岐王赵颢,即前面所提皇帝赵顼的二弟,赵顼即位之初封他为昌王,后来徙封为岐王。

他从小聪颖好学,文武全才,极受曹太皇太后及高太后宠爱。由两位太后一手抚养大的他对两宫太后极其孝顺,万事不逆其意,所以对王安石变法也持反对态度,但难得的是他与王雱因机缘巧合偶然相识,竟彼此惺惺相惜,结成了一对政见相异的挚友。

赵颢见王雱施礼忙双手相扶,道:"元泽兄过誉了。我们以前不是说过私下以兄弟相称,怎么如今又如此多礼?"

王雱笑指周围众人说:"众目睽睽之下,若当真与殿下兄弟相称人更会说我不识礼数,狂妄犯上了。"

这时驸马王诜迎出来,向王雱一辑道:"有失远迎,请王公子赎罪。公主在内等候多时,请进内相商。"

三人相继进入大厅,只见舒国长公主独坐在其中,眉头紧颦,双目泫然,眼周红肿,显然是刚哭过。

待王雱坐定,寒暄之后,公主忧然问道:"不知王公子可知官家欲派颢弟前往河湟随王韶招纳逆击西蕃之事?"

王雱立即明白了公主与驸马请他来此的原因。

早在熙宁元年,神宗皇帝即位后不久,建昌军司王韶见新帝雄心勃勃有志于天下,便将他长年采访研究边事所得的心得记录下来,向皇帝上《平戎三策》,大意是说:现今严重威胁中原的西夏可取。要取西夏则须先收复河湟(指黄河、湟水两流域之地,自晚唐以来,多泛称西戎,即指吐蕃诸部落散居之地),要收复河湟,当先招抚沿边诸番。自武威以南至洮、河、兰、鄯都系汉家旧地,有地可供耕种,有民可供役使,而现在诸羌瓜分,四分五裂,正好可趁机招抚,进而兼并诸羌,这样一来在军事上便有如断了西夏右臂,使西夏无所连结了。

神宗一见之下很是欣赏,后招来当时为翰林学士的王安石商谈实施的可能性。王安石更是极力赞同,于是神宗委派王韶为秦凤路安抚使司主管机宜文字。熙宁三年,王安石再请皇帝令王韶负责秦州(今甘肃天水)西路所有关于招纳蕃部、创设市易司、募人营田等事,放权于他,希望他能完成制服西蕃各部的重任。

但此举遭到了旧党文彦博、冯京等人的反对,认为"招纳无补","西蕃脆弱,不足收"等,王安石一一驳斥,道:"不烦兵,不费财,能抚结生产,不为西人所收以为边患,焉得为无补!"后来原受命为河州刺史的一个蕃部大首领木征提出反对朝廷招纳蕃部的意见,文冯等人又随即上书,称如继续招纳必要兴兵以制服木征,王安石则慨然应对道:"以天下之大,若果合兴兵,亦有所不得已。"继续不断上述直谏皇帝,消除了他的种种顾虑,继续重用王韶,把牵制他行动的上司郭逵调走,全力支持他招纳西蕃诸部的计划,另外更令王韶暗作准备,以防木征的兴兵抗拒。

但是,谁也没想到神宗会突然命令他的二弟前去西部边境协助王韶修筑渭源堡,随时准备与不接受招纳的西蕃诸部作战。

"那西境已有王韶镇守指挥,为何要另谴宗室子前去协助?我实在不懂官家作如此决定的原因何在。边境穷山恶水,哪是堪皇子久留之地,何况木征虎视耽耽,随时可能兴兵作战,颢弟此去,若真的交战,岂非有性命之忧?"舒国长公主一向疼爱诸弟,因此最为关心弟弟命运,想到忧虑处又以袖拭泪,道:"唉,官家对颢弟一向有所顾…"

听到这里驸马王诜忙咳嗽示意,阻止公主说下去。然后转而对王雱道:"公主深为岐王担忧,觉得既然皇上如此信赖王韶,并无必要再派岐王相助,真若要请人协助,也自有强将良臣,岐王在领兵方面没有经验,未必是最佳人选。还请王公子将此情告之令尊,务必请令尊禀明皇上,请皇上收回成命。"

王雱闻言笑而不答,却转头看着赵颢,淡然问道:"岐王殿下也希望皇上收回成命么?

