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林叔叔和红旗都不约而同的问。

林先生说:“这种小虫子餐风饮露,感应日月流转四季更迭,更喜清静太平。我们这儿多少年都没有太平过了。即便它们还在地里,只怕也不愿意再出来。”

“父亲!”年轻人戒备地看了一眼武红旗。

林先生摆摆手,示意儿子不要出声,好像是怕惊动了地里蛰伏的小小精灵。过了一会儿,他缓缓站起,定定地看着这条街,从树下往盐店街回望,在蔷薇色的晨曦之中,整个街道连同旁边这座邸宅显露出另一种模样,仿佛空中的楼阁,幻境般的虚渺。无数人影在他的记忆里交替着,熙熙攘攘好热闹,就似面对着面那般近。连他多年前带着他深爱的那个人儿回到这里,看到莽撞司机停车在栗子树下,开着车门呼呼大睡,当时自己的斥责声分明就在耳边。转眼间所有的人都消失了,云烟般散去。风吹过,栗子树的枝叶摇下雨般的露水,叮铃铃洒了一身,而蒙在草尖上的露珠是一滴滴突然凝结出来的,千星万点,光芒四射,他确信自己听到一种声音,在记忆中永远清晰分明,是栗子树下小虫子的触须探出来刺破了露珠,润进了大地;是远处河岸传来的声响,盐船云集、百舸争流;是湿漉漉的可爱水獭扑通扑通从盐船上跳进碧绿的河水,一个姓李的盐工送了两只来,说送给少爷小姐,便养在了玉澜堂里的水池中,后来那两只小动物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然后太阳出来,慢慢的,脆薄而美丽的声响,以及周遭这一座飘渺的蜃楼,被穿云破雾的光线慢慢蚕食而尽,终于露出了凄败的元神。

他轻轻叹息了一声,看了一眼脚边正扒拉着泥土的小小人儿,憨厚天真浑不知愁的年纪,自有波澜壮阔的人生等在后头。而自己却是前世今生合在一身,岁月迅疾如电,照应内心已然空明。拍拍儿子的肩膀:“走吧,吃完早饭跟我看你大妈去。”

“父亲……”

武红旗抬头,见年轻人脸上很有些犹豫,林先生却面带微笑,目光透着一种温柔和调皮:“我就不信我这天天给她送包子油条猪儿粑,她就敢硬着心肠一直不理。”男人语声里竟带着浓浓的执拗。

“人家又不是没有不理过。”儿子苦笑,“她的性子您不是不知道……”

“你杨叔叔在的时候,她想理也不敢理。现在不一样了。”

武红旗回家,手里捧着一小包林先生给的猪儿粑,爸爸妈妈讶异问:“谁送的?”

可她满脑子里想的却是:“她,她是谁呢?”

第二章惊鸿(中)

“其实你见过她。”母亲小柳对红旗说,“我们一起坐火车从南昌到武汉,再从重庆转车……你这个小家伙拉肚子,弄得又脏又臭,人家好心让我抱着你去她的车厢换衣服裤子,说天气冷别冻着孩子。一聊才发现是同路。见你爱流鼻涕,就用我的手帕子给你缝了个口水兜兜,好巧的手,随便缝一个线头就是端正的五星花。”

见红旗发着呆,小柳笑着说:“说来跟这条街还是有缘分。我们现在住的屋子,就曾经是她的盐铺。”

“她还有家人在江西?”武保家却突然插话问。

“夫家有人在那儿。她说丈夫不在国内,好些事情她得亲自料理。是去江西修葺祖坟了。”

“嗯……是个能干的女子。但性子还是有些迂腐,说好听点,是美中不足,说不好听,就是不识时务。”

小柳失笑:“还不识时务?几百口盐灶,一个大化工厂……”压低声音,做了一个双手捧递的姿势,“这还叫不识时务?”

