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穆笑道:“人贵有自知之明。本宫殿外的梅花,想必也是洛姑娘最爱的吧。”

柳湄低眉浅笑,“娘娘如此说来,倒让采桑汗颜了。”

“洛姑娘大不必如此,本宫日后还需姑娘多多照拂呢。”

白穆笑得坦然,柳湄起身行礼道:“娘娘言重,采桑不敢当。”

白穆微微一愣,只道不愧都是柳轼教导出来的,和柳行云一个模样,不会得意忘形,能屈能伸。

两人又随意闲扯了几句,柳湄便告退。

碧朱其实一直在门外偷听着,柳湄一走,便急急进来,道:“阿穆,你可别被小姐这温柔样子骗着了,她待上治下都极有手腕,刚刚你那样说,可不是第一招就输了?”

碧朱看来,柳湄此行,恐怕有些看白穆狼狈模样的意思在里头,她刚刚那样说,可不就是承认她的宠爱全是因着柳湄?

白穆饮了一口手中的茶水,安抚地对着碧朱笑道:“这本就是人人皆知的事情,何必自欺欺人,藏着掖着反倒显得小气。”

碧朱撅着嘴,不再反驳。

白穆拉着她的手道:“陪我去趟芙蓉宫吧。”

芙蓉宫自洛秋颜身死后几乎废弃,原本的宫人都被分散到其他各院,许多人觉得那里晦气,不再靠近。白穆老挂念秋日那一院子灼灼盛开的芙蓉花,担心无人看管怕是枯死了,隔几日便会过去打理打理。

碧朱对洛秋颜的讨厌从未改观过,虽是不太赞成她老去芙蓉宫,但思及皇上最近时常无瑕陪她,她去打理芙蓉花总比闲来胡思乱想的好,也就不加阻拦。

两人从前过去多是在傍晚,这次差不多是正午,午膳的时间。

“阿穆,你来这里……”

碧朱话还未说完,身边的白穆突然大步向前。碧朱一愣,眼前闪过一道黑影。

“你先回去。”碧朱还未反应过来,耳边就只剩下白穆这句话。

白穆一眼望见站在芙蓉花前的人影,便下意识地追了过去,只是那人跑得太快,她在宫道里左弯右绕,也未再看见他的踪影。

她一直对洛秋颜嘴里的那个男子好奇不已,想来能狠心到那个程度,也算是异数,这个时候还去芙蓉宫的,恐怕也就是他了吧?

白穆绕了几条路,仍是未找到他,正打算放弃,琼楼一脚,见两人的身影正好折道而来。

她心下一酸,便侧身避在一旁。

是商少君和柳湄。

正午阳光下,两人并肩而立。商少君身材高大,而柳湄纤细修长,在他身边随意地挽着他的手臂,极有默契地款款前行。

白穆一直望着,默默看着一对璧人的背影渐渐远去,眼看就要消失在眼前,竟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她跟得小心翼翼,离他们很远,听不见他们的谈话。商少君不知说了什么,柳湄突然笑弯了腰,嗔怪地瞪了商少君一眼,捏着粉拳给了他一拳头,商少君一手握住,放到嘴边轻轻一吻。

白穆一直跟着,忘记自己走过哪些路,忘记自己要干什么,也忘记自己跟了多久,只是看着那对般配的人,那长许久都不曾见到的脸,连跟着他们踏入一间宫殿都未自觉。

待她渐渐找回意识时,发现自己不知在哪宫的前院,滞愣地侧身站在阴暗处,天色已近黄昏,暖黄的夕阳洒落在衰败的破落宫殿里,说不出的萧索凄凉。里殿的房门“嘎吱”一声打开,商少君与柳湄再次并肩出现,踱步远去。

这次白穆没有再跟上,揉了揉酸涩的双眼,本想休息一下再离开,竟听到外面的落锁声。

她疾行了几步,又想到此时叫喊只会让那两人发现她跟着他们,便顿住了脚步。整院的杂草丛生,枯木破败,白穆立在其中,突然不知何去何从。

砰——

瓷器碎裂的声音。

白穆一惊,是从刚刚那房里传出的。

她微微蹙眉,轻轻挪步过去,推开房门。

屋内不算简陋,却略有凌乱,地上有洒下的水渍和四散的瓷片,白穆看去,一双清透的眸子正好对上她的眼。

白穆愣在原地足足有半盏茶的时间,才移步过去。

“你是谁?”