"

赵颢与他相视一望,默契不须言传,只对公主驸马摇摇头,清楚而坚定地说:"姐姐姐夫为我费心了,但我很愿意前去西境招纳西蕃,为皇帝陛下分忧。"

赵颢知道,他与他的皇帝哥哥之间存在着一条深不可测的鸿沟,他无法逾越,因为这是由哥哥划出,并刻意保持的距离。

哥哥小时候是很疼爱和关怀他的,有时他会很怀念童年那些无忧无虑的时光,他们一起读书、一起骑射、一起拒绝吃晚餐而在深夜携手溜进御膳房偷食吃,有时还会联手与同龄的宗室子打架,那时他们是多么的相亲相爱、同仇敌忾啊。他们既同父又同母,血缘最近,赵颢始终认为,这是一种温暖的关系,从降生之时便已注定,即使到生命泯灭的那天,这样的亲缘都永不会消失,这也是母亲经常教导他的,在意识到自己是皇族王子之前,首先要铭记的是他们是一家人,他们要友好互助、平安快乐地过完这一生。

哥哥对他态度的转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并不是很清楚,只是渐渐意识到,祖父仁宗皇帝、父亲英宗皇帝、曹太皇太后或母亲高太后夸奖自己的时候,他会从站在一旁的哥哥眼中察觉到一丝不快的神色,这种神色在父亲登基做皇帝后变得越来越强烈。他们开始变得疏远起来。

他刚开始并没多留意和分析哥哥不高兴的原因,心想人听到人们夸奖别人的时候总会有点不乐的吧,尤其是自己的学识、才华都不亚于被夸奖之人的情况下。是的,他并不觉得自己比哥哥优秀,他们一起接受相同的教育,表现出的成绩也相仿,如果说有些不一样之处,那就是他总是把老师教给他的话牢牢记住,并在心里想通其中包含的意义,而哥哥则不同,他往往会先想到这些圣人箴言的弊病,再提出来跟老师争辩一番,虽然屡屡受批评,但他却始终坚持。颢不认为这是什么缺点,甚至有点赞赏哥哥的做法,他是聪明而好思考的,他并不只满足于学习现有的知识,而是更乐于发挥想象,探索未知的新领域。而且他是嫡长子,比他们任何一个兄弟都有权继承父亲的皇位,有一天他会接替父亲成为一代明君,这是顺理成章的事。

所以他一直不知道哥哥会有嫉妒他的可能。直到有一天,那时还不满十岁的他的小弟弟頵跑来故作神秘地对他说:"颢哥哥,我知道顼哥哥为什么不喜欢你。" 

于是,他生平第一次听到了以下这番话:"顼哥哥老是不听奶奶和父皇、母后的话,所以他们不喜欢他,他们喜欢你,因为你孝顺又听话。父皇不想立顼哥哥为太子,他希望你现在多读书,多学习治国之道,然后立你为太子。顼哥哥知道了,所以讨厌你。"

"不可胡说!"他立即斥道:"你从哪里听到的?" 

頵狡黠地眨眨眼睛,说:"不告诉你!"然后一溜烟地跑开了。

他仔细回想奶奶、父皇、母后一向对他和哥哥的态度,这才开始明白頵说的话其实并不单纯是孩子主观臆想出来的理由,很有可能是这几位皇族长辈在商讨立皇储的事时不小心被頵听见了。

怪不得他们看他的目光往往要比看哥哥的柔和得多,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可说是充满了希冀。怪不得父皇身体一直不好,却迟迟不肯立皇储。

意识到这点之后颢心情很复杂。突然知道他竟然有登上皇位的希望不免令他感到一阵理所当然的喜悦,然而想到哥哥的处境和心情立即又把他的喜悦湮没在了一阵深深的忧虑之中。

他花了一段不长的时间来思考这个问题,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与其刻意去争夺皇位,让哥哥由此恨他而导致兄弟相残之事发生,他不如处处退让,使哥哥如愿继承大统,实现他富国强兵的心愿。何况,他本来就对皇位没有多大野心,基本上,他习惯于安于现状、知足常乐。

他们父皇的目光经常在他们兄弟二人身上游移。英宗赵曙一向不是个行事果断的人,在面对立储这样大的事上当然会犹豫不决。颢温和保守,传位于他他定会小心治国,作决断之前必会先征求太皇太后与皇太后的意见,谨小慎微地控制着国家航行的方向。而顼更像是一把火,你不会知道他下一步会点亮整个世界还是烧毁所有生存的资源。

