“原来老爷也和别人一样,认为钱是万能的。”罗飞冷冷地道。

善存倒是不生气,见罗飞愤懑的神色,容色依旧温和,站了起来,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大的牛皮纸信封,放到罗飞面前。

善存道:“这是你父亲在运丰号名下的田产、井灶、火圈和银行的股份,你大哥和我这几天整理好了,如今自然是顺延到你的名下,这是你们罗家自己的东西,你把它收好。”

罗飞并不客套,把信封接过,拿在手里,说道:“我家也有一些债务,我会处理好,绝对不会连累到老爷,给运丰号添麻烦。”

善存道:“因为雷霁的死,一直有人盯着你,不过你不用担心,汪立人告诉我,只是做做样子,过段时间自然也就风平浪静了。”

“是。”

“你的宝川号最近生意大受损失,有什么困难,尽管来找我。”

“多谢老爷。”

气氛越来越僵冷,罗飞见善存似没有什么好说的,便想起身告辞。

善存忽道:“阿飞,我希望我们两家的情义,不要因为你父亲走了就断了。”

他目光中似有一丝乞求,让人无法拒绝。

罗飞心中一酸,点了点头。

善存道:“现在专商崩溃、盐无出路,郭剑霜提出实行各盐号运输统制自由,你们运商的生意如今略有保证,我们场商的盐有人承买,营业才比较好转。你二哥在军队,略知道一些战事情况,与日本人的大仗是迟早要打的,最快两到三年,淮盐的盐路必然会被打断,那时清河会成为全中国最大、最安全的产盐基地,等着我们的,是无尽的财富和机会。我之所以做这么多事情,无非是想趁这个机会把大家的力量整合在一起。你们年轻人意气风发,向来只愿意单打独干,不知道彼此依附才是最好的生存办法。如今静渊因为欧阳松的事情,暂时离开了商业协会,我想他也应该明白,靠他一个人在清河是不会真正安稳的做生意的。阿飞,我从来没有意愿要打压你们这些年轻人,我的苦心,希望你能够明白。”

罗飞听了他这番话,心里不免震动,仰起了脸,却是一丝淡漠与心痛:“老爷,也许您所做的一切都是您认为对的事情。不过在做这些事情之前,你有没有想过,你是否给过别人选择的机会。就像你的女儿,她的这一辈子,就是您给她决定的,您真的一点都不后悔吗?”

善存眉间一蹙,脸色顿时变得黯然,过了一会儿,喃喃道:“她的命,不是我定的,不是我。”

罗飞心痛苦笑,向善存深深一躬,转身离去。

过渡时期,盐场困顿,盐无人买,有一些资金有限的场商,无力继续经营、井灶不得不停搁,盐店街上依旧有些冷清,罗飞回到宝川号,却惊异地发现,对面的香雪堂凭空多了好几个伙计,都是清秀规整的后生,一辆板车上卸下一个大箱子,从里头捧出各式各样的大包裹。

不一会儿,小蛮腰开着车从平桥上来,停在香雪堂外头,里面下来两个俏丽的丫鬟,其中一个却是晗园的丫头小桐,和另一个丫鬟一起捧着个用紫色绸布包着的妆台模样的东西,罗飞心中惊异,便走过去,只见小蛮腰已经先进了香雪堂,大声张罗着让人把桌案收拾好,小桐和那丫鬟把手上的东西放到上面,香雪堂里明晃晃地点着灯,把绸布一揭,众人眼前陡然一亮,顿时啧啧赞叹连声。

上面是一个蜀秀座屏。

灿灿白雪中,有红梅翩然开放,那股倔强与坚韧映入眼帘,似越是风欺雪压,花朵开得却越精神越艳丽,冰心铁骨,花色如海。

罗飞震动莫名,眼中涌上热泪,痴痴怔住。

第二卷孽海第六十三章浮华借问(2)

第六十三章浮华借问(2)

七七恢复得很快,身上的伤一个多星期就好了,只有后肩上隐约还残余着痕迹,亦是已不太明显,左手无名指还有一些肿,那天晚上,雷霁掰断了她的这只手指。

请来的英国大夫给她扶正了指骨,上药的时候,她甚至还轻轻说:还好能养回来,也幸好是左手。

大夫听了一笑,用不流利的中国话说:夫人是要做什么吗?

她忍住疼,把头转向窗外,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她说:“总得做点什么。”

“夫人这么想是对的,这样恢复起来也更快一些。”

“这是什么意思?”

