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厢里只剩下伴奏声,里面三人各自坐在一角,全都不语,直到门口的谈话声告一段落,池婕才缓缓站起身,拿起手提包,给阴月月留下一个微笑便走出了包厢门。

走到门口时,齐萌讷讷的在身后喊道:“嫂子。”

池婕回过身,面无表情。

“我……我和池杰吵架了,我……”

齐萌被自己的话卡在了半截,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是请求池婕出面劝劝,还是告诉池婕他们只是小小的拌嘴,并无伤大雅?

但不管怎么说,这次的聚会是令人寒碜的。

“我知道,我都听见了。”

池婕说得轻描淡写,走的稳稳当当,很快也走出了拐角,同样留下脸色煞白的齐萌。

这时,褚未央和阴月月也走出了包厢,齐萌指着阴月月就要动手,却被褚未央眼疾手快的拉开,一个死命的劝说,一个玩命的哭喊,当着阴月月的面彻底上演了一出好戏。

齐萌的形象全没了,或许因为池杰的指责,或许因为池婕的轻慢,也或许因为阴月月的无辜。

阴月月也很快走出了钱柜,站在大门口遥望路边,等了五分钟始终不见一辆空车,却在这时听到一阵喇叭声,回头一看,是一台红色休旅车,驾驶座坐着一个女人——池婕。

“上车,我送你。”

阴月月上了车,说道:“谢谢,地址是……”

“我知道,单町以前住的那个小区,对吗?”

池婕笑的胸有成竹,熟练的发动引擎,拐出了路口,驶上大路,拐入缓慢行驶的车队,然后打开了车载音响,就着不知名的西班牙歌曲轻哼着曲调。

阴月月看向侧窗外的点点灯光,努力思索应该开始什么样的话题。

在齐萌大闹之前,阴月月有很多可以分享的话题,在齐萌大闹之后,阴月月小心翼翼,她警惕着池婕,警惕着这个只用三言两语和几个眼神就能破坏一对新人的女人。

然而,池婕已经想好了话题的开头:“你和单町的形容也不太一样。”

阴月月没说话,调转了视线看向池婕的侧脸。

池婕继续道:“他说你是个单纯的女孩儿,但依我看,你还是有点小心眼的。”说罢,池婕转过头冲阴月月一笑,又看向路面,说道:“其实我和单町在很多事的看法上都不一样,但换个角度说,这也是一种互补。”

拐过一个弯,池婕问道:“对了,你多大了?”

“二十。”

“二十,和我想的一样。”

什么意思?阴月月在心里这样问。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比你还单纯,后来出了社会磨练了一番,碰壁吃亏了才慢慢学乖。”

阴月月越听心里越没底,她感觉池婕句句话里有话,又感觉池婕藏了无数绵里针,但可悲的是,她一点证据都没有,全都是感觉罢了。

只有一点阴月月很肯定,池婕是个绝对自信的女人,这一点是多年的社会历练和事业的成就所带来的满足感堆砌而成的,流露在举手投足,而阴月月没有。

车子来到了阴月月居住的小区门口,池婕熄了火,搓了搓手呵着气。

阴月月道了谢,正要打开车门却听池婕说道:“我今年二十六了,比单町大了几个月。”

这句话成功的留住了阴月月,不管是基于礼貌还是好奇心作祟,阴月月都不能下车。

“女人的青春没几年,结婚,生子,科学一点的说理应在二十五岁以前完成,我已经晚了。”池婕首次露出了自嘲的情绪,毫不保留,因为她是愿意让阴月月看到的。

阴月月想到了一句类似的话:“我想早恋,早婚,早育,但已经晚了。”

池婕侧过身子,看向阴月月,但眼神藏在黑暗里:“再过两年,我就是剩女了,可按照单町的意思,我还要再等四年。”

一直没有开口的阴月月终于说道:“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很晚了,我想回家了,谢谢你送我。”

池婕挑着眉笑笑:“不客气,希望你一切顺利。”

阴月月打开车门,一脚踏了出去,另一只脚留在车里,就这样侧着身子回头看着池婕,搞不清楚这句话的意味。

池婕解释道:“只要你一切顺利,某些人就没有机会。那么……我也会顺利。”

头也不回的下了车,阴月月疾步往家走,一路上脑子里都徘徊着池婕的话,她似乎明白点什么,又似乎还只是半信半疑。

进了家门,阴月月和正在厨房刷碗的程欣荣打了声招呼,就走进了卧室瘫倒在床上,努力回味今天晚上发生的一切,心里闷闷的,很不舒服,却又不知道为什么。

程欣荣在围裙上蹭了蹭手,拿起客厅的手机跟进了卧室,将手机放在床头柜上,说道:“你今天忘带手机了,那个丰铭给你打了好几通电话,最后那通我接了。”

听到这话,阴月月腾地一下坐起了身:“妈,你怎么能私自接我电话?”