“就是为了那个厂。写了封信,说什么都可以放弃,但请不要否认她丈夫杨霈林创业的历史,希望能自己出资在厂里设一个陈列室,保留当年的资料、照片、档案,起个宣传作用。”

小柳愣住了:“那……”

“那什么?她一走老隋把信就给撕了。我说即便铁定不答应这件事,也犯不着撕掉信啊。老隋就笑:‘武主任,多的事做不了,但厚道还是得有的,撕掉是为她好。得做做她的思想工作,这样的事情不能有了。’”

“唉。老隋是好心。”

“还有个人跟她一样难缠。”

“谁?”

“还能有谁?”武保家指指桌上的小点心,“也是为资产交接的事,话都差不多。说天运号的兴起与发展,是已逝的老板孟善存一生心血,希望能肯定孟家人的成绩,对一直致力于盐业经营的孟家后人在经济上适当照顾,若是有困难,他可以放弃董事长的职务,积极配合革命工作,安抚工人、安排盐场业务……你说,这样严肃的事情,他能用来讨价还价吗?”

说完,夫妻俩面面相对,均无奈笑了笑,又都轻轻叹了口气。

武红旗听不懂父母说的话,只是在脑海里费力的搜索着。

应该记得的,可是也应该不记得。毕竟还那么小啊,用尽气力,也拼凑不出那个女子的模样。

氤氲迷蒙的记忆在时光缝隙中流淌,影影绰绰碎片般的画面宛如梦中的场景……火车鸣着笛,穿过了连绵崎岖的山岳,来到山青水碧的川南盆地。那个女子穿着剪裁得当的黑丝绒套装,靠着车窗,低头用随身携带的针线在一张小手帕上绣着什么……“总得找点事情做,这一路山长水远。”那个女子说,“不过你们一家就要团聚了。小娃娃就要见到她的爸爸啦。”

她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脸,微笑着,却又有泫然的泪意……

栗子树结了果,孩子们在树下捡拾大人用竹竿打下的果实,银铃般的笑声,被秋风吹得零散,就似转眼间,小孩子长大了,玉澜堂的斗拱下空了燕巢结了蛛网,院外停的汽车没有了,那个胖乎乎的司机没有再出现,做家务的老婆婆也走了。门上的牌匾被摘下,大门多半时间都敞开着,门内的一切对于外面的人都不再陌生。

那里成了街道居民委员会和工商部门的办公室,剩下的几间屋子,用来办了一所幼儿园。幼儿园的名字与“盐店街”就没有什么关系了。盐店街上再没有了“玉澜堂”,多了一个叫“栗子园”的地方。

林先生和他的儿子住在朝北的几间屋子里,隔了一片竹林,屋子外头堆了些大件家具,就那么风吹日晒晾着,它们的主人则深居简出。有时父子俩大清早天还没亮便一同步行至盐场,路途远,走到厂房时天就亮了。林先生是依旧担着要职的,但有时候人一旦消除了神秘感,离得越近,钦敬的心就淡了,更何况被戴上了帽子,年轻一点的人看他的眼神中,多少就有些鄙夷之意。

武红旗进了“栗子园”幼儿园,在盐店街上渡过了她的童年和少年时光。武保家转业在统战部工作,小柳在工商联做会计,一家人都没有想过会在这个川南小城生活这么长时间,一家三口渐渐习惯小城多雾的阴冷冬天和它空气里清润的盐的气息。小城中哪有什么沧海桑田,不过是一天天消逝在平凡人生中的寂寂流年。盆地厚重的云层,再深重的悲喜也被它遮盖得悄无声息。

武红旗最后一次见到林家父子俩一起出现,是读技校那年暑假。在“栗子园”的花园里,林先生坐在一把老旧的椅子上,肩上搭着一块布,儿子站在他身后,拿着一把小刀,就着一盏破旧的玉兰花灯,给他修剪着头发。林先生神色平静,闭着眼睛,就像在睡觉休息一般,光线落在他的脸上,鬓边白发宛如透明。而身后的英俊青年,用左手拿着小刀,那般小心翼翼,萎缩的右手轻轻为父亲扫着肩头的碎发,细心的人会发现——他的眼中,是晶莹的泪水。乘凉的人们是聚在一起的,聊着聊着,才发现这对父子在那个角落,可见他们有多静,静得宛如不曾出现过。剪完了头发,儿子找来一把扫帚把地上打扫干净,倒了垃圾,将没有点完的蚊香收好,和父亲一起默默走进了那片竹林。

