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下午,我再次去了留芳殿。

白天的留芳殿并不显的骇人,只是有些萧条,守宫宫女婉儿独坐院内,听到门外脚步声响,未等宣到就惶惶的上前,看到果真是皇后緛舆,她立刻欢喜起来。

“娘娘,奴婢久候多时了。”他伏在地上道。

我缓缓下轿,慢抬手指,“起来罢,这些日子幸苦你了。”

她笑着站起身,又对一旁的陈仲福了福身,“你不见过陈公公。”

陈仲微笑颌首,并不多言,做了个请的手势,“娘娘这边请。”

我扶着香墨进了门,破落的院子里空无一人,整个留芳殿显得空空荡荡。

“自从娘娘吩咐后,奴婢就把所有的宫嫔转到后院居住了,这里只留良人娘娘一人。”婉儿在旁解释道。

“她人那?”我冷声问,心境莫名的萧条,就好像在这里住了近半年的不是王良人,而是我,废宫的寂寞又岂是常人能想象的。

“在这边,请娘娘跟奴婢来。”婉儿上前带路,脸上有说不尽的喜悦。

我的眸底浮现浅浅笑意,她当然高兴,当初承诺过,接王良人走的那天,也就是接她走的那天,终于可以摆脱这寂寥的留芳殿了,她怎么会不高兴呢?

“谢谢你,给本宫找了这么个聪明伶俐又忠心的宫女。”我小声的道。

阵仲随侍一旁,不好意思的低下头,“还得多亏娘娘指点,要不然奴才这么也想不到娘娘是想要这里的宫女,耽搁了那么久,娘娘不怪罪奴才就谢天谢地了。”

他的话引来我一阵轻笑,“谢天谢地?可惜天地无情。”

阵仲微微一怔,连同旁边的香墨都诧异的看着我,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眸中的笑意越来越冷,犹如冰封了千年。

婉儿带着我们来到一处门前,轻轻叩了三下,“良人娘娘,有人来访。”

灰黑屋子,良久,里头才传来轻笑声,接着是王良人半疯半傻,将近嘶哑的声音:“是谁?是萧贵妃派人来送本宫上路来了吗?”

婉儿转身看看我,抱歉一笑:“自从上次娘娘受惊后,就一直担心萧贵妃娘娘来索命,整日疯疯癫癫的。”

我勉强一笑,命她开门。

婉儿推开门,铺面而来的是一阵阴冷的香味,劣质的檀香,烟呛熏人。

缭绕的烟雾中,朦朦胧胧坐着一位妇人,她宫装宫装拖遢,广袖垂落,长发分披两肩,白衣素人,看上去有些吓人。

她用灰蒙蒙的眼睛看着我,慢慢移过来,“皇后…”

他有些惊讶?不敢相信我真的来了,猛的扑到我身上,抓着我的衣袖惶惶跪到地上,“娘娘…娘娘…快救臣妾出去吧,臣妾真的受不了了。”

她凄厉的哭声让我心尖轻颤,一阵疼痛,冷宫寂寞,慢说她只是装疯,若再待上半年,怕就真的疯了。

“起来说话。”我亲手将她扶起来,婉儿已在榻上找了两块还算干净的垫子铺好,我拉着王良人就坐。”这些日子委屈你了。”

她苦苦一笑,眸子里有种凄凉,“什么委屈不委屈的,只要能活着就好,臣妾还要谢娘娘救命之恩呢!要不是娘娘出此良策,让臣妾装疯卖傻,躲过一劫,臣妾现在怕早就成了孤魂野鬼了。”

说着,她便起身再跪,被我伸手拦住,笑着道:“你忠心耿耿,本宫该赏才对。”

听了我的话,她突然又伤感起来,落寞的低下头,“臣妾从前被奸人利用,陷害娘娘,难道娘娘一点都不恨吗?为何还要救我。”

我看着她,突然无言以对,我根本不是她心目中那个善良的救世主,我只做对自己有益的事,就算救她,也是为了从她身上另谋好处,可是她却这样谢我,让我何颜以对?