治平三年十一月,在日益不容乐观的身体状况威胁下,英宗被迫作出了最后的决定。

那时他已被病魔折磨得只剩一把皮包骨,气息奄奄,惟吊有一口气罢了。宰相韩琦奏道:"陛下圣躬不豫,不能临朝,中外不免惊疑,请陛下早立太子,以安众心,而固社稷。"英宗点头同意。于是韩琦立即召来学士承旨张方平,命他入殿草诏。张方平进来后递上纸笔,请英宗亲笔书写太子名。英宗勉强接过,用颤抖的手缓缓写了几个字。韩琦接过一看,见是"立大王为皇太子",明白是指大皇子赵顼了,而他自己是属意于二皇子赵颢的,心中颇觉失望,又一想万一理解有误呢,便复奏道:"不知是否是指颍王顼,还请陛下亲笔写明。"英宗再提笔,在旁边加注了"颍王顼"三字。张方平即刻援笔草就,写成诏书,但仍留有太子名之空位,再呈英宗请他再次填入。英宗无奈再填。填毕,一掷毛笔,顷刻泪如雨下,他知道这无异于一场豪赌,而赌注便是天下社稷。那时他心爱的第二子颢的面容又浮上心来,让他痛楚得几乎晕厥过去。

次日,韩琦等人主持举行册立太子仪式,并大赦天下,万民同庆。英宗一人躺在病榻之上,听着磬鼓长鸣,只觉浮生如梦,越发无了可留恋处。这时忽感有一人走近,定睛一看却是二皇子赵颢。他亲手端着一碗汤药过来,轻声恭请父皇用药。

那时颢刚满十八岁,却已长得英挺伟岸,气宇非凡,举手投足全然一派皇族王者作风,然而目光永远都是那么清淡平和,仿佛无欲无求。

英宗看得潸然泪下,拉着颢的手问:"颢儿,你不怨父皇么?"

颢一愣,反问:"我为何要怨父皇?"

"朕立了你大哥为皇太子。"

颢微笑,道:"这很好呀,父皇的决定永远是英明的。哥哥一定不会负您所托,成为一位好皇帝。" 

当听到哥哥被立为太子时,颢是多少有那么一点失望的,但很快释然,他的性格决定了他坦荡祥和的心境,他一直是个乖孩子,一个好弟弟,不会总是牵挂着别人说不属于他的东西。

英宗无语,只默默握着颢的手,泪落到失去意识的时候。

事实上,从那天开始他就说不出任何话了,拖到次年正月终于气绝驾崩。他在位仅四年,享年不过三十六岁。

治平四年,神宗赵顼即位后,正月戊辰日将当时封号为东阳郡王的颢进封为昌王,鄠国公頵进封乐安郡王。颢此时也深知因英宗犹豫立储之事大哥不可能不心存芥蒂,对他有防备之心。于是在三月丙辰提出请皇帝解除他的封号与官爵,让他为英宗长期戴孝守灵,但翰林学士承旨张方平等坚决反对,说着丧服守灵应按大行遗制,丧服以日易月,自皇帝下至文武百官,并依先朝典故,"昌王当与宗室同例,不容以私恩为异"。故此赵顼并没答应弟弟的请求。反倒是不久之后把他徙封为岐王,頵封为高密郡王。熙宁四年二月壬申,又进封高密郡王頵为嘉王。

但是颢可以感觉得到,哥哥进封他们兄弟的爵位,只是为了向两位太后及天下人显示他对兄弟的恩泽,而横在他们中间的那条鸿沟却不是这种恩泽可以弥补的。有时颢会想以他对哥哥的忠诚和顺从的态度来填平这道沟壑,无奈赵顼却毫不领情,仿佛认为颢填平沟壑就是为了走到他的宝座边,将他取而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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射柳

并不是每个朝臣都能察觉到皇帝与岐王之间的矛盾,反而很多人都认为他们当真是兄弟情深、亲爱无间,如果说一些大臣的意见皇帝听不进去,那与他一母所生的二弟的建议他应该愿意去接纳,于是一些旧党大臣就把岐王看作了他们的发言人,但凡有反对变法的意见都会请他转告皇帝。

