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雱哈哈一笑,也不再拉扯,又握起了笔,琢磨如何点睛。

庞荻细看之下也问道:"相公为何迟迟不点睛?"

王雱道:"睛关系着人像之灵气所在,所画之人气质神韵尽在于此,务求人之所思所想能从其中透出,达到顾盼传情之境界才好。娘子刚才在想什么,看见了什么,可否相告?"

庞荻略略回想,忽然红晕再起,嗔道:"不告诉你。"

王雱作晕倒状,连叹:"完了!完了!看这般光景,娘子必是在思春了!也不知是谁家公子…"庞荻以袖掩唇而笑,道:"嗯,确实跟春天有关,也有一位公子。"

缓缓走至窗前,看着庭中玉蕊素心的缃梅,庞荻的唇边弯出一轮温柔的微笑,眼波流转,朦胧似雾:"那年杏花也开得如今日的缃梅一般繁盛。走在陌上,迎面吹来的和风微微湿润,竟也和着杏花的淡香。我的帽子垂下长长的面纱,随风迤俪地飘动。风本是如此地柔和,以致于它忽地肆虐起来的时候我毫无防备,帽子就无可奈何地离我而去。我沿山路而下,本意是寻回我遗落的帽子,但是,我看见了什么…"

"但是,你看见了什么?"王雱从她身后温柔地搂住她,轻闻她鬓边的数朵梅花,柔声问道。

"一个翩翩的美男,穿着白色的缓带轻袍,临风而立,飘逸出尘。而他竟然那么坦然地直视着我,丝毫不知回避。"

"然后呢?"

"然后…"庞荻抿唇一笑,娇羞无限:"他赞我'眉上随春淡抹烟,嫣妍羞杜鹃'。

"

言罢,庞荻转过身来,接过画笔,玉腕轻移,片刻间便已点好美人双目。

明眸如波,眉眼盈盈,顾盼传情。

"知道她看见了什么吗?是梅、是雪、是风、是昔日的回忆。但是,梅是雱、雪是雱、风是雱,昔日的回忆里也全是雱。她看见的,惟雱而已。"

再提笔在画上提了一行字:"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

"你怎可以给我如此大的惊喜?"王雱低叹:"我还道是我一厢情愿,然后我爹仗势欺人帮我把你强抢了过来。"

庞荻不禁轻笑出声:"不过也可以这么说…"话未说完双唇已被雱吻住,剩下的语句全军覆没在他突袭而来的温情中。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才恋恋不舍地分了开来,看着对方略显红肿的唇,像两个偷做了坏事的孩子般相视而笑。

"哦,对了,"庞荻忽然想起下午一直在寻思的问题:"公主怎么会请你去?有什么事呢?"

"嗯…"王雱沉吟而不答。

庞荻奇道:"为何如此神秘?"

"其实也没什么,"王雱眼珠夸张地一转,笑说:"公主觉得驸马不如我英俊,请我去商量如果她把驸马休了我是否愿意娶她。"

"呸!也不照照镜子,你哪里比驸马英俊了?"

王雱闻言立即揽镜自照,左右细看,正色道:"翩翩美男,临风而立,飘逸出尘…"

"呀!恬不知耻!"庞荻听他复述适才自己赞他的话,又羞又气,连挥粉拳捶在王雱身上。

王雱一边笑着招架,一边暗想:"我为何不告诉她去公主府的真相?为何不告诉她那年春天我身边的墨衣公子是岐王?可是不想让她知道跟岐王有关的事么?难道是介意当初太后欲把她选为岐王妃之事?呀,我可是在嫉妒他?"

越想越觉不可思议,不禁暗自叹息。

王雱个性倔强,任情任性,很难能与人结成知心好友,尤其是政见不合之人。

但是岐王颢例外。

那年王雱在汴梁集古斋内看中了那支萧史求凰翠玉箫,爱不释手,试吹了一曲,更觉音色纯正清越,百年难遇。正欲问价却被老板告之此箫已被人订购了。王雱苦苦恳求不断提价请老板转卖给他,老板却连连摆手,说那人绝对得罪不起。

王雱无奈惋惜不已,忽听背后有人说:"既然这位公子如此喜爱此物,就转让予他罢。

"

