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燃起,如群星坠落,鲜红的火花冲向天空,再循着各自的轨迹倾覆而下。碎片呼啸而过的声音,凛冽清晰。

武红旗眼含泪水,其实许多人的眼中都是湿润的。一时间他们仿佛穿越了时空,回到了一个并不熟悉的时代,鲜衣怒马的少年,紫云缭绕的田畴,林立的天车,悠悠的清河,钟灵毓秀的盐场英杰……万千人生,万千个梦。

所有的人,都直面着一个巨大的布景,它如此宏大,大到让人们甚至忽略了头顶那块支离破碎的苍穹,可它却又纤毫尽现,在它细小的纹路里,依旧流淌着一种莫名的脉流,那是蒸云煮海之中,永远不会断绝的盐泉。

暗黑色的井架,渐渐化为了灰烬。

林先生与孟小姐安静地看着,他们的脸上并无一丝一毫的悲戚。

不久,林先生得了一场大病,孟小姐结束了管制,每日去栗子园照顾他。那段时间又起了些风波,连老隋和武保家都吃了不少苦头。居委会的会议室兼做了革命委员会,天天揪着几个老干部进行政治学习,老隋和武保家每天被逼着指认对方的错误,互相对骂,有时候是真骂出了火气,有时骂着骂着所有人却都哈哈大笑。

一天学习完了,老隋拖着病体,和武保家互相搀扶着出了会议室,绕过以前玉澜堂花园的假山,却听柔柔一声呼唤:“隋主任,武主任。”

看过去,却是孟小姐,候在竹林的阴影之下,如一棵亭亭的草,依旧很消瘦。武保家过去,她将一个小包裹放在他手上:“给你们的一点小心意。”说完便快步回头走了。

武保家和老隋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打开,包裹里是一些小糕点,发出扑鼻的甜香,那香气似曾相识。两个人早就饿了一天了,狼吞虎咽一人吃了一个,老隋忽然哭了出来,哽咽道:“栗子!”

正值秋天,一天如碧,栗子树在风中轻摇着枝叶,果实落下,纷纷如雨。

城市里渐次立起了新式水泥楼房,栗子园居委会也搬到了平桥附近的新楼房里,平房里的住家也开始向往有独立厕所和浴室的新房子了。

武红旗结了婚就搬走了,小两口住在盐厂的职工宿舍里,上班与生活都方便了许多。

孩子两岁那年秋天,武红旗接到父亲打来的电话,说隋主任去世了。把孩子交给丈夫,她换了衣服,去百货公司买了一床被面,抱着赶去隋家。父母已先到,在空荡荡的灵堂安慰着隋主任的妻子万阿姨,万阿姨眼睛哭得红肿,断断续续道:“老隋右派的帽子还没摘下来,好多人都不敢来。我们中国人有个传了几千年的传统,我算是领会透了:世态炎凉!”

武保家轻轻摇头,默然无语。

小柳吸吸鼻子,拍着万阿姨的肩膀:“老姐姐,别难过。有这几个人,也就够了。人再多,情分却轻,有什么意义?”

万阿姨哽咽着点头:“你说得对。除了你们一家,还有他那几个老战友,就剩下栗子园那两位了。这番情义不容易,我记一辈子!”

武红旗不作声听到现在,这才插话问:“林老师和孟老师,他们也来了?”

万阿姨擦擦泪,说道:“送了我两床被面和十块钱,一斤板栗,又放下一个大木盒子,说盒子里的东西本来是打算送给盐史馆的,想了想,觉得还是送给我家合适,老隋对清河盐业有功绩,他们铭记在心。难为他们两位身体也不好,从盐店街一路走到我这儿,怕是要走一上午,还抱着那么多东西!”

大家不免感叹一番,又不免对那木盒中的东西生起好奇之意。

万阿姨轻轻将它打开,宛如有光芒从盒中发散而出,一时间所有人都屏息。

武保家一声长叹,老泪纵横。

“天哪……”小柳轻声道,“我当年来清河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啊!”