我苦涩的笑笑,“都过去了。”

是呀,都过去了,娘的仇也报了,我心愿已了,再没有什么事能够让我乱了方寸,大声哭泣,娘一定也不喜欢看我软弱的样子,我要好好活着,生下君耀的嫡皇子,让她再天上看着也高兴高兴。

当天,刑部另人禀报上典,说查清了当初盅毒一事并非王良人所为,御用雕师唐某如供,那玉像乃是萧贵妃特制,后又嫁祸于王良人。

翌日,皇上酌情将王良人接出留芳殿,恢复嫔位。

自此,我宫里又多了一位宫女,婉儿换上崭新的宫装,在香墨的陪同下,羞怯怯的拽着衣角从里面走出来。

“外面的宫装就是鲜艳好看,不像留芳殿只能用暗色。”她感慨的道。

我放下茶盏,看着她焕然一新,笑着道:“打扮一下也是位美人呢?”

婉儿不好意思的低下头,“谢娘娘夸奖,奴婢哪有什么姿色,只是香墨姐姐手巧,妆化的好,头发也梳得好。”

我点头笑着不语,吩咐陈仲将东西给她,“这是本宫的一点心意,你收下罢。”

阵仲将一袋银子交给她,“还不快谢娘娘的赏赐?”

婉儿拿着那袋沉甸甸的银子站在那里,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呆呆的道,“这么多银子都是给奴婢的?”

我点头,“是,都是给你的,以后只要听话懂事,还会有更多的赏赐。”

她欣喜的看着我,屈身跪下,“奴婢谢娘娘赏赐。”

见她看到银子时两眼放光的表情,我不禁有些担心,这样一个爱财的人,怕是会因财而做傻事,给我惹上麻烦,但刚刚招来,又不好妄下定论,还是先看看再说。

我主意已定,也不再留她,“好了,你去忙罢?”

婉儿再次谢恩,躬身退下。

一朝获罪,株连九族,萧贵妃胆敢欺君瞒上,赎乱皇室血脉,自然难逃死罪,不光死罪难免,就连整个家族都要跟着获罪,皇上下旨,明日午时,将萧氏满门抄斩。

九族,上自高祖,下至玄孙。

父族四,母族三,妻族二。

*****

灰暗的地牢内,只有案上一盏烛火照明,青灰色的石壁应户惨白的光,“哐…”随着一声金属碰撞声响,地牢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绰约人影立于门前,款款进来。

“娘娘,这边。”狱卒躬身带路,将一盏灯笼提的低低的。

周围散发浓烈而刺鼻的霉味,我缓缓走在狭窄的甬道里,香墨随在身后,小心的避开我长长的宫装后摆。

遥遥的,从地牢尽头传来凄厉的叫喊声,“皇后,这个妖妇,还我孩子,本宫做鬼都不会放过你的…做鬼都不会放过你的。”

同行三人,听到这些咒骂,脸上不禁露出尴尬的表情,只有我在笑着,浅浅笑意浮上眉梢眼底。

越离得近,萧贵妃的骂声便越清楚。

一束阳光从头顶打下来,照着跪坐在地上的落魄身影,萧贵妃宫装凌乱,长发散成一团,被铁链牢牢锁住脚踝,光洁的肌肤被钝器磨得血肉模糊。

狱卒回身,讪讪得对我一笑,“娘娘,到了。”

我淡淡的嗯一声,香墨将备好的银两递给他,“将牢门打开,娘娘要与贵妃娘娘说话。”

狱卒接过银子,喜笑颜开,连忙过去将牢门打开,“娘娘请进。”

她说完便躬身立在一旁,我睇了个眼色给香墨,香墨再次从袖子里掏出银子,“到门口守着,娘娘有悌己话要说。”