转头一看,发现是位锦服华冠、气度不凡的年轻公子,身份显然高贵,但神情却十分谦和。

老板见他如此吩咐立即答应把箫卖给王雱,王雱却顿觉过意不去,推辞起来。

那位公子说:"若是凡人求购,我决计不让,但适才听见公子吹奏此箫,音韵协和优越,非知音人不得此功力,所以理应让公子得此箫长伴左右。"

于是王雱欣然购下玉箫,因承此情,便请这位公子到酒楼饮酒以表谢意。席间二人谈起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竟十分投缘,大有相见恨晚之感。问起姓名,公子只说他叫赵颢,王雱是在很久后听人说起时才知道他便是当今圣上的二弟,开始的昌王后来的岐王。

他们彼此欣赏、惺惺相惜,因为他们的性格、优缺点几乎完全相反,可以说是互补的。

他们很珍惜这种难得的友谊,当然,他们政见完全不同,但他们懂得在平时的相处中巧妙地避开这点,他们谈诗词歌赋,谈琴棋书画,谈彼此的生活和情感,却惟独不谈国事,这使他们在友谊与政治之间找到了一个安全的栖息地。

王雱欣赏赵颢的平和心境与纯净的心态,深知在皇族追逐权利的风潮下保有这样的心境心态的可贵性。而王雱身上的风雅气质与倜傥的风度也是赵颢颇感羡慕的,因为他那时正为自己缺乏这些特质难讨妻子欢心而苦恼。

他的妻子。王雱每次想到这个传说中的神秘美人都深感好奇。那会是个怎样的女人,让平和如一泓波澜不惊的湖水的颢如此牵肠挂肚忧思反复?

那时颢经常向他提起他的妻。他说他们青梅竹马地长大,他从小就觉得她美丽不可方物,而且又娴雅聪慧,集所有你能想到的女性优点于一身,也就是说,她是完美的,完美到他认为能静静地在她身边呼吸就是一种幸福。而忽然有那么一天,这个完美的女人居然成为了他的妻,他简直幸福得无所适从了。

他全心全意地呵护着他的妻,用尽所能用的心力和心思,惟恐她觉得有哪怕一丁点的不满意与不快。

然而他的美人却长着一颗七窍玲珑心。

她嫁给他了,她也说她是爱他的。但是,她会对着花朵伤春,对着明月悲秋,有时在他温暖的怀抱中会发出一声幽幽的叹息。看见他从外面回来她会笑颜相迎,但他却往往会讶异地发现她的眼角明明有未干的泪意。

颢说,我不明白。雱,是不是要像你这样的男子才不会辜负她心中的春花秋月?

于是,雱教他怎样为妻子准备别出心裁的小礼物,教他不要总买一等的胭脂而要尝试自己为她调制,教他在月色清澈的夜晚吹笛与她心爱的焦尾琴合奏,教他如何捕捉到妻子最美的瞬间然后画下来供她欣赏。更重要的是,教他如何去写动人的情诗爱词献给爱妻,很多时候,雱甚至亲自提笔一个字一个字地把颢写得过于豪放的诗词改得婉约,让他重又誊写一遍再呈给佳人玉览。

这些事仿佛是卓有成效的。有一天,颢欣喜若狂地跑来对雱说:"她告诉我她有了我的孩子!而且她很高兴!"

雱也为他感到高兴。

可是,仅仅过了一天,宫里传来消息:岐王妃溺水身亡。

雱至今觉得奇怪,上天为什会这么捉弄颢,让他满心以为幸福在望的时候又把他刚得到的一切又硬生生地夺了去。

然后颢一直没有再娶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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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后

此日深夜,皇帝寝宫福宁殿内灯火通明,香炉里烘逸出来的沉香香氛战战兢兢地游离在温度和暖但气氛冰冷的厅中,两列宫婢垂首肃立,纹丝不动,连呼吸都控制得格外轻巧,惟恐惊动了头上的步摇耳环或身上的衣袂裙幅,引出些微响声,点燃两位主子一触即发的怒火。

