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是咬着牙硬撑在那里,我的哭声越来越大,终于引来了家丁,他们看到眼前的情景大惊失色,连忙跑过来把我拉上来,娘也随即赶到。

不由分说,反手就给清尘一掌。

清尘跌倒在地,却没有哭,她冰冷的眸子里全是笑意。

我也止了哭声,那一刻,我真的怀疑,她真的只是一个八岁大的孩子吗?

我性命无虞,可是清尘却被母亲吊起来打个半死,郁家上下敢怒不敢言,都怪母亲凉薄。我高烧不退,休养了半个月,郁郁寡欢,始终想不明白清尘眼底的笑容是何意。

从八岁开始,爹就请来先生教我与清尘琴棋书画,娘总是有怨言,说干嘛教那野孩子。

她对二娘始终有恨,二娘原本是娘的陪嫁丫鬟,娘怀我的时候,爹爹耐不住寂寞,纳了她为妾,后来有了清尘,娘出身大家,自然看不起那些卑贱的人与她平起平坐,她心里很苦,只是说不出来。

我做为女儿,一方面为她的行为而感到愧疚,另一方面,我始终同情她,因为我懂得一个女人不能完整的得到一个男人的宠爱是多么痛苦的事情。

那年的灯节,我拉着清尘出去玩,路上偶遇了诚王爷,他是一个英俊的男人,长得温文尔雅,身上有一种贵族气派,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他了,可是他的目光却只是追着清尘打转,那一刻,我的心好痛。

我开始有点恨清尘。

我穿着绫罗绸缎,吃着锦衣玉食,而她穿着旧衣服,脸上连脂粉都没用,却仍是比我漂亮,仍是比我出众。

她走在人群中是那样扎眼,大家都在看她。

我长得也算清秀,可是站在她身边,别人就可以轻而易举的把我忽略掉。

诚王爷看她的眼神,是那样着迷,我知道我再也没有机会了,可是我那么喜欢诚王爷,若能嫁给他,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呀!

清尘与一般女子不同,她喜欢诗词,喜欢看书,爹爹有许多藏书,准许我们随便看,但我是极少看书的,只完成先生教的《女诫》、《内训》、《女论语》、《女范捷录》等就不再看,可她什么都看,甚至连兵法都看。

我不懂,问她为什么,她埋头书中,轻笑着道:“活着就是一场无形的战争,这冷漠的世界就是战场。”

听了她的话,我久久不语,只是越来越觉得她怪异。

我甚至还想,女子无才便是德,她这么要强,是没有男人会喜欢的,可是诚王爷偏偏喜欢她的才情,喜欢她的冷漠。

对我视若无睹。

清尘比我小一岁,她平时不光要洗衣服,还要煮饭,想要出去根本是不可能的,于是我就跟她说,如果她每次见诚王爷的时候可以带上我,那我就去跟娘说让她出去。

清尘冷冷一笑,默许了我。

可我心里仍有算盘,诚王爷第一眼不喜欢我,可能以后就觉得我漂亮了呢?

就这样,我暗暗等着,等着诚王爷哪天厌倦了清尘后回头喜欢我。

可是这一天,好遥远啊,几乎远得看不到希望。

现在,终于有了一个机会,那就是让清尘待嫁入宫,让她永远消失。

娘刚才碰了一鼻子灰,我知道清尘是舍不得诚王爷。

我虽然没有看过兵法,可我是女人,女人嫉妒起来的话是很可怕的。

晚上,我约诚王爷来家里后花园相会,说清尘有话要我代为转达,所以诚王爷很快就来了,即使他知道这样做不妥,仍是来了,可见他是真的喜欢清尘吧。

我心里苦苦一笑,放出信号,故意让丫鬟去请清尘过来,看到我与王爷梅下定情,亲密无间,清尘一语不发转身走了,她披在肩上的外袍轻轻落在洁白的雪地上,只余一件单薄素衣裹身,迎着风雪…

她离去的身影是那样绝望,坚决。

我随便编了几句话告诉诚王爷,打发他走,然后再回到母亲房里时,果然看到母亲一脸喜悦坐在那里等我回来。

我走过去,笑着问,“什么事这么高兴。”

她神秘兮兮的告诉我清尘答应待嫁入宫了。

我只是勉强笑了笑,心里苦涩无比,希望清尘可以不要怪我,她长得那么漂亮,还那么聪明,进宫去一定比我好些,她一定能得到皇上的宠爱。

计划就按照我想的那样一步步进行着,可是…诚王爷没有喜欢我。

他再次约了清尘,是我去赴的约,当他看到我时,那失望的眼神另我无地自容,同样是女人,可是我却那么不堪,连清尘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我好恨哪!清尘,你明明走了,可是你为什么还死死抓着这个男人的心,就不能分一点点给我吗?你已经在宫里得到了皇上的宠爱,太后的宠爱,听说连太后的侄子都喜欢你,你为什么还不满足,你究竟要多少男人才觉得够。

从那以后,我再见诚王爷时,他总是问清尘的事,总是到后院去看二娘,还嘱咐我多多照顾二娘。

直到后来,诚王爷被皇上指婚娶了南靖大将军府的二小姐,我的心也随之死了,我甚至曾经想嫁给他做二房,可娘是不会同意的,我们家现在不比往常,爹爹是国丈大人,官局三品,她的女人怎么能给人家做妾呢?

