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穆未曾问过裴瑜关于商少君的事,裴瑜也不曾主动提起过。

“若是真的,后宫又要多名新宠了?”

那两人还在继续。

“啧啧,上次贤妃便大闹了一场,这次……又不知有什么热闹看咯。”

“她还能闹?上次有孕一事也不知是真是假,说不定是皇上看在柳家小姐的份上才压下来了!否则怎会又突然失宠了?”

“哈哈,是的,你说得有道理,看那位这么久都没去后宫,说不定就是被这事给伤到了。”

“无耻□……”

叮——

那人一句讥讽的笑骂还未出口,一只瓷碗落在桌前,打断了两人的对话。两人火上眉梢,正四下看着是谁打扰了他们的闲情,回头再看桌上的碗,不知何时变成了粉末,白花花地摊在桌上。两人也跟着吓白了脸,低着脑袋弓着身子便赶紧走了。

白穆看了看一旁面不改色的裴瑜,想不到他的身手这么厉害。

“多谢。”白穆淡淡道。

“私议公子与夫人,本就是大罪。”裴瑜亦淡道。

“既然他们已经回宫,我们是否也应该加快脚程?”白穆问道。

离都城越近,裴瑜驾车的速度反而越来越慢。

“公子吩咐,夫人常在宫中,难免苦闷,若能在宫外多待几日必然欢喜,因此卑职无须急着带夫人回去,随护夫人左右便是。”

白穆眉宇微动,心中万般思绪化作唇角一抹讥笑。

“你可知他与柳湄的事?”

“略有耳闻,知之不详。”

白穆不再问话,裴瑜亦不多言,只是用完膳,上马车之前,白穆吩咐道:“直接回宫罢,越快越好。”

该要来的,总归躲不掉。

***

从沥山回到都城,花了整整十日的时间。白穆离开的时候正是初春,回来却是春意正浓,一路上春光明媚,桃红柳绿,格外好看。

两人赶到都城外时,已经是傍晚。白穆吩咐过“越快越好”,因此裴瑜并没有停下马车的趋势,晚膳都未歇下来用,连夜进城。

商都的宵禁比其他城镇晚,到亥时才会关闭城门。但白穆看着夜色,即便是亥时城门才关,他们恐怕也赶不上了。

“不若明早再进城?”白穆对外道。

车轮辘辘,也不知裴瑜是否听见,马车并未停下,反而驶得更快。

春日的夜晚下起细雨,淅淅沥沥地敲打在车窗上,洗去窗纸上的尘灰,偶尔点上一方圆,偶尔拉出一丝线,凌乱地留下湿润的足迹。

许是过了很久,马车才渐渐缓下来,被雨水冲刷地干净的窗纸透映出暖黄的火光,白穆掀开车帘,果然见到商都城门正在眼前。

可惜城门已关。

白穆正要与裴瑜说话,回首间瞥见墙角根下站了一个人。

春雨细腻而缠绵,顺着斜风逶迤落下。那人立在城墙处,黑色的大氅随风没入夜色,周身被泅起的朦胧烟雨笼罩,墨发在风中涤荡,沾上的细小雨粒不经意地落入深潭般的眸子,却激不起丝毫涟漪,直至望见她,柔色在冷肃的眉宇间化开,深潭也融入□,荡漾起和暖的笑意。

不知是否春雨迷了眼,须臾间,天地都失了颜色,白穆眼中只有这一幅画,画中人只身立在风雨中,衣发翻飞间望着她,笑容温暖。

她以为他正佳人在怀,她以为这半年来的温情缱绻势必随着这场春雨洗刷干净,她以为回来之后,等着她的必是举国的嘲笑和朱雀宫的冰冷。

连日来的委屈、担忧、惊惧、茫然,就在那温暖的一笑里渐渐氤氲,白穆都不记得自己是怎样下的马车,只知道她迎着风雨与那人对视,而他一步步走近,张开双臂将她抱了满怀。

作者有话要说:

来来来,谁说我甜蜜不超过三章的???出来给我捏一把,哼哼~~~

34、真假青梅(五) ...

商少君将白穆送回朱雀宫,一路并未有多言,只是在朱雀宫的侧门口拥了她许久,才低声道:“事情并非尽如世人所言。”

白穆抬首望住他,并不掩饰想要知道详情的情绪。商少君笑着捋了捋她的发,“此事牵扯甚多,一时也说不详尽。我说过必不瞒你,日后再与你细细说来可好?”

