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穆并未回答,商少君起身便打算出去,却被她一手拉住。

“你今日去做什么了?”

商少君昵她一眼,笑道:“你猜不到?”

正如白穆曾经说的,她不再是入宫前的白穆,虽然思考、行事或许还有欠周到和稳妥,但大体局势她是看一眼便知晓一二的。

“然后呢?”白穆今夜第一次正眼瞧他,神色格外认真。

商少君轻笑道:“那桑姑娘也是有本事得很。这两年一直在东南方做生意,一介女流由南至北,由东及西,生意越做越大,但真实的来历背景却不为人知,只知或许名叫‘采桑’,却也不确定。这次她趁着雪灾,若行事顺利,不出两三年,商洛首富恐怕便是她了。”

商少君说起自己感兴趣的人或事,双眼总是比平日尤为光亮,白穆“哦”了一声,垂目,不再多语。

“她今日应该也在卞城,明日一早我们便寻机会撞一撞她。”商少君继续道。

白穆眼帘一颤,抬眸重新看住商少君。

“其实……”

“怎么?”

白穆欲言又止,重新垂下眼。

“她今日应该从这里经过,你已经见过她了?”商少君笑问。

白穆翻了个身,背对商少君。

商少君一笑,饶有兴致地坐回榻边,揶揄道:“看来定是个美貌女子了,竟让我家娘子如此介怀,为夫明日得好生瞧瞧才是。”

“嗯。”

商少君复又倾身,一手捋开她脸颊上的发,低声道:“竟真是因为她?我只是好奇她到底何方神圣而已。那我不见便是,让那帮人仔细查个清楚便可。”

白穆的脸颊被他挠得有些痒,握住他的手,转首道:“我饿了。”

商少君又是一笑,在她额头轻轻一吻,“一会便回来。”

身边的温暖远去,房门嘎吱一声打开,又嘎吱一声关上,白穆的整个身子才放松下来,平躺在榻上,怔怔地望着头顶的白色帷幔。

厚重的帷幔一层一层地叠下来,光影交接,烛光的映射下与下午夕阳的斜射下大相径庭。

原来不同的时候看同一件东西,是完全不同的影像。

看人也是一样。

她认识阿不的时候,从来想不到阿不能有商少君那样冷漠残忍的一面;她认识商少君的时候,从来想不到他能有如今这样温柔缱绻的一面。

这半年来,她一直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商少君不再对她冷眼以待,不再逼她扮作柳湄,尽管表面上,他一两个月才到她的朱雀宫坐一坐,但他们每日都见面的。不是他悄悄来朱雀宫,就是她扮作宫女偷偷去勤政殿。宫中甚至已经有人瞧出了端倪,偷传皇上实际一直在宠幸一名其貌不扬的小宫女,所以许久都去不了后宫一次。

他隔一段时间便会给她点惊喜,比如上次替她画的画。陵安悄悄与她说,皇上私底下其实不知练习了多久,画废了多少张。比如朱雀宫里大大小小的罕见玩意,碧朱也老说,这五国里不起眼却价值连城的宝贝,都在她冷清清的朱雀宫了。

他也知道怎样对她好,极其习惯地晚上替她掖被子,对她喜欢的、不喜欢的都了如指掌,敏锐地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想法子逗她开心,若她生气,一定赖到她笑出来方才罢休。

偶尔一个人冷静下来的时候她会怀疑,这个人……怎么会是商少君?

但他就是这样日复一日地出现在她面前,温柔地对她笑,竭尽所能地宠着她,说些甜到人心底的情话哄着她。

她甚至还记得,这样的开始到今日,已经有一百八十九个日夜。这一百八十九个日夜里,她忍不住沉沦,越陷越深,慢慢地,她初初入宫时商少君的形象似乎已经模糊了,似乎“商少君”就该是这样一个人,一个对她无微不至,体贴入微,时时在意她喜怒的人。

她不再淡淡地对他,不再无论他做什么都告诉自己不要在乎,也渐渐地,不再怀念从前的阿不。她还有了自己的小脾气,会给他点脸色让他来哄,会有意与他斗斗嘴,他们就像世上最常见的情人那样,互相取悦对方,互相体贴对方,互相在意对方。