狱卒收了银子,自去不提。

萧贵妃从散乱的发丝中看着我,模糊的目光,隐隐约约的影像,她有些不敢相信,居然还有人来看她。

当看清是我时,倏地坐起身来,瞳仁剧睁,喉咙深处呼噜噜翻滚着如野兽般气响,挣扎着向我扑来,“贱人,你还敢来看本宫。”

我轻笑,往后退了一步,她有锁链牵绊,定定的挣扎着,却再也迈不出分毫。

“当然也来看,本宫是个念情的人,还欠着贵妃娘娘往日‘恩情’本宫怎么还能不来还呢?”我笑着道,看看四周,染血的刑架木栏,到处都散发着死亡般另人作呕的霉味,萧贵妃***在外的肌肤染着浓黑污浊。

哪里还有当朝贵妃的样子,分明就是一个将死的犯人。

“郁清尘,你别得意,本宫做鬼都不会放过你的。”她恨恨得道,凌厉的目光恨不得吃了我。

我仰头一笑,“郁清尘,叫的好,既然知道本宫是郁清尘,你就不该去招惹郁家的妾室。“我眸峰化作凛冽,冷冷的看向她。

她笑,干裂的嘴唇,因牵扯而崩裂,涔出血痕,”你竟然顶着红泪的名字入宫,欺瞒上典,就该想到会有那样的下场,本宫只是替天行道罢了。”

我眸中笑意愈发深邃,冷冷的钉到她脸上,“替天行道的人不是应该得到上天眷顾吗?怎么萧贵妃现在如此落魄,竟沦为阶下囚?”

我一语刺入她痛处,她脸上笑意瞬间湮没,瞪红了双眼看向我,“郁清尘,你别得意,本宫会在天上诅咒你。”

我冷笑,“诅咒要有用的话,你也早死了千百次了。”

地牢里的霉味让我一阵阵作呕,也不想再多待,从袖中抽出圣旨扔到她面前,“看看罢,上天眷佑你,早早得要招你萧氏一家上天相会呢?”

她盯着圣旨,良久才叫了一声,像是疯了一样,“郁清尘,你这个疯子,本宫做鬼都不会放过你的。”

我好整以暇,慢慢踱步到她身后,“当初你杀死郁家满门,而今,本宫只是以其人之道还施彼身而已,怎么,你受不了了?”

我轻笑,蹲下身子。

她得此机会,立刻便撑着手指抓过来。

她饿也饿了几天了,早就没力气了,被我一把挥开,狠狠地哐了她一掌,“这一掌是替我娘打的。”

她伏在地上,半天起不来,良久才冷笑出声,“本宫真后悔,当初没有杀了你,没有把你冒名入宫的事说出来。”

我一阵冷笑,“是吗?易子昭不让你说罢?”

我眸中笑意冰凉,深深钉到她心里。

她骇然后退,睁大了眼睛,我脸上笑意越来越浓。

宫里人只知道孩子不是皇上的,却不知那皇子究竟是谁的,后宫并无男子,唯有易子昭,碍于太后,纵然大家心中有这个想法,也都不敢说出来,别说说出来,就是想想都不敢。

如果不是萧贵妃做事太绝,这个秘密我也永远都不会说出来,不为别的,只为易子昭曾经救过我。

然而,也正是因为她救过我,所以我才知道了他们的关系。

那次盅毒,除我之外只有萧贵妃,王良人几人知道,而她又是怎么知道的?还特地拦下太医做好交待?深夜到我宫中邀功?

这一切的一切,此时都有了答案。

大皇子是易子昭的野种,太后的另一条后路,即便到时候不能篡得帝位,只要能辅佐大皇子登基,江山就已不再姓夏侯,而姓韦了。

试想,若不是关系至亲,萧贵妃又怎么会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他觉得我一定都会以为他是从太后那里得到的消息,可是往细了想,就知太后并不知情,要不然,他也不会几次三番的催见王良人。

萧贵妃难以置信的看着我,气绪不宁,“你,你…”

她颤抖的指着我,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冷笑,缓身站起,“想问本宫是怎么知道的吗?”

