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我使的这剑法是父亲的补天神剑?”卓南雁浑身一震,心底清晰闪烁的剑招渐渐模糊。他自知这些奇异剑意剑诀即将消逝,这时不及细想,哈哈大笑:“这有何难,我先剃光他的头发!”口中说笑,身子电射而出,长剑势挟风雷,犹如泰山压顶般向南宫参头上罩去。

南宫参又惊又怒,长髯被削,已是奇耻大辱,若是头发再被他剃去一缕半缕,那就再也无颜在江湖中立足,于是便紫烟剑横封一招“参横斗转”,这时他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招法使得沉稳至极。

哪知卓南雁大喝一声:“上当啦!”长剑疾沉,重逾千斤,倏忽间化为轻若鸿毛,威胜神剑连环划出六个圈子,绵绵不绝地向南宫参身上卷去。这六道剑圈一道大于一道,到了最后一道,意蕴无尽,便似笼罩天地。

南宫参初时只当他要剑削自己的头发,紫烟剑只是横封上路,不料卓南雁会全力攻出这样雄浑无端、气夺天地的一剑。他应变也是奇快,才觉失机,便疾步电闪暴退,猛觉背心刺痛,后背衣襟裂开好大个破口。南宫参身子剧震,紫烟剑斜斩数下,布下三道刚猛的气墙,同时远远横移数丈。

“哈哈…”卓南雁却昂然挺立,横剑大笑。“南宫参,你输了!”南官修的老眼内跃出惊喜的光芒,颤声叫道:“好!无往而不复,好一招补天神剑!”

在众门人弟子的轰然惊呼声中,南宫参终于凝身站定,死死盯住卓南雁,眼芒中闪烁着疑惑、狂怒、愤懑和惊疑之色,脸色更是惨白如纸。适才卓南雁那一剑,他虽拼力退开,但背心仍被剑气所伤。

南宫馨却跳上两步,拍手叫道:“是啊,南宫参,你胡子掉了,头发没了,衣服破了,非但仗打输了,连脸面都输得一干二净!”说着竖起雪白的玉指,悠然道,“…才三十招!”

“噗…”南宫参本来受伤不重,但看到南宫馨翘起的三根手指,陡觉心底热血翻滚,张口便喷出一道鲜血,身子摇摇欲坠。

众门人弟子大惊,纷纷拥上,七手八脚地扶住他摇晃的身子。南宫参奋力挺身站定,挥手将身旁的弟子搡开,怒焰奔腾的眸子紧锁住卓南雁,涩声道:“好剑法!不知小兄弟怎么称呼,剑狂卓藏锋,是小兄弟何人?”这时他心神凝定,又回复了往昔文质彬彬的谈吐。

卓南雁听他提起父亲,脸上狂意一敛正色道:“那便是家父。在下卓南雁!”

南宫参浑身一震,眼神倏忽几闪,才仰头大笑:“江南狂生卓南雁?哈哈,原来我是败在剑狂之子的剑下!好,好,好!”猛地将手一挥,黯然道,“走!”不待众弟子应声,转身大步而去。众弟子乱糟糟地扶起受伤同伴,仓皇退走。

桌上短檠耀出淡黄的清辉,映得茅屋内一片温馨。

卓南雁、施屠龙和南宫修祖孙围桌团坐倾谈。原来南宫修性子老而弥辣,虽在跟南宫参的叔侄相斗中屡落下风,却不愿施屠龙、大慧上人这等老友援手。直到前些时日孙女被劫,才追得向大慧求援。

施屠龙久闻这位老友有此麻烦,他虽深隐庐山,不问世事,却一直为南宫修担心。更因近来挂念卓南雁的安危,棋仙终于动了下山之念,便遣清虚道长一位回山探师的弟子给南宫参下了战书,只想先在天柱山与南宫堡主一战,了却老友安危,再北上寻访卓南雁。不想却在此地师徒邂逅。

再听得卓南雁说起卧底龙骧楼、南归探访五通庙和独闯无极诸天阵的诸般凶险,饶是施屠龙和南宫修这等老江湖,也不禁阵惊阵忧,最后听到铜殿底剑狂父子相会的一幕,更是慨叹良久。只是卓南雁不愿师尊忧心,自己被迫服食龙涎丹之事,便隐去不谈。

南宫修满头白发,也许是沉疴经年,瞧来瘦如枯木,脸上却满是慈和。“嘿,藏锋啊!这多年杳无音信,他…终究还是去了!”说起卓藏锋,他的老眼内不禁泛出混浊的泪,沉声叹道,“他来求取紫金芝的时候,正是舍弟南宫皋无端暴毙,南宫参那驴球的初登堡主之际。那时老朽已离了南宫堡,来此隐居,事后才知藏锋老弟跟南宫世家的一番争执。嘿,藏锋老弟是奔着我这薄面来求取紫金芝的,老朽却未与他一晤,真是愧对挚友呀。”

卓南雁知道这南宫修是上代南宫堡掌门南宫皋的兄长,当年在南宫世家地位颇尊,想不到父亲远道而来,未见老友,却落人一条不归之路。他心底一酸,问道:“修老,那紫金芝当真是在无极大阵之中吗?”

南宫修一叹:“南宫世家三宗宝,天罡轮、紫金芝、火凤凰,除了天罡轮深埋在大阵当中,紫金芝和火凤凰一直都在南宫堡内供奉。只是…传闻当年令尊来南宫堡求取紫金芝时,初登堡主之位的南宫参彷徨无计,其时堡中大权还握在南宫五老的大长老南宫致仁之手,这老驴球为了巴结格天社对抗卓藏锋,竟将紫金芝通过格天社之手献给了皇帝…”

卓南雁闻言一震,道:“怎么,原来父亲入阵之时,那紫金芝早不在大阵之中了?”

南宫修黯然点头:“正是。紫金芝在大阵无极殿云云,不过是南宫致仁编出的屁话,只为了将令尊诱入阵内。真的紫金芝早就送去了临安皇城…”

卓南雁涪道:“父亲直到深陷无极殿,才知是镜花水月一场空!”心底又是郁闷,又是难受,忍不住骂道:“南宫致仁这厮死得倒早,不然定要剥了这老儿的皮,给父亲出口恶气!”

