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身子无力的跌坐到地上,伤口已经察觉不出痛了。

夜,平静如水,先才的一场混战的硝烟已经随风消散,看不到,也听不到,只有前面一具惨烈的尸首让人们清醒,原来那一切都是真的,真实发生过。

“皇上,您没事罢?”一个人大着胆子上前问,看到他苍白的面容吓得一片心惊,“皇上,我们先回宫罢,您的伤耽搁不得。”

易子昭坐在地上冷笑,眸子里布满苦楚,怎么会是这样…

见他伤心不语,侍卫自作主张招乎其他人,“来人,扶皇上上车,把这些乱党贼寇一起押解回京。”

夏侯君悦一直很平静,直到这时也不见他脸上有半点情绪,他是因为痛了太久所习麻木了,或许,在他的心中,早已接受了这个事实。

易子昭转身看看他,突然笑了,“不,放了他们。”

闻言,那侍卫一时怔住,诧异的道:“皇上说要放了他们?”

“对,放了他们。”她曾说过,如果哪天她死了,可不可以求他放过诚王,当时他只是允诺,而现在,他才真正体会到,一切都已经没有意义了,就算不是她当初的求情,他也不想再追究下去了。

因为对他来说,整个世界都已经跟着她的离去一起消失了。

他慢慢站起身,朝后走去。

看着他离去的身影,夏侯君悦眸子里浮现一种不该有的惆怅。

同病相怜,原本不该用到两个彼此仇恨的人身上,可是现在,他真得有点怨恨不起来,只是觉得凄凉。

XXX

殿里兰香馥郁,香炉里烟雾袅袅缈缈升腾,天胤宫一片寂静,只有宫女们凌乱的脚步中流露出不安来。

皇后娘娘殡天已经半个月了,原本应大肆举办的国丧也显得仓促了些,一切只因,太后娘娘吩咐过要快快埋了,留着她的人,既便是尸身也会让她感到不安。

仿佛那个女人是有灵魂的,她走了,却徘徊着不肯离开,直到带走他。

子昭自从那天回来后,就再没说过一句话,苦苦哀求着喂下的饭和药也全都吐出来,几日下来,人已折磨得憔悴不堪,连眸子都失去光彩。

“子昭,哀家已经按你的意思厚葬了她。”她用不大的声音道,轻柔得像哄孩子,颤抖的手指抚摸过他颧骨分明的脸。

“她从前做的事情也都不再追究,婉儿也放了,她带走的那些个宫人也不再搜寻了,子昭,只要你高兴,哀家什么都可以不追究,只是你说句话好不好,让哀家知道你没事。”

苦口婆心的劝说,睡在那里的人沉寂无声,仿佛打算要一辈子沉寂下去。

“子昭,或许你跟她命中无缘,还是忘了罢!”事到如今,她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听到她死了的俏息时,她也感到有些意外,甚至失落,害怕,她失落什么,不知道,只是觉得以后的日子会很无趣,更害怕,她会带走他的命。

有一种鸟儿,相依相爱,如果一只死了,另一只也会因为抑郁而亡,所以她怕,看着他不吃不喝,日渐消瘦下去,那种恐惧就像是毒药一样蔓延全身,不可救药。

“子昭,娘求你,不要这么折磨自己好吗?”她终于开口求他,语声里带着浓浓哭腔,她受不了了,这种折磨简直比让她自己死去还难过。

用力推着像死人一样的他,没有半点回应,她的心都要碎了,“子昭,求你说句话。”

易子昭微微睁开眸,憔悴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表情,“我累了。”

他用沙嘶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挣开沾连的嘴唇。

听到他的声音,韦太后显得有些兴奋,又不敢太过勉强他,“你醒了?要不要吃点东西。”

“不…”他用同样的语调说,重新闭上眸。

他太累了,虽要好好休息,好好…

“可是子昭,你不能再这么下去了,你别忘了你还是皇上,有偌大的江山需要你来打理,娘已经老了,眼睛也瞎了,就算想帮你也力不从心。”