皇帝赵顼与太皇太后曹氏默然相对而坐,冷冷对峙。

太皇太后凛冽含威的目光赵顼并不陌生,从他懂得记事时起就领教过无数次祖母的这种眼神,只要他做错了事…不,赵顼想,不是他做错了,而是她觉得他做错了。他不像颢那样温顺柔和,他生性叛逆而不善于隐藏锋芒,或许在太皇太后眼里根本就是一只浑身长刺的小刺猬,随时随地可以触痛她的尊严与神经。他做过的事中鲜有能得到她赞赏的,到后来他简直快养成了个习惯,只要作出了一个重要决定就会同时作好充分的心理准备迎接她的斥责。

但是,赵顼行事绝非抱有故意逆她心意的心理,他比颢、比頵、比所有的宗室子更强烈地希望得到祖母的称赞与夸奖,可不知为何自己做出的事在她看来却总是错、错、错!每次她对他不满或冷眼相对,或冷语相斥,他恪守为人孙的礼貌孝义很少开口反驳,心中却总会异常难过。

无人明白他其实是多么地尊敬和爱戴这位祖母。他对自己的祖父仁宗皇帝,之前的真宗皇帝和父亲英宗皇帝的软弱作风很有几分轻蔑,在即位之初甚至还曾在朝会上公开对大臣们说真宗与仁宗的施政国策是败家行径,没有提英宗是因为英宗只在位三年,姑且不论。一番话听得朝臣们瞠目结舌、脸色大变,韩琦、文彦博等一干老臣几欲晕倒。但是他对太皇太后却绝对不会说出任何不敬的话。赵顼年少时一直视她为值得自己尊崇的偶像。她具有宋代后妃鲜有的胆识、气魄和坚强的品质,而这些品质是令她坐稳后位的重要筹码,如果她只像深宫内常见的柔弱女人一样只懂得顺从而不知抗争,她便不可能赢得如今的地位和造就仁宗以后的两代皇帝。

太皇太后是真宗赵恒朝宰相曹彬的孙女。她得以选入仁宗宫中为后多少有点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味道。此前的皇后郭后温柔贤淑,但仁宗却更宠爱娇媚入骨的杨美人与尚美人,两美人仗着皇帝宠爱处处与皇后较劲吵闹,最后更联合当时的宰相吕夷简大进谗言令仁宗废掉了郭后。废后之后两美人为争皇后之位更是争宠献媚花样百出,不想却触怒了皇帝的养母杨太后。

杨太后以两女狐媚,有伤龙体的罪名将她们赶出宫去,再命人选名门之女入宫待册。这一选便选到了当时正值妙龄的曹彬孙女。

她不仅美丽,而且聪慧过人,对待其他妃嫔有礼有节应对得体,甚得仁宗欢心,入宫后没多久,即仁宗景祐元年九月,便被册为皇后。她为人宽仁大度,却又深谙治理后宫之道,恩威并施,大内秩序立时肃然。她还常劝仁宗注意节俭、重视稼穑社稷,并以身作则,于禁苑之内种谷、亲蚕。

不过最能体现她的胆识与魄力的是仁宗庆历八年闰正月三日,大内卫卒叛乱时她的应对之法。

那日深夜曹后刚与仁宗赵祯于寝宫就寝,却听禁宫内喧哗声四起。曹后从中辩出撬门撞户、砸物揭幕、呼号奔走之声,立即知道事情不妙,立即推醒仁宗,对他说:"定是有匪人侵入宫中了!"那仁宗一听之下顿时方寸大乱,只知道在寝宫内胡乱奔走,急得东跑西闯,如热锅蚂蚁一般。还是曹后一把拉住,说:"门外这等哗乱,陛下岂可轻出!"仁宗连问如何是好,曹后不慌不忙,请仁宗下旨命召侍卫都知王守忠领兵入宫护驾平乱。随后又传令召集起所有宿卫的内监宫人,列成两队,曹后亲自为他们剪发为记,命他们奋勇护驾,日后凭断发定有重赏。然后出面指挥,令一些人紧守宫门而另一些汲水待用。片刻后贼人果真纵起火来,宫人立即取用早已备好的水灭了火。在此过程中仁宗吓得不住发抖,倒是曹后一面护卫着他一面泰然自若、冷静调度。叛乱平息后,曹后重赏剪发者,并仔细清查宫内暗应叛乱者,令送交刑部,悉行斩首。其中有几个仁宗宠幸过的宫姬,仁宗见她们神色凄惶、楚楚可怜、大放悲声,不免心中怜惜,欲饶了她们,曹后坚决不许,穿戴好皇后的朝服奏道:"不这样做,便无以肃清禁掖。"仁宗陪笑道:"皇后请坐,我们慢慢再议。"曹后却不答应,坚持己见,仁宗最后只好狠下心来按她的意思将所有叛乱者正法示众。从此宫内再无此等事发生。后仁宗屡次叹道:"皇后临变不惊、处变有方、发付明决、收拾敏捷。决事应变,朕愧不及。若皇后生为男子,岂止是将相之才啊!"