“剥了他的皮却又如何?往事已矣,卓教主终是去了!”施屠龙铁铸般的刚硬脸孔凝在灯影里纹丝不动,黯然叹道,“想不到卓藏锋、完颜亨这一南一北两大英雄竟会结成兄弟,而他们最后却都是死在自己人手中!”昏黄的灯火映得他脸上的皱纹刀刻样得深,眼角却也有些亮晶晶的东西在闪。

南宫馨眼见众人满怀感伤,忙笑嘻嘻地岔开话题道:“适才卓大哥说的那无极诸天阵,好有意思。不知当年我南宫世家的哪位老祖宗,建得了这大阵?为何从前每次问您这大阵的事情,您都不肯说?”卓南雁和施屠龙均是一震,一起望向南宫修。

卓南雁道:“正是!这无极诸天阵巧夺天地造化,当年造这大阵的前辈不但是位天才,更需耗费极大的人工物力,真不知他是如何造出此阵的?”

“无极诸天阵,”南宫修那双深深凹陷的眼内陡地耀出精芒,声音也不觉高了,“这话说来可就长了!这大阵…还是建于南唐末年,迄今快二百年啦!”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二十三节:初试身手 怅谈往事

“南唐末年?”卓南雁扬眉道,“那时当政的莫非就是那位‘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的后主李煜?”南宫修笑道:“正是这位风流帝王!这李后主写诗填词是个好手,做皇帝却是个十足的糊涂蛋。其时南唐建都金陵,他却作《念家山曲破》和《振金铃曲破》,谐音便是‘家山破’和‘金陵破’,真真是不祥之兆。我南宫世家祖上便是这南唐糊涂后主的臣子,名讳南宫凌虚。先祖凌虚公非但武功精深,更胸罗锦绣,学究天人,只可惜碰上李后主这混账主子,一直没有用武之地,只在礼部领了个闲职…”

南宫世家和那无极诸天阵名震江湖百余年,却少有人知晓这武林第一世家的渊源。便连南宫馨有时问起,南宫修也懒得细说。这时老人开口谈说往事,登时屋内三人凝神静听。

“那时候天下大乱,太祖赵匡胤崛起中原,正横扫南汉等国。南唐偏安一隅,岌岌可危。在这风雨飘摇之时,李后主照旧不问政事,不是听歌看舞,便是跟一群和尚道士讲佛法、谈易经。凌虚公和几位有远见的大臣多次进谏,劝他强兵备战,这昏君只是不理。凌虚公深知不出数载,南唐更会亡国,不由闷闷不乐。

“偏在这当口,这天柱山下一座古塔倒塌,现出塔内一尊漆金的不腐肉身和半截古碑。那肉身也不知几百年了,兀自眉目清晰肌肤饱满,想来生前必是个得道高士。据说古塔倒塌之际金光纷浇,瑞彩千层,更有一只火凤飞腾冲霄…”

“火凤凰?”卓南雁听到这里,终不住问了一句。

“正是!那火凤生得什么模样,虽是谁也没有见过,却越传越神。想必后来我南宫先祖造出一只内藏阵图的火凤凰,也是由此而起。”南宫修淡然一笑,又接着道,“…那时古塔塌陷、神仙出世之说传得沸沸扬扬,将潜山地界的官员惊动了,见那古碑上的碑文虽已模糊难辨,却仍依稀可见当中的四个大字‘九天司命’。这天柱山素为道教名山,据传乃九天司命真君的道场,便有好事之辈附会这不坏肉身便是九天司命真君得道前的真身。地方官大喜,当下将此当作一大祥瑞,层层上报到金陵国都!

“李后主那昏君对国家大事懒得搭理,对这荒诞不经的祥瑞之说却十分上心,举朝一片欢腾,都说是千古未遇之盛事。便有佞臣迎合昏君之意,要他效法唐朝于法门寺建地宫供养佛骨的典故,在天柱山也给这九天司命真君建一座地宫供养!”

“供养佛骨?”南宫馨奇道,“那是什么典故?”南宫修苦笑道:“传说法门寺下有一座建于汉代的地宫,内中供养着释迦牟尼佛的舍利。到唐代时,唐高宗李治为了祈求国泰民安,便开启地宫,迎佛祖舍利入京瞻仰,事后再将皇室和显贵所供奉的无数珍宝,随舍利一同送归地宫。据说这等迎取佛骨的盛事三十年一回,大唐一朝总共迎奉了七回!”

卓南雁沉吟道:“当年韩愈上《论佛骨表》苦谏唐宪宗,却险些丢了性命,为的便是这桩事了?”施屠龙的苍眉一皱,叹道:“便是此事。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南宫修点了点头,又道:“正是此理!但李后主那昏君却深觉这效法大唐迎奉佛骨之说甚妙。一来南唐自认承袭李唐的道统,且自开国起便崇奉道教,供奉九天司命真君,那是理所当然;二来,南唐自立国算起才三十来年,却赶上宋太祖赵匡胤横扫天下,国势飘摇,若能每三十年迎奉神君真身,以佑国祚绵长,最好如大唐一般绵长到二百多年的国祚,那是最好不过。

“昏君主意打定,便亲选建造地宫之人,其时凌虚公在礼部为官,又兼学贯古今,精晓易理,这差事自然便落在了他的肩上。先祖凌虚公也看出南唐将灭,不愿再留在朝中,便心甘情愿地领了这份闲差。据说地宫不久便建好,内藏李后主自宫中私贡的内帑和珠宝无数…”

“珠宝无数?”卓南雁忍不住苦笑道,“怎地晚辈却只见到那座吞吐天地的雄奇神殿,却没瞧见珠宝,更无缘得见那神君的真身?”

“那是你福分不够!”南宫修嘿的一笑,“据老夫猜测,你进的当中主殿便是地宫上无际诸天大阵的总阵眼。那左右两侧的偏殿之下。必然还有地宫,料来一座供奉真君,一座珍藏重宝!”南宫馨向卓南雁“扑哧”笑道:“这才叫入宝山而空手还!”