这种情况导致的结果是岐王颢沦为了赵顼发泄对旧党大臣不满的牺牲品。每次弟弟一开口提及变法之弊赵顼就会勃然大怒,有一次盛怒之下大骂颢道:"你又不是亲眼所见你怎知事情就真如他们说的那样,你从小就只会对别人惟命是从根本不管他们对你说的话让你做的事有没有道理。你善于学习但不懂得思考,这就决定了你一辈子只能跟在别人后面捡人家扔给你的残渣,而永远不知道你应该做的是主动去获取最好的食物而把你吃剩的残渣扔给别人。你只知守着今天的太阳,为它每天黄昏必然的暂时降落而悲伤,却不会想第二天它还会从东方冉冉升起而且比你以前见过的还要明亮。在你心中根本就没有真理这个概念的存在,你只是把真理等同于太皇太后、皇太后或她们让你信赖的任何人,你毫无原则毫无保留地相信他们和他们所说的每一句话,并且甘愿做他们的棋子,为变法侵害到他们的利益而到我面前申诉,却难以意识到你被他们唆摆的命运是多么的可悲。别人都说你宽厚仁慈,但是为人君者还需要有一些比宽厚仁慈更重要的特质,比如清醒的头脑、敏锐的判断力和预见未来的眼光,如果没有这些,一个皇族的宽厚仁慈几乎等同于愚蠢,所以今天坐在龙椅上的人是我而不是你!"

颢听后沉默了半天,然后在行礼告退之前只答了一句:"我之所以无条件地信任太皇太后是因为她已经看了好多年的日出日落,她会知道明天的太阳是否会比今天的明亮,我比她少了几十年的阅历,所以我选择信任她。"

从此他更加沉默,很少开口向赵顼提政事,若非皇帝问到他也不再表明自己的意见。赵顼后来问过一两次他对变法的看法,得到的结果仍是令他不快的,于是也决口不问了。

而颢最近这次惹皇帝哥哥不高兴起因也依然是变法之事。

两天前,他去向曹太皇太后请安时发现她愁眉深锁,忙问原因,太皇太后递给他一份山西地方官送上来的密函,说保甲法在山西实施不顺利,屡有不堪负荷的穷人逃走落草为寇,甚至还集结在一起喊出造反口号。

赵颢问太皇太后:"皇兄可知此情?"

太皇太后冷笑道:"他嫌我罗嗦,这些天一直没来请安,我让人去请他过来也不愿意来,只找诸多借口推辞。"

看见祖母如此忧心,颢心中难过,而且自己之前也听说过保甲法影响贫户正常生活的弊病,而今引出造反之声,实在事关重大,于是决定冒着再被皇兄痛骂的危险去面圣直谏。

他在皇帝休息的寝宫前等待了两个时辰都没被获准进入,一直等到午后才见赵顼身着一身窄袖起肩紧身服出来,只瞟了他一眼,命道:"去换衣服,到南御苑来见朕。"便上马离开。

南御苑是皇族练习骑射的御花园,位于内城东南,宽阔平坦,周长十二里,为仁宗皇帝即位初期时建,其中种植有各类奇花异草,养有许多珍禽异兽,更有湖泊岛屿层峦叠翠,亭台楼榭别致精奇,一派皇家园林气势。射弓场长约五百丈,宽约三百丈,本为仁宗皇帝偶而游乐驰马之地,但其后被两朝皇帝修缮装饰,种树培草,改造为射弓场。射弓场顶端并排耸立着十座一丈五尺高的箭靶,靶身为绿色,靶面着红,均画一黑色侧面虎头,以虎目为靶心。年初元月三日皇帝赵顼曾在这里"御苑射弓",请来大辽、高丽、回鹘、于阗、月葛、大理、大食、三佛齐、交趾、西夏等国的大使前来观赏。当时他在几十支长号几十面战鼓众声齐鸣中一身劲装策马奔出,驰到起射点从容引弓,一箭射出直达虎眶,观者见状无不叹服而齐呼万岁,极大地在各国使节面前展示了大宋皇朝皇帝的英姿,高扬了一回使节们一向嗤之以鼻的大国国威。那对赵顼来说自然是一次倍感骄傲与自豪的经历,所以他喜欢到这里来,通过回味那时的光荣来刺激和保持他的强国豪情与决心。

换上骑装的赵颢骑着他的火赤马随后赶到。

他一见赵顼立即下马行礼道:"为臣有事禀奏陛下。"

赵顼一摆手,阻止他说下去,道:"既来这里自然是要先练射弓,你倘射中了虎目朕便听你说。"

赵颢闻言也不多说,又跃身上马驰至起射点再勒马引弓,火赤马嘶鸣声未歇箭已飞了出去…

赵顼皱眉凝目…

正中虎目。

赵顼当时为了那虎眶一箭曾先苦练了两月之久,而他的二弟只是随随便便这么一射便能直中虎目。

讶异之余,一缕怒火缓缓自心头升起。

更多的,是不服气。

"陛下,臣可以说了么?"赵颢小心翼翼地问。

赵顼忽然笑了,过去拉起弟弟的手说:"急什么,看你射得这么准朕也有了兴致,不如我们来比试一二?"