武红旗后来听说,林先生的儿子被送去了遥远的新疆劳改,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有几次她在甜食店金福记看到林先生,人瘦了许多,衣服虽然很久,但依然整洁,顾盼间虽免不了寥落,但依稀余有神采,毕竟曾是个轩昂周正的人物。

她想起那次在吃晚饭时听到父亲说过的一个词:“釜底抽薪。”

林先生很少去工商联领每月的股息,有一次不知为何去财务室,说想从自己的股息中支取一点钱。

小柳做不了主,让林先生去找方主任,方主任很不耐烦,但又没办法,其实原本该给一百多元的,想了想,点了二十四块,将钱甩桌上:“去去去,老林,拿了就走吧。”

男人并没挪步,一张张数着手里的钞票,二十四块钱,慢吞吞数了两遍,数完了,抬起头,修长的凤眼闪闪发光:“方主任,您刚才叫我什么?”

方主任翘起二郎腿:“老林啊,怎么,听不惯啊?难不成要我叫你林老爷?”

沉默了须臾,男人也不过笑了笑,“当然不是。我只是没听清,以为您叫别人,现在我听清楚了。方会计,再见。”

说完转身离去。

他一出门,方主任转头对小柳说:“当年怎么没把这龟儿枪毙啊?革命是什么?革命不是请客吃饭!这些漏网的败类,阶级敌人,牛鬼蛇神,天生长着一张欠收拾的脸,对他们绝不能宽宏大量,就该整死这帮龟儿子!给他发工资?我一个月才十五块七,他就二十四了?凭什么?他对国家、对人民做了什么贡献?这寄生虫,吸血鬼,臭资本家!我日他先人!”

说着义愤填膺,满脸通红,猛捶了几下桌子。

小柳咳了咳,轻声说:“他捐过飞机打日本人,这条街,这栋房子也是他捐给国家的。”

“那是他该的!”方主任眼睛瞪得铜铃般大,“他的一分一厘都是剥削人民得来的!你敢说不是?!嗯?”

小柳只好点头。晚饭闲聊时跟丈夫说了,武保家半晌没吱声,过了许久方道:“孟家那位现在被关着,他去要钱,多半也不是用在自己身上。”

“不是说了要宽待要保护的么?怎么还关着。”

“有海外关系在,肯定是要多吃点苦头的。林老师来求,秦家的人也来求,所有人跑得团团转,没有用。好在大部分老职工念情,不落井下石,写联名信求工会保人。老隋跟我看不过去,也想了很多办法,要不哪会是关着那么简单?”

“老隋自己都是泥菩萨了,你别跟他凑热闹。红旗还在读书,家里不能出事。”

“唉,这些老家族对国家建设是有过贡献的,如今被釜底抽薪,已经筋脉尽断。可怜,可怜。”

“嘘……”小柳看了一眼低头吃饭的女儿,“孩子面前别乱说话。小心点。”

武红旗听在耳中,嚼着口里的饭粒,如鲠在喉。

那个被“釜底抽薪”的人,手中拿着用黄色牛皮纸包裹着甜酥饼,他目光温柔,长长的眼睫微微颤动。武红旗看着他想,他是不是还在买点心送给那个女子?这样也好。孤苦伶仃的一个人,在人世间总得有一盏希望的星火,照着他在风雨飘摇中缓步前行。

武红旗在心中祈祷那位“被关着”的女子一切平安。

盐场不再叫盐场,成了国营的“盐厂”,新式机器大规模替换了老旧作坊,新的工人替换了老工人,但盐井却依旧是老盐井。古老的盐井有它的不识时务与怪脾气。一天,老盐井香雪井发生了井喷,天然气冲垮车间,引燃灶房,变成一片火海。站在盐店街的高地,能看到半片苍穹都被火光照亮,而就在不到四天前,栗子树在雷雨中被闪电劈掉了一大根树枝。大冬天打雷,也真是邪了门。

盐厂领导,工人,附近的农民,还有许多学生全投入了抢险工作,武红旗是年轻工人中的积极分子,自然也在其中。近五百人苦干了一天,将火势控制,有老盐工找来废旧盐井中的推水木筒插入井中,用使用了数百年的古老方法将地里乱窜的天然气引顺,避免了更大事故的发生。

火灭了,出事的盐井被封住了。可在这次意外事故背后,人们也发现了井中天然气无法估量的巨大价值。

怎么利用呢?