南宫修一拂长臂,笑道:“我先祖凌虚公做事兢兢业业,务求高远,因怕后人贪图供奉那神君真身的金银重宝而亵渎神灵,他便想在地宫之上再建一座奇阵。后来他痴爱天柱山磨玉谷钟灵天地之秀,不觉竟将平生抱负全用在了这大阵之上,但他所谋太大,饶是有李后主的鼎力支持,也花了八年之功…”

卓南雁想到无极诸天阵内鬼斧神工的布置,也不由暗自点头:“怪不得那大阵如此气魄宏大,原来是有官家出钱出力!”南宫修却又苦笑一声:“说来也是可笑,这无极诸天阵还没造好,宋太祖已遣大将曹彬征伐南唐。初时李后主君臣还赖有长江天险,不以为意。哪知宋军兵行神速,说来便来,几个月工夫便打到了金陵城下,没过多久,李后主便真的‘金陵破’、‘家山破’了!

“凌虚公在磨玉谷内埋首建造大阵,数年间两耳不闻天下事,待得无极诸天阵和阵内铜殿终于完工,才知李后主早已青衣小帽,率百官向赵宋纳降!凌虚公无奈,便遣散丁匠,自率门人旧部在天柱山筑堡隐居!”

南宫馨“格格”一笑:“这么说,咱们的先祖凌虚公来了个闷声大发财,将李后主君臣供奉神仙的钱财重宝一股脑儿地私吞啦!”南宫修挥掌在她后脑轻轻一拍,嗔道:“胡说八道!凌虚公素来视金钱如粪土,自不会将那些钱财放在眼内!”顿了顿,又道,“但他老人家却非迂腐之辈,拿出些银两修建南宫堡,料来也是有的!”南宫馨妙目一转,冲卓南雁眨了下眼睛,神色颇不服气。

施屠龙若有所思地道:“南宫世家建堡也有二百来年,却在近几十年来才为世人所知,想来当年令祖凌虚公必是行事隐秘,不与世人往来!”

南宫修道:“正是!凌虚公自认曾受南唐李家大恩,李家虽亡,他也需世代谨守忠君的臣子之节。只是那时的天下早姓了赵,凌虚公的当务之急,便是严守机密,不招摇于世。好在当年建造大阵和地宫的工匠都是分批修建的,谁也不知所建何物,加之当年李后主怕给谏臣得知后苦谏啰嗦,遣凌虚公修建地宫也是偷偷摸摸。他出降之后,此事自然不再提起,更未载于史册。那些剩下的天柱山人,不是信奉九天司命真君,便是对凌虚公奉若神明,是以本门和这无极诸天阵之秘便一下子沉埋了数十载。

“直到几十年后,本门中人才耐不住寂寞,崛起江湖,后来无极诸天阵的机密也泄漏了出去。百余年来多有贪财武人悄悄入阵寻宝,却都是有去无回,‘有进无出诸天阵’的大名才渐渐轰传天下。只是这大阵的建造渊源却一直无人得知。”说到此,南宫修的老眼内不由精光摇荡,盯着那灯焰跳耀的短檠幽幽出神,沉了沉,才道,“可是在凌虚公生前,确曾有一人出入过无极诸天阵,那人便是他的好友,后来的武圣冲凝道长!”

卓南雁眼前倏地闪过诸天阵内几处秀骨天生的苍华留言,忍不住道:“原来王冲凝却还是凌虚公的好友?”南宫修点一点头:“传闻那时王冲凝还是个道号苍华的道士,不信世间有绝阵一说,果然凭着他得自吕祖亲传的纷世高才,在这无极诸天阵内一入一出!”卓南雁想起王冲凝在神殿内石门上的留字,忍不住道:“冲凝仙长虽是旷世高人,一路破阵,但在那铜殿最后关口,也曾如入大化洪流,生死一线!”

施屠龙忽道:“生死一线,才得悟无上至理,创出天衣真气的绝世奇功!”卓南雁一拍大腿,怅然道:“可惜他留下的天衣真气的正宗原本,却被一个叫南宫笙的家伙一手毁去了!”

“南宫笙?”南宫修眼内却闪过一丝温和的光芒,又道,“算来他还是老夫父辈的人物,只不过却是个特立独行的愤世嫉俗之辈。他这人自幼便有上报国家、下振宗门之念,只是生来身子羸弱,又因性子古怪,相貌奇丑,不为本门师长所喜…”

卓南雁本来提起这南宫笙就一肚子怨气,但听得这怪人也是“生来身子羸弱…不为本门师长所喜”,想到自己幼年遭遇,登时气便消了许多,隐隐地还对这“性子古怪”的南宫笙生出一丝同情之心。

“这南宫笙虽然模样丑陋,却在奇门五行和战阵之学上天赋异禀,只可惜他费尽心机,也没有捞到堡主之位。一怒之下,他的怪异脾气发作,便决意独闯无极诸天阵,让南宫世家那些‘不长眼’的长老们开开眼。”南宫修说着苦笑摇头,满头白发簌簌飘摆,“只是要硬闯无极诸天阵,谈何容易!

“当年先祖凌虚公怕后人觊觎阵内财宝,终其一生,也未吐露破阵之法,只是暗铸紫铜凤凰一只,将大阵图纸藏于凤凰腹内。自此以后,那火凤凰便是南宫堡弟子荣任堡主的信物!这火凤凰嘛,便是南雁在五通庙底见到的那只,那时还在堡主手中,南宫笙自是无缘得见!

“但他心细如发,日夜在南宫堡的藏经楼内秉烛苦读,竟硬生生地自凌虚公留下的笔札杂录中‘挖’出了蛛丝马迹,又自录成一图,名曰‘无极阵图’。这人是个狠主儿,录成阵图之后,便假装失火,纵火毁去了藏经楼…”

卓南雁忍不住“噢”了一声,苦笑道:“这人的性子,倒有几分像那南宫溟,发起狠来,什么都不在乎!”南宫修也沉沉点头:“确是如此!他们都是心高气傲之辈,偏偏又都因貌丑、体羸等诸般缘故而不为长辈所喜,日久天长便全淤了一腔怨气!嘿嘿,这样的人生于世间,往往最是可怕!”