在此事中仁宗与曹后表现出来的不同态度也决定了他们二人在赵顼心中的不同地位。他由衷佩服曹后的才智胆略,正如他由衷鄙视仁宗的软弱胆小一样。此事也代表了仁宗一贯的处事作风,西夏辽国一点点风吹草动就会惊得他坐立不安,急急命加岁币财物给两国以换求和平。虽然后人多说仁宗恭俭仁恕,出自天性,治术尚宽,刑决尚简,所用枢要诸臣,虽贤奸直枉,迭为消长,究竟君子多,小人少,因此力持大体,没甚变故,但赵顼却很不以为然,他很小之时便已立志:若日后登上皇位,一定要奋发图强、抵御外侮,决不做一个像仁宗那样危急时还需要妻子挺身护卫的皇帝。

曹后的治理内宫之道也是赵顼十分欣赏的。她虽然入宫后颇受仁宗宠爱,但那时张贵妃气焰更盛,简直不把她这皇后看在眼里。张贵妃与之前的杨美人尚美人一样,也是个妖媚惑主的角色,而好色的仁宗也心甘情愿地被她所惑,几乎对她千依百顺。有次张贵妃向仁宗要求借皇后的凤辇鸾驾供她出游所用,仁宗令她自己去向皇后借。此事若是前皇后郭氏遇上必定据理力争决计不依,但曹后却极爽快地答应了,而且面无不愉之色。张贵妃欢天喜地地带着车辇回来,告诉仁宗这个消息,倒是仁宗细想之下自觉此事毕竟不像话,对张贵妃道:"国家文物仪章,上下有秩,你众目睽睽之下这样做毕竟有失体统。"张贵妃只得作罢。后来张贵妃勾结外臣偏枢密使夏竦,造出许多谣言,称当日大内卫卒叛乱是皇后主使,那仁宗乍怒之下不及思考,便欲废后,亏得有几位贤臣力数皇后德行,多方劝导后仁宗才渐渐看出谣言中的破绽,对皇后信赖如初。其间曹后闻得皇帝怀疑自己也不多辩,只暗自叹息垂泪,仿佛她真的甘心受张贵妃倾轧而毫无反抗争斗之心。张贵妃又安享了几年仁宗的宠爱,直到仁宗改元后的至和元年元宵节,在与皇帝一同饮酒观灯之际忽然面色发黑口吐白沫直直地倒了下去气绝身亡。曹后闻讯赶来与皇帝一起哀哭不止,力劝仁宗追封张贵妃为皇后。死因御医只说是急病攻心,仁宗也就信了,应皇后所请追封张贵妃为温成皇后。其余宫人也悄无声息地默默准备张贵妃的后事,决不对贵妃死因多加议论。

当然,他们心中未必没有别的想法。当时情况赵顼并未亲眼所见,但听了这许多事便会隐约把曹后受张贵妃倾轧的事与贵妃之死联系在一起从而得出一个结论,何况是目睹过两人多年状况的宫人。但是,他们从不多说,无论是不敢还是不愿,都代表着曹后的绝对胜利。一次绝对精彩漂亮的胜利。赵顼觉得,如果自己是曹后也会这么做,或者,他还可以把这种方法引用到政治上来,彻底地击败敌人赢得属于自己的绝对胜利。

