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肯是太子救她,他也不愿意出面。

念颐知道自己钻牛角尖了,须清和是不能够光天白日走下轮椅的,那样岂不暴露了,如果他知道太子在,他便更不会以身试险。

这些她都明白,她同样知道自己不应该再想有关他的一切,可是脑海里跑马灯似的浮现起与须清和在一起时的画面,这叫她怀疑自己究竟是不是有能力如自己所想那般忘记他,平平稳稳嫁给太子。

须清止注视着念颐的脸,唇畔忽然噙起一丝笑意,伸手向袖中取出一方帕子递与她,“擦擦吧,像只花猫儿,即便一会子出去可戴上帷帽遮掩,到底总有摘下的时候,吓着人却不好。”

“不吓着您就是。”念颐顶了一句回去,人是这样的,有一便有二,她头一回的顶撞他不加理会,她便不觉放肆起来。

眼珠滴溜溜左右扫了扫,突然仰面对太子甜软地道:“究竟是哪里脏着,我自己瞧不见… …殿下既然慷慨借念颐锦帕,何不连擦去血污也一并代劳呢?”

姑娘家娇声娇气起来,便是心是石头做成的男子只怕也无有不动容的。

须清止拿回帕子,一双黑澄澄的眼眸看住她,仿佛在思索她忽而之间的示好卖娇由何而来。

但是没有犹豫太久,须清止微倾着身,腰间的佩剑向前坠了坠,用手帕对着她的脸比划了一下。念颐马上把脸仰得更高,弯唇笑道:“为了等会儿不吓着人,殿下务必要仔仔细细地擦,多擦一会儿也不妨事的!”嘴角抿出了两粒小梨涡。

“为何?”

他发觉出她今日的古怪,不禁四处向外看了看,却并没有任何发现。

海兰也觉得看不下去,她自然是不晓得须清和就在这林子里,赶走几步悄悄拽自家姑娘的袖子,嘴唇不动,声音扭曲地轻轻从嘴里发出来,“姑娘,你这样可不成的,姑娘家最要紧一宗是矜持,哪里有人…便是跟前是来日的夫婿,也不好这般‘亲亲我我’,看着不像… …”

海兰的话念颐听了半耳朵,须清止却一字不漏全听了去,他压着眼角只作不觉,念颐埋怨地瞅一眼海兰,“你不要看,我自有分寸的。”

话毕对须清止努努嘴,示意他可以开始了。他当真为她擦拭起来,气道自然不会大,轻轻柔柔如同羽毛在面颊上瘙痒,念颐镇定地屏息垂眸,头顶上人忽道:“帕子太干,还有小部分血擦不净。”

他们挨得很近,她都能闻见他身上龙涎香的味道,念颐抬袖掖了掖鼻子,本能地往侧里站了站。她并不是很确定须清和还在不在了,若是不在,她这样有何意义?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蠢。

她丧气了,再次举目搜寻四周,这一回倒不是为找谁,须清止窥出她的心思,指着西边道:“那里倒是有一处水源。”

说完也没有任何动作,显然劳动他堂堂太子大驾带她去洗脸是压根儿不可能的,念颐回看海兰,她正蹲在那里搓衣角上几滴血迹,念颐也就不等了,自往须清止手指的方位走去,走了几步回头道:“依我说,这处林子凶险异常,太子殿下还是不要逗留太久为上。”

居然有这样的人,他救了她,她没有一句感谢的话,支使他伺候她拭面,现今还要赶他走?

须清止拂袖道:“不必你说,我今日本是陪皇妹一同而来,此处瞧见你亦不过凑巧。”

他的话她没有听见,念颐走得快,一路拨开草丛,悉悉索索声不绝于耳,不一时眼前霍然一亮,原来是山中的小溪,水流不急,只有徐徐的令人感到安心的声响。

念颐卷了卷袖子,在溪水边蹲下来,这水十分清澈,她在里面看到自己动荡的脸容,眉头是蹙着的,隐有愁容。

怎么成了这个鬼样子呢?