赵颢欠身道:"臣惶恐。"

赵顼也不理他,转身令人在一侧的柳树上选两缕枝条,从中削去一段树皮,并在其下系红帕为记。

他们立马之处离柳树约有两百步。

他待人准备好柳条后,先自提箭引弓,聚精会神瞄准目标,然后放箭--

柳条应声而落。

精准自然胜过百步穿杨。赵顼颇为得意,对弟弟说:"轮到你了。"

赵颢点点头,正准备如法而射却又被赵顼拉住:"刚才朕已中的,若你也射落柳枝我们也不过是平手而已,难分胜负。这样吧:若你在射断柳枝后,柳枝落地前策马赶过去接到便算赢了,那你随后无论跟朕说什么话朕都会认真地听下去。"

赵颢略一思索便答应了。

赵顼见他答应得这么快不免诧异,两百步,不算短的距离,而柳枝离地的距离最高不过四五尺。

这次引弓前,赵颢抽出了两支箭。

第一支箭风驰电掣地闪过去射断了柳枝。

第二支箭随即赶到击到正在下坠的柳枝下部,将其高高弹起。

第二箭既出赵颢即策马冲了过去,行至一半突然自马上跃起,足尖轻点马鞍,凌空飞了出去。一转一翻身已至树前,伸手一握,正好在柳枝将落地之际将其接住。而身未坠下,只伸腿朝树干上一蹬便又飞了回去,稳稳地落在驰过来的火赤马背上,仍旧驰了回来。

周围侍从一片喝彩。

赵颢在赵顼面前下马,双手举柳枝呈上,再问:"陛下,现在臣…"忽然愣住,因为发现哥哥的脸已经变青,顿时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大错--怎能允许自己的成绩比皇帝好?

赵颢茫然失措。

见他这样赵顼却似乎立即释怀,几乎是和颜悦色地对他说:"岐王射术精进不少呀。好,你要说什么朕都听着。"

赵颢这才放下心来,想:"哥哥毕竟是皇帝,心胸自然开阔,是我想得太多了。"于是终于把保甲之事说了出来:"现行保甲法规定不分贫富,凡有两丁便抽出一丁来当保丁,富户天天抽时间训练倒无甚问题,但那些每日都需要出力谋生的贫户就耽误不起这个时间了。做了保丁便无力养家,而法令又要强制实行,有些人就被迫落草为寇。而今山西等地由于虫旱两灾,人民生活困苦,盗贼如毛,本来设保丁的本意就是让他们应付这种局面,但现在反倒有不少盗贼是由保丁滋生而来。朝廷行免役法不就是为了减轻人民的兵役负担么?而这样的保甲法实际上是又把这种负担变相转还到他们身上呀!请陛下三思,暂停或修改保甲法,以顺民意。"

赵顼听了默然不语。赵颢又奏道:"现在山西已有草寇喊出造反口号。陛下一向说臣弟没有实地查看过民情,难辩朝臣奏报情况真假,臣想斗胆请陛下恩准,谴臣前往山西以查实情,以平反贼,为陛下分忧。"

"你当真想为朕分忧么?"赵顼忽然想起王韶的招纳西蕃计划,冷笑道:"现今我最忧的并不是山西那几个小贼,而是西蕃诸部。颢弟可愿意前往西部边境随王韶为朕断了这西夏右臂?"

