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讷讷地望住他,好像眼睛也不会眨了,须清和面上掠过一丝轻笑,就这般毫无征兆地开了口,温声道:“顾念颐,我似乎是...喜欢上你了,你待如何?”

第20章 暗思

这话是念颐一十三年来闻所未闻,以至于她的第一反应不是羞怯,反而整个人停顿在当地,粉色的唇瓣微启着,反复打量面前的承淮王。

“… …殿下总是这般好与人玩笑么?”

她把手从他指尖抽离,显然经过一番思考之后并不是很相信他的话,拉开距离道:“您不该这样捉弄我,再说了,殿下不是还有一位表妹,我看得出来——”

承淮王的脸色让她的声音越来越低,不得不停下来,后半截话就咽回了肚子里。

念颐一哂,低头玩自己的手指头,抬眼悄悄地注意他,听见承淮王道:“我和表妹毫无瓜葛,你若不信自可找人去扫听。”顿了顿,他唇角居然弯出一道弧度来,“罢了,你道我是拿你消遣取乐便这样以为罢,或许我真就是你说的那样呢,也未可知。”

也不晓得是不是她的幻觉,念颐居然觉得承淮王说这话时是有些失望的,但是话赶话的,她也就接着说道:“我并不是说您把我当作消遣…我只是,只是不知道如何反应… …”

这么大的姑娘,又是受的礼教重于天的教育,自小耳濡目染,她是万不会听见人说喜欢她便急吼吼应承下来的,哪家都没有这样的规矩。且儿女之情于她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事,如隔岸观花,瞧着它是赏心悦目的,但是触不到,她也不会有遗憾。

承淮王是殿下,身份尊贵无匹,如今她六姐姐约莫是要许以太子为妃了,若然如此,襄郡侯府便不会一门里飞出两个金凤凰——

这都是她把他的“喜欢”往深里想,假设他不是一时兴起而是待她真有几分真心实意来考虑的,可是依着现在的情形,没准承淮王只是贪新鲜,看她年纪小觉得新奇而已。

她淡淡的应对他,才是最好的方式。

桃花吹了满头,念颐往宫门处张望了几回,最后终是略带着几分忐忑向承淮王欠了欠身,“殿下若没有旁的事,我可真的走了… …”

须清和眸中笑意未减半分,他抬手拂去落在她小巧肩头的花瓣,夷然道:“去吧,一会子还要往慕凰台去么?我遇见你之前听说父皇亦往那里去了,许多人聚着,着实热闹的紧。”

连皇上也过去了?

好家伙,还真是大场面。念颐胆小也不爱接触太多人,这时候听承淮王这样说居然觉得自己是因祸得福。

被泼了水没什么,倒比在慕凰台“战战噤噤”来的快意,看来天家也是想亲自看看她们襄郡侯府的女孩子吧。念颐不由得想到了妹妹念芝,只希望她不要为了出风头给宫人们增添茶余饭后的笑话就好。

见承淮王仍是温和看着自己,她突然不好意思起来,本来他不说那些话她也不觉得什么不妥,但是现在他一个动作,一个眼神都轻易撩进她眼里去,真是说不清缘由。

念颐眼神闪闪烁烁的,避开他道:“我就不去凑那份热闹了,横竖我瞧贤妃娘娘的意思太子妃必然是… …”她犹豫要不要对他一个外人说道这些,笑了笑终是作罢了,“想来我不去也是可以的,原本这回进宫就是家中老太太硬将我算进来,若是我再太热心于此事不识趣的话,六姐姐要不高兴的。”

六姑娘顾念兮的性子是家里姊妹里比较冷清些的,不过念颐一次见过她教训堂哥房里一个想爬床的丫头,那丫头也是没眼色,狐媚子上身似的老往爷们那里夹缠,六姐姐瞧不过,直接就回明了大太太叫喊了人牙子来打发出去。

