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短促的女声突兀地插.进他的声音里,顾之衡唇角紧抿,顾念兮却瞳孔放大,视线经过他,落在他身后的两人身上,她神色几度转换,忽的发笑,“一场好戏就要开场了,五哥哥,这可不是我敲锣打鼓宣扬出去,十二妹妹她自己听了这壁角,只怕怨不得我了罢?”

念颐的嘴还被顾之洲紧紧捂着,他闹不清发生了什么尚在观望,她却异常敏感,顾念兮的话言犹在耳,含沙射影隐喻的竟是… …

她混乱极了,生出一股蛮力来挣脱了顾之洲,正在拉扯之际,顾之衡看了过来,念颐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停止了动作,讷讷地望着他,口中喃喃,“哥哥…你们在说什么?”

顾之衡没有开口,他向顾之洲打眼色,让他带她走,顾之洲却泛起一丝犹豫,适才念兮的话是投入湖中的石子,涟漪已然波及自己,那句“有其母必有其女”,这暗指的说什么?倘若她认为念颐同承淮王有首尾,一面又与太子定下的亲事,那么,由此说来故去的二太太竟然——?

这种事情不能细想,细思极恐,当务之急拉走念颐显然才是正确的选择,尽管顾之洲自己内心里也想弄清真相,他手上才要用力,念颐却游鱼似的滑了开去,她径直掠过顾之衡停在念兮跟前,这样的气势,倒仿佛她才是姐姐,念兮咬着嘴唇,不知什么话会从她嘴里蹦出来,想想都叫人心悸!

“六姐姐,你有什么话不妨亲口告诉我,我的身世…我是谁?”

话毕都来不及逼问,手臂就叫顾之衡拖住了,他把她向后拽,声音仿佛自喉咙口压出来,“跟我回去!”

关键时刻念颐不是吃素的,这事早在前一回就埋下了根源,她今日又撞见是天意,若再不弄清楚怎么对得起自己的运道,哪怕明知将要面对的不是什么好事。

她死死顿在原地不肯再移动,眸中楚楚望着他道:“是我想的那样么?我的身世,我不是爹爹的女儿,我是娘和大伯——”

“住口!”顾之衡的脸孔上突然狰狞起来,他素来是翩翩的风度,念颐骤然见哥哥如此,话也难以为继,眼眶里不知何时蓄起热泪,滚滚流下来。

他的反应是最好的侧面印证,顾念兮果然就是那个意思了,她觉得这个世界恐怖极了,亲人忽然之间全然颠覆,颠倒了她整个世界,而她的母亲,她虽然不曾得见但一直敬重珍视的母亲,居然与大伯私通,置父亲于和何地?

这在世家里是如何的罪孽,她是她的女儿,自然没有资格置喙,然而… …

念颐脑海里翻江倒海,她力竭蹲下去,也不是想哭,只是看着周围晃动的人影,他们的声音她一个字都听不分明。她不再是自己曾引以为傲的身份了,甚至没有资格做太子妃,还有须清和…他尚不知晓她的身份。

幸好他不知道。

他知晓了,看她的眼神也会变吧?仿佛此刻六哥哥的眼神,到底不似往日纯粹了,依稀夹带着什么。

她像是猛然被隔离在世界之外,这样的身份只有她一个人,他们都不是,即便他们都是她的亲人。过去总弄不懂爹爹和哥哥对自己冷淡疏离的原因,如今身处其中轻易便瞧明白了,这份明白她却承担不起。

她失去了同父同母的兄长,在二房是尴尬的存在,在大房亦然。念颐绕过他们,失魂落魄地往回走,她觉得自己也不在乎这些了,是不是最亲厚的兄妹,有没有人真正在意她,都不重要了。

天上云层稀而薄,日光*辣照射在身上,热意蒸出满头的汗水,念颐擦擦汗,木然地仰头看天穹。方才大伯便是如此仰面望天,他看到什么了呢?