掬起一捧水来,溪水从指缝间流逝地极快,她叹了口气,对现实的现状并不满意,却束手无策。

须清和鬼魅也似从树后现身,悄然无声地出现在她身畔,他眉目间笼着淡淡的思悯,潋滟的水光波荡在如玉的侧颊,恍似古墓中幽谧传神的绢画。

“你倒益发幼稚了。”他倾身,纤长的手指伸向她,呢喃道:“同他那样亲近,只是想叫我吃味生气么。”

念颐五指松散开,愣了愣,水便流的一干二净,她欣喜起来,迫不及待把手覆在他手心里,他拉她起身,指尖因她而濡湿了,残留的水珠顺着两人相缠的指尖流入腕子深处。

看着终于肯露面的须清和,念颐撇嘴道:“可惜你油盐不进,我做什么都是徒劳。”

他扯了扯唇角,弧度难得的寂寥。她一肚子的话不知从何说起才是,正踌躇着,他却长臂一伸将她纳入怀中,“念颐,我接下来说的你要每一个字都听进心里去,倘若相信我,就照我说的做。”

被他温暖的胸膛拥着,她奇异地不那么烦躁了,他在说什么她也听得迷迷糊糊,深深吸了一口气,脸埋入他胸前自顾自闷闷地道:“我好高兴,还以为再见你会是明年,或者更远的将来,等我和他成亲之后,没想到——”

“可是,我又不想见到你,我应该从不曾认得你。”念颐抱紧他的腰,嗓音嗡嗡仿佛一个要糖吃的小孩。

“嗳你,是不是把血蹭在我身上了?”须清和的话和她的风马牛不相及,她气咻咻抬起脸来欲要解释,他却璀璨地笑开来,下巴在她眉心一点,“高兴些,若总是这般愁眉苦脸的,我要不喜欢你了。”

念颐还是分得清须清和什么时候在调侃,什么时候在逗她,安静了须臾,讷讷道:“你方才说的什么,要我做什么?”

夏风拂过树林,树叶窃窃私语,须清和取出水囊往手心倒水,一面往她脸上抹,一面道:“你应当记得望星楼上的事,我事后命人调查,方知幕后之人是陌氏。”

“贤妃娘娘?”念颐错愕,将事情前后联想,却觉到不可思议,“她做什么要害我,甚至置我于死地?”自己好歹是一条人命,即便是挡着了念兮的路,想来也有更好的解决方式,陌氏却直接想要她的命?

想着后背一凉,她很聪明,“如此说来,那边的蛇…那些突然出现的蛇也是陌氏刻意为之?她疯了不成——”

他举起袖子为她擦干脸上的水珠,袖襕落下,她脸上是又惊又怒的表情,须清和道:“在望星楼中她确实是要你的命,至于缘由… …念颐,你不是问我你与陆氏像不像么?”

她的注意力立马就转了,炯炯望着他,眼睫忽颤忽颤。他抚摩她凝脂一般的侧颈,指尖眷眷,缓声道:“我说不像,你总是不愿信的,我倘或说像,你更要气闷,我自己亦亏心。”

“真的不像么,可是太子说——”

念颐在须清和的凝视下抿嘴不敢说下去,他便启唇道:“个人看人眼光不同,存的心思也不同。我心无杂念,瞧你便只是你,如何与不相干的人相似?太子思陆漪霜成狂,才会看你越看越像她,或许日后还会将对她的思念逐渐转承到你的身上。”

他轻柔唤她一声,视线却紧紧攫住她的眸子,缄了缄道:“答应我,日后你们一处,无论他怎样待你好都不要受蛊惑。他不爱你,他的心中只有一个陆漪霜。”

念颐糊涂了,横竖自己与陆漪霜相似与否这一辈子都说不清了,好在须清和愿意这般诚恳地表态,然而美中不足,他前面一句话叫她委实听不懂。

“‘日后一处’是什么意思?我知道,或许你也不能逆转,可是… …”她哑口无言,他话里意思竟然是隐晦暗示她与太子成亲之后的画面,她气闷无措,只能嚷嚷,“你太自私了,我和别人成亲了,就是人家的娘子,他待我好,我自然加倍待他好。”

她在倔什么呢?

须清和负手望向远方,他心底的计较考量不必一一明说与她,想了想,道:“我收到消息,明年皇后便要亲自操持你同太子的婚事。”眼瞳转得缓慢,眼光重落回她面上,“翌年你才是十四岁,还不到及笄之年,嫁给太子,入住东宫后他不会动你。你...可以放心,接着——”

“我不要听… …!”念颐捂住耳朵,他既然没有办法,为什么还要给她希望,还要她嫁作人妇后想着他么?她成什么人了?