其实,英宗赵曙并非曹后与仁宗的亲生儿子。仁宗先后临幸过百十名妃嫔,却只有三位为他诞下了皇子,不幸的是这几位皇子全部夭折。仁宗本性好色,晚年又求子心切,广御妃嫔,结果身体越来越差,十数年只得一名妃子有孕,而且生下的还只是位公主。曹后无子,把汝南王赵允让的儿子赵宗实抱养在宫中认为义子,同时抱养的还有侍中高琼的曾孙女,曹后亲姐姐的女儿,此女与赵宗实同年而生,一齐在曹后宫中青梅竹马地长大。御使中丞包拯见仁宗已至晚年仍迟迟不肯立储,便先后数次反复奏请,谓太子是国家的根本,太子不立则是根本不立,日后必有祸患。至嘉祐七年八月,仁宗才终于同意立储,命翰林学士王珪草诏,立曹后养子赵宗实为皇太子,改名为赵曙。嘉祐八年三月仁宗驾崩于福宁殿西阁,遗诏皇子曙即皇帝位,皇后曹氏为皇太后。新立的皇帝便是赵顼的父亲英宗,而英宗随后所册封的皇后便是与他从小一起被曹太后抚养长大的高氏女。

所以,没有曹后,就没有当初的英宗和如今的皇帝赵顼。

想到这里,赵顼幽然长叹,他对曹太皇太后又敬又畏,心存亲近之心却又每每做出忤逆之事,或许是他们彼此个性都太强,反而不易相容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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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菊

"官家可知你母后病了么?"曹太皇太后终于开口问道,"官家"二字咬得极重。她与高太后一样,若非当着外人的面便称赵顼为"顼儿",虽赵顼登基做了皇帝仍不改口,但如赵顼行事惹恼激怒了她,她就会刻意用"皇上"、"皇帝"或"官家"来称呼他,同样的称呼赵顼的妃嫔叫来婉转悦耳温情脉脉,而一旦出自太皇太后之口立即变得冰冷无比、暗含讥讽。

赵顼颔首道:"知道。方才已经前往母后寝宫探视过了。"

"官家可知她所患何疾?"

"想是旧疾复发,御医说并无大碍,服两剂药便会好。"

"不错,她这是旧疾复发,但却不是一两剂药就能治好的。"太皇太后冷笑道:"两三年也曾发作过。那时著作佐郎张辟光上书请官家令岐王颢出宫外居,太后便气急攻心,大病一场,服什么药也不见效,最后还是官家治了张辟光离间他们母子的罪这才痊愈。这叫心病。"

果然是冲着颢的事来的。每次他稍稍让颢的生活产生一点变化她们就会觉得颢受了天大的委屈而跑到他面前一哭二闹。赵顼早已习惯,也早就有了准备。他垂目而答,貌似恭谨,实则是漠然冷对:"其实朕是故意冤枉了张辟光。当初是颢自己三番五次奏请朕批准他出宫居住都被拒绝后,他才暗托张辟光,请他出面上书再次请求的。太皇太后一向明察秋毫,这点想必不会不知。"

太皇太后微微挺身坐直,对他侧目而视:"那么,是谁令他觉得在宫内住不下去的呢?

"

"朕认为与他人无关。颢已成人,他是自觉不便继续住在宫里,更向往宫外自由的生活,所以才希望出宫外居。朕体谅母后爱子之情,因此没有批准。"

"呵,那官家如今想是想通了,觉得没必要体谅了,诺大的汴京也不知该把你弟弟安置在何处,便干脆把他流放到边疆去牧马厮杀去了!"

"太皇太后误会了。朕令颢弟前去收复河湟是为了给他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以免群臣攻击宗室皇族…"

"我来替官家说罢。"太皇太后打断赵顼的话,继续说道:"群臣攻击宗室皇族安享皇恩、不思进取,借着皇帝恩赐的财物官爵大肆挥霍、奢靡无度,而于家于国毫无建树,有如硕鼠蠹虫。可是如此?"

赵顼无语,只默默点头。

"你自己说,你那颢弟可属他们攻击的纨绔子弟、硕鼠蠹虫?他天资颖异,小小年纪便有忧国忧民之心,理政决事均明达有道。官家每遇难事他必积极上书提出意见建议为君分忧,无奈你从来不接纳他的建议,从来不重用他。"

"非是朕不想重用颢弟,只是觉得他武功胜过文才,用作武将更加适合。"

"既是如此,为何不另派京都领军之职或富庶易管理之地给他,而让他前往穷山恶水随时有战乱危及生命的河湟?"