她一直是个听话守规矩的孩子,父兄的忽视没有击垮她,继母的冷漠她不在意,而今现实的残忍却压得她脊梁颤抖,天空的蓝越来越浅,越来越白,某一个瞬间化作一道白光,她蹙眉执着地望着,倏地眼前晕眩栽倒下去。

只感觉一个臂膀在身后接住了自己,念颐没有晕倒,只是潜意识里厌世的情绪作怪,她闭着眼睛不想动,哪怕自己就这么一觉睡死过去也是好的,醒来后春光明媚,母亲坐在窗前绣花,窗缝里桃花灼灼,迎风飘落的花瓣里哥哥和爹爹在院中对弈,间或有爽朗的笑声传进屋中… …

都是奢望,从前是,现下连想都不敢想。

顾之衡把念颐搂了搂,顾之洲仍在怔然,他忖了忖,道:“你们先去屋里见老太太,什么也不要说,更不要露出异样,至于念颐——只说她这几日身子不适,被我路上碰见送回去了。”

念兮咬着唇还要说什么,顾之洲看她一眼,颔首道:“我们知道了。”不觉看着念颐蜷缩着躲在顾之衡怀里的模样,心头绞了绞。

他有什么可说呢,事实既然是如此,他们要做的唯有接受此一条路可走。只是苦了念颐,她与他不同,她自幼便是个坚强乐观的孩子,纵然父兄不待见,却也没叫她养成个阴郁的性子,如今真正的身世揭开,父兄似乎都换了人,母亲又… …

受伤的小兽只能独自舔舐伤口,外人介入不了。顾之洲不再看念颐,转身便走,屋里老太太那里不好耽搁太久,他还得进去遮掩,想来,长辈们苦心遮掩十数年,并不希望他们知晓。

***

念颐躺在床上,两眼无神望着帐顶,屋里的骚动强行在顾之衡的气势下熄灭。

几个丫头都退出去,他在床前站定,高大的人影投下灰长的影子,念颐不想见到他,她连自己也不想见到,拉着被子渐渐蒙住了脸。

顾之衡看着那一块凸起,她仿似没有呼吸,“你要把自己闷死么,这样能解决什么问题?”

石沉大海,她不作反应,他对她从没有好言好语,一时竟不知如何待她。便是要安慰,他却难以启齿,谁又来安慰自己呢。

“你已经十三岁,难不成还把自己当作个孩子么?”顾之衡去拉被子,她没有抵抗,白生生的小脸露出来,眼瞳碌碌地转向他。

这一眼,铁石的心肠都要化作绕指柔,顾之衡新房筑起的厚壁响起崩塌的碎响,他手指动了动,背回身后,沉声道:“爹爹面前不要暴露出来。他从来嫉恶如仇,当年连看我的眼神都是满满不虞,既然能疑心我的出身,遑论是你。”

念颐眼睫颤了颤,肤白若雪,蝶翅一般的剪影愈发惹人怜爱,揪着被角沉默不言。

过了良久,她唇畔抿出个细弱的笑弧,“哥哥,你以后一直对我这么好,好不好?”她对他有执念,从小就有的执念,如果父亲那里指望不上,那么眼下即便是同母异父的兄长,她也会像落水的人抓紧浮木一样抓住他,寻得一丝慰藉。

难的得心有灵犀,尽管不擅长,顾之衡还是僵硬地帮她掖掖被角,手指偶然碰到她的脸,他顿下来,轻轻抚了抚,“待青花大缸里的冰块融了便不要缩在被子里了,免得闷出毛病来。”

被子其实很薄,念颐垂下眼,既不点头也不说话,顾之衡坐了一会子,以为她睡着了便要起身离开,谁知她不知是什么时候拽住了他的衣带,牵一发动全身,他忙拉住,回头带着三分疑惑看住她。

“哥哥,你小时候是不是讨厌娘亲… …”她若有所思,嘴唇微微启合,“现在仍旧讨厌么?她已经不在了,我都不曾有机会见到她。哥哥,娘亲欢喜的人是不是爹爹,还是难道是大伯么。”

顾之衡的面色冷下去,他听不得她碎碎念上一辈的肮脏事,眼前不自觉出现母亲和大伯在一起的场景,眉头紧紧蹙起来,不屑地道:“便是喜欢大伯又如何,身为女子,莫要忘了自己的夫君是谁——”

他忽然想起什么,眼神一利望着她,一字一顿地道:“念颐,你明白么?”