他却是胸有成竹的模样,迎风而立,衣袂飘绝似要临风而去。

少顷,风中传来他沉缓的语声,“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第46章

他们的思想是不同的,念颐忽然明白这一点,她不是偏执不知变通的人,可是现摆着的问题是须清和。她并不知道他预备怎样去处理今后的事,她只知道他束手无策,仿佛是为上演一出缓兵之计,故而让她顺应眼下大势。

念颐也确实是那样打算的,然而方才甫一见到须清和她忍不住重新燃起了希望,或者她从未放弃过罢。目下却不能够了,须清和的思路她跟不上,他太异想天开。她可以站在他的角度思考现下的问题,也可以理解他应有的苦衷,但是她自认并不是那样嫁人后还同旧日相好藕断丝连的妇人。

她又不是潘金莲,他也不是西门庆不是么,这个人真是…!

便是这些通通都不计较,难道须清和竟不曾思考过他们之间的关系?念颐咬着下唇看着他,咬得嘴唇发白,她倘若来年嫁与太子,成为须清止的妻子,那便是太子妃,是他承淮王的嫂嫂——

但凡正经人家的姑娘,对于世家间的腌臜之事皆是持嗤之以鼻的态度,念颐是侯府嫡出小姐,自幼所受管教可见一斑,她只要一想到来日和须清和成为嫂子和小叔子的关系,心里就一阵颤栗,遑论在这样的情状下他竟然还要她等。

等什么?等她看着他成亲么,他对她的喜欢会持续多久?不论他是如何打算,她算是看出来了,他们不会有将来了!

真到这个节骨眼儿上,念颐才是真正心如死灰,她前番总在徘徊犹疑,此刻须清和作出了这般的决定,她对他没有足够的信赖,也不认为当自己成为太子妃后,他和她还会有半分的可能。

即便那时她仍旧愿嫁,他也不能娶。他以为自己是怎样的权势滔天,堵得住天下百姓悠悠众口?他不怕,她却怕自己的脊梁骨都叫人给戳出个窟窿来,且满朝文武亦不会同意,太子又不是个死的,他们那时再在一处,太子的脸面往哪里摆?

念颐头脑发胀,愈是思考,愈是发现前途阻碍重重,已然预见一盘死棋。

只当她是乌龟罢,缩回自己小小却坚硬的铠甲里,不伤人不伤己。在一切开始时结束,须清和有自己的人生,不该因她而走偏了方向。

如花美眷与子偕老,终究要缘分成全。

水流的潺潺声灌进耳里,大自然中的一切都透着股子不动声色的安宁静谧,念颐面部神情放松下来,看着水面上倒映出的他,道:“还是不等了罢,路那么长,或许不必为沿途的风景而驻足。”

“顾念颐。”须清和眉心蹙起,唇角略微抿了起来,双目直戳戳望着她,像两个永远没有尽头的黑洞。

他不满意的时候时常称呼她全名,念颐已经习惯了,甩了甩手上残余的水渍,便也二话不说,转身按着原路走回树林里。

她的背影仿佛林中招摇欲坠的绿叶,他不知道怎样才能留住她,现实中的不作为和无能为力都叫他对自己生出厌弃。

始终是他小觑了太子,只道太子失去陆氏后自此便要一蹶不振。诚然他确实如此,政事上早叫皇帝失望透顶。至于私生活,太子东宫里有多少收集回来的“陆漪霜”,宗室里谁人不知?

皇上却因圣躬欠安,对太子的管教渐次有心无力。

便是这样一个外表表现得糊涂度日的太子,暗中防备着与他亲近并且是残疾之身的他。

太子发现他对她的心思,继而决意封念颐为正妃,难说这其中没有借以牵制的意思,毕竟比起麒山王而言,他腿有残疾,无法坐上皇位,娶了顾念颐,这个弟弟的心便走不远,也只能对他俯首称臣。

身后响起急促的脚步声,野草被踩平了,“簌簌”暗哑的叫声。念颐心头一怦,下一息便叫须清和拉住手臂扯了过去,他捏得很重,用这样的大力道竟似乎不在意她痛不痛,念颐扭着腕子挣脱几下却不能挣开,气红了脸道:“这样有意思么,我已经不喜欢殿下了,望您自重,不要徒徒让人困扰。”

他掖着眼角向侧边偏了偏头,“你为什么这么固执,我什么也不要求,只要你心里装着我,等我,很困难么?!”