西蕃?赵颢一凛,蛮夷之地,即将有战争发生的边疆。

再一看,哥哥的表情是认真的,然而看他的目光却带有怀疑与蔑视的味道,他大概是觉得自己不会愿意去的吧。

"怎样?你去那里倒真可以充分发挥你善骑射的优点了。"他再激道。

赵颢深吸一口气,立身,然后再拜,然后答道:"陛下说得对,现在我最应该做的事是去追随王韶,招纳西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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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影

"如今西夏辽国均对我国虎视耽耽、压迫日甚,岁币之重已令国民不堪承受,为准备抵御随时可发生的入侵,朝廷又必须长期花重金养兵、筹饷、派役,长此下去国势必日趋贫弱,这也是几朝皇帝最为忧心的问题。王韶所上《平戎三策》的确可行,招纳西蕃以断西夏右臂是最终制服西夏前必由之路,能亲自参与这项强国兴邦计划是一个臣子所能获得的无上的荣誉,何况我身为先皇皇子、当今圣上亲弟,更有责任为君分忧。我学习兵法谋略与诸般武艺已多年,一直遗憾无实践之机会,此次承蒙皇上下令派遣,实属幸甚,感恩不尽。"驸马府大厅内,赵颢平静地向舒国长公主与驸马说出他的理由。

"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颢?!"公主半是怜惜半是疑惑,一把把侍女奉上的茶杯推倒在一边,两滴泪珠随着蜿蜒至茶几角的茶水同时滴落,声音因激动与悲伤交织而哽咽起来:"我知道你很委屈,可是你为什么要这么隐忍呢?你知不知道你的缺点就是太善良、太听从命运的摆布而不懂抗争。你可以把辉煌的未来拱手让给顼,却不会要求他给予你一点他完全可以给的安宁、平静的生活。难道这一点点要求会很过分吗?过分到你根本不愿向你的亲哥哥提及而任由他把你流放到遥远的边疆!好,如果你始终不愿开口我就进宫去问顼,问他是否还记得年少时在母亲面前发下的兄弟永世相亲互助的誓言,问他是否还珍惜你们二十余年的兄弟情谊,问他是否希望在不久后的某一天听你吟出一首煮豆燃豆箕的七步诗。我还要问问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问她们如果有一天看见西蕃的漫漫黄沙和如血残阳埋葬了你年轻而优异的身体和灵魂,她们是否会如我一般感到彻骨的寒冷和悲伤。"

"姐姐,我没有把属于我的辉煌的未来拱手让给顼。"赵颢依然平静而柔和地看着舒国长公主,然而他的目光却似乎穿越了公主的幻象而沉淀在一个遥远而美好的境地:"因为我的未来不是锁在宫廷的绿瓦红墙里,也不是系在紫宸殿高高在上的龙椅上,这一点,从我得知父皇在立储诏书上写下顼的名字之时便已知道,或者更早,在我第一次走出宫门,体会到一个皇帝所不能享有的绝对的自由的时候。我喜欢宫外的河流,虽然没有太液池的干净但却更加奔放而欢快。我喜欢城外的青山白云,和孕育出它们的清澄的空气,那是种九重宫阙所稀缺的纯净。我喜欢元夕节开满全城的花灯、清明节熙熙攘攘出游踏青的行人盛况和重阳节接踵登高的妙趣。而且我想,如果有一天亲临其境,我也会爱上西蕃的大漠孤烟和长河落日,比之蛰伏汴京宫内的无所适从,我更向往天边那或许萧杀的粗犷自由。我把我积累下来的报复都寄托在那片黄土之上,那里才有属于我的辉煌的未来,只有征服了那里的风暴和那里的我,我才可能找到真正意义上的安宁而平静的生活。所以,我对哥哥给我的这个选择心存感激。"

舒国长公主怔怔地凝视自己的弟弟,隐隐感到他并非像大家认为的那样逆来顺受、毫无追求,他是有他的理想他的希冀的,虽然他的想法她并不是很了解和理解。

"可是,颢…"公主欲言又止,觉得自己本来准备说的话现在已显得多么地苍白无力。

"公主,我也认为皇上这次的派遣并非是对岐王的贬谪,而是一项无上光荣的恩赐。"静坐一旁的王雱此刻开口侃侃而谈:"食君之禄理应为君分忧,现在朝臣屡有称皇上对宗室过于偏袒、赏赐不节的微辞,观今之宗室,虽也有不少能者可为皇上排忧解难、治国平天下,但也有颇多皇族子弟坐享皇恩而不思报国。岐王与嘉王年纪尚轻,已双双被封为王,人皆以为全系与皇上一母同胞之故,若无政绩战功甚难服众。因此窃以为皇上如此安排正是想让岐王殿下借招纳西蕃之机为将来平西夏打好基础,日后灭夏挫辽,扬我国威,一举恢复汉唐时我国边境,岐王自然功不可没,届时人皆会叹服于岐王的盖世功勋了。" 

