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娘娘太可怜了,身上连一文钱都没有,也没有多穿衣服,她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求皇上让奴婢出去侍候娘娘罢!”

榻上坐着的人沉寂无声,轻轻磕着眸,良久不语,苍白疲倦的脸色,乍一看去,会让人以为他己经永远的睡去了。

“皇上,皇上…”香墨唤了两声,开始紧张起来,她连忙起身走过来,探指到他鼻下。

还好,还有一丝微弱的气息。

“皇上…她又轻轻唤了一声,低头看时,才发现他脸上有一滴晶莹的液体正慢慢落下,那么沉沉的…泪水。

香墨退到一旁,不再说什么,她知道现在皇上比她更伤心。

夏侯君曜静静躺着,他苍白的脸上有着浓浓的悲伤。

“她临走时可有什么话要对朕说吗?”他闭着眸道,沙哑的声音从喉间溢出,如梦似幻般不真实,呓呓哝哝。

这一问,让香墨刚刚收起来的泪重新落了下来,极力忍着哭声道:“娘娘说她…娘娘说,不恨你。”

不恨你。

如钝器击上心头,再不能承受,夏侯紧紧闭着眸长呼了一口气,他觉得自己快要被那一口气给憋死了,疼痛,无以覆加。

泪水顺着眼角落下,当日,红鸾帐下,他与她缠绵无边,他曾说,将来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恨他,她幽幽应声,说好。

今日,她用“不恨你”这三个字来实现她对他的承诺,而他却负了她。

他曾经说过要永远陪在她身边,可是现在却让她独自一人流落在外,还带着他的孩子。

唔…他发出一种类似于兽的悲鸣,紧紧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咳,咳…一口鲜血喷出,他猝然坐起身来,雪白衣襟己沾满赫目殷红。

“皇上…”香墨惊呼一声,冲上来用帕子为他拭去身上血渍,“皇上你怎么样?别吓奴婢…奴婢这就去叫御医。”

她转身就要往外跑。

“不要去。”他沉声唤住她,艰难的喘着气,胸口窒闷,伴着呼吸的频率,丝丝痛楚涌上四肢百骸,他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下去了。

十年了,他拖着这副病恹恹的身子活了十年,靠丹石续命,早该去了。

只是这天朝江山,诺大疆土,如果就那么拱手让人,实在心有不甘,也对不起列祖列宗,于是他硬撑到现在。

活着,只是为了尽可能多的将后事布置好,或是诚王,或是晋王继位,从来没有觉得生存有什么乐趣,直到她的出现,让他真正体会到了爱的滋味。

才知道,原来爱一个人是那样的,可以那么甜蜜,又那么痛苦,整日整日,一颗心胀得满满的,只为她一颦一笑,或是…一个忧伤的眼神。

“皇上真得没事吗?要不要奴婢去备一副药来。”香墨担忧的看着他,看着他胸前的鲜血,惊慌无措,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才好。

夏侯君曜轻轻摇了摇头,什么话都没说,他己经累得说不出话来了。

服丹石之药,如饮鸠止渴,多服一帖,就早死一天。

现在,他还不想死,还要见她最后一面。

“皇上,不服药,那奴婢扶您进去换身衣服就歇着罢!”香墨道,小心将他扶起来。

夏侯君曜艰难的扶着她起身,他修长孤俏的身影,在昏黄的光晕下显得那么单薄、伶仃,缓缓向寝室走去。

榻前地上,还残留着他咳出的血渍,殷殷色渍,残红与浓黑,明天,这里就又会被人清扫一新,恢复从来青灰色的地板,再不会有人知道,皇上昨天又咳了血。

就像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他嗜血,不过是一个谎言,天大的、漫长的谎言。

他不需要谁的鲜血,他只是要杀了太后娘娘安插在他身边的棋子。

***

三天后,太后娘娘将红泪正式赐给易子昭为妾。

妾比妻先进门,平西王府未置一言,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娶妾而己,易子昭并未现身,只派了几个家仆将穿着大红喜纱的红泪接回府里。