他摇头。

“你为何会在这里?”

他摇头。

“你知道刚刚来看你的人是谁?”

他摇头。

作者有话要说:

奔新章了~~~今天坐地铁,又坐过站了,T T 乃们霸王我试试看!!!

36、真假皇子(二) ...

商少宫。

这是白穆回过神后的第一反应。

他的模样身形都有商少君的影子,但是显然比他年轻,眉宇间也没有那股帝王专有的冷肃之气。只是浑身上下是身为皇子不该有的邋遢,眼神时而清透,时而迷茫,就像……

就像她刚刚捡到阿不的时候。

“商……少宫?”白穆轻声开口。

那男子一愣,似乎听明白了白穆在说什么,对着她咧嘴笑了。

“你是商少宫?”白穆又问道。

他“嘿嘿”笑着,点了点头,蹲□子开始玩地上的瓷片。白穆一把握住他的手,拍掉那瓷片。他皱了皱眉头,莫明其妙地瞪着白穆。

“危险。”白穆轻声道。

他似乎又听明白了,不再瞪着白穆,憨厚地笑了笑,拉着白穆的手往后院去。

后院的花丛里有只竹草制的球,他取出来踢了踢,兴奋地扔给白穆。白穆接过球,默默地窘了一窘。

看来这回是碰上真傻子了。

或者说不是傻子,大概智力是三四岁的孩子,所以有些话他还是听得明白。

但是……好像不会说话?或者是失了声?

“你会说话么?”白穆拿着球,问道。

他摇头。

“你不会说话?”白穆又问。

他还是摇头。

“你喜欢这个么?”白穆指着球。

他仍是摇头。

白穆放弃。

但商少宫并不放过她,一直缠着她陪他玩球。前门落了锁,后门也被封死,白穆出不去,耐不过他的纠缠,只好陪着他玩,一会儿掀着踢一踢,一会儿拿脑袋顶一顶,踢得好或是顶得好了,商少宫便极为兴奋地在一旁鼓掌。

这游戏虽然幼稚,却还挺费力,玩了不过半个时辰,白穆已经是满身大汗。但人与人之间的情绪是可以互相感染的,看着商少宫孩子般地展颜,白穆也不由得跟着笑起来。

白穆一边陪他玩着,一面也思酌着。

这地方虽然简陋,略有凌乱,却不到脏乱不堪的程度。商少宫要吃要喝,身上略有邋遢却也还干净,应该每天会有人过来。她从前听到的关于商少宫的消息虽然少,可从未有人说过他……是现在这幅模样。

这是出过什么意外?还是被人用过药?

商少宫恐怕被关在这里的日子太久,难得有个人愿意与他一道玩这种游戏,兴奋到子时才抱着球靠在廊柱上睡着了。白穆将他推醒,指了指房间,他便睡眼惺忪地抱着球自己上床睡了。

夜凉星稀。

白穆坐在殿前的阶梯上,身上的汗渍一点点被夜风风干,深夜寂静的皇宫里,只听到盛夏特有的声声虫鸣。

她以为她要在这里坐一整晚,等明日来收拾这间宫院的人来开门才能寻到机会溜出去,但她坐了没多久,便有一人出现在她面前。

面色比月光还凉。

“裴总领。”白穆低笑道。

裴瑜拱手行礼,“卑职送娘娘回去。”

白穆施施然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歪着脑袋看住裴瑜,笑道:“居然真的是你。”