可见她在大房的地位。相比较起来念颐偶尔也会觉得自己活得有些窝囊,虽则与大太太母女楚河汉界泾渭分明,不曾吃到她们的亏,但是在二房里她这个原配嫡女存在感也不强就是了。

可气的是亲哥亲爹都不疼她,她生不出多大的底气来。

念颐也发觉自己在哥哥跟前都快低到尘埃里去了,怎奈他怎样都不肯回转,平日表面上不表现出来,其实她心里隐隐约约,未见得就不是灰了心,都不知道下一回再面对哥哥,还能不能扮演好从前的角色。

“怎么,你家里人待你不好么?”须清和侧了侧首望向慕凰台的方向,远处的檐角在日光下灿灿生辉,他拿手比了比,慢声慢气道:“我想也是,念颐合该不去的好。”

她还没想好怎么回答他关于家里人待她不好的问题,他就来了这么一句,她抿了抿唇,眼中飘过一抹疑惑,却没准备问他。

须清和很有一套,他抛下的网她不捡他便自己收,含笑道:“小念颐生得这般人比花娇,我怕你去了,引得旁人惦念。”

他说话就是这样,总是叫她手足无措,说是诚心夸她吧,偏他口吻里的调弄味道呼之欲出,念颐羞得在地上跺了跺脚,无辜的小草都叫她给踩扁了,红着脸道:“你不许这样和我说话,什么,什么人比花娇,和那些淫.词艳赋什么区别,似这般的词不庄重,多是形容那些风.月女子的,你道我什么都不懂呢——”

“这就恼了我么?”须清和微有些意外,他一手支颐撑在扶手上,勾唇道:“恼了我好,恼起来更添颜色,竟比适才更可爱几分。”

“呸呸呸,你…你不要脸… …!”念颐真是想张牙舞爪了,她一早就知道自己不是他的敌手,光脸皮她肯定就没他的厚,是以顺了顺气,抛给他个不知所谓的眼神就拎着裙子蹬蹬蹬跑开了,溅起花瓣无数。

她一走,坐于原地的须清和就沉默下来。

他抖开外袍,扬手一抛,袍子落在来正好盖在他面上。

他仰脸靠着椅背,修长的手指“笃笃笃”在扶手上敲着,鼻尖敏锐地闻见一缕不属于自己的馨甜味道。

方元赶到的时候瞧见的便是这般“不堪”的场景,他是真想不到自家殿下想人家十二小姐都想得这般疯魔了,贴着脸嗅衣服上残余的气息,这不是变.态的行径么… …

方元从来都是在心中腹诽,这会也不例外,他端着脸走过去,怕打搅了殿下惹得他不虞,便轻咳了一声,才开口道:“殿下,您什么时候回去,去看看咱们娘娘?”

说着语气更低弱几分,“贵妃娘娘这会子生着闷气呢,初吟姑娘把您和顾家十二姑娘在一处的事情都说了,娘娘叫我来传达——毕竟顾家这几个姑娘是要紧着挑选太子妃的,您这样不避嫌与顾十二姑娘来往,难免叫人有想法不是。”

须清和好笑地拉了拉袍子,露出阴森森的黑眸看向方元,声气却嗡嗡,不甚清晰地从袍底传将出来,“他们要有想法只管有便是,本王难道生活在外人几句不痛不痒的言语里。”

方元犹如被堵了嘴,只有颔首道是的份。这时隔了几重花树的另一边甬道上却有一行人向望芙宫行去,为首的正是贤妃身边的赵公公。

去而复返,且带出去的顾家六姑娘和十四姑娘并未一道儿回来,这是不是意味着… …

方元提着小心看自家殿下,见他也是在看着赵公公领人进了望芙宫,面上的袍子不知何时揭下了,倏忽间连眸光都变得很是沉淀。

须清和从轮椅上站起来,也不要方元伺候,只自己垂眸慢条斯理重新穿上外袍。腰间的环绶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他抬手遮了遮日光,幽幽道:“父皇这会子,是仍旧在皇后的慕凰台么。”

方元说是,“陛下这一回留得久,该有一个多时辰了——”他想说,太子选妃这样的大事,看来皇上是不准备全交由皇后操办了。想是见不得顾家少了一位姑娘,皇上他老人家今日得了空要亲自看一看,再定夺?