因为这是太后的懿旨,韦丞相没有多言,将后院一处房子拨给她住,又拨了几个丫鬟,公媳并未见面,赐了四件珍玩当做见面礼。

当天晚上,红泪坐在红鸾帐下,等着自己第一个男人的到来。

第一次见到那人,她只觉得他俊美得有些邪恶,心里仍旧存着诚王身影,她嫁给他,只是嫁给了一个名叫易子昭男人,能给她荣耀,助她压倒清尘的男人,而不是丈夫。

她深知这一点。

这两天发生了太多事,她一时还难以适应,清尘就那么被废除了后位,她还没来得及与她较量,她就从母仪天下的皇后变成了卑贱的庶人。

还有什么可争的,还有什么较量可言,清尘再也没机会出现在她面前,一辈子只能做个庶人而己,自己没有动手,却也算是让她得到了报应,这么轻易的报了仇,她心里却并不偷决,反而有些失落。

总觉得遗憾,现在,坐在这里,她又觉得忐忑,害怕真得被清尘一语成谶,易子昭永远都不会爱她,她嫁给他只会受到无尽的折磨而己。

呼…门应声而开,几个穿着同样服色的丫鬟鱼贯入内,在床前端端站定,分作两排,形成一个长长的涌道。

他就从那涌道的尽头慢慢向她走来,高大的身子在地上没下巨大黯影。

红泪的心往上提了一提,免不得要紧张,她紧紧撰住丝帕,在指间绞成绳。

妾室,不用喜帕,省了挑喜纱这一道程序,易子昭缓步走来,在床前站定,修长手指轻轻挑起她下巴,“让我叫你清儿?还是红泪?”

他邪魅的语声道,红泪一惊,赫然抬眸看向他,面对他的直接,一时间,她不知该如何是好,是该应,还是不应。

他既能叫出来,说明己经掌握了全部的情况,抵赖、狡辩都是行不通的,可是承认…还不知道他是何用意,如果承认,万一遭来杀身之祸呢?

万千思绪从脑海里闪过,她拿不定主意,只能再次垂下眸,躲避着他咄咄逼人的目光,小声道:“将军在说什么呢?妾身听不懂。”

他笑,将手指向上提了提,她的脸也随之上仰,呈完全仰视他的状态。

“是真的听不懂,还是装傻?难道郁诚越生了两个女儿,全都是这么虚伪讨厌的泼妇?你倒是比郁清尘更会装些。”他讽刺的道,收紧手指,狠狠捏住她下巴。

红泪疼得皱眉,垂下目光,“妾身真得不知道将军在说什么?什么清尘,红泪的?”

哈,他仰天笑一声,冷冷的甩开她,回身接过丫鬟手中的己斟好的酒杯递给她,自己又重新端了一杯,与她的一碰。“喝罢,今天是我们大喜的日子,该喝点酒助助兴才是。”

红泪端着酒,一阵为难,“我…妾身不会喝酒。”

易子昭闻若不闻,毫不理会她,自顾自的将酒干了,递了空杯过去,丫鬟眼明手快,马上又为他把杯子倒满。

易子昭端着杯子冲她扬了扬,“快喝。”

红泪被催逼得无法,只得端起来喝了,辛辣滋味贯肠而过,她只觉得身体里一阵火辣辣的烫,如火舌舔过。

易子昭看着她难受的模样,冷笑出声,回身端过酒壶,亲自为她倒满,“再喝一杯。”

红泪刚刚将唇角酒渍拭干,听他说还要再喝,惊得瞪大了眼睛,“还要喝啊?”