“那一年,我十八岁吧,却也是个性情孤傲之辈,只因深爱这西麓风物,在此结庐隐居…”他仰头一叹,目光倏地悠远起来,道,“当年南宫笙在堡内谁人也不理,倒跟我这晚辈性情相投。只是自他纵火烧毁藏经楼之后,便不知去向,直到有一晚他才忽然来访,面色仓惶,容颜憔悴,跟我说,他刚刚自无极诸天阵内出来…”

屋内诸人虽听卓南雁适才说起在阵内看过南宫笙的名字,听到这里,仍不禁齐齐“噢”了一声。

南宫修却也沉沉一叹:“他本就身子骨弱,那时更是奄奄一息。我也是大吃一惊,知道堡内诸大长老正在四处寻他,忙将他藏了起来,将养数日。那些日子南宫笙神色落寞,忽悲忽喜,似是在琢磨什么机密要事…我本来憋着一肚子的话,想要打探那大阵有何玄奇,但见他日日冥思苦想,倒也不好打扰…”

“冥思苦想?”南宫馨忽道,“卓大哥曾说这南宫笙见过天衣真气,那时只怕他仍在苦思这天衣真气的练法!”南宫修点头道:“照南雁所说,南宫笙似乎当真一路履险如夷地入了神殿,依着他的脾气,见了那天衣真气的石刻之后,自然会顺手毁去,以免给南宫世家的后人瞧见!只是那时候,我却全不知晓!

“南宫笙住了数日,内伤初愈,却对我说,他要外出寻个僻静地方,好好琢磨一下天下大事!我对他说,这深山幽谷岂不正是僻静地方?他却摇了摇头道,再深的山也瞒不过武林中人,南宫家的人跟狗一般,没几日便会寻来。他要找一个武林中人找不到也不敢找的僻静地方去!我听得一头雾水,问他那地方却是哪里?他却哈哈一笑,拍着我的肩头道,再见面时,他南宫笙只怕就是衣紫腰金了!长笑两声,便拱手而别!”

施屠龙一笑:“这南宫笙名利之心好重!”南宫修呵呵一笑:“料来如此吧!只是自此一别,我便再也没有见过他。谁料不知怎地,我收留南宫笙之事竟传出了些风声,那时我也未留意。孰料数十年之后,南宫参那厮竟屡屡前来相逼,让我交出南宫笙亲录的无极阵图和他的下落!”

他说着摇头苦笑:“他哪里知道,南宫笙为人坚吝,他辛苦录成的无极阵图怎会转手他人?而他的去处更不会让旁人知晓!”南宫馨不禁撅起樱唇:“这么说,爷爷当年一念慈悲,却给自己招来无尽的烦恼!”南宫修的老脸一沉,缓缓道:“他当日走投无路,无论如何,爷爷也不该将人拒之门外!”卓南雁听得心头一热,忍不住道:“修老爷子,您这才是英雄好汉的行径!”南宫修老眼内的锋芒一闪。

“怪哉!”施屠龙忽道,“南宫笙得了那天衣真气之后,怎会一直在江湖上寂寂无名?”南宫修也蹙眉沉吟道:“此人行事不能以常理揣度。他性情孤高,当年谋夺南宫堡主之位时,便自称要先振家威,再扬国威,便是得了天衣真气,也未必会以称雄江湖为念!他去了何处,也算江湖中的一个谜团了!”

众人皆是心绪翻飞。微微一沉,还是南宫馨幽幽一叹,道:“按年岁推算,那南宫笙只怕早已辞世!嘿,但愿那南宫参这回知难而退,不再来寻您的麻烦!”

卓南雁哈哈一笑:“这一回他输得心服口服,料想再也不敢来此为难!”四人又坐着说了些不相干的话,眼见夜色沉沉,南宫修便安排施屠龙师徒去隔壁睡下。

师徒久别,自是联床夜话,说个痛快。饶是施屠龙冷肃寡言,也不由跟这爱徒絮絮叨叨地问这问那。卓南雁将满腹心事一股脑儿地说了出来,便连自己与完颜婷和林霜月的情丝纠缠,也一发说了。

施屠龙听后大笑起来:“我瞧这两个小妞都挺不错,你管她什么明教圣女、金国郡主,一股脑儿地全娶了过来,岂不痛快!”

卓南雁从未动过这般念头,闻言微微一愣:师尊行事倨狂,世俗礼法全不放在心上,才会说出这等奇谈!随即呵呵苦笑:“只是…瞧她们的性子,可不大合得来!”心底却想:“照师父说的,都娶过来,却也着实不错!只是婷儿恨我入骨,小月儿心底更给那魔咒折磨…嘿,她们都是天仙般的人物,我却何必这般胡思乱想!”

师徒两人唠叨大半晚,才各自睡去。卓南雁激战之后,身心俱疲,不久便沉沉入梦。恍惚间只觉自己走入了一座好大的殿堂,耳边撒帐歌此起彼伏,许多似识非识的贺客争相道喜,好不热闹。原来自己竟然走入大婚的喜堂。他垂头一瞧,自己却已披红挂彩,一身吉服。最奇的是堂中悄立着两个新娘,掀起大红盖头,居然是林霜月和完颜婷。

他心内涌上一阵掺杂疑惑的欢喜:“这定是个梦,怎能有这样的事,肯定是个梦…”这朦朦胧胧的念头不断戳着他混沌的神志。但婷、月二女却都向他盈盈娇笑,并都向他递过来那红灿灿的同心结。他迷迷糊糊地正要去接那红缎子,忽然人影闪处,完颜亨和林逸烟分从左右向他袭来。

卓南雁惊然一惊,登时醒来,却见日头已上三竿。南宫馨却在这时捧着一件淡绿袍子闪进屋来,笑道:“大獭虫哥哥,快快起来吧。爷爷见你的衫子破了,将他这件压箱子的新衣翻了出来,让你将就将就!”卓南雁回思适才之梦,心底兀自苦乐参半,将新袍穿了,居然颇为合体。

南宫馨引他去用了早饭,便拉着他向院外竹林走去,道:“快些吧,施老跟爷爷正在林子里候着你呢!”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二十四节:补天四义 太和棋诀

旭日映照着竹林,处处泛着金灿灿的光,和风缓拂竹叶,发出袅袅轻音。施屠龙正和南宫修端坐在林荫下闲聊,见他走来,拈髯笑道:“雁儿,昨晚你使的补天剑法,再练上一练!”

