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庞荻与她父亲同时开口反对。然后庞荻掩泪道:“我上次不是说过么?我既嫁给了王雱便决定一世都做他的妻子,我对此事并不后悔。”

王安石摇头道:“事关你一生的幸福,不可意气用事。何况此事对雱儿打击太大,他心情不好之下又刻意不善待你,致使你这般郁郁寡欢形容憔悴,如此继续下去,怎能让人心安?”

庞夫人闻言又是一惊,问女儿:“雱儿刻意不善待你?”心疼之下更是泪如泉涌,劝庞荻道:“既是如此,你就跟爹娘回家去罢。是否另嫁暂且不论,你先在娘家休养些日子,待身体好点了再另作打算。”

王安石颔首道:“庞夫人言之有理。阿荻你先回娘家住几天,也好好考虑一下,是否另嫁以后再决定。”

庞荻看着母亲悲痛而期盼的目光,心中酸楚不已,不忍令她失望,欲答应她回家小住,但王雱的身影又浮上心头,终是放心不下,不免犹豫起来难作决定。

这时她父亲温言对她道:“荻儿你先回房休息,想想明天是否跟我们回家。至于以后的事,我与介甫再商量。”

庞荻点点头,含泪起身离去。

路过王雱房前时依稀听见里面有击节之声传出,于是止步细听,却发现他是以筷击着桌上杯盏,清声吟唱着一阕《千秋岁引》:“别馆寒砧,孤城画角,一派秋声入寥廓。东归燕从海上去,南来雁向沙头落。楚台风,庚楼月,宛如昨。无奈被些名利缚!无奈被他情耽搁!可惜风流总闲却!当初谩留华表语,而今误我秦楼约。梦阑时,酒醒后,思量着。”

庞荻一时黯然。王雱自到江宁后依然疏远着她,平时总冷着脸不露忧喜之色,很难见到他任何动情的表现。不想今晚夜深人静之时他会独吟此词,全篇不着一愁苦之字,然心中悲苦和着浓浓秋意满盈其间。庞荻默思那几句:无奈被些名利缚!无奈被他情耽搁!可惜风流总闲却!当初谩留华表语,而今误我秦楼约…又是感慨又是怜惜,情难自禁,便推门走了进去。

他唱完已伏案而寐。桌上一壶残酒,一盏孤杯。

庞荻走到他跟前,伸手抚他连酒意都暖不红的脸庞,目中尽是凄楚之色。

他缓缓抬头,透过目内朦胧浮光看见是她,便凄然一笑,说:“一念之差,累你一生,悔不当初。”

她努力微笑,尽量把喉中哽咽之意压下,才道:“怎么说起这种话来?想是醉了罢。”

他略略顿首,抚额道:“我是想醉,也只有借着醉意才能把想说的话说出来。”

“醉酒伤身,如果你一定要喝这么多酒才会说话,那我宁愿你什么都不说。”庞荻把他面前的酒壶酒杯推开,依然带着微笑说:“你悔不当初?可我并不后悔。我是心甘情愿地为你所累。”

他默默无语,只凝视着她,眼底有毫不掩饰的温情。

此时一阵瑟瑟秋风从门外掠来。庞荻见刚才没关门,便走过去欲将之关上。

“你要走了么?”王雱在她身后问。庞荻转头,见他神色惶然。

她温柔一笑,说:“我不走。”然后关上了门。

他释然。坐直,微笑,朝她扬袖舒手,又是一派她熟悉而久违了的疏闲意态。

“荻,”他柔声说:“来,让我亲亲。” 

仿佛又回到了从前,什么事都未发生,花香月圆,她还受着他的宠爱。她顺从地依着他坐下。他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握着她的手,在隔了一年多之后,他的唇再次烙到了她的脸上。

他吻的是她的额。在他的唇刚碰到她的皮肤的一刹那,两人四滴泪珠同时夺眶而出,然而他们都不理不顾,任那些水滴滑过他们的脸颊,再消失在衣衫之上。

轻吻了她的额头之后,他仿佛有些犹豫,便停了下来。庞荻随后却主动仰首,轻啄了他的唇一下,他就也如此一般回吻她。就这样,他们小心翼翼地、轻柔地一下一下吻着对方的额、唇、颊、下巴、耳朵,和脖颈之上的所有肌肤,间或尝到泪水那淡淡咸苦的滋味。