须清和亦是做如此想,他视线低矮看着轮椅,长指在上面抚了抚,少顷,一撩袍子便再次坐进去。

“走吧,”他慢慢地捋了捋袖襕上细微的折痕,“既是父皇在慕凰台,我这做儿子的却怎么好假作不知?赶去请安问候一声,方是全了礼数。”

第21章 踏入慕凰台前音

暖风送香,檐角金色的铃铛相触不时发出“叮叮”,“铛铛”之声,屋里海兰从里间走出来,手上抱着一只有半个人那么高的耸肩美人瓶,她还在想着如何安置这宝瓶,往里头放些什么,不妨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踏踏踏凌乱地压过来,连金铃的声响都盖住了。

她暗道奇怪,捧着美人瓶望向门首,那厢帘子叫人猝然打起来,进来的人不是别人,却正是自家这会子本应当在慕凰台的姑娘。

海兰“嗳”了声,小心翼翼便将耸肩美人瓶就地放下了,见念颐小脸上红扑扑的,头发也有些许的散乱,提着裙角一步三回头的,仿似身后有什么似的。她就着近前的小窗探身出去,一望之下是连绵的屋脊檐角,望星楼在日辉下披着层鎏金色的锦衣,再把视线调到眼跟前,便是长廊夹道里来往行走的也都是普通的宫人而已。

“姑娘这是怎么了?瞧瞧,额上汗都出来了——”海兰长了念颐四岁,是她照顾着她长大的,习惯性地就抽出帕子给她摁了摁头上的汗,又老生常谈地道:“咱们这是在宫里,姑娘如何作出这般失张失致的模样,叫人瞧见了不是要以为你不端庄,还有…脸却怎的这样红?”

海兰又要来摸念颐的脸探温度,被她缩着脖子躲避开了,往里望了望,海兰便会意将人都宫人都遣了出去。

念颐这才放松下来,喘匀了气,就着八仙桌上的官窑白瓷杯吃了口茶水,她拍拍脸颊欲言又止,一时扭绞着衣角嘟哝道:“你问我脸为什么红得这样,我还想知道缘由呢… …”

也不是全害羞的样子,依稀还有几分恼怒,海兰在她肩上揉了一下,催促她快说,念颐思想起之前和承淮王在一处的场景,不觉又是晕生双颊,她“噌”一下站起来,围着房间走了一圈,终于把袖子往下重重一撇,道:“海兰,那位九王殿下,他竟然说他喜欢我——!”

海兰不负她望得吃惊不小,“果真么?平白怎生多出这一宗儿事来?我才想问呢,你这会子不在慕凰台却在这里,敢是出了什么事?”

她的问题连珠炮似的,念颐负气在窗前坐下,大致将经过都说与了她,海兰面上神色几度变化,定了定神道:“我和姑娘想的是一样,横竖咱们进宫不为的太子妃位,贤妃娘娘叫您回来也不打紧的。”

正说这话,念颐听到外面突然响起些许人声,两人都闭了口,跟着就有宫人打帘进来,福身道:“姑娘,外头是赵公公来了。”

念颐少不得在海兰的帮助下稍事整理了仪容,颔首叫赵公公进来,自己因也不是他的主子,就站了起来迎到门边。

赵福全这回见到她表情分明热络上太多,这宫里人一贯如此的,若不是见你有飘红的势头才不会白费功夫笑脸相待。不过见风转舵也不能全怪他们,进了宫的宫人就如同蝼蚁似的,等级森严,人都是为了活下去怕得罪人不是,你自己好了才值当人家奉承。

念颐看赵公公古怪的很,侧身微微欠了欠身,问道:“公公来做什么,我六姐姐她们都回来了不曾?”