“怎么,不喝吗?”他斜晚着她,一副威胁的口吻。

红泪无奈的叹息,看他那样是决不会轻易饶过她的。

强不过,只好喝,她只好将第二杯酒喝了,就这样,他连灌了她七八杯,对于从来不会喝酒的人来说,这样的烈酒,己经是极限了。

红泪双颊发红,醺然倚在床柱上,喃喃的摆着手道:“不喝了,不喝了,再喝就醉了。”

看着她醉态酣然,易子昭轻笑一声,泰然自若得将杯子里的酒喝尽,空杯子递给丫鬟,“你们都出去罢。”

“是。”丫鬟福身退下,悄掩上门,将一室春意与喜红都隔在门内。

当一切都平静下来,她也喝得差不多了,易子昭轻叹一声,转身坐到床沿。

蒙蒙胧胧间,看他上了床,红泪惊得一咕噜翻身站身,端端站到他面前,隔着一段她自认为安全的距离,惶惶轻唤:“将军…”

易子昭讽刺的笑出声,“别怕,我只问你几句话就好。”

“几句话?”红泪疑惑了,抬头看着他,“将军要问什么?”

她身子轻晃,犹自站立不稳。

易子昭冷眼看过,十分看不下去,冷冷的道:“坐下罢,我不会碰你。”

得到这样的话,原本以为自己应该安心才对,可是她发现,非但没有安心,反倒多了些失落,莫名的有种挫败感,觉得清尘的话正一点点成为现实。

她慢慢挨着他坐下。

“清尘当初为什么会顶着你的名字入宫,成为皇后?”他直接问道,不再拐弯抹角。

红泪见他这样问,就知是瞒不过,小声回道:“当初是娘要她代我入宫的,清尘也很喜欢入宫,她在家过得不好,进宫能当皇后,她很高兴。”

闻言,易子昭不觉得皱起眉,心里升起一阵莫名的烦感。

“她与诚王爷之间是怎么回事?”他冷冷的再问,脸上己比先才又黯了三分。

红泪暗暗思量,迟疑了一会道:“诚王爷与清尘情投意合,进宫之前他们曾私定终身,后来清尘见有进宫的好机会,于是就舍弃诚王爷进宫来了,诚王爷自今都忘不了清尘,妾身在家时诚王爷还经常去看清尘的母亲。”

既然他都知道,那就该说些“真事”让他听听,到时若真有什么,他就算问,她也有理可说,她并投说谎,诚王爷确实对她依依不舍。

易子昭转眸看她,一幅怀疑的样子,他的脸上写满了不信,同时又有一种愤怒,紧紧蹙着眉头。

红泪咬着牙,暗暗与他对峙。

她不能退缩,不能露怯,如果现在退缩了那易子昭一定会怀疑她,她要让她相信她说的都是真的,清尘就是那样一个女人。

“你说的…都是真的吗?”易子昭冷声问道,眸子里充满凉意,脸上笑意华美而阴霾,他像是在诱惑她,用他的绝代风华,用他的磁性的嗓音。

红泪半醉半醒,原本就意识模糊,现在又过去了一会,酒性上来,她更觉头晕,勉强撑在那里,抬眸看他,下意识里,只觉得这个男人太过俊美。

“都是真的,郁清尘就是那样一个女人,你们都被她骗了,她贪图富贵,处处留情,谁都以为她高不可攀,私底下,不为是一个人尽可夫的妹子…”

啪…室内一声脆响,断了她咄咄逼的人话,红泪捂着肿起的半边脸,哀哀凄凄的看向那人,眸子里,己有委屈的泪花闪烁。

“知道我为什么打你吗?”他俯在她耳边道,邪魅的语声亦真亦幻,荡进她耳中。

颗颗泪水滴落地上,红泪摇摇头,不敢哼声。

易子昭嘴角浮现一丝笑意,轻挑起她下巴,“人尽可夫与婊子,这两个词都不该出现在易将军妾室夫人的嘴里,太过粗俗、无品,人家会以为我易子昭娶回来的是个满口脏话的婊子。”他吐气如兰,幽幽在她耳边道。

丝丝热气喷在她脸上,红泪却只感到一阵凉意从头到脚贯穿全身,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惊恐得看着他,“妾身知错。”

“真得知错了吗?”他再次追问,平静的语调没有任何起伏,脸上亦面无表情。

他不允许任何人侮辱她,既便那都是真的,他也不要听,他宁愿自欺欺人下去,想像着她完美无暇,也不要相信她真得是那样一个女人。

他可以接受她冷血,可以接受她狠毒,就是不愿意相信她龌龊的。

红泪目光惶惶望着他,声若蚊咛,“妾身…真得知错了。”