1

放虎归山是为蠢,上次他私自放走诚王,现在诚王爷趁乱拉拢朝中大员,并私下集聚兵力,暗暗埋伏,搅得朝庭动荡不安,加上皇后殒殁,后宫混乱,皇上颓废不理朝政,整个形势十分严峻,稍不小心,就会国破家亡,然而,现在她已经不想怪他什么了,只求他可以快点走出阴霾,重新振作起来。

不过现在看来,好像并不容易。

易子昭笑了,缓缓睁开眸,“儿子不孝,母后那么大年纪还让您操心。”

“傻孩子,不要说这样的话,哀家只有你这一个儿子,做什么都是值得的。”她轻轻抱住他,安慰他的同时也是在安慰自己。

他虚弱的微笑,偎在她怀里的时候才感到一点点温暖,心上暖意还未散开,抬起头,馥郁香味扑面过来的时候,他眼角的泪水也随之滚落。

这是她最喜欢的兰草香,她说,是她娘最爱的香味。

感觉到他身子的颤抖,她怜惜的推开他,“你哭了吗?傻孩子,你为什么要这么为难自己呢?早知道这样,哀家无论如何都不会为难她。”

不光不为难她,还要让她好好活着,哪怕纠缠着一起到底,也不会让她死去。

“子昭,答应娘,一定要坚强得活下去好吗?”

她真得害怕,到头来会一无所有。

他凄苦的笑笑,仰头逼退眸中的泪,“好。”

他怎么能天辜负一个做娘的心呢?

两个月后,皇上身子渐渐康复,与此同时,诚王爷聚集的兵力也开始蠢蠢欲动,连同平西王,南靖大将军,傅将军,四人一起从四面围攻过来。

朝中派出所有兵力阻挡,只是…能带兵打仗的几个将军都是年轻将领,到底没有老将懂得谋略,几场下来,也输得惨重。

看着铺天盖地送过来的噩耗战书,易子昭深深叹了口气,或许,真得不该强夺那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备战衣,朕要亲自出征。”他冷声吩咐,仿佛做这个决定已久。

韦太后远远看着他,他脸上的坚决,没有再阻拦,做为一个君王,江山危难的时候亲自出征,才是真正的英雄作风,从前,她只想要把他保护在羽翼之下,现在不了…她要放手让他去飞,只要他觉得开心就好。

只是,他还能再开心起来吗?她不知道。

征云冉冉,土雨纷纷,战火纷纭中,连天空都变了颜色,到处都弥漫着硝烟的味道,渗杂着浓浓的血腥味。

一场残酷的厮杀过后,留下满地狼藉,急驰的马儿卷起几点腥泥,然后消失在小道尽头。

天晚了,雨也停了,露营里的战士开始吃饭,刚毅的面孔因疲惫而显得麻木,长期的战争让他们失去娱悦的表情。

高高燃起的筹火抵挡了些许寒冷,许多人围着在一起,相互靠着睡去。

将军的大帐中,高大挺拨的身影负手立于灯光下看着战略地图,深深思量…

他已经一肩扛起了所有的责任,把从前那逼沉沉压在她身上的担子一肩挑起。

身后帘慢动了动,他未转身,只问:“他们人到哪了?”

“沿黄河南下,离我们已经不远了。”副将回道,身上的铠甲在灯光下闪着冰寒的光。

夏侯君悦冷笑,美丽的唇角牵起一抹神秘的微笑,“看来,皇上是冲着我来的,他是想要接着完成上次的比武。”

“好像是这样,我们该怎么做?”

“什么都不用做,等着就好。”他笑着道,缓身在椅上坐下,高大身影落下,随即便少了压迫气势,副将微微松了一口气,脸上也有了笑容,“看来王爷胸有成竹。”