肌肤都是一样冰凉,泪一直流。遗下一串清冷、轻浅、破碎,对他们来说却已是弥足珍贵的亲吻。

(待续)

注:这阕《千秋岁引》通常都认为是王安石所作,但我觉得其中“无奈被他情耽搁!可惜风流总闲却!当初谩留华表语,而今误我秦楼约。”几句暗指男女私情,而王安石当时已年老,对夫人又一向专一,夫妻关系良好,何来“而今误我秦楼约”之说?此意似乎更符合王雱心境,“秦楼约”也暗合他以后《眼儿媚》中“归梦绕秦楼”之句。王安石上呈皇帝的奏疏许多都是由王雱代笔,想来后人将他们所作诗词混淆也并非不可能罢。所以斗胆让王雱唱出此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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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京

次日清晨,庞荻在父母亲面前跪下,说:“女儿与王雱已结为夫妻,并且相互珍爱,这一生一世必将携手同行。想是前生有约,女儿认定了他,他是我的夫君,这一点不会因他身体状况而改变。现在他与公公事业遇挫,心情精神都不好,女儿不能在这个时候弃他不顾归宁还家,请爹娘谅解,待过些日子他好些了我再与他一起去杭州看望爹娘。”

庞夫人泪水涟涟,抚着她问道:“痴儿,你可想清楚了?”

庞荻坚定地点点头。

“好孩子!”庞公眼泛泪光,但仍尽力保持着微笑的表情:“爹也正想告诉你,现在介甫一家处于困境之中,但凡有点道德良心之人都不应该在此时弃夫而去,何况你是我精心培养出来的乖女儿,既嫁入了王家就一定要严守妇道、从一而终,绝对不能做出有损世人瞩目的王相公家清誉的事。你留下好好照顾雱儿,也要好好照顾你自己,爹与你娘这就回去了,你不必太牵挂。”

庞荻一一答应。庞夫人免不了又与她抱头痛哭一场,然后才依依不舍地与丈夫离开江宁回杭州去了。

庞公虽嘱咐女儿继续留在王家,严守妇道,从一而终,但每次想起女儿如今的处境,心中泛起的怜惜与愧疚却会使他痛苦不堪。他没想到,当初为了避免最爱的女儿嫁入危机四伏的皇家而为她选择的这门亲事会给她带来这样的苦痛,使她的婚姻与人生必然会遭遇到悲剧结局。这一切都是由他亲手造成的,他简直无法原谅自己,而他一向视若比生命还重要的道义与责任感又令他不可能去改正这个错误,所以他无可奈何,他束手无策,惟一能做的就是看着女儿继续悲凉地困在那场婚姻里生活下去。

就这样每日忍受着内心的阵阵煎熬,这种痛苦很快蚕食掉了他原本就所剩无几的健康,他再次病倒,三个月后在蓼萧山庄抱憾辞世。

不过自那晚的亲吻之后,庞荻与王雱的关系倒是好转了许多。王雱不再像以前那样抗拒她的关怀,她又开始每日为他煎药、陪他读书,偶尔他会接受她为他梳头的提议。心情好些的时候,他会朝她微笑,温柔地叫她的名字,或者在天气晴好的时候与她一同出游。但是,他还是处处躲避着与她发生较亲密的接触,很少再吻她,即便吻也不过轻轻碰碰她的额头,更是绝少携她的手或拥抱她。夜间的箫琴合奏是没有的了,自裂琴以后,他们都默契地再不玩任何乐器。好几个月色美好的夜晚,他们虽身处一室却无以前的情致,通常是他似乎心无旁骛地看着书,而她则凝视着月亮发愣,间或黯然转头回来帮他剪剪灯花。

他们还是分房睡。有一次王夫人想是突然想起这事似的,对他们说:“现在雱儿的身体也大好了,我看你们如今相处得也不错,不如阿荻搬回雱儿房中住罢。”

庞荻默然不语。而王雱神色一黯,也扭头不答。倒是王安石在一旁为他们解围道:“上次御医跟我说,雱儿体质仍弱,需要好生将养,这一年半载内他们夫妻还是分房比较好。”

王夫人不满道:“可是继续如此我们要何年何月才能抱上孙子?”