想到这些,我不禁泪流满面,马车还在狂奔着,向帝京的方向。

离凰宫越来越近,我心里那种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一颗心在胸腔里扑通扑通跳着。橘潆心陌默园

这次进宫,那位公公只说是皇后娘娘想我了,让我进宫小住。

娘听到这个旨意,如临大敌般惊慌失措,极力阻挠,不让我进宫。

可到底还是胳膊拧不过大腿,爹爹好说歹说劝走了娘,送我上了车。

进了帝京,来到宫门,天已大亮了,整整一夜的颠簸,我已疲惫不堪,晕沉沉的倚在车源上,有侍卫上前盘问,“车里坐的是什么人?”

“是皇后娘娘在家时的贴身丫鬟。”一个冰冷的声音道。

我的身子一震,豁然坐起身来,难道是我听错了吗?我怎么会是丫鬟呢?

慌忙撩帘看时,侍卫已经放了行,马车快速驶进宫门,我连发问的机会都没有,只能呆呆的坐着,一面安慰是自己刚才听错了。

马车七拐八拐,进了一条窄小的胡同,在一扇破旧的宫门前停下。

“在这儿等着。”那位公公隔着帘子冷声对我说。

我哦了一声,撩帘去看,黑漆驳落的门匾上刻着几个滚金大字——洗衣局?

我疑惑的四下看看,周边寂静得很,连一个人影都不见,倒是宫墙里面不时传来谩骂声与惨叫声,这般惨淡的气氛无形中给人压抑的感觉。

我莫名的开始紧张起来,并本能的联想到前些天来家里的那个妇人,还有这两天爹娘奇怪的反应,我总觉得他们在做着一些可怕的事情。

我也曾经问过娘,可她只是摇头,什么都没有说。

这次清尘召我入宫,这本来就很可疑,我与她虽然从小一起长大,但感情并不像一般的姐妹深厚,她对我来说,就像是个丫鬟,也从来不主动亲近我,从小到大,一直都是我无聊至极时,主动去找她玩。

如果二娘的感情我是知道的,对我这个陌生人,她又何必手软。

想到这里,我已经浑身冒出冷汗,不敢再往下想。

“也是,娘娘这两天家里死了人,自然心里头不快。”

“唉…这些下人不能帮着分忧,还净惹娘娘生气,你放心,这件事就交给咱家了,陈公公有空常来完…”

里头传来模糊的谈话声,断断续续被风吹进我耳朵里。

我怔愣着,还没回过神时,已经看到有两个身形高达的妇人朝马车走来我吓得连忙放了帘子,缩回车子里。

紧接着,一双粗手掀开轿帘,下车紧紧抱着自己,“你们要干什么?”

我用颤抖的声音说。

“干什么?还能干什么?打碎娘娘最心爱的花瓶,被送到这浣衣局,你以为我们要干什么?”那个妇人冷笑着道,她狰狞的面孔让我害怕。

“什么花瓶,我不知道。”我拼命摇着头,内心充满了恐惧。

两个妇人对望一眼,手脚利落的上车来将我拖下去,“快过来吧你。”

我跌跌撞撞被她们拖下车,重重的摔在地上。

由始至终,接我来的那位公公一直在旁边冷冷的看着我,他蹲低身子,在我耳边小声道:“娘娘让咱家转告你,如果想平安无事的出去,最好安分几天。”

娘娘,他口中的娘娘一定就是清尘,果然是清尘,这一切都是她的主意。

“让我去见皇后娘娘,我要去见她。”我挣扎着爬起来,拉着他的袖子不放。

他冷冷的看我一眼,甩开我的手,“记住咱家说的话,在宫里不比别处,祸从口出,说错一句话说是会死人的。”

他摞下话,不再理我,转身跳上了车。

我还想跟过去问清楚,身后就有人强行将我拉了回去。

“让我去见皇后娘娘,我要当面问清楚,为什么送我来浣衣局,我要见她。”我挣扎着大喊,马车飞快驶离,扬起一片灰尘。

一名公公默然看着我,冷笑着道:“算你运气不好,娘娘家里死了人,心情不好,你却偏偏惹到了她老人家,这宫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皇后娘娘与家里死的那位关系可是不寻常那。”

听到他的话,我愣住了,听他的意思,好像是知道二娘跟清尘关系不寻常,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都被弄糊涂了。

“带我去见皇后娘娘。”