那是用盐厂废弃的井架楠木,按照相同的比例搭起的天车模型,每个模型不过五寸大,一共有四十个左右,密密麻麻,错落有致地排列着。模型下用小绣片标好了名字,武红旗一个个数着,念着:天海井,无双井,丰源井,隆昌井……香雪井。

天海井与香雪井的模型是最大的,差不多有两个拳头高。其中香雪井的模型最为奇特,井架之间有冰雪状的白色结晶体围成小小基座,远看这个模型,倒像一个天车形状的灯架一般。基座之旁另压一布条,用黑色绣线绣着八个字:“香雪为盐,心火成灯。”

武红旗心中涌动着热流,她永远记得天车倒下时火花绽放的艳丽,但那毕竟是追不回的岁月,挽不住的流光。

壮阔天地间,一现惊鸿。

可这粒尘沙般的光景,这一现的惊鸿,却永远留在了有些人的心中,因为那是这片土地上,最宝贵的东西。

(写伤了,得消停几天,第三章到时候再说吧,其实写到这份儿上,有没有第三章都不重要了。关于本文中提到的盐业术语,不够专业,纯属戏说,切勿当真。)

第三章归人(上)

“至衡,我回来了。”

无数次他梦到他们的重逢,她就站在河岸边,好似已经等候了许久。她早知道他会在那个时候回来,微微撅着嘴角,表情分明是在责备,可明亮的眼眸中却又盛满了笑意。他怎能不流泪呢?大声喊她的名字,他说:“至衡,我回来了,真的回来了!”

她笑着点头,青丝如漆,容颜如玉,那分柔丽婉转的不羁,真切依旧,她向他伸出了双臂。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一颗心因狂喜而焦灼,他对自己说:千万不要是在做梦,千万不要!他用了许多方式证明自己不是在做梦。

可每一次都是失败,每一次总在急速的心跳中挫败地醒来。

商场跌宕,牵系家国之运命,一切得失均在意料之中,乱世里他杨霈林见过多少夫妻星散,鸿雁相隔,可临了轮到自己,却是用尽所余半生依旧难以勘破。

杨霈林在深夜醒来,听到海风呜咽,山崖茂密的松林振臂呼喊,波浪击打着岩石,一如心湖泛起的潮声。

夙夜深想,或许他与她,是渺小如沙的两粒盐,溶于命运的瀚海再不能分解,只是这片海太过辽阔苍茫,他们相溶于彼此,却也因此再寻不到对方的踪迹。

记忆中与她相处的细节随着时间逐渐模糊了形状,这是连他自己也控制不了的,可这人世间有什么他能留住,连同这日渐苍老的肉身。

“老不正经!”他耳边又响起她戏谑的俏语。她也有被他捉弄到无奈跺足的时刻,便以这四字进行无谓反击,届时一切争执抑或玩笑,无不尽消于温暖的怀抱与亲吻。此刻他痛楚地想,至衡,我是真的老了,可我得好好活着,留着这老朽之躯,只要你还能看到,哪怕任你嘲笑。

离乡去国,他从不因人地生疏,怠于闲散,而是静极思动,不遗余力整理事业及资产,有老友劝他涉足金融,他虑及美国彼时市场环境,以他所有经验涉足其间远非易事,于是谨慎地知难而退,只立足老本行化工业,财富虽大不如前,但好歹基础扎实,虽时有困境,但均化险为夷,平稳地发展了下去。在事业上他是勤力的,在生活中亦是如此,钓鱼,打网球,爬山,连骑马这撂下多年的爱好也重新捡起。国外的朋友众多,新的旧的,他与他们时相过从,逢半月必在家宅举办一次餐会,备好他家厨子拿手的英式奶茶,香浓的咖啡,和他亲自做的蔬菜沙拉及金枪鱼三明治,雷打不动。

姐姐杨漱是为他觉得宽慰的,而两个孩子的心里,则未尝不有复杂的思绪,尤其是婉懿,逢家中聚会,她必然找借口离开,从不参加。

这个孩子的美丽与倔强像极了她母亲,敏感的心又极似其生父。杨霈林不会忘记,在确认她母亲没能被他带到美国的时候,她目中的怨恨与心痛。

她脸上满是泪水,嘴角却带着一丝笑,她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杨叔叔,好在我父亲终于能堂堂正正照顾她了。不是吗?”