那座皇宫渐渐褪去了冰冷的颜色,每日的早晨,都是一个充满希望的新开始,每日的晚上,都是一个温暖而甜蜜的结束。

她以为,这种感觉就叫做幸福。

但现在,似乎终于有个人要将她这场美梦打破了。

这夜白穆睡得极不安稳,迷迷糊糊中一直见到曾经的柳湄,今日的桑姑娘。她曾经因为碧朱对柳湄的崇拜,仔仔细细地瞧过她,还因为幼稚地想和她一样,做举国最漂亮的新娘而学过她,她不会认错。

从小到大,她只有上次中元节因为太过着急,又是夜晚灯火闪烁,错将慕白的的背影认成过商少君的。即便这世上真的会有两个人长得一模一样,只从举手投足和眉眼间细微的不同,她都能区分出来,那桑姑娘必定是柳湄无疑。

青梅竹马。

夜晚白穆醒来,不敢妄动,只是抬眼,借着月光看着商少君的侧脸,许久,才幽幽吐出一口气,轻声自语道:“为何你偏偏是商少君呢?”

第二日,商少君继续带着白穆往周边的小城小镇走,并未再提起去见桑姑娘一事。白穆也不知是不是真因为她昨日的反应让商少君放弃去找她的打算,但商少君这样做,的确让她松了口气。

她终究是自私的。

其他的城镇也几乎与之前看到的情况一样,大抵这次的南迁和北回,都与“桑姑娘”脱不了干系。

大约走了两日,两人准备再经卞城回沥山。白穆的思绪也才渐渐平缓过来,有了心思细细考虑这件事。

若桑姑娘真是柳湄,当年柳湄之死,从何而来?

若只是在那场意外中侥幸存活,为何隐姓埋名,消失两年多,在各地经商?

若说她只是想过普通人的生活,因此有意更名改姓,不再找过商少君,为何又在这次雪灾中如此高调?

白穆百思不得其解。这日她正思酌着,突然马声嘶鸣,马车一阵剧烈摇晃,好在商少君稳稳地扶住她才未摔倒。

“两位客官,前头的路好像堵了!”车夫在外喊道。

两人对视一眼,商少君沉声问道:“何故?”

那车夫抱怨道:“大概是又有乞丐拦桑姑娘的马车了呗!真他妈地不要脸,自从第一天那小乞丐被人家姑娘亲自扶起来,还给了银两,每天都有乞丐倒在马车前头了!”

商少君一听“桑姑娘”,便眸光一亮。

白穆拉着他道:“既然碰上了,我们去看看吧。”

她隐隐觉得,若桑姑娘真是柳湄,此番这样高调,肯定知晓会引起商少君的注意。那么一切或许只是一场有意地安排,那她站在商少君面前是迟早的事。

商少君扶着她下车,两人一起向前。

被堵住的马车不止他们那一辆,穿过人群后,白穆轻易就瞥见了那个熟悉的曼妙身影,自觉地抽出了商少君握着的手。

“各位若有困难,可前去采桑居,采桑居上下必会竭力替各位解决,拦马车委实不是一个好法子,若是哪日马儿失蹄,闹出什么事来,小女可就这辈子都无法安心了。”女子声音清灵,语调温柔,流水般轻轻滑过耳际。

白穆看着她落落大方地向四方围观的群众行谢礼,看向他们这边的时候,眼神蓦然一顿。

白穆撇开了眼,却依旧扫到她眼底乍现的光亮,和快速奔来搂住商少君的身影,欣喜道:“少君。你终于来找我了。”

接着她听见商少君唤了一句:“湄儿?”

她早有心理准备。

只是这样相似的场面,不由得让她想起她与商少君的初见。

她也是这样,欣喜地搂住商少君的脖子:“阿不!你终于回来了!”