听师尊提起补天剑法,卓南雁心底登时一振,当下凝神思索片刻,便挥剑练起。说来也怪,他只需将心神与长剑合而为一,脑海中那些奇异的剑招影像便流水般涌出,瞬间便进入心无旁鹜、人剑合一的奇妙境界。

“怪啊!”南宫馨见他剑招流畅自若,忍不住叹道,“爷爷,看他运剑如风,便似将这剑法练了数年一般。”南宫修白眉掀动,道:“剑狂临终前妙悟天道,他使的不知是什么奇怪法门,竟似将剑意注入了南雁的心魂之中,使其不习而明!”

卓南雁出了无极诸天阵后,心内虽也时时闪过这些奇异剑影,但一直不明所以,昨晚虽仗此反败为胜,却也只是一知半解,直到此刻,他才依着脑内的剑意从头至尾地施展出来。一套剑法练罢,卓南雁只觉浑身劲气流转,竟觉无限畅快。

施屠龙眸内精光流动,却道:“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南宫修微微点头:“使得却也着实不赖了,不然怎能吓退南宫参那厮!”卓南雁急忙请教其详。施屠龙冷笑道:“当真动手,未必你便能胜了那南宫参。只是这厮当日吃过补天神剑的大亏,才给你吓退!”

卓南雁一凛,想起当年厉泼疯曾施出一招似是而非的补天剑招吓退了海老怪,忍不住道:“补天剑法必是威力绝大,败在这剑法之下的人,总不免心惊肉跳。”施屠龙点头道:“但你只通剑意,不明剑理,仍不能臻至上乘,好在咱这里还有修老!”

“无往不复,生生不息,”南宫修拈髯笑道,“老朽不才,当日蒙令尊卓盟主瞧得起,曾在一处推研过数日剑法。”原来当日卓藏锋的补天剑法初成之后,游剑江湖,行至此处,与南宫修相交。南宫修武功修为虽不及卓藏锋,但出身剑阵世家,眼界颇高,曾跟卓藏锋论剑月余,助他将剑法臻至完善,是以对太和补天剑法颇为明了。

卓南雁曾听易绝邵颖达说起过父亲的补天剑法,当时易绝以易言剑,便说过“无往不复,生生不息”之理,只是那时他未能多加领悟。这时听得南宫修提及,登时大喜过望,忙虚心请教。南宫修笑道:“令尊的太和补天剑法大半得自《易经》,其剑理分为乾、变、复、和四大要义…”卓南雁身心一震,双眸闪亮,只觉南宫修所说,正是自己百思不解的剑法至理,忙拱手行礼,道:“请老先生指点!”

“如何谈得上指点,这些话都是当年令尊所悟,老朽不过转述给你罢了!”南宫修手抚白须,微微一笑,才道,“先说这个乾字,令尊的补天剑法最初全由《易经》中的乾卦得来,所谓‘夫乾,天下之至健也’,说的便是这个乾卦之理!”卓南雁精研易学多日,听后眼前一亮,忍不住道:“这便是《彖》上说的道理:‘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

施屠龙嘿了一声,笑道:“瞧来邵老倒没有白费工夫!”南宫修也点头道:“公子既然跟易绝邵颖达学过易学,再来领悟这补天剑法的剑理,便是水到渠成,顺当得多。”他折下一根竹枝,顺手挥洒,施出几招补天剑去的剑招,口中道,“乾者,天也。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补天剑法的剑理仿效天象,处处要展露自强刚健的乾天之象…”

他年老体衰,竹枝上的剑招使得缓之又缓,但卓南雁和施屠龙都是全神贯注,越瞧越觉味道无穷。

南宫修又道:“补天四义中的‘变’字,乃是指生生不息的变化,所谓‘变动不居,周流六虚’,补天剑法每一招的剑意和劲道,都要顺势而变,正是‘刚柔相抵,变在其中矣’!昨晚公子力战南宫参,剑劲流转如意,剑意大气磅礴,对这乾、变二义,可说是不学自通!”

卓南雁怔怔地道:“惭愧,惭愧,晚辈昨日只是碰巧使得似模似样,真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嗯,刚柔相抵,变在其中矣…”凝神思索其中精义,竟似痴了一般。

“这乾、变两义深蕴在剑法之中,公子应机而悟,原也不奇!但下面的‘复’、‘和’之理,就深奥许多了!”南宫修将手中的竹枝画了三个圈子,老眼内精芒乍闪,“公子昨晚施出的这招‘生生不息’,虽然意蕴刚劲,可惜未能领悟‘无往不复’的道理,只求剑意笼罩天地,使剑气催到极限,反而生出了破绽,让南宫参乘机逃脱。”

卓南雁心中一震,道:“剑气催到极限,反而生出了破绽?”久久不语的施屠龙忽道:“亢龙有悔!”南宫修笑道:“正是,龙飞上了天,本来很好,但若直飞到最高重,再也无处可升,便会有忧患——这便是乾卦上九爻‘亢龙有悔’的道理!”

“亢龙有悔,否极泰来!”卓南雁双眸耀彩,拍掌叫道,“盛衰都在相互转化。剑势攻到最盛便会向弱转化,生出弱的破绽;而守到极致时,弱中便又会蕴出最凌厉的反击!”南宫修雪白的胡子突突抖动:“说得好,正是此理。《彖》中说:‘复,其见天地之心乎?’这便是补天剑法中的复字要诀!”

他说得心绪激动,不免呼呼发喘,沉了沉,才道:“太和所谓道!补天剑法中的‘和’之精义,乃是令尊最后领悟的!《彖》曰:‘保合太和乃利贞。’这种太和之道,乃是宇宙中最为圆融冲和的状态。此剑法所名的‘补天’,便是说依此太和之理,使天地万物回复圆融之态!”

“好!”施屠龙也拍掌道,“怪不得我初识卓教主时,只觉他剑法不过气势磅礴,但到了他在四海归心盟会上横扫群雄时,剑上已是一番圆融无碍的气象了,那便是这太和之道吧!”他越说越是激昂,蓦地仰天长啸,“好一番太和境界!”啸声穿云裂石,震得四下里竹叶飒飒飘落。

卓南雁更是双眸发亮,似乎看到了一个从未想见的境界,大张着嘴,愣愣地竟说不出话来。

南宫馨见他痴痴呆呆,忍不住叫道:“喂,你发什么呆?”伸手一扯他衣袖,却陡觉一股刚猛的劲气自他身上荡来。南宫馨娇躯剧震,“啊”的一声娇呼。卓南雁这才从沉思中惊醒,顺势拉住她的小手,笑道:“哎哟,我听得入迷,抱歉之至!”转头对南宫修道,“这么说,乾、变、复、和,这补天四义乃是由浅入深之道了?”