浣衣局上空留下我不甘心的叫喊,空寂的声音得不到任何回应。

(清尘)

中宫殿里袅袅青烟沉浮空中,在清晨的万丈朝阳中,仍有丝丝的凉意透过厚裘灌进袖中,我在发抖。

自从不练舞以来,已经很久没有吹过这清晨的冷风了。

香墨再三劝我回去,说:“这冷风刺骨的,娘娘站在这里干什么?当心再着了凉。”

我只是轻笑不语,算算日子,他们也该回来了。

我仰望天空,看青鸟翱翔空中,自由自在,突然好像它们一样飞走,逃离。而我已经渐渐堕落,沉沦。

身后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随后轻禀,“娘娘,奴才回来了。”

我收了目光,并不转身,只问:“都办好了吗?”

“都办好了,那位姑娘也已经按照娘娘的吩咐送到浣衣局去了。”他恭声道。

“她还听话吗?”我冷冷的道,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身后迟迟没有回答。

良久才道:“…她一直说不相信,还只是一直吵着要见娘娘。”他说完,便小心翼翼的站在那里,大气都不敢喘。

我不怒反笑,喃喃笑着道:“不相信。”

陈仲惊吓得看着我,怯懦的道:“娘娘,您就不怕太后娘娘知道了吗?再说,国丈大人怎么会甘心呢?”

我冷笑,“不甘心又能怎样?”

我沉沉叹息,他是说什么都不敢来找我的,我倒希望他来,如果他来,我就可以把红泪还给她,还要当面问清,娘究竟是怎么死的。

只怕他不敢来,我再次冷笑。

陈仲仍是不解,担忧的道:“娘娘,就算能瞒得了一时,也瞒不了一辈子的。”

“用不了一辈子,几天就够了。”我冷冷的道,转身向门口走去。

在外面站的太久,我双腿冰冷而麻木,一个趔趄差点摔倒,香墨、陈仲慌忙上前搀扶。

“不用,你也累了,回去歇着吧。”我说,扶着香墨进了殿。

他躬身谢了恩,转身回去不提。

进了殿,香墨为了倒了杯热茶送来,宫人打扫已毕,各自退下,屋子里窗明几净,有一股淡淡的尘土味。

我雍然倚着,殿里炭火融暖,趋了刚才的凉意,看她欲言又止静候在旁,我忍了良久,终是忍不住问出声,“想说什么?”

她回头,怯怯的看我一眼,“娘娘,奴婢没话好说。”

“怎么,是失望得无语了吗?”我冷笑着道,目光紧迫她。

她迟疑着,久久不敢说,我轻笑,端过茶喝了一口,悠然的道:“既然不说,那就退下吧。本宫累了,想歇一会。”

她嘴唇动了动,站在原地不肯走,终于惶惶叫了一声,“娘娘…”

“您打算怎么处置浣衣局的那位?”她语声轻若蚊咛,低着头不敢看我。

我放下茶盏,“你可怜她?”

香墨苦笑,“奴婢自己不过是个宫女,由哪来的资格可怜别人,自己还不够可怜吗?只是有点担心娘娘这么做太过危险。”

我的目光缓和了下来,轻轻叹了一声,她终归是在关心我。

她接着道:“娘娘,非这样不可吗?奴婢记得很早以前就跟娘娘说过,娘娘行事不够冷静,纵然再聪明,也终究不能以一敌众,现在宫中大部分人都跟娘娘结仇,只要有人稍微一挑拨,娘娘的立场就会变得很艰难了,您为什么还要这样做呀?万一娘娘有什么三长两短,纵然是皇上也保不了的。”

她提到皇上,让我轻笑出声,无比讽刺的道:“皇上现在连见都懒得见本宫,又怎么会担心呢?”

香墨张了张口,话到嘴边却又咽下,“娘娘别贸然行事,因小失大。”

我又是一笑,转头看向她,“香墨,什么时候竟轮得到你来教训本宫?”我眸峰化作凌厉,直直望着她。

香墨骇然一惊,惶恐得跪下,“娘娘恕罪,奴婢暨越了。”

我漠然冷笑,调转目光看向别处,“你知道本宫不会罚你的。”

“只要娘娘肯现在回头,奴婢万死都在所不辞。”她看着我道,坚决的目光紧紧锁住我的脸。

我始终不去看她,我怕自己看了会心软,就会回头。

我内心的坊堤也已经在崩溃边缘,只要稍加刺激就会溃不成军,然而我只有这一次机会,等事情都放凉了再去处理,已经完全达不到我要的效果了,平平淡淡的说两句,减几月俸禄,这都不是我想要的。

我娘,不能白死。

我漠然不语,她长跪不起。

主仆二人就这么冷冷对峙,不知僵持了多久,我也累了,她也绝望了,我笑着说:“你还是那么倔强。”

她笑着说:“娘娘主意已定,就再没有反悔余地。”

我目光交错,相视一笑,冰释前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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