越性儿说手上动作越大,念颐呼了声痛,恐吓他道:“你再这般我便要叫人了,太子就在这左近,你想让他看看他的好弟弟是怎样一个‘残废’么?他就是这样气势汹汹,追过来抓住别人,想捏断人家的手——”

她知道他的秘密,似乎在今后理所当然便有泄漏与太子的可能。

须清和忽然撤手,眸光复杂望着念颐,她对他狠心,对自己亦狠心,她怕麻烦,索性快刀斩乱麻,试图自此和他成为相见不欢的陌路人。

他往后倒退一步,念颐忙把手缩回,惴惴觑他一眼,转开身拔腿就跑了。

方元从别处走出来,想说点好听讨巧的话儿讨殿下开心,然而话到嘴边却不是这么回事。他是想到了寻找与先太子妃陆氏相像之人一事,丧气不安地道:“殿下…着实是再寻不着了,往日能有几分相似的,早便叫太子搜罗了去,如今一时有几个,也不能肖似到那般出神入化的地步… …”

须清和瞥他一眼,刀刃一般锋利的眼神,方元腿软险些就地跪倒下来。听王爷寒声道:“你并不曾将我的话当作一回事,适才你所说,也正是你一直以来所想。”他负手走出树林,沿着小溪边沿缓慢地踱,“确实,现今症结早已不在陆漪霜。”

即便把一千一万个相像之人送至太子身边怕也是徒劳罢!须清止目下认定了念颐,他同他本质上有何差别?

不过是须清止在念颐面前装得道貌岸然,而他至少同她一处时并没有伪装。

是这样的他叫她生出退惧之意么?

可是他没有退路了,皇帝缠绵病榻,于太子一派而言驾崩之日可待,过去还不觉得,如今看来一旦太子即位,非但麒山王,只怕连他也是落不着好的。

昔年太子伙同麒山王对他诸多暗害他未敢有一刻忘记,卧薪尝胆这些年,为的是叫这天下臣服,是这储君之位。现在,还有顾念颐。

***

却说念颐这头,太子已经不在了,海兰等得稍许有点久,但由于念颐走时她未曾留意,是以只能站在原地干等,好容易间姑娘回来了,赶忙儿迎上去,“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怎的去了这样久?”

念颐垂头搭脑说没事,海兰不信,一头走一头问,她没法子,只好把同须清和的来去告诉了她,海兰初听惊讶,后来倒也认同她的做法。

“姑娘不是个糊涂的,这样果然极好,虽说眼下会难过,但如今若是不做个了断,难道还真要在嫁与太子后再与承淮王来往?他们是兄弟,是手足,姑娘切不可意气行事,成了那种女人,世人的嘴可不饶人,光是口水也能把人淹死。”

“我知道的,所以…所以走的时候没有回头看他,日后都不会再记挂他了。”她握了握拳像在给自己鼓气,只是面上难掩落寞。

回程的路上顾之洲策马在马车旁边,念颐就问起他和公主的情况,顾之洲倒是坦荡,笑笑道:“不过与公主在庵前走了走,公主虽年长于你,性子倒比你可爱几分。”

念颐语塞,听哥哥话里意思他对公主想必颇为满意,便探手挑开窗帘道:“才和人家处了一会子,我这个妹妹在哥哥心里面立马就没地位了,”她喟叹着,他在马上观她窗前的小脸,却见她温温笑了起来,“真羡慕嘉娴公主,她仰慕哥哥,哥哥对她亦不乏好感,上有皇后娘娘做主,下是门当户对,没有忐忑,轻而易举便好走在一处了。”

顾之洲一手绕了绕马鞭,过了一时道:“没有好感,处着处着便有了,人不是生来便知道喜欢谁的,念颐和太子,你们是命里的缘分,日后拜过天地结为连理,生生世世都在一起,自然而然的,你便离不开他了。”

他是听出她的口风,拐着弯的让她打从心底里接受赐婚一事,念颐却把最后一句听进心里,迷惑地问道:“成亲之后,我便离不开夫君了么?”