他不置可否,只是眸底笑意越来越浓。

没错,这里地处盆地,只有身后一座小城,这就可以避免军粮不够的担忧,而他们,只要踏进这个地界就会被围攻,向前是敌军,向后也是敌军,就算不打仗,饿也能饿死。

只不过,他是不会用这种方式让他死去的,他要完成上次的较量。

见他没有再开口的意思,副将也不再多说什么,转身出去命人端了饭菜送过来。

同样的一个阴霾的夜色里,独坐帐下的人要显得更加孤寂了些,直到面前饭菜放凉,他都没有动一下筷子,只是愣愣的坐在那里出神。

随行军师悄然进来看了看,又悄然退下,长长叹气,一个没有灵魂的人,要怎么跟气势汹汹,斗智正勇的人争斗,势必会输得一塌涂地。

只是这么大不敬的话,不是由他这个小小的军师可以随便乱说的。

他无奈的摇着头离去,看看远方天色,已经快天亮了,又该起程了,然而皇上又是一夜未眠。

沉沉的光影下,他身子斜靠,粗糙的指尖轻轻摩擎着指间丝滑的布料,闭着眸,仿佛还能闻到那种熟悉而特别的冷香。

幽幽淡淡,一如她的气质,冰冷如霜,却是最妖冶的最致命的,也让人最忘不掉。

他曾经试着忘掉她,可是失败了,于是他奋不顾身的的要得到她,得到她,折磨她的同时也折磨着自己。

清尘,仿佛是烙在心头的两个字,只要轻微颤动,就能撕心裂肺地痛。

可是他时常能想起她,她冷漠的眼神,冰冷的笑意,还有时刻浮现在眸底的讽刺与寂寥,红唇笑魔,吟吟娆娆…

再怎么风华绝代,权高位重,终究抵不过心头的浓仇深恨,她寂寥,却不愿接受他的爱,她微笑,却往往让人觉得更凄苦,玉骨冰肌,高贵如兰,她用浓妆掩盖悲伤。

暝瞑中,他又想到了那晚,在玫瑰花海馥郁的香味中,她容颜更加惹人心醉,张着迷茫的眼睛看着他,吃吃的笑,“皇上是想要灌醉臣妾吗?”

他看着她不语,深深被她忧伤的眼神盅惑,他爱她,所有所有的一切。

想到她仓惶的反应,他不禁笑了,苦笑,酒后吐真言,她担心她会说了什么背叛夏侯君曜的话,其实没有。

她什么都没说,他只是要找一个借口回到她身边而已。

骗自己她是爱他的,也让她相信,内心深处,她是爱他的。

他睁开眸,仰头看着帐子里透进来的一点天光,撑着身子站起身,双腿因为坐得太久而麻木,他微微蹙眉,好看的眉宇间有着浓浓的悲伤。

天亮了,他要再次起程,完全一个君王的应尽使命。

一天一夜的行程后,大队人马停歇在盆地上层,俯瞰着远处簧火,易子昭脸上浮上几许薄凉笑意。

军师在旁看得奇怪,不禁问道:“皇上笑什么?”

“没什么。”他笑着道,并未言明。

军师将自己身上的披风解下来,为他披上,“皇上大病初愈,要当心身子才是。”

易子昭只是看着远方出神,良久才道:“我们下去。”

闻言,军师一阵愕然,“皇上,万万不能下去。”

诚王爷的三十万大军就像是块肥肉,引诱着他们扑过去,然而,这么险要的地势,扑过去势必凶多吉少,敌方轻而易举就能把他们堵在里面,翁中捉鳖,这么简单的道理,他不明白一向聪明的皇上为什么就想不到呢?

易子昭轻笑不语,转身上了马,一意孤行的向下边跑去。

看着他绝然的样子,年老的军师气得直跺脚,仰天长唉一声,“这哪里是打仗,分明就是去送死。”

如夏侯君悦料想的一样,他还是来了,轻轻松松落入他的圈套之中,然而,他像是不太在乎这些,坐在马身上看着他时,脸上甚至还带着笑。

“我们又见面了。”他道,目光下移至他腹部,“伤好了吗?我不想跟一个带着伤的人较量,不公平。”

“放心,我也不希望赢得不公平。”他笑着道,表现得十分轻松,抬头看看身后绵延百里的人马,在清晨的薄雾笼罩下,渐渐生出幻觉,仿佛一场庞然混战就在眼前。

血雨腥风,没来由得让人惆怅,彼此对望的人眸子里涌上凉意,握刀的手青筋暴起,杀机从未如此浓烈。

那场仗,持续了三天三夜,不同于以往的是,这一次,他们同时选择用两个人胜负定全局,于是,浩荡荡百万大军就这么看着被仇恨冲测得失去理智的两个人一起纠缠,交战,仿佛要把积存了几世的情仇全都释放出来。