作者有话要说:顾之衡也真是蛮犀利的...

T T,我要快点写到须须,没有楠竹何来粉红,插自己一刀

:-O

第48章

“明白…什么?”她两眼闪烁,“哥哥说的什么,显是误会了,我与承淮王殿下并不相熟,不过是… …略见过几面,说过话,除此外再无瓜葛。”

顾之衡勾了勾嘴角,“每一句都像是在骗我。”

他估计不信,双目如炬,一看就不好糊弄。只是他约莫是不想同她计较,开口道:“没有瓜葛便好,你这里不能出差池。父亲将你的婚事看得极重,这也是你表现的机会。”

念颐咕哝了句,顾之衡看在眼里,便换了副声气与她道:“如今家中的光景你也看到了,一朝天子一朝臣,宫中圣躬欠安,太子继位是眨眼的事,这样关键的时候,你要出岔子给家人添堵么?”

她又拉着锦被盖住了脸孔,只有额角露在他视线里,须臾,被子里传出嗡嗡的声响,“哥哥多虑了,这事…我一早便拿好了主意,不会叫你们为难。”

有她这句话,他还有什么不放心呢?横竖她便是内心里其实是不乐意的,而今也是由不得她,开年婚嫁在即,等嫁了人,心就踏实了,偌大的侯府也有了稳固的保障。

顾之衡往外走,身影消失在屏风后,念颐望着屏风上的花鸟出神,她从前不明白世上因何有那许多身不由己之事,直到切身联系到自己身上,才发觉出当中的滋味。唯有庆幸疏远须清和是自己先前便做好的决定,是自己作出的决定,她可以安慰自己,她并不是被逼迫的。

须清和,须清和… …

往后是再碰不得的名字,连睡梦里也不能提及分毫。

所谓的春闺梦里人,他于她便是罢。

还有娘亲,思及此念颐忽而心酸,以手障面,眼角流出温热的透明液体,怎么也止不住。她从小就不爱哭,因为知道为别的都不值得,父兄不在乎她,哭了没人看也没意思。

只是故去的娘亲,她身上原来有这样一段波折,如果女儿是母亲的小棉袄,那么念颐当仁不让。她不曾见过母亲一面,对她的爱却不会比天底下任何与父母朝夕相对的人少,反而是长久的不得见,让她在母亲身上加诸了更多美好的特质。

哪怕这样为世人所不齿的事发生在母亲身上,念颐也怪不了她,说来说去,不都是命么。

海兰喜珠采菊三个打帘绕屏风一路进来,她们没收到风声,自然不晓得发生了何事,不过都是打小儿一起长过来的,姑娘心情不愉她们一眼便瞧出来,且瞧她不单是不愉那么简单,没瞧见五爷走时那神色么,面色分明冷沉同往日无二致,却叫人无端生出他哪里变了些的怀疑。

就像今日他抱着姑娘回来,这在海兰看来简直犹如晴天下冰雹,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但这就是发生了。

喜珠把冰碗放进海兰手里,同采菊两个缄默着退出去了。这屋里三个大丫头,终究念颐倚重的是海兰,喜珠过去还有些不甘心,如今也看开了,出了门就和采菊门神一样守在门首,交由海兰为姑娘解开心结,和她说说话,或许心情能好些。