大夫想了想,觉得无法用中国话表达清楚,便用英语对护士说了,护士是中国人,听了后笑道:“他说,尝试做一些有创造力的事情,哪怕是做一做白日梦也好,这样可以帮助倾听内心中真正的意愿,慢慢让自己参与到生活里,找到快乐,忘记病痛。”

他笑着说:“以前有过一个女病人,不过是扭到了脚,都好得差不多了,来我的诊所里,也还总说:大夫,扶我一下。我说你都好了,为什么还要人扶着。她说:我喜欢被人扶着的感觉。你猜我怎么跟她说。”

七七问:“怎么说的?”

大夫又跟护士说了句英语,那护士笑道:“自吹自擂。”

大夫学了一遍,对七七笑道:“我对她说,不要自吹自擂。”他凝视着七七,神情极是认真:“有些人借着病痛逃避问题,或者是用来表示他们对亲近的需要,那也是一种自吹自擂,好像生病是特别值得怜悯、疼爱的事情。不过夫人,你跟她不一样。我认识你这么多天,你没有叫过一句苦。你的病痛,比她重得多,可是你不叫苦。你身上有一种东西,让我特别欣赏。”

七七有些不好意思,忍不住脸红。

大夫微笑道:“我发现你从来不浪费时间,至少不会把时间用在抱怨上面。”他指了指七七腿上搁着的刺绣,左手尚未康复的时候,她总用手肘来稳住,右手却依旧伶俐。

大夫道:“我看着你绣的这些花,一朵朵出现,越来越多,越来越美,而你,也恢复得越来越快。夫人,你明白好多人都不明白的一个道理,那就是不要花时间去等待自己康复。等待是没有用的。只有做着事情,动脑子,有创造力,全身心的去忘记、全身心的去工作,你就能不会屈服于病痛,而且不会去迎合谁,敷衍谁,你的身体会不自觉地去帮助你的意愿,自然也就慢慢地康复了。”

七七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观点,想了一想,摇摇头:“你说的我糊涂了,我没有想太多。”

那大夫笑了:“不错,过去的事情不要想太多,就让它过去,好好把握现在就对了”

她心情好了一些,不一会儿,心中却重新变得空空落落。

就像那只手指,伤的时候,总会忘记它受伤了,是不能动的,可每次要做什么,却还是忍不住要动它,下意识就忘记受伤这件事,接着就是疼,钻心的疼。

待到好了,甚至可以活动了,却又总是在即将动作的一瞬间心里咯噔一下,告诉自己:它受过伤,不要动它。

过去,所有的过去,总会时不时换一个样子来提醒她:不会过去。

或许真的如那大夫说的,专心做点事情,动动脑子,可能慢慢就会好起来。所以她只要一有精神就拿起她的刺绣,很奇怪,即将完工的那几天,她已经下定了决心,不管怎么样她也要开一个绣坊,或者,再连带做一点别的事情。

养伤的那段日子,除了善存和至聪经常过来看望,静渊形影不离的陪伴。

他和她,从来没有单独相处朝夕相伴过这么长时间。纵然曾在心底无数次期待过,可真正实现,代价却如此惨痛。

身心都遭遇重创,虽然从来不说,但半夜她经常突然醒来,不是在噩梦中惊醒,就是被身上的伤疼醒。

静渊从不跟她提起一句关于那天晚上的事情。她要忘,他更要忘。

她有时发现他总在暗中悄悄地观察她,一开始是因为她行动不便,只要稍微有个动作,他立刻就会紧张地走过来,问她:“要什么?我给你拿”

直到她有一天从镜子里发现他的眼神。

他看着她,就像看到一个珍爱的瓷器变成了碎片,他再怎么喜爱,可那已经是碎片,再也无法愈合的碎片。所以才绝望,因为他还爱着她,爱着那些碎片。

可她在他的眼中,已经成了碎片。

她觉得有些事情本不用解释,可她太了解他,那么自尊要强。

终于能下地行走那一天,静渊很高兴,高兴得把她抱起来,抱得紧紧的,她仰望着他,见他脸上每个毛孔里都流露着喜悦,也不免被他感染,微笑着用手勾住了他的脖子。

若是往常,他一定会低下头亲吻她,他确实想,可嘴唇即将碰到她的那一刻,他的手臂忽然变得僵硬,像想起了什么,他把脸用上往后一抬,整个身子都往后面一仰。

尴尬的静默,难堪的对峙。

她轻轻挣脱站了下来,装作若无其事地拿起自己的刺绣。

他低声道:“对不起,我不是因为……。”

她被他的话刺痛了,打断了他:“你不用说,我知道。”