白穆微微垂眼,一时两相沉默。

“离宫十数日,还有许多政事未能处理,今日便不陪你了,你先进去罢。”商少君吻了吻白穆的额头,柔声道。

白穆服顺地点了点头,未多言便转身离开,行了几步又突然顿住,回头望去,商少君还在原地看着他。

“若……”白穆呐呐地开口,“若你和她……你放我出宫如何?”

她承认她爱得卑微,不顾一切,甚至可以说被冲昏头脑,可她也明白别人的两情相悦与她的爱恋是否深沉没有任何关系,她既不愿同另一个女子争夺她的爱,也不想让自己守在深宫看着他们黯然神伤。

春雨依旧缠绵,一缕清亮的月光却穿过云层,不偏不倚地映在商少君的侧脸上,那一瞬,暗沉的眸子隐隐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寒凉。

他跨步向前,再次将白穆揽入怀中,低声道:“我以为你会明白。”

他凝视住白穆,“从始至终,我所欢喜的,只有你一人而已。”

这半年来,商少君说过各种花样的情话,却从未这样直白地表明过心意。

白穆眼帘一颤,眸子里落了春雨般的清透,轻声道:“商少君,只要你说,我便信。”

语毕,踮起脚尖在商少君唇上印下一个吻,转身就走。

***

一连数日,朱雀宫格外冷清。

后宫诸项事宜明面上仍由贤妃打理,但白穆出宫这些时候,将事情交给了莲玥,回来之后也未再接手。

往常白穆不多言语,碧朱却是个爱热闹的,整日与几个宫人闹得不亦乐乎,这几日连她都突然安静下来,朱雀宫便无人敢多喧哗了。

沥山之行碧朱也在其中,虽然那位桑姑娘其实并未随着皇上的人马回都城,她仍旧见到了。

那是她服侍了十几年的小姐,自然一眼便认出来,若不是旁边的宫女扶着,她恐怕直接吓得跪下了。

她并非不喜柳湄,但柳湄是小姐,阿穆是姐妹,她当然偏着白穆多一些。是以从沥山一路回来至今,她一直对柳湄的出现苦恼不已。

“阿穆,用晚膳了。”碧朱瞅了一眼正在看书的白穆。

沥山回来之后,她只把自己埋首在各种书堆中,时常整日整日地不说话,也不再去勤政殿。而皇上……即便柳湄没有出现,皇上离宫那么久,近来定然忙得不可开交,没时间过来朱雀宫的。

白穆面上并没有不悦的神情,放下书便过来用膳,昵了碧朱一眼,“你一直盯着我做什么?”

碧朱直接道:“阿穆,你有什么不开心的要跟我说,我们以前说好的。”

白穆笑了笑,将饭碗推到她跟前,“你哪里看我不开心了?”

“就是没有不开心才奇怪啊!”碧朱低声嚷嚷。

这么久以来,白穆和商少君之间的变化,她再粗心眼也是瞧得见的,如今柳湄突然回来,白穆怎么会一点反应都没有?

白穆只是笑着睨她一眼,自行吃饭。碧朱却是吃了几筷子便停下,往白穆身上靠,诺诺道:“阿穆……你没有不开心,我却是不开心的,我怕小姐进宫之后……”

碧朱顿了顿,白穆亦是眉眼一动。

“阿穆,依着皇上与小姐当年的情分……”碧朱想了想才道,“小姐恐怕必然会入宫的。我本就是小姐身边的贴身丫头,我怕……万一到时候小姐再把我要过去……”

“不会的。”白穆突然斩钉截铁道。

“嗯?”碧朱一愣,一时没反应到白穆说的“不会”是指的什么。

“我相信他。”白穆垂着眼,声色坚定。

***

勤政殿,一盏明灯,烟香袅袅,矮榻上两人相对而坐,凝思对弈。两人似乎极为习惯这样的相处方式,一举手一落子之间,生死是非,就此定论。

“慕白应该已经离开都城,微臣遍寻不见踪迹。”柳行云垂眸低声道。

商少君扬了扬眉头,“找到他要找的人了?”