“知道就好,从后,我不想从你嘴里听到任何有关清尘的坏话,我让你说的是事情本身,而不是你对她的抱怨。”他一字一句的说完,冷冷的放开她,起身向外走去。

“你去哪?将军大人。”红泪情急之下,连忙就要追上来。刚一起身便被绊倒在地。

“将军…”她遥遥唤着。

易子昭的身影早己消失在门口,本应双宿双飞,恩爱无疆的洞房花烛夜就这样变成了独守空房,醉醺醺撑起头,红泪到现在都还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生气。

她不过说清尘一两句坏话,他就打了她,看来她说得不假,他是不会爱她的,因为他心里深深爱着那个女人,那个可恶的女人。

她夺去了她所有的爱,父母的,诚王的,还有夫君的。

红泪趴在冷冰冰的地上,紧紧握住双拳,指甲深陷进肉里。

郁清尘,我一定不会放过你的,不管你变成庶人还是奴隶,我都要将你狠狠的踩在脚下,让你生不如死,让你俯首称臣,我要为父母报仇。

她暗暗发着毒誓,情绪愈渐膨胀,濒临极限,她圆睁着双眼,穿一身血红的喜服,在昏黄的光影下看来是那样骇人。

哪里还有入宫时的清纯影子,她是一个完全被仇恨覆灭的女子,她有着与清尘相似三分的相貌,是她同父异母的亲姐姐。

只是这一点,她怕是己经忘了。

现在,她叫什么?是谁?都己经不重要了,反正没人会在意,她只是废后郁红泪的一个宫女,名叫清儿,被太后娘娘相中赐给易将军为妾,天生的好福气,羡煞旁人。

***

武陵郡诚王府

“怎么样,找到了吗?”夏侯君悦焦急、的问道,脸上满是担忧神色。

跪地男子身穿恺甲,风尘仆仆,满是惶恐的摇了摇头,拱手道:“没有,据那天押解娘娘出京的侍卫说,他只送娘娘到城外就将她放下了,并没看见她往哪个方向去了,属下己经派人往四个方向寻找,娘娘体弱没脚力,相信也走不远,王爷就放心罢。”

夏侯君悦一阵失望,紧紧蹙着眉,让他怎么能放心呢?前两天他突然听到她被废了后位贬为庶人,他的心都要揪紧了,她那样一个好强的人,现在遭受这样的打击,又身无分文流落在外,万一出了什么事?

他摇摇头,不敢再往下想。

“再去找,多派些人手,一定要尽快找到她。”他冷声吩咐,显得十分慌乱无措。

诚王妃带着丫鬟秋香款款从内阁出来,笑着道:“什么事把王爷急成这样?”

夏侯君悦转身看向她,并不热情,只冷冷的道:“你来干什么?”

李绾儿脸色一沉,先才笑意全然湮去,嗔怨的道:“臣妾见王爷忧心,只不是好心问一句,王爷,您就那么烦我吗?”

她凄怨的眼神看着他,直直钉钉,不容他躲避。

夏侯君悦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别过脸去,“这里没你的事,你先下去罢。”

“你…你就真得那么讨厌我吗,那当初为什么要娶我?”她哽咽着道,当着下人出了丑,她脸上十分下不去,掩面哭着跑回去。

“夫人…”秋香小跑着跟上去。

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跪地侍卫脸上稍显尴尬,他低下头,不敢再看王爷。

夏侯君悦一心烦乱,挥挥手道:“去罢,记得多派人手,一定要将人找回来,活要见人,死要见…本王要活的,要是死的,你们就提头来见。”

他实在说不出那个字来,一想到她可能遭遇意外,他的心就一阵揪痛,太后娘娘的一惯作风是斩草要除根,这一次,一定也不会例外。

他回身坐到榻上,一事未平,又添烦恼。

政治婚姻的下场就是不欢而散,就像刚才,那个女人便是他迎娶进门三个月的南靖大将军府的二小姐,不是她不温柔,也不是她不娴慧,只是他心里己经装满了别人,再也装不下一个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