南宫修老眼内精芒吞吐,幽幽地道:“补天剑法由遵循天象的刚健之理开始,练到最后,运剑之际,须得纯是一种太和之象,剑法才至上乘。但乾、变、复、和的四义,却是交互为用的!”

“正是,正是!”卓南雁心中一震,道,“我怎地这般蠢,这四义该是一个圆,而非一条线!”霎时间眼前无数剑影、剑意澎湃而来,不由闭上双目,缓缓坐下。

南宫馨见他刹那间便似老僧入定般地呆坐当地,泥塑木雕般动也不动,不由心下生奇,道:“爷爷,他又在做什么?”南宫修却跟施屠龙对望一眼,拈髯笑道:“你看不出吗?他在练剑!”南宫馨年纪虽幼,却是冰雪聪明,娇躯一震,立时明白,点头轻语:“最上乘的剑法不是用手练的,该当用心体悟!”南宫修“呵呵”一笑,跟施屠龙并肩向林外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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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南雁静静端坐,补天剑法一招招的剑势在眼前忽快忽慢地接连闪现。他这时心如明镜,神识却无比得灵明清净,剑招和易理相互印证,脑中犹如鸢飞鱼跃,气象万千。“大哉乾元”、“刚柔相抵,变在其中”、“无往不复”、“保合太和”这些补天剑法的剑理要义,也随着剑招在脑中交互闪过,最终诸般剑意渐渐归于一种圆转冲和的玄妙意境。

他心头忽然涌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喜悦,仰天一声长啸,蓦地腾身而起,已将苦参多时的补天剑法施展开来。威胜长剑红芒暴吐,但见碧森森的竹林之中,红色剑影纵横奔涌。初时只是一道淡淡的红光,渐渐地红影愈来愈盛,竟似铺天盖地,要将周遭的青竹翠色吞噬一般。

一套剑法练罢,收剑凝立,但见四周竹叶潇潇乱飞,犹如满空绿蝶漫舞,悠悠荡荡地围着他不住起伏。

竹叶纷纷飘落,迎面却现出一张妩媚温柔的脸孔,笑道:“当真好剑法!”正是南宫馨。卓南雁忽然“咦”了一声,这时才发现暮霭沉沉,左右环顾,却不见师尊和南宫修。

卓南雁这时仍觉身上真气澎湃,舒畅难言,原来自己这一坐,竟直坐了大半日,忍不住道:“小妹一直在这里吗?咦,师尊他们去了哪里?”南宫馨道:“施老和爷爷早回去啦!我见你一个人儿在此入定,生怕有什么野兽过来捣乱,便…时不时地过来瞧瞧!”说着不由玉靥泛红,原来她放心不下,一直在林边静静守候,这时却不愿明言。

“多谢小妹子!”卓南雁却哈哈一笑,“便有什么毒蛇猛兽近前,也是白白送死!”两人说说笑笑,一起回屋用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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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阑人静,卓南雁和施屠龙对坐屋中。桌上棋枰间还摆着一局残棋。但施屠龙沉甸甸的目光却凝在手中那顽铁般乌黑闪亮的圆轮上。那正是天下人只闻其名、梦寐以求的修真至宝天罡轮。

半晌,施屠龙却才一叹:“这天罡轮确是古怪,我跟修老揣摩了大半日,仍是未能看破其中的奥秘!”他伸手摩挲着黑黝黝的铁轮,沉吟道,“听修老说,此宝是三国时隐居天柱山的修道人左慈所铸,并亲手埋于天柱山。”

“原来真是三国时的那位神仙左慈,”卓南雁双眸一亮,道,“那这宝贝岂非已有几百年啦?”施屠龙点头道:“正是。相传左慈曾隐居天柱山修道,至今其炼丹台犹存。后来凌虚公在修建诸天阵的无极天时,掘出此宝,便将之珍藏于无极铜殿内——此事也载于凌虚公的笔札内。但瞧来南宫笙进入无极铜殿后,却未能找到此宝。”

他额上又现出刀刻般的皱纹,道:“此轮共分三层,分刻五行、八卦和乾坤十二爻辰,背面还刻有二十八宿的星相。三层轮盘转动,便现出不同组合,当真各具妙蕴…”说着拨弄着手中的铁轮,缓缓地道,“修老曾说,此轮内蕴藏一绝大玄奥,连当年的凌虚公也不能破解。但令尊却能以道家收魄妙法,藏神魂影像和纯厚真气于其中一十七载,也算古往今来一大奇事啦!”

卓南雁沉沉点头:“父亲临终前能得到此宝,确是福缘深厚。若非这道家至宝,只怕我也无缘亲睹他老人家的音容笑貌!”施屠龙目光探注,似要把那铁轮熔化一般,点头道:“这轮宝的奥秘,天下怕只有‘风云八修’中的易绝邵颖达或能领悟。你暂且珍藏,来日再寻邵老破解此中奥妙!”卓南雁“嗯”了一声,小心翼翼地将天罡轮收入怀中。

施屠龙寒凛凛的目光在他脸上一转,忽地笑道:“很好,你体悟补天剑法一日,果然有些长进!”卓南雁老老实实地道:“许多地方仍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施屠龙道:“当真要练到卓教主那般的太和剑意,还须经年累月的苦修!”他说着悠然一笑,拨开棋枰上的棋子,“却不知一别多日,你的棋艺有何长进?”施屠龙壮年时因贪棋误事,曾戒棋多载,也只有见到卓南雁这得意弟子,才生出纹枰之兴。