王雱适时地猛烈咳嗽起来,王夫人忙起身照料,于是此事按下不再提。

熙宁七年八月中旬,潦倒不堪、一身重病的王安国来到江宁,扣开了哥哥王安石府邸的大门。

他的模样令所有人都大为吃惊,本来他个性孤傲执拗,处处与兄长反着干,所以家人多不喜他,但卒见他如此凄惨之状都不免恻然而生怜悯之心。王安石更是双目含泪,守在他床头连声问他出了什么事。

王安国半睁着病得浑浊不清的眼睛,缓缓说道:“我以前屡次劝大哥疏远吕惠卿这个佞人,大哥只是不听。而今他把我害成这样也就罢了,可我担心的是他下一个要对付的人就是大哥你自己呀!”

王安石罢相后,赵顼接纳他的意见,任用韩绛与吕惠卿一起执政。吕惠卿能言善辩,更会察颜观色,见王安石父子离去后赵顼常翻看案上的《三经新义》书稿嗟叹不已,知他废除新法也是情非得已心有不甘,于是某日联合邓绾劝赵顼道:“陛下数年以来,废寝忘食、用尽心力才成此美政,颁行新法令天下都感受到了天子施加的恩泽,而今却仅因一介狂夫之言,而将新法罢废殆尽,岂不可惜!”两人轮流相劝,声泪俱下,赵顼终被打动,何况他本来也是希望复行新法的。于是下旨仍行新法一切如故,惟罢去方田法一种。同平章事韩绛感激王安石的举荐,也大力推行新法如王安石在时一样,态度十分积极,于是时人给他与吕惠卿分别起了个绰号,韩绛为“传法沙门”,吕惠卿为“护法善神”。

吕惠卿出任参知政事后大展手腕行事决绝果断,知道当初赵颢向赵顼的谏言中提到的曾布所奏去年收支不如治平年间和市易司弄得民怨四起的问题都令赵顼深为不快,于是他以“沮害市易”、“坐不觉察吏人教令行户添饰词理,不应奏而奏”、“所陈治平年间财钱内有内藏库钱九十六万绍当于收数内除豁,曾布于支数除之”、“意欲明朝廷支费多于前日,致财用缺乏、收入之数不足为出,当奏事诈不实”等罪名,把与他一向不和的昔日王安石另一大助手三司使曾布贬知饶州。又以“不觉察杂买务多纳月息钱”为罪名,把市易司提举吕嘉问贬知常州。

而那献《流民图》扳倒了宰相王安石的监安上门小吏郑侠又对吕惠卿的所作所为看不下去了。他比较天真地以为以前的办法可以再用,皇帝会通过同样的方式接纳他的意见和建议,于是重又提起画笔昼夜作图,画成一幅《正直君子、邪曲小人事业图迹》图卷。图中逐一画着唐代贤相魏征、姚崇、宋璟,及奸相李林甫、卢杞等人,相貌均按当朝重臣描画,令观者可以轻易辩出,对号入座。例如冯京比魏徵、吴充比姚崇、韩绛比宋璟,吕惠卿比李林甫、章惇比卢杞。基本上“贤相”全为旧党官员,而“奸相”则为新党领袖。这一次,郑侠没有再找岐王,而是光明正大地通过中书门下向皇帝上呈图画与奏疏。奏疏中称:“安石为惠卿所误至此,今复相扳援以道前非,不复为宗社计。昔唐天宝之乱,国忠已诛,贵妃未戮,人以为贼本尚在。今日之事,何以异此…”

目标直指吕惠卿,说昔日王安石即被他所误,安史之乱时唐玄宗应禁军要求杀了杨国忠后没杀杨贵妃人们都不答应,都认为贼本尚在,如今情形又与当初一样,吕惠卿朋党奸邪必成大患,请皇上罢黜吕惠卿,任冯京为相。

不想赵顼见此大怒。郑侠之意其实并不仅仅在于拉吕惠卿下台,而是明显反对恢复推行新法,更严重的是,他居然把王安石比为杨国忠,把吕惠卿比为杨贵妃,如此一来,赵顼自己岂不就成了昏庸误国的唐玄宗了?