很多事情,七七从没有告诉过静渊。

出事之前,她曾去找余芷兰的丈夫,求他在欧阳松下马后帮静渊开脱罪责。也是那一天,她去找了罗飞,求他罗飞找到制约欧阳松的把柄,以免欧阳松被清查时连累静渊。

杜老板不愿让自己的产业被儿孙挥霍殆尽,又不想交给善存以使杜家盐号的名号被孟家代替,因此托七七将西华宫的地契交给罗飞,盐井则交给静渊,三七成的利,杜家为三,罗飞与静渊均占地租及股利的七成。

杜老板说:“至少杜氏灶台的烟火未绝,我别无所求。”

要正常经营盐井,井灶的拥有者,不得不依赖于土地的拥有者。

而地租要保值甚至增殖,又决定于盐井生产效益的好坏。

在这一点上,静渊与罗飞,会是相互依存而不是相互敌视对立的关系。他们联合在一起,即便善存真的要实施打击,也不能不有所顾忌。

只是变局太快,事情的发展不尽人意。

七七养伤这段时间,除了雷霁公祭、警备局调查、还有这次商业协会对杜家财产进行公证和拍卖,静渊一直没有离开过七七半步。余芷兰的丈夫是刘湘派来的督办,亲自公告了对于罢市的处理,以及杜家部分财产分配的情况,这个时候静渊才知道,自己又拥有了清河最好的四口盐井,他根本没有料到,七七不声不响就安排了这么多事情。

他在清河的岸边徘徊许久,不知是悲是愁,只觉得她对他情义,他对她的痴恋,都成了一种负担,无论发生什么事,好的,坏的,大的,小的,全变成了压在心里的石头。

他整宿睡不着,却不敢翻身,怕吵醒了她。可她也常彻夜难眠,心里也没有想什么,只是无法入睡。

偶尔会听到他说梦话,听到他叫她的名字。她近日很少哭,每到这样的时刻,那泪水就止不住流下来。

她明明离他这么近,他却在梦里呼唤她,就像她在远方,在天涯。

他在疲惫中醒来,看到她坐在床边,眼睛红红的。

他一惊,忙起身把她揽在怀里,柔声问:“怎么了?”

她没有说话,过了很久,突然很小声说了一句:“没有。”

她仰起头看他,见他眼睛闪闪发光,她说:“我知道有些事情不会因为不说就不去想,我也怕你介意。没有,他没有得逞。”

她说:“静渊,这是我最后一次跟你做这样的解释。”

他愣住,心中却渐渐泛起痛楚,不可抑制。

他恨,恨自己。

他把她抱紧,她盈盈有泪,却是没有让它落下来,咬了咬嘴唇,把脸埋在他的胸前。

他说:“七七,我带你去看竹子。”

他以前就曾告诉她,想带她去看那片海一样的竹林。

当年他父亲去世,他堕落,自暴自弃,后来躲到了这里,总算摆脱了悲伤振作了起来。

这片绿色的海洋,像能荡涤尽世间的哀愁于烦恼。他带她来,他们一起忘记。

她的左手也慢慢恢复了,但是他还是会帮她穿针,事先把各种颜色的绣线穿好了,这才出去干活。

七七第一次见静渊干农活,把外衣系在腰上,拔萝卜、摘野菜、杀鸡、做饭,林家祖上虽是御厨,可他的厨艺却委实不怎么样,不是盐放得太多,就是油放得太少。最后还是她上手,把他的小炒仔鸡重新下锅,加水炖上。

她手上无力,他负责拿锅铲来回搅拌,两个人像过家家的小孩子,慢慢的脸上都有了笑容。

下了场雨,井里全是泥浆。天晴后,静渊向农户借了斧头和麻绳,又雇了些人,砍了几根大楠竹,用竹筒搭了一个长水管,从半山的泉眼接了水。

泉水四溅,汇到院子外头的水缸,再慢慢浸出来,流到排水的小沟渠中,水声潺潺,闪耀着光彩。

静渊累得一身汗,把嘴凑到管子前大口大口喝,泉水喝到嘴里,久违的甜美。见七七站在身旁微笑凝视,便恶作剧地把她一拉,泉水溅了她一脸,他哈哈大笑。

七七轻轻拍了拍他肩膀,嗔怪地瞪了他一眼。不过也凑过去喝了一口,多么清甜的滋味,她鼓着嘴,含着一口泉水,双颊红红的,说不出的娇艳可爱。

刚刚咽下口里的水,却突然唇间滚烫,已经被他温柔有力的嘴唇覆盖。

第六十四章浮华借问(3)