柳行云答道:“微臣不知。”

商少君只盯着棋盘,未语。

良久,柳行云又道:“皇上不若从贤妃处打探。”

商少君抬眸望住他。

柳行云接着道:“微臣得知他来商洛寻人,亦是贤妃告知。”

“哦?”商少君的眸子里隐隐透出莫测的笑意。

“当日贤妃约微臣摘星阁一叙,便是说的慕白一事。”柳行云虽自称“微臣”,说起话来却并没有过分的恭谨,只像是朋友间普通的谈话,道,“她给微臣一块玉牌,称慕白来商洛是为了找寻未婚妻子。微臣转诉给慕白时,他竟未反驳,且收下了玉牌。”

“玉牌?”商少君嘴角的笑意更浓。

柳行云答道:“是。一块鸳鸯玉。慕白拿到之后便与微臣说,他的确是在找一名女子,左肩后有三颗黑痣列成三角。”

商少君手上动作顿了顿,双眼微眯,随即嗤笑道:“莫非要朕替他扒了天下女子的衣裳给他看?”

“或许这也是他久寻无果的原因。”

“罢了,也不用再寻他。”商少君收回手中的棋子,抬眸,似笑非笑地睨着柳行云,道,“朕倒是对湄儿的事更感兴趣。”

柳行云眉目一肃,迅速起身,下榻跪在商少君面前,拱手沉声道:“微臣以性命向皇上担保,湄儿一事微臣毫不知情。此前微臣亦以为湄儿早已死于非命……”

商少君转眸一笑,“爱卿无需如此紧张,湄儿还在世,朕高兴都来不及。朕只是好奇,自古官商勾结,她一介女流,只身一人,若无人旁助,如何能将生意由东做到西,由南做到了北?”

“微臣委实不知!”柳行云磕头道,“微臣亦问过湄儿,她只笑而不语。湄儿的性子皇上也了解,她不愿说,谁也强迫不得。”

“爱卿起来罢,朕只是随口问问,并非问罪,改日朕再亲自问她便是。”商少君漫不经心道。

柳行云却并未起身,只俯身道:“微臣从前与皇上所讲,句句属实,绝无二心,有意欺瞒!”

商少君笑着,墨色的眸子沉得密不透光,望着跪地的柳行云,良久,才缓缓道:“爱卿还是先起身,与朕商量商量湄儿入宫一事。”

柳行云略有意外地抬头,站起身,却不再回到棋案边,只下立一旁。

“朕与湄儿自幼定亲,若能依大婚之礼直接迎她入宫为后自然是最好。”商少君微微蹙眉,“但一来她消失两年余,众人皆以为她已身死,突然以商女采桑的身份出现,恐怕会惹来不少非议;二来柳轼之女,如今亦是罪臣之女,以‘柳湄’之名入宫,恐有后患。”

柳行云拱手俯身道:“皇上如此为舍妹费心,微臣感激不尽。”

“朕的未婚妻子,倒无需你来感激不尽。”商少君扬眉道。

柳行云身子一顿,讪讪地看了商少君一眼,道:“依皇上的意思,此事该如何才好?”

商少君想了想,悠悠道:“商女身份毕竟卑贱,不若效仿贤妃,另投门户。”

“皇上的意思是……”

“举目商洛,除了柳家,最得势的自然是洛家。淑妃不再,洛翎对湄儿,恐怕求之不得。此事朕还不曾与湄儿商议,你回去问问她的看法,若她亦觉得稳妥,朕便与洛翎知会一声,尽早将此事办下,八月选秀时她便可依祖制入宫。”

柳行云再次跪地道:“皇上厚爱,微臣代舍妹谢主隆恩!”

商少君笑睨着他,“算了罢,朕的心思你还不知?”