直到…两人都累得筋疲力尽,再没有爬起来的力气,赢的那方将输的人逼到地上,残忍的刀尖滴下鲜血,渗进早已染红的衣衫中,浑然不觉中,它已经与那些干涸的颜色连成一体,化为乌有。

身后,传来胜利的欢呼声,将整个山河都震得颤抖。

殇未朝,在庆延元年最后橘園黃橘子的那一天覆灭了,从建国到覆灭,整整一年时间,从此,天下没有殇未,只有天朝。

光复江山的伟业已成,太后娘娘在宫中听闻这个消息后,发疯发颠,失明空洞的眼睛突然流下血泪,凄厉的叫喊出声:“子昭…”

子詹,子昭,一字之差,或许,她有时候叫得是子詹,谁知道呢!

宫倾之日,太后娘娘已经记不清谁是谁,宫中嫔妃,宫人,逃得逃,散得散…最后只落得一片狼藉。

火光染红了天暮,硝烟阻挡了视线,殿前飞檐滚落碎瓦,和着宫人的尖叫声,一齐搅乱凰宫大院,宫装长发的女子缓缓走出来,美丽的脸上带着淡淡的忧伤,被随侍宫人轻轻掺扶着下了台阶。

“娘娘小心脚下滑。”

她冷冷嗯一声,转身上了一辆马车,快速往宫外驶去。

马车被一支精壮侍卫沿途保护着,两天后,才抵达一个小小的村落。

战乱中,百姓疾苦,原本富庶安康的村落已经变得萧条不堪,见到有当兵的进来,村民立刻吓得躲进屋子里。

马车在村落尽头的一户农家停住,宫人上前请道:“娘娘,到了。”

车帘掀起,一个雍荣华贵的美妇缓缓下了车,抬眸看着眼前萧条景像,没来由得让人心酸,她没有说话,缓缓走进院子。

“谁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岖从里面打开门,看到这些不速之客不禁起了警戒,然而,当她看清中间那位妇人的容貌时,不禁吃惊得睁大了眼睛,“夫人…”

华衣女子亟步走过去,扑身跪到她面前,“张婆婆,我是来向你谢罪来的。”

听到谢罪二字,她昏花的眼里便涌出了泪水,凄凉的笑了笑,弯身扶起她,“快起来,夫人这一拜,草民受不起。”

“婆婆,我对不起你,没有把孩子照顾好。”她执意的跪在地上,说话的同时,眼角已有泪珠滚落。

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哭,第一次放声大哭,为死去的君颜,还有眼前这个仆实善良的老婆婆,相较之下,更觉得自己是个罪人。

“她…死了吗?”她艰难的问道,勉强挤出的笑容显得十分僵硬,虽然早已做好了准备,可是当事实来临的这一天,还是有些承受不了。

地上女子没有说话,只是哭得更大声了些。

张婆婆宽厚粗糙的手掌轻轻托摸过她的头,笑着道:“不怪你,不怪你,或许是那孩子没有富贵命。”

“婆婆,我对不起你。”

张婆婆脸上露出宽容的微笑,抬手擦擦眼角的泪,看看她身上飞凤织金的宫装,再看看院子里威武庄严的皇家卫队,笑着道:“当初第一眼见夫人,就知道不是普通人家出身,我的孙女有幸能跟夫人母女一场,算是她的福气。”

“对不起,对不起…”华衣女子喃喃说着,泣不成声。

“快起来,我带你去看孩子。”她拉着她起身,一路扶进屋,她知道她此行的目的,而她养了整整一年的孩子就要离开她回到亲娘的身边了。

简陋的屋子里没有过多家具,唯一一张床上躺上一个熟睡的小人,他睡得安祥,还没有被世事的纷乱干扰。

看到完好无损的孩子,她激动的一把将他抱在怀里,像是重抬了失去已久的珍宝,“娘来晚了,我的孩子…”

“我们粗人不会起名字,这孩子就叫阿宝。”她局促的说着,显得有些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