裴瑜眉目微动,却仍旧拱手垂眼,并未答话。

“今日在芙蓉宫的人,是你可对?”白穆问道。

裴瑜不答。

“或者说,在洛秋颜十岁那年将落水的她救起的人是你,对不对?”白穆继续问。

裴瑜显然没有回答的打算,冰冷的脸不恼不怒,仿佛什么都不曾听见。

白穆见他这样的反应,嗤笑出声。

不反驳便是默认。

她曾经好奇过洛秋颜嘴里的那个男子,可以与她有十年的往来而未被洛家发现,甚至在皇宫出入自如,洛秋颜有了身孕他也未暴露,虽然怀疑过他,但想想他看来木讷的性子,洛秋颜向来自负的高傲,怎会看上他这样的男子?

女子终究是痴傻,一旦爱起来,便管不了那么些了。

若是裴瑜,便能解释为何洛秋颜口口声声说他负她,能解释为何他明明是洛家一手培植,商少君却视他为心腹,令他去接她,能解释为何他能准确无误地找到这里来。

“今早我跟着你,反而被你跟了吧?”

“其实淑妃有孕一事,是你对商少君说的吧?”

“其实你……是没有良心的吧?”

白穆盯着他一连三问,眸光越来越冷,面上的嘲讽之色亦越来越深。

裴瑜入定了一般,仍是埋首行礼的姿势,一语不答。

“你走吧。”白穆坐回台阶上,“我不会跟你走的。”

“卑职冒犯了!”裴瑜二话不说,挟起白穆便一个翻身越过了本就不高的宫殿围墙。白穆只被莲玥挟着走过一次,明显地感觉到裴瑜的功夫比莲玥要好上许多,走起来又快又稳,她挣了几挣,他仍旧纹丝不动。

直至到了朱雀宫门口,他才将她放下,再行一礼便迅速消失,正好碧朱开门,见到白穆嚷道:“娘娘你终于回来了!吓死我了!我四处找不到你,不得不去求了皇上……”

碧朱看她面色不善,也不再多言,只问她是否饿了,白穆摇头道:“我先去睡了,明日再说。”

躺在床上,白穆的思绪纷乱不堪。一时想到早晨柳湄过来时端庄又不失娇媚的容颜,一时想到傻乎乎却让她感到轻松的商少宫,一时又想到从摘星阁上跳下的洛秋颜,最终她迷糊入睡前,脑子里是商少君和柳湄手挽手的登对背影。

于是这夜的梦里,白穆一直在沉闷的黑暗里找不到出口,大声叫喊却出不了声,仿佛被一人隔绝在另一个世界里,她拼命向前跑,终于一脚踩空,惊得睁开了眼。

殿内亮着暗黄的油灯,一只飞蛾投影在屋顶上,展翅飞来腾去,耳边除了虫鸣,还有轻盈的脚步声,她还未来得及仔细分辨,便被人拥在怀里。

“醒了?”商少君笑问。

白穆撇开眼,没理他。

“朕之前在和洛翎商讨今年管制延河一事,只得让裴瑜去寻你。”商少君一面擦掉她额间的汗,一面道,“现下把折子带过来才能看你一眼。”

白穆仍旧未搭理。

商少君又道:“你今日都看到了?”

白穆推开他的手,自己抱着薄被背过身去。

商少君欺身到她耳边,好声好气道:“之前不是与你解释过了,阿穆,再等等,等选秀之期过了……”

“商少宫呢?”白穆起身,转眸看住他,“你说过不瞒我,那商少宫呢?”

“你是怨我带她去见他,却不曾对你提起过?”商少君微微蹙眉。

“没有。我想知道他为何是那个模样。”白穆冷冷道。

商少君扬眉,笑道:“你都猜到了,何必问朕?”