商少君一手将她推倒在地,居高临下地冷眼睨着她,“不知廉耻。”

***

商洛虽是民风开放,这样众目睽睽之下,女子主动奔去拥住男子,还是引来一阵喧哗,更何况这女子还是众人围观的主角,那喧哗声便更大了。

白穆早便不着痕迹地抽开了被商少君拉着的手。商少君乍见柳湄,许是大出意料,一时也未反应过来。很快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此起彼伏的欢呼声和祝福声将白穆的耳畔淹没。她趁乱后退,飞快地离开了人群。

初春的卞城仍旧寒冷,路边的积雪未化,偶见一两多梅花零散地开放,平添了几分萧索之感。

从她发现柳湄的存在开始,她一直在心慌,慌到竟从未想过商少君真与柳湄相认之后,她该怎么办?

她初入宫时后宫只有她一个女子,后来知晓还会有其他秀女入宫,找了许久商少君的麻烦。真等秀女入宫了,没多久她便避居朱雀宫,分清阿不和商少君,她可以自我欺骗,商少君有再多的女人,都与她没关系。

但如今,柳湄的出现,给她当头棒喝的同时,让她觉得自己的处境分外可笑。

回去再一次被宫里人嘲笑个淋漓尽致?再次骗自己商少君不是阿不,她并不在乎?

尝过名叫“幸福”的滋味,却要生生剥去,再过回从前那样的清冷,白穆突然觉得卞城的冷,让人无法接受。

恍惚之间,她生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当初她入宫,无非是为权衡柳轼与商少君的关系,后来柳轼不再,她又被用来对付了洛秋颜一把,如今柳湄出现,无论她两年前为何死去,如今为何回来,那都是她和商少君之间的事,她不愿参与其中。

好不容易在宫外,她为何要回去?

白穆因着自己这个念头,身子都在微微颤抖。她不容自己多想,迅速回了客栈,收拾好衣物,当掉了几件随身首饰,接着雇了辆马车。

一切顺利得不到小半个时辰都未用上。

“夫人,虽然天寒地冻,但大伙儿都陆续回来了,您是想去哪儿呢?”车夫殷勤地替她掀开车帘,笑问道。

白穆怔了怔,垂目道:“随便罢。”

“这……”车夫跟着愣住。

白穆上了马车,才缓声道:“往西边去罢。”

“往西走,可就出国境了,夫人确定要这样走?”

“嗯。”

“好嘞!”

马鞭一扬,马车飞奔而去,只在潮湿而泥泞的路上留下蜿蜒曲折的沟痕。

作者有话要说:

据说黄桑因为是我滴楠竹,所以才信誉值跌破表,这不是真的吧不是真的吧不是真的吧?T T

33、真假青梅(四) ...

“夫人,您一介女流只身一人出行,也不怕危险?”车夫是个憨厚老实的,一面驾着马车一面替车里的白穆担忧,道,“小的看您也没什么具体目的地的样子,要不送您去采桑居找桑姑娘帮忙,或许有个安身立命之处。”

白穆静坐在车内,车窗大开,任由刺骨的寒风刮过面颊,并未答话。

车夫仍在继续:“桑姑娘心地极好的,特别是对老弱妇孺,去了采桑居,即便见不到桑姑娘本人,只要说明情况,也会有人好生招待你的。”

“桑姑娘真是好人哪!上头说是拨了银两下来,可没轮到咱们头上。若是多几个桑姑娘这样的大好人,我们哪里还用愁吃愁穿哟!”

车夫一人说得开心,许久才发现车内一直没有声音,讪讪地停了下来,不想他停下,车内人又说话了。

“采桑居可是随处可见?”

车夫一听,以为自己的话起了作用,忙笑答道:“不说随处可见,北方几个重镇都是有的。夫人若想去采桑居,咱们现在掉头还来得及,最近的一处就在卞城了。”

车夫一面说着,一面已经放缓了驾车的速度。

“不用了,继续走吧。”

白穆倚在车窗边,望着窗外的白雪枯木不断后退,一时间心下茫然。

从前她虽什么都不懂,却也明白一入宫门深似海,想要出去,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所以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还能重得自由。但今日坐上这马车,一步步远离卞城,就仿佛一步步远离这两年来的生活,她以为一辈子的生活。

出了宫,她去哪里?

不出宫,她又何去何从?