他的愤怒吕惠卿当然不会忽略,便顺水推舟地在朝堂上上奏说郑侠“讪谤朝政”、“影射圣躬”、“心怀不轨”,请陛下严惩。于是赵顼下令,罢郑侠监安上门之职,编管英州。

而这对吕惠卿来说又是个清除异己者的好机会。他继续向赵顼揭发说郑侠与冯京及王安国交情一向很好,此番作《正直君子、邪曲小人事业图迹》多半出自二人授意,不可不追究他们交通郑侠之罪。因此赵顼再罢冯京参知政事之职,贬知毫州,罢王安国著作佐郎、秘阁校理之职,放归故里。

“现今吕惠卿俨然已成皇上跟前第一大红人,群臣争相依附,惟其马首是瞻。他野心勃勃,早就觊觎着同平章事之位,韩绛他是不会放在眼里的,想来他现在最担心的就是皇上会把大哥召回复相,所以必将费尽心机阴谋阻止皇上实施此意图,大哥不可不防呀!”这是王安国对王安石所说的最后的话。熙宁七年八月十七日,他病卒于江宁王安石府邸,结束了耿耿不如意的一生,时年四十七岁。

吕惠卿之嚣张令同平章事韩绛深为不满。韩绛身为宰相,吕惠卿照理说不过是他的副手,但事实并非如此,吕惠卿经常插手韩绛的政务擅自作主,而把办案牍这类副相参知政事做的工作推给韩绛,完全越俎代庖,甚至当面与他高声争论,两相比较下来,韩绛越发怀念对他有举荐之恩的王安石。他见吕惠卿处心积虑地开始在赵顼面前有意无意强调和夸大王安石的过失,知道他是怕赵顼重新起用昔日宰相,便铁了心要设法请皇上召回王安石。他很清楚,吕惠卿气焰日炽,不可一世,现如今也只有王安石父子的能力、魄力与同样决绝的作风才能压倒他了。

当某日赵顼兴致勃勃地与他提起《三经新义》的精妙之处时,韩绛长叹道:“可惜此书尚未修成王相公便已辞官而去,《新义》再好却也不过是几卷残篇罢了。”

赵顼闻言顿时黯然,不禁再次深切怀念起了外放到江宁的与他一起奋斗多年的王安石。

韩绛立即劝道:“臣自感能力有限,继续占据同平章事之位恐会有负陛下期望。惠卿虽有能力但行事不够稳重,爱显露自己居功自傲,比起王相公毕竟逊色许多。如今‘天变’危机已过,无人再会就此嚼舌,陛下不如把王相公召回,重助陛下推行美政,继续修撰《三经新义》,于国于民于后世都是大有益处的事呀。”

赵顼目露喜色,颔首道:“朕也想调他回来。难得卿不计个人名利甘愿舍相位让贤,如此大度,朕岂可不准卿所奏?”

赵顼很快遣使前往江宁召王安石回京复相。王安石并不推辞,立即举家由最短捷径赶往汴京,七天后到达。熙宁八年二月癸酉,在罢相九个多月后,观文殿大学士、吏部尚书、知江宁府王安石复以本官同平章事。

进香

一连几夜王安石与王雱都泡在相府书房里看这几月的政事资料与各地官员上呈的奏疏,发现奏疏中有不少都是反对吕惠卿执政期间推行的“手实法”的。

手实法是吕惠卿在熙宁七年十月采纳弟弟曲阳县尉吕和卿的建议推行的另一项“新法”:令民间田亩物宅、资货畜产均估价报官,酌量抽税,隐匿有罚,揭发有赏。主要针对“五等丁产薄多隐漏不实”,即要向农村贫困的农户增加赋税。经过一场旱灾这些农户早已贫困不堪,如何能再忍受这样的盘剥。各地上呈奏疏中反映民怨者比比皆是,当时已从杭州移知密州的苏轼也愤然写成一篇《上韩丞相论灾伤手实书》,表达他对“手实法”的忧虑和不满,并公开拒绝在密州治下执行“手实法”。

看了这些奏疏王安石按捺不住拍案而起,怒道:“岂有此理!向贫户收税竟收到了家什、骡马、猪豕、牛羊、鸡鸭的头上,如此苛税盘剥百姓的法令也敢称新法么?”

王雱也应声道:“吕惠卿如此倒行逆施根本是曲解了我们变法的目的,变法首先旨在富民,再由富民而强国,而他一味急于敛财而不顾实际民生强行征收如此苛税实在有违变法初衷。更严重的是,他那隐匿有罚,揭发有赏的规定导致百姓相互猜忌,邻里相互戒备,世风日下,人民对新法大为不满,累及青苗、募役、市易、保甲等法令的推行实施,这样下去如何得了!父亲应该设法削他的官、废除此法才行。”

不过王安石却有些犹豫了:“惠卿在我罢相期间做的事虽然很不稳重,惹来许多非议,但他毕竟为变法大业做过不少贡献,不能轻易将他罢贬。”

王雱皱皱眉又欲开口,不想此刻雯儿却从门外探头进来,笑问:“爹和哥哥是否在谈吕惠卿的问题?”