“你与他好歹是亲兄弟……”

“当初他为了皇位可以取朕的性命,朕也无需对他心慈手软。”未等白穆的话说完,商少君便打断她。

“那裴瑜呢?”白穆又问,“你如此信任裴瑜,究竟是淑妃事发之后裴瑜才临时倒戈,还是……”

白穆盯住商少君,“还是从头到尾,裴瑜就是你安排在洛家的一颗棋子?”

商少君烛光下的侧脸仍旧挂着笑意,只是眼底的眸光渐冷,盯了白穆半晌才渐渐融化,作势要揽她入怀,“娘子,你听为夫说……”

白穆推开他的手,睨着他冷笑道:“听你说什么呢?说为顾全大局不得不让裴瑜去勾引洛秋颜?为百姓苍生不得不牺牲小小一个女子的幸福来削弱洛家的势力?为国家大计不得不使出这样龌龊下作的计谋?”

商少君面上的笑容渐渐僵在嘴角,白穆仍旧继续道:“你,裴瑜,柳行云,柳轼,或者说这世间任何一个男子都是如此?为了自己想要的东西,骨肉相残,不择手段,肆意践踏他人对自己的情意,真真让人觉得恶心!”

白穆瞪着商少君,毫不掩饰脸上嫌恶的表情。

商少君盯着他,笑容已散,黑色的眸子里寒意愈来愈深,半晌,拂袖便走。

白穆听着大门嘎吱一声打开,又重重关上,裹紧了被子。

她知道商少君不喜欢她这个样子。从前她连“王八蛋”都骂过他,反正她也不是什么大家闺秀。

她想不通商少宫为何要为了皇位将曾经的商少君伤得全身连一块完整的皮肤都没有,她不明白裴瑜为何可以利用洛秋颜的感情在她一尸两命之后仿佛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过,就像当初她不明白为何柳行云会事不关己似得背叛自己的父亲,而柳轼也可以心安理得地踩着太后对他的感情步步高升。

这座皇宫正在渐渐颠覆她从前所有的认知,关于道义,关于亲情,关于爱情。

这里的人,到底是否有“情”字可言?

***

日子在人们对选秀之期的期盼里过得飞快。

前朝表面平静,实则暗潮汹涌。皇上在沥山回来之后开始着手查办赈灾银两的去处,两个月查下来,涉及到大批官员,左右相同时力请严惩,坐实了因着“洛采桑”而出现的柳洛两家联手的传闻。同时延河下游水患再起,虽然是在东昭境内,却也与处在商洛的上游管制有关,因此东昭特地遣来使臣商议相关要事。

因要准备不久后的新主子入宫,后宫渐渐忙碌,负责打理后宫的朱雀宫自然闲不下来,只是身为一宫之主的贤妃几乎把所有事情都交给莲玥主管,自己时常不见了踪影。

碧朱起初也并未在意,以为她一个人跑去芙蓉宫修剪芙蓉花了,可后来发现她每日回来身上都汗透了,虽然看起来脸色怪好,心情也好,她问,她却避开不答,心下好奇的同时也难免有些担忧。

毕竟近来商少君忙,许是好不容易才抽出时间偶尔来一来朱雀宫,每次都扑了空,虽然他是满面春风地来,满面春风地走,碧朱还是有些忐忑,哪里有宫妃敢这样的?

这日白穆又要出门,碧朱连忙拦住道:“娘娘,你最近几乎每日都出去,到底是去了哪里?”

白穆避而不答,只道:“反正这里我也帮不上什么忙,有玥姑姑便够了。”

“可是……”

“我走了,不用给我留晚膳了!”不等碧朱说完话,白穆便提裙匆匆走了。

碧朱想跟上,奈何又被莲玥叫住了。

白穆驾轻熟路地找到商少宫的宫殿,她早便发现每日宫人过来送膳的时间,趁着打开门的时间偷偷溜进去,与商少宫玩上几个时辰,到了晚上裴瑜自然会来接她。

她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有什么意义,但至少开心。

和一个什么都不懂想的人在一起,她也什么都不用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