“什么私自?我是你妈,我怎么不能接?”

“是谁都不行!我有我的隐私权!”阴月月憋闷的情绪一下子爆发了,利用接电话这根导火索一发不可收拾。

“隐私权,你还隐私权呢!”程欣荣念叨着,脸色很黑:“你瞒着家里谈恋爱也叫隐私权?你才多大?你瞅瞅你都找了什么人交往?我和你爸为你操碎了心,你还跟我这儿讲什么隐私权?”

阴月月站起了身,怒急了:“妈,你怎么不讲道理!你平时翻我抽屉,拆我的信也就算了,但在这件事上,能不能请您给我点空间,尊重我一点!”

“尊重?那我问你,你找的那个丰铭又尊重你了吗?你看看社会上都什么样的女人才收人家的钻石当礼物?那些女人有一个正经的吗?”

“那您的意思我也不正经了?”

“你正经不正经你自己心里清楚。”程欣荣在原地踱步,下了通牒:“反正我不同意你们在一起。”顿了一下,又补充道:“你爸也不同意!”

阴月月跌坐在床上,气的说不出话。

程欣荣却还有下文,指着阴月月紧攥的手机,继续道:“我今天已经和这个丰铭说清楚了,叫他少来招惹你!以后你和他彻底断了,没事的时候你就学习,别老想歪门邪道的!”

程欣荣正要往下说,反被厨房传来的急促的水壶鸣笛声打断,立刻往厨房走,在经过客厅的时候,却见阴月月从她身边超了过去,正箭步奔向大门口。

程欣荣喊道:“你干什么去!你给我站住!”

阴月月充耳不闻,拉开大门,一口气奔下了楼梯,跑出了小区,在马路边上狂奔。

不知道跑了多远,也许是五百米,也许是四百米,阴月月跑得累了,跌坐在一个大树坑下粗喘,猎猎寒风滑过耳边,带来麻木的刺痛感。

阴月月将手机放在怀里,蜷缩着双腿,双手握住耳朵,任由满面的泪水在冷风里蒸发风化。

——真坏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假好人。

Chapter 39

每个人都有伤心的时候,有时候甚至痛不欲生,但除了坚强的撑过去,很多事都别无它法,就像现在的阴月月。

这不是阴月月第一次和程欣荣吵架,相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刚上小学的时候,阴月月回家晚了三个小时,急坏了程欣荣。程欣荣到处去找,终于在离家门口不远处的一条小路逮住了和同学扎堆玩拍画的阴月月,一路拽回了家,并罚跪搓衣板。自那以后,阴月月再也不敢晚归。

但随着青春期的到来,叛逆也如影随形,从阴月月第一次反抗程欣荣算起,到今天这次大吵,已经十五次了。

这会儿,阴月月谁也不想理,尤其不想回家。

可外面的风就跟刀子似地,三九的天,身上连件大衣都来不及穿,叫上还趿拉着家具布鞋,阴月月努力将自己缩成一团,用袖子缓缓擦着眼泪,试图让思绪飞快的转动,但始终是一片空白。

然后,她慢慢冷静下来,想到了丰铭,又想到了单町,甚至想到了池婕。

她想,丰铭电话里被程欣荣那样放话之后,会怎么想?

她想,池婕这么能干漂亮的女人遇到了单町,他们之间是怎么相处的?

她想,她想这些干什么,当务之急是解决温饱问题。

但不管怎么想,答案都是未果。

最后,阴月月站起身,动了动僵硬发麻的膝盖,只觉得冷风盘踞在那儿,只能弯下腰用手心包住膝盖才觉得好点。

将膝盖搓热后,逐渐恢复了知觉,阴月月又上下跳动了十几下,再原地打了几个转,这才慢慢往来路走去。

走到小区口的斜对街,正瞧见程欣荣急急匆匆的走了出来,四处张望,然后程欣荣低头按了按手机,不多会儿,阴月月的手机也响了起来。

阴月月躲在一辆轿车后面猫着腰:“喂。”

“你在哪儿呢!”程欣荣似是松了一口气,又似是火冒三丈。

阴月月一听这语气,立刻心道不妙,说道:“我打车我去同学家。”

“去你同学家干嘛!你给我回家!”

“这个家没法待了,再待你就要吃了我了!”阴月月捂着话筒,生怕声音传过对街,典型的做贼心虚。

程欣荣更火了:“你反了你!”

“我就反了!你一点都不懂得尊重我,这种家不值得回!”