柳行云面带笑意地起身,与商少君下完那一局棋便退下。商少君自行收拾棋盘,一半的侧脸掩在烛光暗处,看不清神色。

一时间勤政殿只有棋子的劈啪之声,如同一声又一声的匆忙脚步,催人前行。

“陵安。”商少君突然唤道,“让他们盯着柳行云,盯紧些。”

陵安略有诧异地抬头看了商少君一眼,又马上垂首。

商少君微微一笑,“自古成大事者,心思缜密,心机深沉,进退有度能屈能伸,他可是占了个全。朕并非不信他,只是不得不防啊……”

不出几日,宫中便传出消息,洛翎原来有个女儿自幼游落在外,如今千辛万苦寻回,竟就是民间声名极旺的桑姑娘——洛采桑。

而宫中传出消息的当日,朱雀宫收到一幅画。

碧朱看了许久也没看明白,为何画上的阿穆栩栩如生,莫明其妙地悬空坐着,捧书细看的姿势,手上却没有书。

画旁有一行字迹极为熟悉的题字——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作者有话要说:

有姑娘一直在问这是不是“渣男贱女”文,让我表明立场。其实吧,渣男我就不说了,写文这么久,我自认还没写过为了爱情什么都可以原谅什么都不在乎只求留在某人身边的“贱女”……当然这篇也不会是。

爱乃们,╭(╯3╰)╮

35、真假皇子(一) ...

春去夏至,去年冬日大雪后天气一直寒凉,今年的夏日格外凉爽。

洛采桑的出现表面看来,只是百姓在饭后多了新的谈资,纷纷议论洛翎在外的风流事。朝廷和后宫,却是暗潮汹涌。

柳湄名盛,认识她的人不在少数,她也并未有意隐瞒她曾经的身份。关于她“死去”两年后突然回来的个中缘由自然不少人猜测,但更多人在意的是,她突然变成洛翎失散多年的女儿,是否意味着柳洛两家的联手?当今圣上对柳湄的情意天下皆知,给了她一个如此金贵的身份,是否下一步就会直接迎她入宫为后?

这日,近来风头正盛的“洛采桑”特地入宫,拜见了太后以及唯一的正妃贤妃。

碧朱一听到她去了太后宫里便开始坐立不安,硬是称病,让绿翠去迎着。最后在榻上翻来覆去,想想稍后的场景,又爬起来悄悄把朱雀宫里柳湄最爱的那些东西全都收了起来,再想想还是她对柳湄的性子比较了解,干脆直接站在了白穆身边。

柳湄来的时候阳光正好,一米朝阳落在脸上,只让人觉得光彩照人,不敢直视。朱雀宫的宫人不多,平日都跟着碧朱随意惯了,乍一见到柳湄,都有些愣住,一时不知该不该行礼,或者说该行什么礼。

莲玥不愧是宫中老人,极为从容地微微俯身,道:“见过洛姑娘,娘娘等您许久了。”

说着便引柳湄进去。

“采桑见过贤妃娘娘,娘娘千岁。”柳湄倒没什么架子,一入了宫便依规矩行了一礼。

“洛姑娘有礼,随意坐坐吧。”白穆微笑答道。

碧朱早就想好了应对的法子,心里还是噗通直跳,垂着脑袋微微屈身,对柳湄行了个常见的问安礼便转身给两人倒茶。

“阿碧长高了。”柳湄望着碧朱柔声笑道。

碧朱正在倒茶的手微微一抖,多年的习惯,差点直接给柳湄跪下了,但想到如今白穆的身份,她的身份,生生忍了下来,垂首道:“姑娘离开时阿碧正十五,今年十七,也就往上窜了一点。”

碧朱没再唤她“小姐”,柳湄也没怪罪的意思,只是笑道:“你也长大了,懂规矩多了。”

碧朱正思酌要怎么回答,白穆已经开了声,“阿碧平日也不这样,今日许是见了洛姑娘才有些拘谨。”

紧接着吩咐道:“阿碧去小厨房看看,今日午膳的食材可都准备好了。”

碧朱的心一直砰砰直跳,闻言如蒙大赦,领命后对着柳湄屈了屈膝便退下。

柳湄继而道:“阿碧向来淘气,恐怕给娘娘添了不少麻烦吧?”

白穆笑道:“本宫倒是极喜欢她简单爽朗的性子。”

柳湄淡淡一笑,看了一眼内殿,见许多应该放着东西的地方空出来,眼底闪过一丝了然,道:“娘娘也过于朴素了,这殿里布置地这样简单。”

“许是阿碧见你要过来,便收了些东西省得你我尴尬。”白穆直截了当地答道。

柳湄微微诧异,“娘娘好肚量,竟容得阿碧私自胡来。”

柳湄话意不在阿碧,而是白穆大方承认她二人之间的“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