“不是这话,”赵福全嘿嘿笑着,扫见她身上还是那身半湿的衣裳,不由道:“姑娘快些叫人伺候着将衣裳换了罢,慕凰台里圣驾亲临,陛下见过了侯府里两位小姐,因知道还有一个您,便问及了,咱家少不得在殿前为姑娘分说一二,现下才过来催促您过去呢!”

念颐“啊”了声,海兰也是有点意外,当下她们来不及想太多,便退至里间迅速重新换过一身裙衫,皇上在等着,海兰也就没工夫仔细为姑娘装扮,只匆匆从梳妆匣里拿出一支素日常带的碧色透玉扁钗,念颐耳朵上戴的仍是来时的嵌红宝石石榴花耳坠。

人生得通透无暇,不是衣裳穿她而是她穿衣服,不消过分的修饰装扮便能叫人赏心悦目。尤其是拥有这份容貌还不自觉,顾盼之间皆是天然不造作的稚嫩神采,装是装不出来的。

赵福全瞧见后不时拿眼角觑这侯府二房的嫡出小姐,心说非得是公侯人家才养出来这样的小姐,打小就是养在深闺无人识,不见外男,衣食无忧与人无争,见的最多的怕也只是侍女们,对外界的事不问不知,才能这般干净。

慕凰台在宫苑靠近中心的位置,气势巍峨,正宫娘娘居住的所在自然不同凡响。

念颐虽说心下好奇,存着欣赏游耍的意态,一路上却也不敢过分张望,偶尔同赵公公说几句话,到后来更是只看着自己眼前一片开阔地了。

慕凰台规矩极严,沿途的宫人无不是不说话不喧哗,两人一路并行,再多的就以此类推排在身后,连脚步声都是轻浅的。念颐没进过宫,想到自己家里,只觉怪不得这里是大内禁宫,天生便是用来把外面一切都比进泥地里去的。

她在宫人的指引下向前,适才来的路上想到姐姐妹妹都在这里故此一点也不紧张,且又只当自己是来走个过场,然而身处当下的环境她却很难心境平和像日常在家中一样对待。脚下的一步步是三尺见方铺就的石砖,打磨得几乎光可鉴人。

念颐在石砖上看见小心谨慎的自己,也看见倒映在其上的一根根石柱栋梁,祥云凤纹盘旋缭绕着,整座宫殿甚是宝相庄严。

宫监报说她到了的尖细的嗓音还在耳边回想,这时念颐需要再走上一段路,拐个弯,便可面见帝后。

大约是紧张吧,脚底下光滑如镜,念颐走着走着忽然间没走实,竟是一脚踩在自己裙襽上!

她换上一副天塌了的神色,“生无可恋”,心想自己这是丢人丢到宫里来了,在哪里都好好的,缘何跑到这皇宫里就偏要踩到自己裙子了?

电光火石间,便是念颐不摔上一跤也必然是要往前趔趄几步引人瞩目的,却蓦然从斜里伸出一只手,在她腕子上虚虚往上一托。

太子只碰触她片刻便收回手,但是这一托足够了——

念颐面上不显,心坎里其实感激涕零,抬头间正想要答谢“救命”恩人一番,眼帘里却仅有一抹渐次走远的背影。

那男子是颀长的身量,着黑里微带赤的玄色华服,仿佛只是一抹渺渺的影子。转过弯,就没了影踪。

引念颐进来的宫人比她还唬得厉害,轻声询问有没有哪里摔着磕着?念颐摇头说没有,才换得引路宫人吁出一口气。

见她还惊魂未定一般望着太子离开的方向,宫人便热络地说与她道:“适才那位殿下便是太子,太子殿下是前日还是昨日里方从宫外回来呢。”

她们边走边说,这宫人竟是个小碎嘴,说着说着便把话匣子大大打开了,“今晨太子殿下不曾来娘娘这里请安,奴婢还道是殿下在与娘娘置气,这不,到底还是来了。其实呀,咱们太子殿下才不是外界传言中那样,什么贪恋美色饮酒作乐,才不是那样呢,还不都是因为先太子妃——啊,该死该死,我该自行掌掴了… …!”