忙于革命忽略了生产的人们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办法。

统战部老领导隋庆兴被从牛棚里请了出来,听了盐厂领导说的情况,考虑再三道:“业务上我是一窍不通的,但懂这些名堂的人,我确实记得几个,怎么用,你们得自己掂量。”

由老隋牵头,武保家四处奔走,各方领导主动或被动的支持或默许,新时代的盐厂,破天荒聚齐了旧时代盐场的人。商讨会就在“栗子园”的工商联会议室进行,为表诚意,长桌上放了许多糖果、瓜子和红橘。

有的人已到耄耋之年,手都是抖的,多数也已白发苍苍。林先生也在,他习惯性地坐在角落里,不声不响,只是手中拿着盐厂负责人给他的一张图纸,聚精会神地看着。

又有人进了会议室。

负责倒茶倒水的武红旗抬起头,虽然谁都没有告诉她,但她已经确定,进来的人就是那个在二十年前就曾抱过自己的女子。

第二章惊鸿(下)

她穿着一件灰布棉袄,很瘦,显得衣服松大,乌黑的头发梳得平顺,不过齐耳的长度,没有戴围巾,天气很冷,她并没有瑟缩之意。

“孟老师……”隋主任轻声打招呼,想起来让座,但看了一眼身旁的多位领导,犹豫了一下,只朝她轻轻颔首。她亦点头回应,明澈肃然的眼光落在隋主任旁边的人身上,一时四下里都肃静,所及之人都不由自主挺直了背脊。待看清屋子里坐的其他人后,女子整了整衣襟,走到一个白发老人身前,向他深深鞠了一躬:“余伯伯,您是盐场土建的老行家,有您在,至衡心里有底了。”

老人伸出颤抖的手,轻轻搭在她的手上,“我这把老骨头,朽了大半在地里了,剩下这点儿,也只能来给你打个气,帮不了什么忙。幺姑娘,盐场的事是大家的事,你啊,莫担心。”

她嗯了一声,眼中涌起泪意,神情柔弱娇怯,让武红旗暗自讶异,也让几个领导怀疑地互看了一眼。可她旋即又轻轻一躬,却是面向所有的人,说:“香雪井出了事故,给大家添麻烦了。至衡谢谢大家!”待直起身来,表情已变得从容。

隋主任咳了咳:“这个……咱们还是赶紧商量下吧,这个……这个……市区相关领导们都在……来我跟你介绍下哈,这是……”

她恍若未闻,把目光缓缓投向角落。从她进来一直到现在,屋子里只有一个人没有看她,岂止是没看,自始至终连头都不曾抬过,动也没动。那就是林先生。

她走过去,轻轻弯身,很认真地看他手中轻轻颤抖的图纸,过了一会儿,轻声说:“我觉得还是得用老办法,先就地重新建灶,老的天车怕是要废了。”

林先生点点头,“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井架用了八十多年了,废了也很正常,看它的瓦斯火还很旺盛,井还能出卤,是件好事。余伯伯今天也在,一会儿我们跟他商量下,得从余家以前的老盐灶那儿找些老师傅,重新搭一些火膛。”

她应道:“不错,火膛一搭好,将瓦斯火分流用在新的盐灶上,便不至于浪费这一腔好气儿。”

“瞧瓦斯火的分量不轻,若按我估计,新起一百口新灶没有问题。”

“有这么多?”