海兰见四下无人,便将盛着西瓜汁水的冰碗在案前放了下来,这种时候,念颐必然什么也不想吃,她脱了鞋盘腿在床头坐下,缓慢说道:“姑娘和五爷是怎么了,我瞧着五爷今儿不大对头,临走前吩咐我照顾好你,临到院门口还回身朝里屋看,也不知在想什么,气色都是差的。”

念颐同海兰当真是没什么可隐瞒,抱膝靠在床栏上,纨扇硌了脚,顺手便拿起有一下没一下扇起来,徐徐将今日发生的说了。海兰骤变的脸色她不去理会,撂下纨扇,翻身郁郁地躺下了,“今天我什么也不想吃,晚饭也不消叫我了。”

“不吃怎么成呢?”

海兰担忧她,在她肩膀轻轻推了推,她轻舟一样被推的动了动,却没别的反应。海兰叹了口气,便道:“事已至此,不是姑娘你的过错,我也知道,姑娘心里已经接受了这事,只是需要时间来消化。倒是六姑娘那儿,往常愈是端和的人,咬起人来愈是不手软,太子妃一事在前,父兄一事在后——”

嘴上不能说,她在心底却是松了一口气,还好念颐是嫁给太子,往后的身份只要高于六姑娘,压得住她,便不信她能翻出什么水花来。

“太子殿下人好,等闲不招惹他,我瞧着殿下都是个和气的人,”海兰潜移默化之下,怕姑娘还有旁的心思,不免为太子说好话,贬一贬须清和,“反观承淮王殿下,就奴婢所见的几遭儿,他哪一回不是喜怒无常乖僻不拘,对外塑造的是温文儒雅的形貌,可他是么?”

她不住碎碎念,却不知自己起了相反的效用,念颐整个脑海里都是须清和,闭上眼睛是他,睁开眼亦是他。他的笑貌,他的嗔怒,他逗弄人时的无辜得意,每一桩都历历在目仿佛昨日,可是昨日已经回不去。

也罢,就算了吧,再惦念他是苦了自己。

她其实不恼他的,他那日说出那样的话,叫她先嫁与太子,他日后再拿主意。约莫是这个意思,她当时心烦气盛,压根不想听他说那些梦呓一般的话,痴人说梦也不过如此了,他开口后她就知道他们真的没有未来。

时如逝水。

桂花香的季节缓缓过去,秋天更加的短暂,等到了冬日,念颐更是窝在小院里,除却必要的晨昏定省,她简直成了个透明人,活活把自己一个未来太子妃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年后春回大地,当普通百姓们尚在混混沌沌之时,宫中太子的婚事已然张罗起来。太子和诸王爷成亲与别家不同,出嫁女子只当日在府中置办酒席宴客便好,其余一律不必参与。新妇嫁进了皇家,便是皇室中人,一切礼仪自然随皇族的来,与民间不同。

要进宫的当日,念颐天还没亮就被海兰一众从棉被里挖了出来。

经过一整年,她如今也十四岁了,出落得花骨朵儿一般,削肩细腰,窈窕秀致,身量亦拔长许多,穿着红衣大袖喜服立在阑干前不言语,优美的侧颊笼在熹微的晨光里,气质略显得朦胧忧郁,活脱脱像是画中走出的人物。

海兰在窗口唤她进去上妆,点朱唇,扫峨眉,成亲最是多的繁琐细节,念颐“嗯”一声,挽袖复进去。宫里来了好几个嬷嬷,据说都是来日近身在东宫伺候的,念颐由着丫头们装扮,待戴上沉重的凤冠,珠帘垂下之际,忽然发觉其中一个嬷嬷似乎有些不对劲。

她掖着手立在靠近门首的地方,视线曲折地从铜镜里看着她,那样仿佛观察一般的眼神看得念颐很不舒服,她转头假作看风景去打量她,却发现这嬷嬷的神情与另外几个不无不同,甚至是更为庄重的。