驸马王诜沉默半晌,听了此话后也抬头对公主说:"王公子之言不无道理。"他也算是半个宗室之人,对朝臣对宗室子弟的诟病一向也十分敏感,而赵颢与王雱的话也隐约激起了他心中沉寂许久的男儿豪情。保家卫国,恢复汉唐时边境,这是一个有志的汉室男子不能拒绝的理想。就在这一瞬间,他觉得他有点懂岐王的心思了,但是岐王那略显苍凉的坦然仍是他难以理解的。

舒国长公主起身走到颢的身边,像她小时经常做的那样为她蹴鞠归来的弟弟整理刚才舞乱了的头发,然后轻柔、然而半带命令式地坚决地对他说:"你可以去,颢,如果你坚持。但是,如果你没能平安、健康地回来,我绝对不会原谅你,绝对不会原谅顼!"

颢点头,微笑,回答:"是的,姐姐。"

王雱回到家时雪已渐渐下得大了,纷纷扬扬地给楼宇大地覆上了一层白羽霓裳。他一边走一边想不知自己那个美丽的小妻子现在正在做什么,是像小妹雯儿那样会为瑞雪的降临欣喜不已,出门嬉戏堆雪人,还是一如秋天忙碌后沉寂下来的小动物,蜗居在温暖的卧室里靡靡地睡…不知不觉一丝温柔的笑意浮上唇际,觉得眼前虽是天寒地冻,但心里却已经春暖花开起来。

走过几曲回廊,刚至后院花园,忽见一红妆美人流连于梅花树下,微步凌波飘然若仙。

她披着一袭殷红披风,四周缀了一圈茸茸的银狐毛,本是连帽的,但此刻并未戴在头上,只慵慵地堕在肩后,露出一段秀丽无比的玉颈,头发都挽在上面梳成一个偏偏欲坠的云髻,却略有一些茸发浮了下来,依在后颈如凝脂般的雪肤上异常可爱。她轻移莲步慢赏初开的梅花,浅笑嫣然,姿态翩跹,仿若明妃离尘、洛神出水。有风拂过,但觉暗香袭人,也不知是花香还是美人芳泽。

"荻…"他在心底恋恋而唤,是柔情,是惊艳,是充盈于怀缱绻难舍的喜悦与眷恋。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杨柳清风吹面不寒的人间四月天,佳人的身影翩若惊鸿映入他的波心,于是他从此沉醉,反复低吟浅唱那阕永远的《倦寻芳》。

"雱公子。"一旁守侯着的侍女绿袖见他过来立即屈膝行礼。

"嘘…不要惊动了她。"王雱以指点唇,示意绿袖别再出声,然后立即轻轻踱入一侧的书房,而庞荻一心赏花,竟没察觉到他的到来。

命人准备好纸笔与颜料,王雱便临窗对着梅花丽影起笔作画。那几树缃梅开得正盛,花瓣嫩嫩浅黄如桑叶初生,又如浅黄丝织成一般,其色淡淡,近蕊处隐有绿意随着缕缕清馥芬芳一起透出,淡雅怡人。而她则瑰姿艳逸,修眉联娟,丹唇皓齿,娇妍如霞光溢彩。明眸如波,顾盼于枝上花间,引来雪花扑面,萦在她睫毛上,转瞬化作了晶莹剔透点点露珠,令她仿佛盈泪含笑,我见犹怜。间或伸出柔荑玉手,或摘梅饰鬓,或把枝赏香,柔情绰态,媚于语言。

美人美景令王雱灵感泉涌,须臾间已大致画好一幅写意美人赏梅图,惟差点睛,正在思量如何去点,却已被庞荻发现。她款款走进书房,问道:"怎的像做贼一般溜了进来?看见我在外面也不叫我。"

王雱拉她近身,替她解开披风,拂去头发上的雪花,然后搂着她腰指着画的画笑道:"倘若刚才叫你,你就只会赏你相公而不赏花了,我也就画不成这幅美人图了呀。"

"咦?相公脸上难道长着花么?"庞荻故作诧异状左右查看郎君的脸。

王雱低头俯在她耳边说:"脸上没有,那花是开在了心里。娘子要不要进去一赏?"顺势把她搂得更紧。

"呸!青天白日的…"庞荻双颊已是飞霞入鬓,伸手把他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