"朕这样做是想让他有用武之地,立下流芳千古的战功,大树我族皇威。请太皇太后细听朕道出其中原由:后晋皇帝石敬瑭…"

"哼,想用燕云十六州来塞住我的口么?"太皇太后再次打断孙子皇帝的话:"还是让我替官家说:当年石敬瑭为要夺取后唐的皇位而向契丹请求援兵,把燕云两地所属十六州的土地人民拱手割让给契丹。后来周世宗亲自率兵北征,也仅仅收复了瀛莫二州。一年后我朝太祖皇帝称帝,此后的历代皇帝莫不把收复全部十六州视为毕生的志向,当然更包括雄心勃勃的你。而今你觉王韶《平戎三策》可行,按计行事,首取河湟,以断西夏右臂,再取西夏首都灵武,以断契丹右臂,在断了西夏右臂之后便可向西夏进军,在断了契丹右臂之后自然可以向契丹进军,逼他们交还剩下的燕云十四州,也乘机解除岁币重负、摆脱契丹骚扰。你是不是想说让颢去实现你这完美计划,令他立下流芳千古的战功,大树我族皇威呀?"

赵顼拱手道:"太皇太后圣明,全道出了朕之所思。"

"圣明?"太皇太后忽地以手中拐杖重重顿地,发出"咚"一声巨响,吓得两侧宫娥不禁一抖,相顾失色。"这不是圣明,只是还没有老到不会思考的时候罢了!"太皇太后怒道:

"现今河湟的木征等人虎视耽耽,早有逆心,这战事一触即发。不过那木征是个无甚头脑的蛮子,你颢弟去打他倒也十拿九稳。随后你会再让他打西夏,西夏主李元昊已死,剩下个幼小的秉常,孤儿寡母的,也许还可趁机占他们一点便宜。但这样一来,你就可以有借口继续让他打契丹,这是摆明了把他往虎口里送!太宗皇帝灭掉北汉后曾率兵亲征围攻契丹的南京,惜被契丹援军大败于高粱河,我军损失惨重,太宗皇帝险些丧了性命。后来他又派我祖父曹彬与潘美、田重出征契丹,结果几乎全军覆没,进攻云州的宋军副统帅杨继业被契丹俘虏,绝食而死。

于是朝廷被迫改变国策,对契丹改取守势。真宗景德元年,契丹圣宗又与其母萧太后率军侵犯我国境,最后签下澶渊之盟,真宗皇帝同意每年向契丹纳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才换得和平。

你爷爷仁宗皇帝庆历二年,契丹越发飞扬跋扈,竟派使臣要求朝廷把周世宗收复的瀛莫二州'归还'给他们。仁宗皇帝派富弼两次出使契丹,勉强劝得契丹不提重要二州之事,但却不得不增加岁币银十万两,绢十万匹。我那时也像你现在这样,觉得你爷爷这样做太过软弱,有辱国格,但后来自己参政了,却发现的确是我们国力太弱,人民贫穷,又无强兵良将,实在是打不起那仗呀!你现在兴冲冲地跟着王安石变法,我暂且也懒得管,且待几年后与你一同看国家是不是真的像你们想的那样富强起来。但是你现在就想去打契丹却是万万不可,如今契丹国力仍然强盛,又无西夏那样的变故出现,你借打西夏以断契丹右臂的想法是好的,但有没有想过难道你打西夏时那契丹会眼睁睁地在一旁看着而无所防备等着你硬生生斩断它的手臂?再看我们国内,因变法之事闹得众臣失和,分党结派,人心涣散。如要攻打契丹岂非痴人说梦,天时、地利与人和一条也不具备,你却还准备让你二弟去送死!"

赵顼静静听完,也不急着反驳,只缓缓道:"太皇太后未免太悲观了。朕如果真要颢弟去攻打契丹,定当会在收复河湟、取得对西夏的全面胜利之后,选合适的时机,力求必胜,不会让他轻易去冒险。何况颢弟如此优异,既懂谋略又善骑射,肯定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能平平安安地回来,接受朕的封赏、加官晋爵呢。"

太皇太后诘道:"你若真的想让他立下大功,回来加官晋爵,为何正经的节度使也不让他当,只让他跟在王韶后面做个小小的副将?这样一来,冲锋杀敌倒是须跑在前面,但再大的功劳也有限,即便是打了胜仗,论功行赏时他又能得到多大好处?"