“有这么多。七七,你发现没有,还有个更重要的好事情……”他指着图纸上的数据,语气兴奋。

她却不再接话,而是递给他一张手帕。

他这才抬头,微微一怔。

“擦擦鼻子。”她眼中微含笑意。

天气冷,原来他流了清鼻涕,可他自己竟然不觉得。

他接过帕子擦了鼻涕,轻声说:“谢谢。”

“吃了你这么多年的金福记和猪儿粑,我还一直没谢你。静渊,谢谢你。”

他抬头,秋水般的目光定定落在她的脸上。

他们自顾自说着话,盐场老人们的目光都变得温和,冬日暗淡的光线中,看得出他们苍老的脸上渐渐浮起微笑,武红旗一一看过去,林孟熊余四大盐业家族的人都聚齐了,还有一些老盐工老师傅。余先生在这里,熊先生在这里,清河盐场当年的顶梁柱林先生,还有这一直在她记忆里从未曾消失过却一直影像模糊的孟小姐,如今她的容颜终于清晰,她的音容笑貌,仿佛早就已刻在脑海之中。隋主任在一旁左顾右盼,一会儿看这个领导,一会儿看那个头头,但他的心中的担忧却渐渐平息。因为几乎所有的人,脸上都有了一种柔和的表情。或许此时自己沉默,是最正确的决定。

从那一天起,林先生就住在了香雪井附近的厂房里,和技师们连日连夜研究香雪井里天然气的使用方案,与此同时几个车间共同赶工,加紧安装控制阀和输气管,孟小姐每日也去厂房,不过因为还在管制中,所以每次去和走都要在专门部门登记。她写了一个名单,由盐厂出面去请,于是又请来了八个老人,新法土法一起用。盐锅重新铸造,但如何安放与运输成了难题,一个姓秦的男人过来看了看,又爬到盐灶台子上量了量,说:“我来想办法。”也是土方。当留苏归来的新厂长看到几十个精瘦的四川男人用楠木桩、楠竹杆、麻绳就把一个三百多公斤的大盐锅就给牢牢拉起放在盐灶之上,起抬、落槽、安放,位置不差分毫,他眼珠子都快掉了下来。

林先生对孟小姐说的那件“更好的事情”,好到超过了所有人的预料:香雪井井下蕴含的天然气和盐卤,随着多年的地质变化有了新的积累。以它为核心,在一华里之内,新打出了七口新井,由老工人亲手搭造的“火膛”(天然气与盐锅之间的分流管),将天然气输送到各个车间,而剩下的天然气,则被输气管输送到数华里之外的其他井灶,近五百口盐锅全部投产煎盐。

第一口新盐灶点火煎盐的头一天晚上,盐厂领导破天荒请所有参与工作的人们在川菜馆啸松楼吃饭,特殊时期没有什么好菜,不过就是吃点骨头汤豆花饭,但接到邀请的人们依旧很开心。

那几个老人没有去。林先生和孟小姐也好像没有那个打算。其实新灶煎盐那一天,也将是香雪井的旧井架废弃的日子。有了新的汲卤装备后,清河的井盐井架,被清河人称作的天车,将逐渐告别历史的舞台。

“你去叫孟老师来吃点好的。”隋主任对武红旗道,“我是没有自由的人,你爸爸也得在这儿应付着,你去,她认我和你爸爸的。孟老师来了,林老师自然也会来。”

武红旗很高兴能接到这样的任务,其实她一直想找机会对孟小姐说:“您还记得我吗?我是那个你抱过的小女孩,你给我缝了一个口水兜兜,到现在还留着呢。”

因这次香雪井的事,孟小姐终于回了家,回到了她孟家的老宅“运丰号”。和玉澜堂一样,那个房子也被分得差不多了,她和家人住在以前的总账房里,几间大屋被辟成十个小间。武红旗一路问进去,被拥挤的老家具撞得手疼,吱呀一声门响,一个妇人从一间屋子探出半截身子,瑟缩地道:“你们怎么又来了……她才刚回来几天啊。”

“不,不,”武红旗忙轻声说,“我是隋主任叫来的,请孟老师去啸松楼吃饭。”

对方松了口气,脸色顿时柔和,指指里头:“最里头就是她的屋子。”顿了顿,“她在会朋友。”

“我不打扰他们。”武红旗轻声说,“在过道等。”