“宝宝!”杨漱痛心喝止,文昌提着他小小的行李箱,流着泪蹲下。

而他只是摇摇头,眼目干涩,因泪已流尽,在那颠沛的路途中。

他只是沉默。

婉懿颤抖着,他眼中的挫败与绝望让她痛哭失声,她哭得无法站立,他伸手扶住她,轻声说:“对不起,宝宝。我没有办法,真的没有办法。”

她仰头看着他,泪珠滚滚而下:“既然妈妈来不了,你们为什么不回去?为什么?爸爸,谁都可以不回去,你不可以,我们不可以啊!”她眼中忽然闪出一道希望的光亮,“我知道在香港可以想办法,只要愿意回去,现在还是有办法的。我们去想办法,好不好爸爸?”

他硬起心肠:“我不会回去,也绝不容许你们回去。宝宝,无论你相不相信,我能为你母亲做的,也就只有这一件事了。”

他知道婉懿是个懂事的孩子,尽管她心中抱有对自己的怨怼,但她恪守孝道,侍奉他如亲父。拒绝参加他和朋友的聚会是她唯一对抗他的方式。他不怪她。

欢声笑语中,他看着朋友们举杯畅谈的欢颜,让自己隐于华灯的阴影之中,做起了在每一次聚会里最爱做的事。

翻看签到簿。

这是独属于他杨家特有的签到簿。分列两项,一项签名字,一项写籍贯。

他一个个名字看下去,一个个地名念下去……台州,泉州,湛江,贵阳,上海……最遥远的来自长春,都是万水千山漂泊来到大洋彼岸。

惟独没有清河人。

多少年了,清河,这个地名宛如那个在时光尘烟中淹没的城市,始终不能再见一面。

“杨先生在思乡?”一个轻柔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他略抬起头,秀丽的女子已在他身边坐下,侧头往签到簿上瞟了一眼,聪慧的面上泛起有深意的笑容:“我说错了,杨先生不是在思乡,是在思人。”

他不置可否,淡淡一笑。

邵素心凝视杨霈林,这个男人,有世家教养,也被西风熏陶,鬓间已覆微雪,但更显宽饶雍容。

她想起第一次见到他,他坐在露台晒太阳,手里拿着本硬皮小册阅读。

“原来杨先生喜欢文学?”她悄声问杨漱,“早知道我就带些书来,都是初版的老书,说不定能投杨先生所好。”

杨漱扑哧一笑:“是工程图。他呀,和文学这种东西是完全不搭界的。”

“霈林,我来给你介绍下,”杨漱拉着她走到露台,“这是华人商会邵会长的妹妹邵素心邵小姐。”

他摘下眼镜,微微欠身向她问好,然后便继续看他的书了,素心倒不见怪,她早从人们口中得知,这杨先生虽惯于交游,但本性是沉静甚至刻板的。她自认知晓这些流亡商人,或不羁、或愤懑、或刻板、或落魄,不论表象如何,内心里绝对有难以言说的苦情。

素心自和杨漱聊天,仆妇送来下午茶点心,素心赞沙拉可口清爽,杨霈林忽然抬起头问了句:“邵女士会不会过敏?能吃海鱼吗?”

素心不由一怔,不明所以,但还是微笑道:“我什么都能吃的。”转头间见杨漱眉头微蹙,目光微闪,暗觉奇怪。

许久之后她才知晓,原来他在中国的妻子对海鱼过敏。

此刻,她看着身边这神情淡漠的男人,他将签到簿合上,似乎想要起身离开,她忽然心中升起一股勇气,说:“杨先生,我问你,你知道他们在撮合我们俩吗?”

他蹙了蹙眉,旋即一笑。

第三章归人(中)

认识她有些时日了,此时才将她细细打量。已不算年轻的女子,有着细腻的象牙白皮肤,眉眼依旧十分清丽,着暗花软缎旗袍,领口压镶滚花锦边,腰身秀拔,有保养得当的风度,言谈举止一向也是淡定从容的,但今时今日,是第一次探到她眼中的波澜。或许,也是第一次注意到。

她显然被他的笑容打击了,挫败的意味表露在眼角那浅浅细纹之上,于是别开了脸,略带丝负气说道:“你在这册子里找什么呢?每次都在沙拉里放鳕鱼,又是在试探什么呢?看谁有资格当她的替代品?若是真有人过敏,难道你就能放下她选择别人?”