顾之洲何曾成过亲,他说的也是从自身角度出发,男人么,自然对女人有占有欲,何况是自己的妻子,念颐这样问,他想也不想就说道:“这是自然,成亲后朝夕相对,夜里同床而眠,吃睡皆是在一处,如何离得开。”

几句话说的念颐连连点头,她放心了些,害怕自己对须清和有执念,不过要真如哥哥所言便好了,她一直都只想嫁给自己喜欢的人,否则,一生这样漫长,碌碌的光阴,她对太子没有感情只惦念另一个触不到的人,该是多么寂寞钻心。

回府后,念颐摘下帷帽,里面沾血的衣裙露了出来,屋里几个丫头免不了一番询问,终是海兰搪塞过去,这便揭过不提。

过了几日是休沐日,大老爷二老爷都在家中,早起都去老太太院中请安。念颐现今在家中地位一下子超然,过去虽也好,但绝没有好到这般地步,她走到哪里大家都神情尊敬,大厨房里三不五时也自贴钱把好吃的送去她那里。

对此念颐处之泰然,六姑娘和十四姑娘却不是。顾念芝尚是小孩心性,她便言语中有些冲撞念颐也不与她计较,奇的是素日莲花一般的六姐姐,她如今简直不像是她了。她的眼神阴冷湿滑,叫人背脊发凉,念颐从不清楚自己的身世,因此上,只能把顾念兮的反常归结于她抢了她的太子妃之位。

她又何尝不想“还”给她呢?

夏日的清晨已经很热了,阳光透过枝桠落在干燥的地面上,铜钱大小的光斑看得久了,令人一阵眼花。

念颐迈进老太太院里,大老爷正顿步停在树下,他望着天空,不苟言笑的人站在那里,常年都是庄严不容人靠近的气场。

“大伯,你在看什么?”偏偏她自发挪了过去,仰面也往天穹上眺望,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在日光下显得亮晶晶的,“许久不曾见到大伯了,念颐有点想您。”

大老爷微微一怔,似才注意到她。低头看,发现她长高了不少,年轻稚嫩的面庞,隐约有故人的影子。

“大伯?”

无根细白的手指在他眼前晃动,大老爷嘴角牵动,犹豫着,在女儿头顶心揉了揉,“近来好么?”

念颐说还不错,学着大伯的样子背着手站着,老神在在微微望天,“唯一不好的是很久没见到爹爹,他总是很忙。大伯也忙,可总也能见着的。”

大老爷的脸色没有不自然,只是眼神沉了沉,他不能再像念颐小时候那样把她抱起来了,只得扬了扬唇,带着和熙的笑意又问她许多旁的问题,念颐亦是有说有笑地回答,乱乱说着,余光里突然瞄见父亲与哥哥一同进门来的身影。

她浑身一震,和大伯一句话没说完就跑向了门口。

大老爷顺着看过去,一眼就同二老爷视线撞在一起,前者冷漠疏离,后者表情孤傲。只有念颐是陶陶然的欢喜,她裣衽行礼,甜甜唤二老爷“爹爹”,往常他是不受用的,今儿不知是否因大老爷看着的缘故,想到兄长的郁结之处,他便高兴了。

“嗯。”再高兴也只是答应一声,念颐却喜出望外,不晓得自己能说什么。

她挡在父亲身前只张着嘴不发声,顾之衡看得头疼,生怕她这般反倒惹爹爹不悦,本身她的存在已经足叫人尴尬,是爹爹的污点,像现下能这样“和气”,其实是看在她是来日太子妃的份上。

顾之衡拉开了念颐,二老爷倏地开口道:“过几日我叫你母亲请几位宫中出来的老嬷嬷教你宫廷礼仪,日后你在宫中,万事要以咱们家为第一,万事,都要顺着夫君,切勿闯祸生出事非,若是叫我发现,你我父女之情便当作从来没有,你记清了么?”

没想到父亲头一回和她说这么长的话,内容却叫人心凉。念颐已经不是小时候动不动觉得委屈就哭鼻子的孩子,她欠身再福了福,抬头笑道:“爹爹放心,女儿一定不丢家里的脸,一定规规矩矩本分做人。”

二老爷复看她一眼,这一眼也不是正视,斜斜的一望,瞥见个轮廓。这点轮廓叫他同大老爷一样想起了原配宋氏,他的发妻,也是他这一生唯一心爱之人。

都十来年过去了,再慨叹不过徒增惘然,二老爷迈步离开,顾之衡想了想,回身对念颐道:“好了,你也不要在心里不快,爹爹从来都是如此,对我也没有好脸色。”

念颐默了默,在他离开前用力扯住了他的袖子,她定睛望着他,问道:“那天晚上,哥哥同六姐姐在假山处说的是关于我的什么,我想了许久也没有头绪,或许这与最近六姐姐看我不善是有关联的么?”