念颐“吧哒吧哒”眨着眼睛,看着那小宫女又是拍自己的嘴又是一副恍似捶胸顿足的模样,很不能够理解。

也不是她要扫听的,是你自己非要说嘛。摸了摸耳朵,念颐轻声道:“你放心,我不会说与外人的,”那宫人才叹了口气,忽听这十二姑娘又道:“你话说一半我多难过呀,是不是?你才说的先太子妃是怎么一回事,太子殿下为何为了她有了那样的不堪名声呢?”

她真的打听得好一本正经,眼中兴味足足,就差拉着这小宫女两个人找个清静的所在好好说道说道了,全然忘记自己摔跤前刚进来这殿中时的忐忑。

那宫人却死活都不肯再提及了,她想来是进宫不多时,心思还很活泛,不似这宫里别的人一般个个儿木雕的人一般。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她心虚地道:“姑娘可千万不要将我的话当一回事,我这都是听人说了自己再添油加醋胡诌出来的,哪里当得准?”

前面便是帝后和贤妃现处的正殿了,阳光丝丝缕缕金线一样遊绕着云纹宝柱,殿前守着的宫人也不少,念颐一忽儿间就回归现实,尽皆将扫听别人闲事的八卦心散了。

小宫女却想到了什么,忍不住自发又道:“奴婢原先不是话多的人,方才之所以情不自禁对姑娘说了那许多,委实还是因着太子殿下和姑娘您有了交集,而且——”

念颐莫名有点紧张,她看看正殿再看看身畔这位宫女,问道:“而且什么?”

这宫女停下脚步,叫念颐别动,她自己则就站在侧首望着她的侧影。

定定打量了一时,她眸中露出笃定的光彩,便是又迈开步子向前,口中只是道:“并没有什么,奴婢都是浑说的,姑娘只管预备一会子面圣,不必理会奴婢。”

念颐听她如此说也就果真不再追问,把精力放在了前方正殿里,只是难免会觉得自己这趟可有可无,心念兜兜转转间,人就到了正殿正前方。

一帝一后坐在殿中,远远望着如同罩在云雾中极不真切,念颐抿着唇,须臾轻轻地吐纳,抬脚跨过高高的门槛。

第22章 吃味

从皇帝的心理上来说还真不是特为要召见念颐,只不过是瞧见顾家六姑娘,十四姑娘俱在,唯独缺了一个顾十二,让他对贤妃和皇后的打算有些深思而已。再一个,他难免会觉得这一位顾十二姑娘莫非有何寻常之处,才叫人“拦”了下来?

不过等皇帝真正见到这个顾念颐,除了发觉她相较于襄郡侯府另两位姑娘要美貌些许,便没有更特殊的感悟了。

皇帝贵为一国之君,从小开始就见过各式各样的美人,区区一个顾念颐尚且稚嫩,自然入不了他的眼,他想了想,略有不解,心道假若只是这个程度,何以会使得贤妃暗中使小动作独独撇下她?

——要皇帝相信顾念颐只是不慎叫宫人将水泼洒在身上是决计不可能的。宫中之事,永远没有真正的巧合。

念颐在下首垂眉敛目,她方才向着帝后一并贤妃等众人一一行了礼,过后皇上一直没出声,仿佛在打量她似的,殿中便陷入一阵诡异的寂静里,真就像是一根针落地都能听进耳里那样式的静。