那妇人又打量了她几眼,点点头回了屋,将门阖上。

往那房间看了看,门开着,屋子里点着一盏小灯,因而显得明亮,过道上仅剩的光线照得门口堆的旧家具莹莹生光,抹得干干净净的,新时代中显得潦倒却亦有潦倒的分寸。也不过几步的距离,武红旗没有走过去,但心里已知道孟小姐会的人是谁,头轻轻偏了偏,果然见到一个人的侧影,以及柔和光线里那张似不曾被风霜眷顾过的美丽温润的脸庞。

他们的语声很轻柔,断断续续传了过来。

“香雪井的事其实有你一个人就行了。若非因为你和隋主任他们的争取,我现在就不会在家里。”

“这件事少了谁都办不好。七七,你没白在盐灶干那么多年,老师傅们是认你的。我不过是出出主意、帮着验验货。”

她摆摆手,示意他听她说下去:“你这么多年,不比我过得容易,可你一直在照顾我,我哥,我嫂子,照顾我们一家。我知道的,我都知道。不应该的静渊,你不该这样。文斓走了,锦蓉……你们也……我知道都是为了我。谢谢你这么多年为我做的一切。可我……我也只能说句谢谢了。”

“我不懂。”

“有些事没必要去懂,因为懂了也没用。”

他苦笑:“所以你就装糊涂。你从来都不装糊涂的。倘若当年你对我装一分糊涂……”

“我不是装糊涂。这世间的事情哪能件件都弄得清楚。我只是想活下去。”

“现在这样生不如死的日子有什么好?”

“再艰难也要活着,留着这条命,我要等他们回来。”

“你怎么知道他们还会回来?”

“我就是知道。”

他忽然笑了笑:“你还是没变,一直都没变,永远不会变。”

“你不也是?”

他凝视着她削瘦的脸颊,轻声说:“其实我和你想得一样。不管怎样都要活下去,活下去,你会等到他回来,活下去,我才能天天看到你。”

她低下头,摩挲手中一顶软软的布帽。

“虽然难看些,但还是能管点用,你先凑合着戴戴。晚上冷,戴着帽子睡觉就不会着凉。”他微笑着说。

“堂堂林东家竟然拿起了针线,要退回二十年,只怕你自己都会笑掉大牙。”

“要真能回到二十年前,我宁可那时就给你缝个帽子,只要你不嫌弃,只要你留下来。”

见她不再吭声,他叹了口气:“要是有钱就好了。”

她戏谑地笑,明亮的眼中依稀有丝顽皮:“你终于也有缺钱的时候……林静渊同志,我问你,现在有了钱又有什么用?”

他说:“买双毛线手套。你的手……冻伤了。”

“罢了,静渊……执念太深,也无非只是自苦。”

他却一声轻叹:“这世间有你,有我,可纵有万千个你我,天地之大,不也是沧海间一粟。一辈子过得快着呢。得失我早看淡了,也放下了,就只剩这一点点执念,可没这点执念,活着还有什么劲呢?我辜负了母亲,辜负了锦蓉,辜负了你,可再不能辜负我自个儿了。七七,你是我一生的执念。”

屋子里忽然安静了下来,安静了许久,久到整个街巷似乎都沉入梦境般的寂静。夜色如琉璃,澄净不染,不似这罪孽深重的红尘。而风,风从不停歇,搅合着凋零的时光,高声吟唱,可没有谁去回应它的吟唱,除了运丰号外墙上贴的那些苍白的、字迹斑驳的纸张,哗哗作响,如纷繁的雨滴。

武红旗转身,尽可能迈着最轻的脚步,悄悄离去。

新井凿成,盐灶点火煎盐,在清河的土地上矗立了近百年的香雪井天车,被拆卸下来放倒在空地上。因之前的火灾,大部分井架实际已经烧毁,剩下的也无法作为木料用于他处,盐厂决定就用井中天然气引出的火,将它就地处理。人们站在一旁,目送一般,凝望着满是沧桑的木制井架。

林先生捡了几块零碎的木头,用手帕子包好,孟小姐则拿了一把扫帚,将盐灶里四散的井盐扫在了一堆,扫完了,向盐厂领导请示,问是否能拿走一些盐留做纪念。得到同意后连声称谢。领导便道:“若是要盐吃,不要用地上的,送你几包拿回家。”

“不,不,不是用来吃。”她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