“邵小姐,你可能误会了。我好像还没有离婚,对吗?我并没有资格选择别人。”

“是没有资格,还是不愿?杨先生,别告诉我你不知道令姐让我认识你的缘由。我们都了解彼此的情况,我独身一人,而你,事实上也是独身一人,你妻子所在的国度和我们所在的地方,完全不属于一个世界。那里是地狱,你不可能再回去了。”

他被她的话刺痛了,颓然沉默了许久,然后轻轻叹息一声,歉然地看着她,说:“邵小姐,且不说我杨霈林即便再经几番轮回,亦再难得我妻子那样的佳偶,就我这样的年龄,纵有宝马雕车,少年人的豪情早已如云散。若要图过日子,我有儿女相伴,也并不寂寞。若说风烛残年之际唯一的心愿,便是等着有一天能重新回到您所说的那个地狱,因为那里有人在等我。”

“你永远都回不去了。杨先生,你应该知道那边的局势,与我们这里是水火不容。”

“即便回不去,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我和她看到的天地日月,依旧还是同一个。抱歉,杨霈林辜负了您的美意。”

素心失笑,甚觉自己适才言行荒唐,细想下又觉得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刚才的追问并非已对此人有了多深的情义,无非以堂堂闺秀的身份冒然向一个男子示爱被拒,心有不甘而已。就此放下,并不是多难的事。坐了一会儿,定定心神,当即起身站起:“那么,我便不耽误大家的时间了。杨先生再见。”

“再见,邵小姐,有空便来看看家姐,她一向喜爱您的风趣开朗。”

素心眉目间似笑非笑,一言未发,转身离去。

杨霈林走到面海的露台,远山空蒙,白浪滔滔,何处是故乡?风吹过鬓边,如一双手在轻抚。经历过生离死别,在这看似没有尽头的时光和距离中,他觉得自己更加靠近了心中的那个人,准确地说,更靠近了她的灵魂,这让他有种被麻醉过的痛苦。

如毒药侵蚀一般的思念。

他写过无数的信去清河,寄过钱也寄过物,没有回音。孟家在美国的人也试图与那边联络过,均告失败。来自清河的消息越来越少了,而从中国传出的信息则越来越耸人听闻。

秋末的一天,他终于收到了她的回信。

他觉得有什么涌入了胸腔,连双腿都变软了,就像几天都没吃东西,心都是慌的。

家人们围坐一起,连住得最远的六弟至勤也赶来了,大家焦急地看着他,等待他打开那信封上全是红章、皱巴巴的信。

“霈林,见信好。”

他几乎哽咽,两眼发光地看了一眼婉懿和文昌,颤声说:“是至衡的字,是你们妈妈的字!是她写的信!”

婉懿紧握着文昌的手,泪水盈满了眼眶。

他断断续续,几乎语不成章地念了下去:

“江西杨家祖坟已修葺完毕。四川家中物品因乱零散四处,前几日从军管会返还的一部分物品中找到你的旧衣数件,寄来一件给你留作纪念,余下的,便让为妻睹物思人吧。凤兴的董事会一致决定响应公私合营的号召,我能为你的事业所作的工作已经不多,但求太平盛世,百姓安居,便归于田园亦算是赏心乐事。还望夫君莫怪为妻偷懒。附近照一张,是在平安寨的凤兴厂房外照的,原先的堰塘被填了,据说不日厂房亦会迁往他处。霈林,不知等你和孩子们回来,是否还会认得这个地方,我今天……”

墨色涣漫,杨霈林手指微颤,轻抚信上若有若无的泪痕,闭目长叹,心痛如绞。

一共是两页信纸,另有一页遗失了,连同她寄来的照片和衣服。

这封信一路辗转漂洋过海,不知过过多少人的手,而在去国之前,也定是经过严格的检查,另一页信里,也不知她写了些什么他们认为不能给“外人”看的内容,或许当局怕这一页连同相片全有“泄密”的嫌疑,故而将之扣下,或许这只是猜测。

对时事敏感如他,转瞬便能预料到她所处的境地,看着家人们唏嘘的脸庞,他艰难起身,一步步挪着步子,走到窗前。

月亮升起来了,无风时的夜海,如一面古老的铜镜,又像蓄满了伤痛的眼睛。

他从那双眼睛看到自己内心的决定。

大家正传看着这封珍贵的来信,而他缓缓走到电话旁,拨通了一个电话。

“宋律师,是我,杨霈林,有件事情我知道很难办,但请帮我想想办法。”