是看错了吧,铜镜里映出的她自己都是蒙昧的,她又怎么能断定别人居心不良。

念颐恢复成没什么生气的模样,人偶似的被带着往外走,沿途铺了厚厚的红色氆氌,脚踩在上面丁点声响也无,宫嬷嬷丫头宫女们跟了一长串,礼乐齐鸣,锣鼓涛涛,她出嫁是浩浩荡荡的排场。

进宫的凤鸾软轿停在垂花门外,顾之衡身为嫡亲兄长,在众人的注视下背着念颐把她放进花轿里。

轿子里都是红通通的一片,漫天漫地的红。她觉得窒息,拂开盖头却见顾之衡还未出去。他神色不若适才表现的欢喜,一如老太太之人,趁着还有时间叮嘱她道:“切记,不要同承淮王有纠葛,哪怕他来找你也不要有反应。”

念颐直觉地点头,突然又摇头,红唇轻抿着道:“眼下是这个地步,他不会再找我了。况且,我和他本就… …”

事到如今她仍要抵赖,顾之衡从去岁夏日起便留意了承淮王,堂堂一位王爷,他私底下的动作自然逃不过有心人的眼睛,究竟事实如何是嘴唇一闭一张几句话便能搪塞过去的么。

他压低了声音,满目肃杀道:“我看承淮王非但对你有不轨的想头,更甚者,他对皇位都是觊觎的。”

顿了顿,顾之衡往外看了看,急忙中道:“若有朝一日他果真来寻你,寻着机会除去他,听见么?唯有你夫君地位稳固,将来你才有机会母仪天下,我们顾家——”

他后面的话在礼乐声中模糊了,念颐面前归于一片沉寂,那团铺天盖地的红灼得人眼睛痛,她忽然很紧张,想从这火红堂皇的枷锁挣脱出去… …

作者有话要说:往后面都是 G C ... 我觉得~

第49章 成亲

念颐一路上直到进宫后又换过两回轿子,最后被送进了太子的东宫。

东宫历来为储君居住,建筑群颇为恢宏气派,是宫中仅次于帝后的所在,念颐嫁给太子成为太子妃,往后就是这座宫殿的女主人了,换做旁人自然是欢喜不尽,她却不是,等历经诸多繁琐冗长的礼节被宫人们搀扶着进入新房,她便把人都支使出去,只留下海兰等人在内。

成亲不是儿戏,新婚当夜的步骤流程想起来是叫人惊慌的,念颐早把哥哥的一通嘱咐抛却在脑后,她眼下要面临的事要比今后如何应对须清和重要上一千一万倍。

在床沿坐了一会子,委实坐卧不宁,念颐忍不住掀开喜帕,打量了一圈,视线落在海兰脸上,“和我说说话吧,我大约有点紧张…!”

不过她隐约记得须清和去岁夏日在溪边提及过,太子现今是不会对她如何的,念颐今岁是十四,要过了今年才是及笄,常人家姑娘都是及笄之后方才许人,念颐的情况又不好与同龄人相比较了。

海兰自然晓得自家姑娘紧张的是什么,要说成亲的大吉大利日子,紧张是必然。海兰也没有成亲的经验,然而男女之间新婚洞房那点事情她是了解过的,当下也不知怎么劝慰,该知会姑娘的宫嬷嬷都知会过了,就是不知道姑娘内心里情愿不情愿?

东宫的喜宴要摆上整整三日,现在还是大白日里,喜房布置得富丽中不失雅致,这是天家的气韵,入目所及的摆设无不是各类民间难得的古玩字画,小小一个花瓶都够寻常百姓二十年的嚼用,念颐起身在屋里转了一圈,站定在贴着大红喜字的雕凤尾棱窗前,裙襽拖曳在厚厚的红色氆氌上,脚仿佛踩在棉花里。

“这里虽然好,却应当有比我更适合的人。”她慢慢地道,转身靠在窗栏上,面向着海兰喜珠和采菊,“今后要委屈你们一同住在这里了,宫廷较之侯府而言,出入极不自由… …等同于被人关了起来,你们耐着性子,要比平素在家里更细致,不可主动与人交恶,但是欺负到我们头上了也不要怕,师出有名便是。”