她漠然无声,紧紧咬着唇。

我无比得意的轻笑一声,接着道:“易子昭若念旧情的话,应该会在你临走之前来看你,不过,他永远都不可能来了,宫里现在人人都在盯着他,看他是否会来天牢与你见最后一面,既便他想来,太后也决不答应。”

“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我不要听,不要听…”她受不了的喊道,拼命摇着头,不想再听下去。

冷眼看过她过激的反应,我张了张口,终是没有再说下去,转身出了牢房。

香墨从袖里掏出两个带银铃的小手镯放到她面前。

看到这两只再熟悉不过的手镯,萧贵妃颤抖着双手将它们拾起来,簌簌落下泪来,“麟儿,我的孩子…”

我头也不回的往外走着,冷冷的丢下话:“这是本宫最后能为你做的,不是为你,单纯的只是为了孩子。”

那是她的孩子,也是易子昭的孩子,我救不了它,君曜下令赐死的时候是那样狠,笑容是那样痛快,他忍了这么久,终于可以将这个孽种杀死了。

如果有可能的话,我想,他希望杀死的是易子昭。

出了天牢,我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抑郁了良久,终于可以喘口气了。

香墨无声的跟出来,小声的道:“娘娘,怎么大仇己报,娘娘反而不开心?”

我苦涩的笑笑,慢慢的往前走着,“血债血偿而己,她输了,本宫也没有赢,我们都失去了所有的亲人。

她嘎然止步,惊诧的看着我,“娘娘…”

“走罢,一切不好的事都过去了。”我转身对她一笑,自欺欺人的道,我知道易子昭是不会放过我的。

他那么帮我,而我却亲手杀死了他的孩子。

当晚子夜,萧贵妃被白绫赐死,第二天,萧氏满门抄斩。

我心思不宁,每天都在等着易子昭来向我索命,可是,事情过了很久,都没看到他的身影,他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后来,我才知道,他自请上了战场。

南淮之战,蛮国入侵,死伤无数,两国实力不相上下,死伤无数,这场仗,持续了两年之久仍在打着,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我默默祈祷着天朝得胜,但又不希望头功是易子昭的,我怕他太优秀了,风头超过夏侯君曜,在我心中,夏侯君曜才是世上最完美无暇的男人。

女人奇怪又自私的想法。

我轻笑,从梦中醒来,一阵奇香入喉,我脸上笑容愈深,轻唤,“君曜。”

那是只有他身上才会有的龙诞香昧。

他从身后抱住我,笑着问:“梦到什么了,笑得那么开心。”

我顺势将头靠在他肩上,笑着道:“你怎么现在来了,不怕被人看到吗?”

他将下巴搁到我肩上,无声的笑笑,用宠溺的口吻道:“是朕先问的,你先回答。”

我仰着头假装冥想了一会,“梦到我怀了你的孩子。”

我现在万分迫切的想要一个孩子,后宫的日子太过孤寂、无聊,尽管君曜很爱我,时常相见,尽管红泪还活着,可我仍然觉得孤单,没有依靠,我缺乏亲情。

他一阵惊喜,抱着我坐到榻上,“可传御医瞧过了吗?如果真得怀上了,朕该好好谢谢你才是。”

看着他高兴的样子,我突然觉得很有压力,黯然垂下眸,摇着头道:“还没有,君曜,你真得那么想要孩子吗?”

男人想要孩子是正常的,可是我总觉得他这份紧张与急切来得有些蹊跷,说不出是哪里,我知道他是爱我的,这点我从不怀疑。

“你不想要吗?”他眸光黯了黯,勉强笑着,将我抱得更紧。

我在他怀里,轻轻闭上眸,闻着他身上淡淡的龙诞香味,“想要,可是…我有点担心,怕我会像萧贵妃那样,连自己的孩子都保护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