真亏了阴月月说的如此戏剧化,没准事后想起来还觉得可笑,但眼下,阴月月脾气也上来了,就是在天皇老子面前也不犯憷。

程欣荣又道:“大过节的,你去谁家!上门让人看笑话?你给我回来!”

“我身上就三十块,就够打车过去的,去了就回不来了!”阴月月越说越带劲儿,进而道:“看就看呗,谁家没出过笑话啊?今儿个我就让我同学看看什么叫笑话!”

“阴月月!”程欣荣怒吼着:“你今天要是不回来,就一辈子别回来!”

阴月月攥紧了拳头,吼了回去:“那我就下辈子再回去!”

然后“啪”的一声挂了电话,再立刻关机,阴月月眼瞅着马路对面的程欣荣又拨了一次电话,挂断,四处张望,接着泄气的走回小区。

人家是王对王,谍对谍,程欣荣和阴月月这对母女却是蛮牛对倔驴,死结。

阴月月突然有了莫名其妙的成就感,蹲在原地“咯咯”的笑,可乐极生悲的是,这等于是把自己回家的后路断送了。

这下,阴月月也有点着急了,在原地来回踱步,顺便想对策。

回家,估计少不了一顿臭揍。

打电话给丰铭,可万一他生气不接电话或是关机了怎么办?

思及此,阴月月一咬牙一跺脚,本着死就死了的心态又按下了开机键。

在开机的几秒钟里,阴月月不断的反问自己,要是程欣荣又打电话过来怎么办?

才这么想着,手机已经开机成功,阴月月也管不了那么多立刻拨打了丰铭的手机。

未料,却听“嘟”的一声后,拨号停止。

阴月月怔住了,第一个闪过的念头就是信号不对。

可又打了一次,仍是如此,阴月月又猜是不是丰铭不在服务区。

连着打了好几次,结果还是一样,于是,阴月月立刻播了13800138000,那里面有个女人告诉她,手机欠费了……

阴月月彻底着慌了,从里之外,从头到脚彻底凉透了,乐极生悲的靠在身边的小轿车边,默默哀叹。

眼下的问题是,今晚该怎么办?

阴月月拉近了衣领往车站走去,走到报摊边,一摸裤兜,还有一块钱,拿出两毛给报摊老板,按照手机里记录的电话号码拨通了公共电话。

丰铭的电话关机了。

阴月月恨得牙痒痒,默默问候了一句“你大爷”,又拨通了平琰琰的。

“喂?”

“琰琰,是我,你在哪儿呢?”

“月月啊?我和爸妈在大姑家吃饭呢。”

“哦,那什么……那就帮我给叔叔阿姨带个好,春节快乐……我,我也没啥事,就这样吧。”

“好的谢谢,也帮我给你爸妈带个好。”

挂上电话,阴月月默念着:“我上哪儿带好去啊?”

接着,阴月月又拨了钱幸幸和于一一家的电话,答案都差不多,不是一家在外面团聚,就是招待一屋子客人在自家团聚。初七刚过,各家各户还有点走亲戚拜年的余韵,谁会像她一样想不开离家出走啊。

最后不得已,阴月月只好拨通了单町的手机。

等单町那边一出声,阴月月劈头就道:“单町,你在哪儿呢?”

“月月?我在家。”

“哦……那……你身边有别人吗?”阴月月生怕单町吐出“池婕”二字,那她就真无路可退了。

“没有。你怎么了?”这句话简直就是天籁。

单町的听力很敏锐,这时已经察觉了阴月月的不对,接着道:“你在外面?”

阴月月吸了吸鼻子,说道:“准确的说,是在大街上挨冻,估计明天不是重感冒就是气管炎吧?”

单町沉默了一顺,又问了一句:“出事了?”

“嗯,出事了。”阴月月忽然淡定了,可能是意识到自己有处可去了:“单町,你能出来一趟么?帮我找个地方过一晚上,要不我真的要睡大街了。”

“你在哪儿?”