皇后和贤妃交换着眼神,随王伴驾多年,两人都直觉陛下这是还有话要说,便都抿着唇静待,殿中其他人见皇后和贤妃都不言声了,他们又怎么敢凑这份热闹。

人一静下来,各个感官都变得敏锐无比,念颐轻轻吸了下鼻子,只觉得在殿中,就在靠近自己不远的所在缓缓袅袅地飘来一股清新松柏的暗香,这味道萦绕在鼻端久久不散,她想抬手掖一掖鼻子,顺势扫看四周,但是终归压下了这般的想法,强迫自己老老实实站着。

从跨进门槛那一步念颐的头就不曾抬起来了,只是微微向着帝后的宝座方位扫了一眼,旁的左右她没时间打量,故此现下不是十分清楚念兮和念芝都站在哪里了,想着,便稍稍地扬眸,心下想着只看一眼就好。

这一抬眼却是随着潜意识的驱使看向松柏味道的方位,念颐知道这气味熟悉,一时半会儿因在殿中紧张,倒没想起来自己为何觉得熟悉。随着那一扬眸,先是一双靴子出现在视野之中,其实这会子念颐已经顿时明白过来——

果然,视线再向上一瞥,就见到承淮王闲适坐于轮椅之上,兴许是巧合,他竟然也是在看着她,眸中明明灭灭,既没有温和的笑意,也没有恬淡的波光,他似乎只是在出神想着什么,都不大像他了。

思及承淮王适才对她说的那一番话,念颐脸上禁不住一热,赶忙收摄心神低头看着地上的方砖,暗自奇怪承淮王怎么也在这殿中,甚至鼻端那一股挥散不去的松柏清香来源她也心知肚明了。

未几,上首坐着的皇帝体态微倾,忽而眉眼一动,不着痕迹往太子的方向投去目光。

叫他失望的是,太子规矩立着,眼睫下垂盖住眼中神色,居然没有对顾念颐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兴致。

这不应该啊… …

皇帝也是方才身子略偏了偏,换了个角度看顾念颐才惊觉,襄郡侯家这小丫头福分约莫不浅,

略在侧里看着她,她侧面的五官走势与当年的太子妃处在这年纪时竟是有七八分的相似。

相去太子妃陆氏过世,算起来已有一年左右的光景了,太子对陆氏用情至深,近一段似很有些不成体统,皇帝听到了许多他的荒唐行径,虽不曾当面点出,心中却是不大喜欢。

看了看身旁面带笑容的皇后,皇帝意态清闲地抚了抚掌,颇有深意道:“你今次亦是头一回见到她,究竟瞧清了不曾?”

皇后微感诧异,皇帝的音量控制在她能听见的范围之内,倒仿佛两人公然咬耳朵说悄悄话儿似的,她不解其意,又不曾在顾念颐脸上瞧出什么端倪,就算知道皇上会失望也只好摇头,端肃的笑容里溢出几分尴尬来,“陛下是何意?”

皇帝拿起案上的青花瓷茶杯,杯里温水升腾起白白的水雾,他拿茶盖子拂了拂水面上的茶叶,仿佛是漫不经心地道:“陆氏也不过去了一年,你这做母后的,就这么不关心儿子么。”浅啜一口,复道:“你观其面貌,莫非不觉得她的侧面与陆氏很有几分类似?”

皇后心下惊动,下意识就看向儿子,可太子并不曾在看顾念颐,甚至貌似,连一丝多余的打量也没有。

若是顾念颐当真如皇上所说,与先太子妃陆氏貌相若——皇后是一点没瞧出来哪里像,只是皇帝说了像,她就不得不让自己认为确实是相像的,并且要在皇帝的话上加以琢磨,暗道难道这是他给自己的暗示,要册立这位襄郡侯府的十二姑娘为太子妃么?

这般的话她不好问出口,面上欲言又止的模样全落进一边立着的贤妃眼里。

贤妃自己是没有孩子的,是以一心想叫外甥女顾念兮当选太子妃,如此一来,她的今后才能够有所保障,与皇后和太子更拉近距离。现下瞧着皇后神色几度变化,她却不曾听清皇上都说了什么,着急也只能急在心里,就怕既定的结果生出变故。

很快,皇帝就先行离去了,只在离开的时候褒奖了几句念颐。念颐自己还好,她还以为念兮和念芝都有被皇上这样客套一般的夸上几句,其实不然,皇帝还单就只赞了她,弄得众人摸不着头脑,都暗暗猜测,莫不是陛下当真中意这位顾十二姑娘作为太子妃?