卓南雁知道师尊要考究自己的棋艺,也是大喜过望。师徒二人摆布棋枰,灯下落子,便手谈起来。

在庐山之时,卓南雁的棋艺已然尽得施屠龙真传,虽是火候未到,棋力已得施屠龙之七分。哪知今日重逢,卓南雁却忽觉师尊的棋风骤变,行棋落子之间有一股让他前所未见的平和之“气”。这股气看似柔和,却又蕴含着难言得凌厉,让他捉摸不透。卓南雁在燕京时曾跟龙骧楼主完颜亨、易绝邵颖达手谈多次,可说棋艺大进,但这时跟施屠龙弈棋,仍觉束手束脚。

弈至三十多着时,卓南雁便觉先手已失,忍不住抬头望着施屠龙道:“师父,您这回棋上气象怎地如此…恢弘?”他琢磨了良久,才吐出“恢弘”二字。施屠龙眼内耀着逼人的锋芒,紧紧盯着棋盘,却只“嗯”了一声,并不多言,拈起一枚黑子轻飘飘地在白棋中腹一点。

卓南雁暗自奇怪:“师尊往日行棋,都是谈笑风生,自在洒脱,今晚怎地如此沉迷,倒似我适才体悟剑法一般!”细品施屠龙点落的一子,登时心头微凛,“这一手举重若轻,神妙非凡,颇有百炼钢成绕指柔的气韵!”不敢多言,竭力苦思多时,才小心翼翼地补了一手。

短檠灯焰飘摇,师徒俩都不多言,凝神对弈。这一局棋弈到中盘,卓南雁便推枰认输。“师父,这棋过瘾!”卓南雁输了棋,却觉大是酣畅,“您竟似在全力经营中腹,气势磅礴,让弟子大开眼界!”

“这也是我刚刚悟出来的,”施屠龙老眼内的锋芒忽吞忽吐,道,“便在修老说出令尊补天剑法的剑理之时,我也悟出了一番棋理!”卓南雁扬眉道:“棋理?爹爹的补天剑法是以易理入剑,师父您这棋理,莫非也是以易理入棋?”

“正是!”施屠龙将手一拍,挺身而起,昂然道,“围棋三百六十一路,除去天元一点,恰合三百六十周天之数。周路七十二,对应一年七十二侯。纹枰一分为四,以应四象。棋分黑白,如分阴阳。这些你都是早就知道的…”卓南雁道:“正是!棋道本就与易理一般,上应天象,变幻无方。”

“说得好!”施屠龙清清嗓子,踱出几步,幽幽地道,“本门棋路得自道家,与忘忧剑法相类,讲究避实就虚、应机而动,虽然轻灵飘逸,终究气象不开阔。我今日得闻‘乾、变、复、和’这补天四义,忽然间便似醍醐灌顶,豁然开朗。棋道本就是易道,要体悟天地变化之道,领会阴阳消长之理,求的当是一种太和之境!”

“太和之境?怪不得今日师父的棋气象弘大!”卓南厢也觉眼前一亮,喃喃道,“不错!棋道,易理,剑法,到了顶尖境界,都是相通的。但师父所说的棋中太和,又是怎生一番模样?”

施屠龙拈起一枚棋子,深深凝视,道:“什么是太和之境?天地生生不息,宇宙万物各尽其性,各得其所,才是一个‘和’字!”说着举起那棋子、朗声道,“人生天地间,能各尽其性,各得其所,是为太和,棋亦如此。每个棋子,每一步棋,都应当各尽其能,各得其所!”卓南雁双目灼灼:“这正如同补天剑法的绝顶境界,每一剑都在太和之境!师父这棋不如叫做补天弈!”

“就叫补天弈!也可告慰卓教主的在天之灵。”施屠龙拈髯微笑,“补天弈重在气势,每一子都在应机造势,顺势而化,发挥最大的威力。棋棋相济相成,便是一种通行无滞的太和之势!”卓南雁若有所悟,却又觉眼前一片混沌,喃喃道:“棋棋相济相成…太和之势,那是怎样一种境界?”

“俗语道,金边银角石肚子。但要营造出大哉乾元的太和棋势,便需向中腹着眼!”施屠龙的眉峰紧蹙,将棋子随手打在天元上。“向中腹着眼?”卓南雁忽觉眼前一片开阔,眸子里闪着孩童般的惊喜光芒,“这可当真是道前人之未道!”

施屠龙笑道:“以易理入棋,我也是刚刚想出些苗头,还得慢慢推衍!”师徒二人再次坐在棋枰前,都觉兴致勃发,摆布棋子,细加推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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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一月工夫,卓南雁白天便在南宫修和施屠龙的指点下,全力修炼补天剑法,夜来无事,便和师尊揣摩补天弈的棋道。卓南雁更将在龙吟坛内看到的“九宫后天炼真局”、“太极顺逆局”、“水火匡廓局”和“三五至精局”转述给施屠龙,这全是施屠龙修习的残本《忘忧棋经》中遗缺的上乘心法。多年来,施屠龙对这几大精妙心法都是只闻其名,一直抱憾不已,忽然间得窥全豹,当真喜不自胜。好在南宫参果然不敢前来搔扰,竹林幽静,正是清修之地,月余之间,卓南雁对剑法和棋道的领悟都是突飞猛进。

这一天清晨,卓南雁练罢剑法,在竹林内静坐调息,却忽觉一阵心烦意乱。林霜月的倩影蓦地袭上心头,他心底愁闷,忍不住拿出冷玉箫,吹起了那首《伤别》。

幽幽的箫声一起,心底的那道疏影却愈发真切,卓南雁忽忧忽悲,箫声也愈发缠绵徘恻。

“卓大哥,这曲子真好听。”南宫馨便在这时蹦蹦跳跳地走来,“是你自创的吗?”卓南雁微微一震,停了箫曲,苦笑道:“我是个十足的浅陋之辈,哪里有这本事!这曲子是…一位姑娘所创,再教给了我!”

“是哪位姐姐,居然创出这样好听的曲子?”南宫馨明眸内忍地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道:“这曲子如此缠绵,那位姐姐创这曲子时必是柔肠百结,她定是在思念什么人…嘿嘿,卓大哥,她想念的人定然是你!”她不过是一句小女孩的玩笑话,卓南雁心内却忽地一阵热流翻滚。南宫馨见他凝后不语,笑道:“嗨!你定是在想那姐姐了,是不是?”