白穆自嘲地笑了起来。

“夫人……”

车夫叫唤一声,马车便突然一阵颠簸,停了下来。白穆也回过神来,问道:“怎么了?”

说着便掀开了车帘。

马车被一人拦住。

那人骑了匹马,离他们三丈远的模样,冰冷的面上沾了些许尘灰,看来略有憔悴,对上白穆的眼,也不言语,只是静静地望着。

竟是裴瑜。

白穆蹙眉。

这裴瑜,是洛家一手提拔,平日在宫里偶尔遇见,也从不多言。裴雪清虽与他同族同姓,在宫中肆无忌惮毫无规矩可言,也未见他有何阻止和警醒她的行为,似乎永远顶着一张冰块脸,出现察觉不到他的存在,不出现也不觉得哪里不妥。

“卑职奉命接夫人回去。”

片刻,裴瑜才沉声道。

“奉谁的命?”白穆高声问道。

她和商少君出沥山时,分明只有两个人。这三日下来,除了第一日商少君出去了一个下午,两人几乎是形影不离。现在她才刚刚离开卞城两个时辰不到,裴瑜就能得了商少君的命令,还准确无误地找到她?

裴瑜并未马上回答,只是端坐在马上,时值正午,皙白的阳光由上而下地将他整个人笼罩,更显得他面色如雪。

半晌,他突然道:“夫人当真打算只身离开,与公子再无任何瓜葛?”

白穆一时怔忪,却不知是因为向来沉默的裴瑜突然问出这样的话来,还是因为他问出的这个问题。

她垂目看着自己手里握着的手炉,良久,才笑了笑,道:“我若说是,你会放我走?”

裴瑜只道:“公子道夫人是聪明人,见了卑职自会随卑职回去。”

“若我不愿呢?”白穆抬眸,看住他。

裴瑜不动声色,只淡淡道:“公子称夫人上有父母,下有朱雀一众人等,定然不舍只身离去。”

因是在宫外,裴瑜省去了朱雀宫的“宫”字。

白穆不由得笑起来:“回去又如何呢?”

裴瑜未答,只道:“请夫人随卑职回去。”

说着他便下马,往车夫怀里扔了一锭银子。

车夫本身年纪也不大,十七八岁的模样,未见过什么世面,初时一看裴瑜一身肃杀之气便有些被吓到,现在见他步步走来,捧着银子拿也不是,丢也不是,只回头看看白穆,又看看裴瑜。

“你走吧。”白穆叹息道。

车夫一听,连连鞠躬,撒腿便跑了。

裴瑜驾车,由一路向西改为一路向南,却并非回沥山,而是直奔都城。

一路上两人的话极少,多半时候裴瑜在外驾车,她在车内休息,吃饭的时候两人才勉强同桌而食,来去也说不上几句话。

但几日处下来,白穆发现,裴瑜虽然话少,却极为细心。譬如每日用膳,她哪道菜吃得比较多,下次便一定会再出现在餐桌上。她手上的暖炉,她自己经常忘记换炭火,裴瑜总记得提醒,后来他便干脆每次饭后,自己拿走暖炉换好再给白穆。

那暖炉是他们刚刚出沥山那日,商少君买来给她的,许是为了让她开心,上面特地绣了个“穆”字。

久在宫中,白穆早习惯了一个人安静地呆着,因此与裴瑜的相处也算融洽。只是偶尔心下不安,毕竟裴瑜暗里算是洛家的人,在卞城外找到她的速度,又快得离谱。

“听说皇上此次沥山之行,又带了名貌美女子回宫?”

“你哪里听来的消息?不是说皇上忙于政事,后宫都不怎么去了吗。今年的选秀现在还没什么动静呢。”

“大爷自有我的门路!你信不信,不等几日就会有消息下来,就跟上次一样一样的!”

“得!若真如你所说,下次的酒钱我请了!”

两人在一处饭馆,再次听到关于商少君带女子回宫的消息。

由北向南,北方是百姓们高兴地讨论桑姑娘寻到了自己的夫婿,随着夫婿回家了。靠近都城,重点便开始向商少君转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