王安石斥她道:“我们是在商议国家大事,你一个女儿家不必多问,快回房读书去。”

雯儿却不管不顾地走了进来,扬眉道:“正巧女儿也知道一件关于吕惠卿的国家大事,爹想不想知道呢?”

王安石父子相视一眼,均觉奇怪,便命她快说。

“今日朱婕妤派心腹太监来告诉我,”雯儿压低声音,换上一幅尽量严肃的表情,说:“在皇上降旨召爹回京前一天,吕惠卿曾深夜晋见皇上,呈给皇上厚厚一叠折子,大多是攻击爹以前执政期间的疏漏之处的奏表,是当初被爹扣下不让皇上看的。吕惠卿自己也把爹的过失列了出来,很长一篇呢…”

赵顼接纳韩绛的建议准备召王安石回京,然后立即便把这消息告诉了吕惠卿,满以为他可以重新与恩师共事会很高兴,但吕惠卿闻言愕然,然后勉强赔笑附和两声便告退了。回去之后立即搜罗整理出历年来王安石理政失误的“奏表”,以“完善东府理政程序”为由深夜进宫求见皇上,劝赵顼收回成命不要召回王安石。

赵顼乍见这些奏表确有不快,但凝思片刻后展颜笑道:“多谢卿直言相告,这些奏表朕会细看,待安石回京后一一提醒他,让他有则改之无则嘉勉。”

吕惠卿大失所望,悻悻而退。

当晚朱夕蝉陪侍于福宁殿,这一幕尽入眼底,所以在王安石一家回京之后便遣人将此事告诉了雯儿。

王安石大感震惊:这就是他多年深信不疑的得意门生和得力助手!仅仅是执政短短几月后那处于权力颠峰的快感和急速膨胀的欲望就使他丧失了做人起码的道义良心,对辛苦培养他的老师做出此等忘恩负义之事。世事瞬息万变难以预料,而人心更是莫测,曾经对你那么顺从的人却可以在转眼之间隐去和善的笑容对你露出一嘴獠牙。

王雱冷笑道:“原来安国叔叔没有说错,吕惠卿果然是个佞人,在害死叔叔以后他就把矛头对准了爹。”

但略微镇静下来后王安石摆手止住了儿子后面的话语,叹道:“雱儿不可轻举妄动做事针对他。现今旧党势力未灭,正盼着新党出现内讧之乱。吕惠卿已渐渐培养出了依附于他的党羽,不是那么容易能连根拔除的,如果我们硬与之争斗只能让旧党坐收渔人之利。”

王雱颔首,目中却流出两道锐利精光,道:“现在时机当然尚不成熟,但总有一天我会让他知道背叛爹的下场是什么。”

王安石转头看雯儿,忽然怒道:“你怎么认识那个朱婕妤的?小小年纪居然知道在皇上身边安插耳目,与内宫嫔妃结党营私,这是所有君王最忌讳的事。何况你还是我的女儿,被人知道如何得了!以后不许与朱婕妤联系了,好好在家待着,过几天给你寻门亲事早日嫁掉算了!”

雯儿先是一愣,转瞬也生气道:“好心没好报,早知我就不说了,看爹还会被吕惠卿蒙蔽到几时!”然后摔门而出。

王雱立即起身疾步出去追她。拉住她笑说:“不要理爹,妹妹做得很对,以后多与朱婕妤来往,听到什么就只管告诉哥哥,让哥哥来处理。”

雯儿仰首笑道:“我可以答应你,不过哥哥要怎样谢我呀?”