念兮那里也是个问题,仿佛埋在家中的火药包,不知哪一时就炸开来。

顾之衡捏了捏眉心,眉头越蹙越紧,恰巧顾之洲也到了,他与顾之衡不同,看念颐心肝宝贝一般,以为他这亲哥哥又在欺负她,嘴角一吊,上前就阴阳怪气笑道:“五哥这亲哥哥倒益发不如我了,我是隔房的,和念颐反而亲厚,不像有些人,占着亲近的身份,镇日做出的却是连外人亦不如之事。”

他们互相看不顺眼已经不是一日两日,顾之洲一句话更加说到了要点上,顾之衡唇角泛起讥诮的弧度,“你是隔房?”他无法抑制地想到年幼时亲眼见到大老爷从母亲房里出来的场景,那时母亲眉目缱绻,目送大老爷离去,那样的画面,每每想起都令他恨不能作呕!

念颐看他们气氛不对,又是在老太太的地方,如果闹起来算怎么回事呢?把顾之洲拽了拽,悄悄对他使眼色。

他看不明白,侧头问她,“什么?”

他们的小动作自然落进另一个眼中,顾之衡只道念颐把另一个哥哥看得比他重,破天荒觉出了不悦,冷哼一声,扬长而去。

念颐眼角耷下来,顾之洲却打了胜仗也似,逗了妹妹一会儿便笑容满面带她往明间走,边走边道:“瞧好吧,他这自负的脾性迟早能改掉,首先从你的态度起,别叫他以为自己是香饽饽,念颐再不济也有我这个堂哥呢。”

她勉强露齿一笑,仍有些低迷,顾之洲的声音却猝的停下来,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拐角的墙角有人。那里是一处死角,按说应当无人经过逗留的,念颐抖了抖精神,眼前浮现四个大字——非奸即盗。

兄妹两个是同样的想法,俱凝神屏息,留神听了,传出的窃窃女声却居然是六姑娘。

“我实在不甘心每日看她春风满面,分明是这般不堪的身世,何以匹配太子?!”

另一个男声也开口了,嗓音刻意压得低沉,“我警告过你,你非要不识大局么。”

念颐几乎在瞬间认出这是顾之衡的声音,她更清楚,他们此刻在谈论的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

他们说她是不堪的身世,说她配不上太子… …?

顾之洲的震惊不比念颐少,他怕她有动静叫他们发现了,便捂住她的嘴巴。

那厢六姑娘的声音又响起来,含着一丝怨毒,“有道是有其母必有其女,此言果然非虚。你还不晓得么,念颐本事大着呢,在皇宫里时便同承淮王有所牵搭,如今不知到了哪一步,这样的姑娘,果真堪配太子么?”

作者有话要说:发完啦,我要看快本啦

第47章

顾念兮满以为自己兜出了念颐的大秘密,正在暗暗得意之时,忽而注意到顾之衡变了脸色,简直是一瞬间铁青下来,声音像是坚冰,又硬又脆劈头过来,“你若再提到我母亲,我必叫你吃不了兜着走!管好你的嘴,念颐出了事,你面上便光彩了么?”

“有其母必有其女”,这样针尖麦芒死的形容,乍然听到事实鲜血淋漓从念兮口中说出,他险些失控,还能站定同她说话已是最大的容忍。

顾念兮却一时不曾料到顾之衡竟有这般的反弹,自幼幸福的人,哪里能切身体悟到旁人的隐秘禁忌。

顾之衡最是在意自己母亲一事,其次便是打小就戳进眼窝子里的念颐,他看着长大,却从没有过表示,长久以来一遍遍问自己能不能接受她,到底该以怎么样的心态来面对她。然而一直到了现如今,他也没有理出头绪。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是个不敢面对现实的人,努力规避着母亲与大伯有染的事实,努力叫自己以为顾念颐不存在,她不是自己的妹妹,他是顾之洲的妹妹… …可是,人时常如此,并不能顺应自己心意,他对念颐终究还带着些与生俱来的亲近,掩饰的再好,当设计她安危利益时不免为她考虑。

“顺应大势,你是聪明人,万不要做下糊涂事。”他对两颊发白的顾念兮浅浅而笑,嘴角的弧度却十分凛冽,“从今往后都不要提及此事,此番是最后——”

“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