这是一种不卑不亢的态度,几人领命称是,念颐又和海兰低低细语说些闲话,到了日中,几个丫头分批出去用饭,念颐如今是太子妃,她的膳食是海兰同另一个宫嬷嬷一道儿拿进来的。

顾及到下午要与太子正式行拜堂之礼,念颐不敢吃得多,只把煲的浓稠的鲜鱼汤喝了一小碗,旁的菜品也是海兰负责布菜,她每一样都尝了一小口,吃了个四分饱,这一餐就算是完成了。

“太子妃的凤冠歪了,奴婢为您正一正。”旁边有声音传来,念颐正在揉肚子,略微看过去,甫一看清便有种异样的感觉。

是了,这老嬷嬷她还有印象,早起在家中梳妆时便是她在铜镜里打量她。

见念颐不支声,海兰用胳膊捅了捅她,念颐抿抿唇,这才笑道:“嬷嬷在宫中许多年了么?”

“有几十个年头了,”齐嬷嬷说着就靠近她,手上整理她头顶上的凤冠,“老奴一直在东宫当差,殿下往后若有吩咐,只消差遣奴婢即可。”

念颐正要开口,忽然听这嬷嬷又道:“太子妃殿下腰间这小香包倒是分外别致,这般的针脚,奴婢倒恍似在何处见过呢——”

她见过?

念颐大吃一惊,这么明晃晃的暗示若是再听不懂,那就是傻了!她只送给过须清和一只装有橘皮的香包,他平日不大佩戴在身上的,今日这老嬷嬷张口便来,可见是他的人。

念颐突的站起来,惊动一屋子宫婢,众人尚且不熟悉新太子妃的脾气,此时皆以为齐嬷嬷话说的不讨巧惹着了这位新来的太子妃殿下,一时赶忙儿齐齐跪倒,屋里静得落针可闻,连檐下的鸟儿晓得审时度势,没有半点声响。

静成这样她也感到尴尬,好像她打一个喷嚏都牵动她们神经似的,原来她如今已经是这般的地位了么?

不习惯是正常的,她虽说也是侯府养起来的千金小姐,却绝没有切身体会到府中下人的尊敬,掖了掖长袖,她没事人一般款款重新落座,给海兰使了个眼色,海兰便叫众人起身。

念颐取下腰间的香包,轻托起放在鼻端闻了闻,道:“这小香包是我亲手缝的,嬷嬷若说在别处见过类似的,倒也真是一桩巧事。”

齐嬷嬷望着太子妃手上的香包,跟着便与她的视线撞在一起。

念颐眸中携着显而易见的探究,齐嬷嬷却很是磊落,开口道:“约莫是奴婢瞧错了,这么靠近了看,殿下这一只香囊技艺远超于那一位,您这绣的是‘蝶恋花’的绣样,花影交错,用色搭配鲜明中又恰到好处,果然不同凡响。”

这些恭维的场面话毫无意义,念颐维持着面上的笑意,海兰便开始指挥宫人们收拾桌子,收拾完了领着一干人等退下。齐嬷嬷故意落在人后,最后趁人不注意没迈出门槛,脚底转了转,绕过多宝格到了念颐身前。

“嬷嬷这是——”念颐装作不懂,心头的打算是不接触有关须清和的一切,这齐嬷嬷更是能不理睬就不理睬,否则他们老谋深算,没准儿她就掉进沟里了。

她不能糊涂,她和须清和之间是一比算不清的账,了解越多越是深陷,仿若一把绘着美丽纹饰的双刃剑,一剑下去鲜血淋漓,空有其表,内里腐朽满是疮痍。

齐嬷嬷蹲身行下一礼,眼角的皱纹随着脸上表情的变化而延伸,屋里没有不相干的人在,她说话也十分直白,“奴婢的身份您心里想必也有了底,何苦装傻充愣?奴婢今日带一句王爷的话与太子妃… …”