仿佛是因着皇帝的高看,在念颐告退之前,一直沉默着的太子也终于把目光投向了她。

太子的眼光天生就有一股张力似的,念颐一激灵,两人的视线便交汇了一息。太子的表情没什么大的变化,念颐却想到在外面时得他相助扶了一把,否则她自己今日肯定是要闹笑话出来的,怎么还能有机会得到天子的夸奖,叫她这一生都受用不尽。

就是来日到了婆家,婆家人再挑剔都不能在等闲的事上寻她的错处,毕竟是皇上都赞许的人,偏你有意见要挑刺,你是对天子有意见么?

想到今后种种好处,念颐不由将它们都放到了太子身上,有心上去致谢,奈何寻不着机会。

众人各自离开,她“依依不舍”地再看了太子几眼,想想便也作罢。

风口浪尖上,皇帝才夸了她她就找太子说话,这不是缺心眼么,平白给旁人提供编瞎话的素材,这才是走了。

而大殿其中一角,惯常以温和儒雅之态示人的承淮王面色却变得奇差无比,他连掩饰也不耐烦,阴森森着一张面孔。

身后方元依稀听见自家殿下喉咙口哼哼了句什么,便晓得殿下没准是吃味了。因殿下他时常喜怒无常的紧,当下里方元也是着实不敢说任何话来触他的眉头。

谁知须清和自己却开口了,他把眉一扬,道:“我问你,你适才可瞧见他们有眼神接触么。”

问出了口,他心里更是不称意了,男人都有占有欲,在须清和看来顾念颐已经是自己的人了,她却还要和太子眉目传情,这还是他在的时候呢,他倘或不在,她还要如何?总不至于瞧见一眼就暗生情愫了?

须清和越想越窝火,然而越是窝火,在出殿面向众人之时他面上的神情便越是温和如水。

方元觉得他们殿下自打假装残疾后便益发扭曲了,偏生外表看起来最是寻常不过,甚至凭着骄人的皮相,哪怕是残废之躯又如何,照旧叫那些个宫女恋恋不已。

实则呢… …

他在后面推轮椅都能察觉出殿下强烈的情绪波动,不知是不是暗下在心里为顾十二姑娘念了句佛,又唯恐殿下回府再拿自己当箭靶子,方元吞了口唾沫,横计较竖计较了一番,赔着笑回道:“殿下说哪里的话?我却不曾瞧见十二姑娘看太子的,女孩儿不都最是矜持了,更何况公侯人家小姐——”

方元忽的发现自己这话说偏了,他其实也瞧见顾念颐和太子对视了一眼,但那也不过是一刹那罢了,可是还真就看了,照他自己这样说,十二姑娘莫非真对太子另眼相看吗?如此一来,他真是连自己都骗不过,话也就无以为继了。

方元有点战战噤噤,须清和回过头打量他一眼,那眼神叫他不寒而栗,差点大气也不敢出了。

前边念颐和姊妹们走在一处,旁边还有坐于轿辇之上的贤妃,一行人走得慢慢悠悠。须清和

看了会儿念颐,倏然阖目,舒展筋骨在椅背上惬意地倚靠下来。

“知道她们,还要在宫中住多久么?”他抚摩着玉佩问道。

方元心知殿下这说的是顾十二姑娘,脸上笑意不敢松懈,赶紧回复道:“这个没个准头,眼下没有风声出来,不过,先前扫听到的是一月有,有余。”

“哦,一个月… …”他浅浅沉吟着,阳光透过树冠在身上洒下一片亮眼的光斑,少顷弯了弯唇,莞尔道:“其实一个月,也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