阳光被翠绿的竹叶过滤,悄无声息地洒在他们身上,带着暖意,带着湿润的泥土清香,被他身上的温度一蒸,暖烘烘地把她包围。

他轻柔地吻着她,缠绵悱恻,绵长温暖,小心翼翼。他是风,而她像一片竹叶,被风一吹,便往后轻轻一折,他忙把她抱紧,嘴唇却不放开她,密密地啜饮着。有一瞬间,两个人仿佛回到了很多年以前,在阳光荡漾的清河边,在那个春天。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今夕何夕,几多辛酸。

有轻云慢起,笼在浩瀚绿浪上,泉水潺澴穿过柴篱,星星点点的闪着光。

一滴泪水,悄悄滚落到她的脸颊,分不清是他的泪还是她的,只知道这苦涩的甜蜜被两个人一起品尝,那滋味一直落到心里,像露水,明知它很快悄散,所以倍加珍惜。

吃过晚饭他去洗碗,顺便拧了抹布掷到桌上,笑道:“给你活动一下腰。”

她的脸不由得微微一红,低头用右手拿起抹布默默擦桌子,静渊拿大木盆盛着水,坐在门口洗碗,寂静的夜里,碗碟在盆里轻撞的声音,却如世界上最动听的音乐,让人心中宁静空明。

把水倒了,他端着盆子进屋,七七坐在桌旁,托腮静思。秀发披散着,末端略有脱落,不似以前那么浓密,油灯下她的侧影单薄柔弱,静渊看在眼中,心潮翻涌。

七七回过神,见他傻站着,莞尔一笑,起身去床边柜子上拿了针线盒,向他招招手:“把东西放了过来。”

他忙把盆子放下,走进她。

七七给他把外衣脱了,轻轻一展,静渊这才发现原来衣服背后撕了一个口子,七七道:“上好的料子,你却穿着它劈竹子,真是糟蹋东西。”

静渊辩解:“我原来脱了放到一旁的,可能是穿的时候不小心,被树枝给刮了。”

七七道:“我把它补好,回去后,你若不喜欢,拿去送人就是了。”说着拿起针,又挑了一团与衣服颜色相近的线,笑道:“劳驾你穿一下针。”

静渊道:“太晚了,明天再补吧。”

“没事,很快的。”

他们并排坐在床边,她让他把衣服牵着,自己单手缝了起来,他匀出一只手握住她的左手,极轻柔、极温暖地握着,七七低着头,秀发映着光,发丝偶尔在他脸上轻拂。

静渊忽然笑道:“刚才在外面洗碗,真是眼睁睁看着下霜,就那么一层层结在地上,倒是不觉得冷,只是新奇。”

她抬头朝他一笑:“这是南部,霜下得晚,要是在别的地方,如今这个时候都快下雪了。”

“你冷不冷?”他往她身边又靠了靠。

“还好。”

他掀起自己的衣服,把她的左手放进去,靠着他热乎乎的皮肤,她这时却不好意思再看他,只低头缝衣服。

日月于天,江河于地,而他们在天地间,就是这样一对寻常夫妻。

也许是因为乱世之中弥于身亲,也许是此情深重,反而更觉事事沧桑。

他小时候听过一出戏,不记得名字,少年郎被奸相严嵩招亲,新婚之夜,小姐见少年郎愁思溢满眉尖,担心地问:莫不是为妻容貌丑,郎君心中不如意?

少年郎说:不是,娘子的容貌比西施,夫妻又岂在容貌论。

小姐又问:那是家童丫鬟无礼数,郎君跟前应声迟?

少年郎摇头:读书之人有大志,我岂为此挂心思?

这个少年郎心怀国仇家恨,投奔严嵩时用的是化名,见妻子意诚。忍不住执着她的手:我道奸相生奸女,原来荆棘中有兰荪。他殷殷的叫她:娘子!

小姐泪垂:官人!

少年郎说:小生本名不姓张,不住杭州住金陵。

所谓相知,原来只需一瞬,而这一瞬的相知,却又如此漫长,漫长到沧海桑田,海枯石烂,如此坚韧,天地万物也不能为之夺走。

静渊几乎要流下泪,只好把脸转开。山居简陋的床头柜子上,一个小罐子里插着他白天在林子里给她摘得野菊花,清幽幽的香气,朦朦胧胧中透出柔和的金色光晕,那么多的往事,那么多的心酸,那么多的回忆,就这样静静绽放。

七七一鼓作气把衣服缝好,吁了口气,把针线收好,又将衣服整整齐齐叠起来,转头对静渊笑道:“好了,林东家。”

静渊颤声道:“七七,我发誓,此生再不负你。”

她依偎着他,瘦弱的肩膀微微颤抖,他并不知道此刻她在想着什么,她只是轻轻说:“我只有你了,我和宝宝只有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