"不让他统帅领军是因为他尚年轻,又无经验。"赵顼辩道:"太皇太后放心,只要他得胜归来,朕一定给他一个满意的封赏。"

"好,好。"太皇太后冷笑道:"你真的希望打胜仗的是他么?我倒想知道你准备怎么给他个'满意'的封赏。"

"大不了朕把皇位让给他!"赵顼终于按捺不住满腹怒火,冲口而出:"这也正是太皇太后希望的吧?!"

"混帐!"太皇太后拍案而起,对赵顼怒目而视,不想一口气没上来,只觉眼前一黑,一阵眩晕,双足一软,便往后倒去。

周围宫女一片惊呼,立即涌过来争相扶持。

赵顼也是大惊,忙疾步扑过来大呼祖母。

众人手忙脚乱地救护了一会儿,太皇太后才醒转开来,睁开双目看着赵顼,却说不出话,只流下两行清泪。

赵顼见状才放下心来,随后一拂前襟直直地跪在了太皇太后面前,垂首道:"儿臣知错了,请皇祖母息怒。"

太皇太后见他自称"儿臣"而非那趾高气扬的"朕",知他已决心让步不再顶撞,便略点了点头,再命身边宫女道:"起驾回宫。"

宫女小心翼翼地扶起她,慢慢朝门外走去。走了几步,太皇太后却又停下来,转头看着仍跪在原地的赵顼,仍旧朝他走了回去,伸手摸摸他的鬓发脸庞,目中满是慈爱与怜惜,轻声叹道:"她已死了这么久,你还是放不下么?"

猛闻此言,赵顼如遭重击,一时间眼前万物似乎全然消失,只看见一朵小小的白色菊花从沉寂已久的记忆深处浅浅飘出,却落在他的心上,只在刹那间他的心便宛如烙伤般感觉到了那焦裂式的绝对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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菀姬

对一位有希望继承皇位的皇子而言,有着一个优异过人的弟弟简直是场深重的灾难。从小到大,他们会永远被人放在一起比较,看着人有意无意地把继承权悬在他们眼前,用无须言明但根本不言而喻的方式告诉他们,这是个锦标,会属于优胜的那位,于是,原本应该亲密友好的兄弟生活也就随之变成了离心离德的战争。

赵顼是嫡长子,但是被册为太子以前他很难感受到身为嫡长子的优势。英宗在位三年仍迟迟不肯立储,跟仁宗皇帝不一样,仁宗是因为无亲生儿子可立,而他是有两个选择,两个儿子,同是他的亲生儿子,甚至同是他热爱的皇后所出,同样优秀,却各有所长,他因此左右为难。

赵顼隐隐感到,父皇可能更喜欢颢,之所以还有所犹豫,是多少顾及到他嫡长子的身份罢了。毕竟,嫡长子的身份倒也不是全无用处,在这种关键的事上可以牵制皇帝的决定。

赵颢。他的二弟。在宫中几乎是一个人人皆爱的人。

在跟美德有关的事上颢几乎是无师自通。从懂事时起,他就会每天准时去向祖父祖母父亲母亲请安问好,风雨无阻,谁偶患小恙他必亲自熬制汤药服侍于病榻之旁。对哥哥姐姐也是友爱恭敬之极。他五岁那年元旦,仁宗皇帝按惯例选精美礼品赏赐给各位皇族子孙,赐给英宗几位儿子的礼品均放于一处,并未指明哪样赐给谁。祖母曹后把颢抱于膝上,指着礼品对他说:"这些东西你喜欢哪个就拿哪个。"不想颢竟摇了摇头,说:"应该让哥哥先挑。姐姐不知有没有,如果没有就把我的给她。"众人闻声均赞叹不已,仁宗击节道:"昔日孔融让梨时已有九岁,而今此子年仅五岁便知友爱谦让,可见日后必会贤名远播,为宗室增辉。"

到了读书学习的年龄,仁宗命颢与顼二人同在东宫学习,让侍讲王陶为他们教授课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