“这可难了,寻常物品妹妹必是看不上眼的…”王雱故意低头锁眉作沉思状,须臾大睁双眼像是突然寻到个宝贝一般,笑着对妹妹说:“妹妹将满十七岁了,哥哥给你寻个如意郎君如何?听说中书舍人蔡京的弟弟蔡卞玉树临风、十分英俊,才学是极好的,更写得一手好字,年纪又与你相当,不如我向他家透露一点意思让他上门来提亲…”

“呸!我才不要!”雯儿怒啐哥哥一下,红着脸跑开,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

王雱朗然一笑,转身回书房。

庞荻在上次公公罢相后曾暗自许下一个心愿,希望上天保佑公公复相,再给他们父子一次实现变法理想的机会,若此愿达成必前往大相国寺进香还愿。所以回京第三天她不顾北风恻恻、天气尚寒,只带了丫鬟绿袖便乘轿去大相国寺进香。

大相国寺原本是魏公子信陵君无忌故宅,后经历代君王改建而成,地处东京市区中心,南临汴河、西近御道,东北两边都是繁荣的市易商业区,是东京城内最大的寺院,宫廷的许多佛事及祈雨、赈济灾民乞丐等活动大多都在此举行。

还未走到寺前庞荻就发现今日寺院大门竟然大开,知道有些不凑巧,想来今天是不会得以进去烧香的了。因为当时大相国寺一般时候不开大门,进香者由侧门进,在其三门阁及资圣门各有金铜铸的罗汉五百尊及佛牙等圣物,只有在举行斋供或重要佛事的时候,请得皇帝的圣旨才能打开大门。

而今门前排列着许多僧侣,拦着进香的人请他们回去,说今日有皇室法事,进香须改日来。

庞荻上前问一个和尚是在为谁做法事,那和尚答道:“今日是舒国长公主家的小公子生忌,皇上特意下旨在本寺为公子做法事超度祈福,所以一般香客不便入内。”

“舒国长公主!”庞荻十分惊讶:“公主的公子已经过世了?”

和尚见她神情有异,遂问:“施主认得舒国长公主?”

庞荻颔首,问他:“公主现在寺中吧?大师可否帮我通报一声,说同平章事王相公家少夫人求见?”

和尚答应,进去通报后过来请庞荻入寺。

公主孤然立于院中,身躯虽有雪裘素衣包裹却仍是掩不住地娇怯单薄,那厉风袭来她便微微而颤,双手合什微闭双目,随着两旁和尚的诵经声默默祷告。

庞荻走到她身边,一福行礼,轻唤一声:“公主。”

公主立即伸手将她挽起。两人相视,不觉都是一惊:她怎么变得如此憔悴瘦弱了?

“公主,听说今日是小公子的…”庞荻见她如此忧伤失神,忽然不忍心把那“生忌”二字吐出,再次提醒她儿子已夭折的事实。

“生忌。”倒是公主自己补充说出来。很是无奈地凄然一笑,道:“我儿子彦弼已病亡好几月了。”

庞荻一时也想不到该怎样安慰她,只轻说一声:“公主请节哀。”心里是真的为她感到难过。想起上次在问星楼上赵颢跟她提过公主的儿子病了,没想到事隔不久这孩子竟会不治而亡。

“唉,节哀。”公主叹道,语气有绝望的悲凉:“有些事是注定会使你哀一辈子的了,要节也节不住。”

庞荻细品此言,只觉心有戚戚。

“你呢?”公主看着她轻声问道:“你看上去似乎也不太好。”

庞荻脉脉低头,也不回答。

“我听说王公子另纳了个通房丫头?”公主再问。

原来时人都是如此理解他们婚姻状况的。庞荻心想,也罢,就让他们这么想罢,总比实情要好。

唇边便浮出了缕模糊的苦涩的微笑。

公主还道是说中了她的痛处,又是一声叹息,更觉与她同病相怜。握着庞荻的手说:“你是要进香罢?一会儿完了随我回府我们叙谈片刻如何?反正你回家也要路过我家门前,到时我派人送你回去。”

庞荻略推辞一二,但见公主确实很希望留她聊天,最后便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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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语

到公主府中坐下,却不见驸马王诜露面。公主问府中奴仆:“驸马爷还没回来么?”

奴仆称是,公主双眸一黯,神情郁然。

庞荻见状道:“驸马今日想是公务缠身,所以才会晚归罢。”

公主摇头说:“不是。他与苏子瞻是极好的朋友,尤其欣赏子瞻文才,多年来用心收集了子瞻在杭州所写的诗篇,编成一部诗集,取名为《钱塘集》,并自费为他镂版印刷。今天《钱塘集》正式在汴京出版发售,他一大早就去书肆守着观察销售情况,向亲朋好友大力推荐此书。大概是兴致大好便忘了回家。”

“驸马自己出费用为苏子瞻出书?”庞荻好奇问道:“苏子瞻知道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