屋子里渐渐安静下来。

杨漱,婉懿,文昌,至行一家,至勤一家,全都看着这鬓发均白的男人,不安如潮水,汹涌袭来。

杨霈林吸了口气,以无比冷静的语气对电话那头说道:“我要跟我中国的妻子离婚,请帮我咨询和这件事相关的一切程序,请一定帮我办到。”

第三章归人(大结局A版)

在商场上他算得是一个杀伐决断之人,不难理解若要处理生活上的烦恼对他来说简直易如反掌。第二天律师已拟好一份离婚协议。杨霈林买了一束花,直奔邵家。

“杨先生……”邵素心讶异地看着他手中的花束。

“邵小姐,除了你没有人能帮我了。”他说着,觉得每一个字的吐露都敲击着心中的伤口。

和离婚相关的一切法律程序落到实处其实只成为一种:告知。事实上在这互不相容的两个世界里,他和他心中的人早已分离。一封加急信,带着一张他和邵素心的合照,就这样按照中国来信上注明地址发了过去。

文昌的反应是杨霈林预料到的。信发出的当天,年轻人的行李就已经收拾好了。他站在书房门口安静地看着这个孩子,他的儿子,他最爱的儿子,提着行李箱,冷冷回望他,俊美冷漠的眼神酷似那个男人。

“文昌……”他轻声说。

文昌眼角渐渐泛红,泪意涌上,但被强自遏制。他沉默地低下头,许久后,缓缓抬头,对眼前这两鬓斑白的男人说:“你不是我父亲。”

杨霈林竟然笑了。这是这个孩子所能想到的最能伤他的话,但他听后,竟然笑了。

文昌转身便欲离去,婉懿和她的丈夫瑞生刚刚进门,见此形状,将弟弟拦住,文昌沉声道:“我不可能再住在这里,我办不到。不要拦我。”

“你必须住在这里!你必须陪着爸爸!”婉懿严厉地说。

“为什么?”

“你若是离开这里,便是对不住妈妈。”

“可他……”文昌的话没有说下去,他的声音哽咽了。

“他,他是谁?他是这世上最爱妈妈也最爱你的人,他是你的父亲!你想当一个不孝的儿子?我不会原谅你,妈妈也不会原谅你!”

“姐姐……”文昌惊愕地看着泪水盈眶的婉懿。

身旁的瑞生一直没有说话,这个时候才开口,他的声音是沙哑的:“文昌,不要不懂事。今天早上我和你姐姐接到香港亲戚打来的电话……我在成都的父亲和母亲,”他顿了顿,泪水落下,“他们已经去世了。不是正常死亡。那边容不下他们这样的人。”

杨霈林听到这里,忽然觉得双腿发软,缓缓回到书房,瘫坐在沙发上。

渐近黄昏,海水的颜色发生着变化,从碧蓝变成苔绿,云气堆涌,透过窗户看到海岸边矗立的高崖,一个破败的教堂,银色圆顶映着晚霞,旁边是一个孤独的瞭望塔,在松林的簇拥下,守望着遥不可及的远方。

婉懿走到杨霈林的身旁,轻轻坐下。

书房宽敞明亮,落地长窗,可以看到大海呈现的一切美景。她知道母亲一直渴望看到真正的大海,她知道身边这个将悲哀深藏于心的男人,是多么明了母亲的渴望。

清凉的海风吹进来,将书桌背后墙上挂着的一幅卷轴书画吹得轻响,婉懿起身欲关窗,听杨霈林道:“你姑姑觉得我把这件事想得太简单,她并不认为我和你母亲离婚就能解决什么问题。可我只能想到这唯一一个办法。和你妈妈脱离了关系,她或许能逃过一劫。宝宝,我真的没有别的办法。现在你姑姑觉得我莽撞,你弟弟认为我绝情,可我,毫无办法。”

婉懿眼圈儿一红:“对不起,我知道您现在比谁都难过。请您原谅文昌,他还年轻,但他会慢慢明白您的苦心。爸爸,我们一起熬,我们一家人一起熬过去。虽然不知道要熬多久,要等多久,但我和文昌都会好好孝敬您,请您保重身体,我们和你一起等待和妈妈团聚的日子。”

他心中震颤,忽然无力地垂下头,低声哭泣起来。

婉懿从未见过他露出过一丝脆弱,但此时他像极了一个可怜的,孤独的,悲痛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