她向袖中取出一张白纸,这纸张是折叠起来的,四四方方的一小块,从齐嬷嬷手里转交进念颐手里。

她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最后迅速塞回袖兜。

见齐嬷嬷意味深长,念颐便打了个哈气,露出疲惫的模样敷衍她道:“我会看的,不过不是现在。”原也可以立时撕破脸表示自己不会看,只是一想到齐嬷嬷会因此留下来同自己磨嘴皮子,抑或将此事汇报回须清和那里——

这么一对比,显然眼下还是前者便当,能减少些麻烦,因解释道:“大白日里人多口杂,我担心叫外人瞧见书信后反给王爷添麻烦,我自己不打紧,王爷却不是,嬷嬷说,是这个理么?”

齐嬷嬷颔首,不管心里信了不曾,倒是没待多时便出去了。

她一个宫嬷嬷,本不该在太子妃屏退众人时还被单独留在里头,宫苑里还是人精多,别叫人顺藤摸瓜摸出什么来,届时就大大不妙了。

齐嬷嬷走远了,念颐从门缝里觑见门首外立着的宫人们,他们一个个都是面无表情,也不开口互相说话,如泥塑捏成的假人,东宫便给人以呆板的印象。

回去重在床畔坐下,念颐犹豫再三还是把白纸掏了出来。

墨迹氤氲了纸背,她小心地翻开,不知为何指尖竟然微微颤抖。纸张完全伸展开是个长条的形状,仅四个字——

等我,信我。

她太用力,把纸的边角捏得起皱,只觉无奈至极,同时心腔里又升腾起一股迟钝的痛感。

进宫前在花轿里的光景浮现出来,她记起哥哥的话,他那时一张漠然的脸孔,让她逮着机会便将须清和除去,所谓机会,其实就是他的把柄吧,如此,太子的地位就更牢固了。

念颐看着这张纸,迟愣愣看了好一时,最终将它卷起放回袖兜里。

门口响起敲门声,海兰在外道:“殿下,拜堂的吉时已到,奴婢带人进来了。”

念颐说好,面色自若地站起身抻抻裙角膝襕,一群人鱼贯而入,海兰进来先是观察她的面色,尔后微不可见地摇头道:“成亲的大喜日子,您这表情反倒像是在治丧,幸而是有盖头遮掩,否则真不知叫人瞧了引出什么样的联想。”

“我笑不出来。”

不哭已经是她的成长,硬作出欢喜的表情,真是强人所难了。但是也正如海兰所说,不是有红盖头么。念颐把盖头遮下,眼前霎时红扑扑一片,她看不见别人的表情,别人也看不见她的,莫名有种安全感。

一路在众人的搀扶下来在了东宫前殿,观礼的皆是皇室宗亲。他们表情各异,不论心中如何计较的,面上倒都言笑晏晏,

庄重的礼乐适时奏响,念颐停在红色柔软的氆氌前,到殿中有几十步路,喜嬷嬷说了声“拿好”,她便握住红绸的一端,须臾,喜帕下的视野里出现另一双手,指骨纤长,但是一看就是男人的手。

“好久不见,你像是长高了。”

太子用评判一般没有起伏的语调说着,边接过了红绸的另一端,忽而又感慨似的道:“今日人来的也真齐全,但是不见九弟,竟不知做什么去了,兄长大喜的日子也不见人,回头找着他必得先罚酒三杯。”

念颐握着红绸的指尖僵了僵,听到须清和没有出席,不知是失望多一些抑或庆幸多一些,或者两种心境都不是,她怔神的工夫,须清止已经走出去好几步,他在那头拉了拉红绸,她便被动地被他牵引着向前。

喜嬷嬷瞧不出门道,居然还悄声道:“殿下对太子妃真是不同,往常冰雕一样的人,和您一道话便多了,这样好,有个人能叫咱们殿下敞开心扉,最高兴的是皇后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