卓南雁抬头透过竹叶宽舒的空隙,凝望湛蓝湛蓝的天宇,缓缓地道:“我知道,她也在想我!”手掌揉搓着冷浸浸的玉箫,叹道,“可她却发过一个毒咒,心底给那毒咒折磨,不敢再见我!”

“毒咒?”南宫馨罕见地蹙起了眉头,“我们南宫世家世代信奉巫教,四灵、魔尊和九天司命真君,都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但对我们,这些神魔都是实实在在地存在的。便是打骂玩笑,若是以魔尊为誓,也会小心奉行。”卓南雁一凛,颤声道:“那…你们立誓之后,便只能一生奉行?”

“也不是!”南宫馨明眸内波光倏地一闪,“我爷爷便从来不信什么魔咒。他曾说,那些所谓的毒咒,不过是在人的心底打了结,只要你能打破她的心结便成了!”卓南雁的心怦怦乱跳,怔怔地道:“这心结如何打破?”

南宫馨道:“爷爷说过,人世间的真情…远可破解世上任何毒咒!”卓南雁陡觉双眸一亮,心中激流滚过,叫道:“正是!真情可破心内毒咒,太好了!”狂喜之下,忽觉胸中满是阵阵热浪,大叫道,“我明日便启程赴京!”

“进京?”南宫馨一凛,惊道,“格天社、雄狮堂,还有那些江湖帮派都在捉你,你却仍要进京?”卓南雁仰头望天,扬眉一笑:“是,我仍要去!”南宫馨的眼内倏地闪过一丝怅然,也不禁抬头向恢弘的天上望去。

湛蓝的天空中,一只苍鹰展翅盘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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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走就走。卓南雁当晚便向师尊和南宫修辞行。施屠龙生性疏放,虽与爱徒聚散匆匆,却只点了点头,道了声:“万事小心。”微微一沉,又道,“补天剑法和老夫的补天弈,你仍要多加磨练!”

南宫修也笑道:“那补天剑法的剑理,你已尽数领悟,是该走啦!只是,你曾闯入无极诸天阵之事,最好莫要外传,不然只怕会给你惹上无穷无尽的麻烦。这把威胜神剑嘛,你只说是令尊的故友南宫修转赠与你的便是。”他与卓南雁虽是初晤,倒是接连嘱咐个没完。

卓南雁听得心下感动,想到南宫修一月之间不辞辛苦地亲传剑理,心头发热,叩头拜谢之余,又将怀中的两仪果献出。本来刚来的头晚,他就曾将这绝阵奇果取出,要给师父和修老补补身子,但那时二老均是推辞不收。这回卓南雁力请之下,施屠龙和南宫修推辞不过,只得各自收了一枚,余下的仍让他带在身边。

南宫修又道:“你这威胜神剑太过显眼,如此行走江湖,诸多不便!”转身入里屋,取来一把阔口长身的剑鞘交给卓南雁,“南宫世家的人都好藏名剑,此鞘内原也藏有一把重剑,可惜无人使得,不如将这剑鞘配给威胜神剑吧!”

卓南雁接过剑鞘,只觉入手坚沉,还剑入鞘时但听嗡然一声龙吟,可巧严丝合缝。细瞧那剑鞘外缠鲛鱼皮,上有铜纹装饰,古色古香中透出一股雄浑气势,他心知这必是老人珍藏多年之物,更是心下感激。

转天大早,卓南雁便辞行出门。南宫修祖孙和施屠龙送他出谷。南宫馨不愿他走,哭得眼圈红红的,一路撅着小嘴。

施屠龙跟徒儿并肩缓行,师徒二人照旧都不言语,只是闷头行路。堪堪便要出谷,施屠龙忽道:“雁儿,那林霜月和完颜婷,你到底想念哪个多些?”

卓南雁一愣,万料不到师父此时竟会问起这个,俊面微红,道:“自然是霜月!”他这话倒是发自肺腑,但见师父眼芒闪烁,忙又补了一句,“我们终是自幼在一起长大…”

“可有一晚,”施屠龙嘿嘿笑道,“你熟睡中竟在喊那婷儿的名字!”卓南雁心底一震。他这些天苦练剑法,着枕即眠,梦如空花,醒后便全无痕迹,这时听得师父一语,登时愣住,茫茫然地说不出话来。南宫馨竖着耳朵听到了他们师徒对话,瞧着好玩,在后掩口偷笑。

“喊便喊了,却又怎地!”施屠龙却伸掌在他肩头一拍,笑道,“师父还是那句话,这两个小妞,若瞧着好,全娶了过来便是!”卓南雁脸色更红,呵呵苦笑两声,却不知说什么是好。

“好啦!”施屠龙大手一挥,“废话不说,你一路小心!”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二十五节:勇抗刀霸 苦断旧盟

出了天柱山,一路东行,便到了江边。这回渡江倒是平平安安,再向东数里,便又到了池州。当日林霜月圣女登坛的齐山便在左近,卓南雁一入池州,不由睹物思人,愁绪大发,眼见暮色沉沉,便信步上了一家酒楼,要了酒菜,凭窗而坐。

距这池州一箭之地就是酿酒的千古名村杏花村,故而池州酒楼_上的美酒多来自杏花村。卓南雁虽对饮酒马马虎虎,但也觉这酒味道醇厚。

正自把酒临风,却听身后有人笑道:“好酒啊好酒!这池州齐山名驰天下,说来也与这杏花村大有关系。但你们可曾知道,那岳飞当年也曾屯兵于此,还来登山访古,附庸风雅地写了一首歪诗!”

卓南雁听他言语间对岳飞大是不敬,不由蹙起眉头,扭头观瞧,却见身后一张大桌前团坐着几个儒生,正自大声说笑,说话的是一个清瘦后生。

又一个后生笑道:“便是那首《登池州翠微亭诗》吗?——经年尘土满征衣,特特寻芳上翠微。好水好山看未足,马蹄催趁明月归。”说到兴发,转头对一中年儒生恭恭敬敬地道,“先生早说过,岳飞乃是一个只懂厮杀的赳赳武夫,这首诗果然作得平白如话。”卓南雁心底更怒,暗道八五八书房:“岳大帅的这首诗不加雕饰,却忠义内敛,一气贯穿!岂是你们这些酸丁腐儒领悟得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