阴月月报了地址,挂上电话,又给了报摊老板六毛钱,接着缩在一边蹲点等人。

在等单町的那十五分钟里,阴月月每逢看到车灯从远至近的照过来,内心的激动都像是中了头彩,可眼瞅着车灯又从近至远照了过去,内心又会陷入极度沮丧,耐性也随之散去。

如此高低起伏的心境,真是冰火两重天。

可无论如何,等待都是值得的,尽管等待的过程很漫长。

单町的车来得很快,但阴月月觉得自己已经成冰棍了,僵着身子蹭上车座的时候,还唧唧歪歪的念叨着:“怎么这么慢啊,我要是冻死了,你就是罪魁祸首……”

还没坐定,就被铺面而来的毛料外套罩住了脑袋,阴月月把外套抓下看着单町,就听他道:“穿上,冻坏了吧。”

阴月月用冻得不会打弯的手指轻触着外套上面的绒毛,却感觉不到柔软,刚从冷空气里钻进了灌满暖气的车厢内,全身一点知觉都没有,只有脸颊和双手阵阵发麻,那是因为热胀冷缩还不能适应。

“喝点热水。”单町从车载箱里拿出保温瓶,拧开,凑到她嘴边,喂了她喝了几小口。

阴月月不紧不慢的喝着,也不结果保温瓶,主要是拿不住。

单町喂得不急,她也喝的缓慢,每喝一口就眯着眼轻吁口气,感受胸口的冷气被热水压下去以及鼻头被水蒸气熏得热烘烘的舒畅感,如此连着出了好几阵的鸡皮疙瘩,在冷热交替的斗争中,阴月月终于有了说话的欲望。

“谢谢。”阴月月抬头看了单町一眼,可眼前朦朦胧胧的看什么都不真切。

单町这才笑了,问了一句“还喝么”,见阴月月摇摇头,遂拧上了保温壶盖子放回原位,这才发动了引擎,拐出了小路,上了大路,又问道:“想去哪儿?”

“人家是无处可逃,我是无处可去。”阴月月自嘲着,顺着椅背往下滑了几寸,舒服的蜷缩在毛料外套里,眯着眼想了想,说道:“你有地方让我将就一晚的么?要是你怕打扰,能不能借我点钱去旅店睡一晚?”

单町半响没言语,专注的看着路况,一路将车开上了二环路,以一百二的速度疾驶。

阴月月见他不答话,也不敢在说些什么,心里想着等到了单町要去的目的地再开口,他总不会让自己睡大马路的。

这么想着,阴月月也有些困倦了,方才的情绪起伏太过强烈,眼下疲惫一股脑的涌了回来,不留余地的侵蚀她的脑内存。

很快的,阴月月睡了过去,睡的时候还不忘拉高了外套罩住自己鼻子以下的部分,鼻息间环绕着淡淡的毛料味,以及单町的味道。

单町将车开进现居住的小区地下停车场,熄了火,这才发现阴月月已经熟睡,从她鼻下发出闷闷地呼吸声,看来感冒是不远了。

“月月。”单町拨开阴月月的刘海,摸了摸额头,又往下摸了摸鼻子,又叫了一次:“月月。”推了推她的肩膀,这才将人吵醒。

阴月月扶着右边的太阳穴坐起身,脸皱成了一团:“嘶,我看我要发烧了,浑身都难受,头疼,眼花,我靠!”

单町撇撇嘴:“大冷天站在路边这么久,不生病才怪,别老仗着自己年轻就胡作非为。”

阴月月抬起脸,瞅着一脸讥讽的单町,反击道:“我说,年轻也碍着你了?敢情你是嫉妒我青春年少、芳华正好啊?”

话一说完,阴月月又“嘶”了一声,减弱了声音连忙道:“不行,不行,我现在激动不得,一激动就头疼。”

单町好笑道:“走!下车吧!鬼丫头!”

两人下了车,单町手一捞就把阴月月连外套一起罩在腋下夹着往电梯走去,阴月月一路上都在埋怨着:“走慢点,我现在经不起震荡,头疼!”

电梯的镜子里照出了一张俊脸,那是单町,还有一张蜡黄的病态脸,那是阴月月。

阴月月一见吓了一跳,扒在镜子上盯着自己看,讷讷道:“这就是病入膏肓的先兆吧?我说这里的灯是不是有问题啊?”

然后,阴月月又看了看单町的脸色,不可思议道:“你现在看着再正常不过了,简直是道貌岸然,可你别得意,没准脱离了这里的灯,你就是一脸绿光了。”

单町蹙起了眉,伸手过去就要摸她的额头,反被一手打开。

单町道:“你发烧了吧?怎么净说些胡话?”

“你才发烧了!你全家都发烧了!”阴月月靠着电梯壁蹲下身子:“我是心里难受!心里发烧了,人却很精神,我只是没话找话说,想趁自己还没被病魔打倒的时候尽快说。”

单町叹了口气,凑过去正要将人拉起,说道:“起来吧,快到了。”

这话刚一落地,就听“轰隆”一声,电梯一阵摇动,接着噶然停止,灯也跟着灭了。

“啊!”阴月月一声尖叫,等震荡停止后立刻站起身,正撞到已来到身边的单町的下巴,就听单町也“啊”了一声,接着一阵呻吟,靠在电梯边上半响说不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