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翠眼里的难过和伤心落在张母眼里,张母猛然低头,玉翠有多坚强张母是晓得的,能让她这样心碎,张母自己也觉得心都要碎了,但不这样做,这个孩子只怕真的会跟着自己守寡,寡妇的日子不好过啊。

她已经抬起手往玉翠脸上打去:“你听到没有,给我滚出去,我张家没有你这样的人?”说着张母抬头望着张三婶:“三婶婶,你做个见证,去把她房里的衣衫首饰都拿过来,我张家不昧下,从此之后我张家就没这个人了。”

本在一边看戏看的津津有味的张三婶听到这话,脆脆地答应一声,接着就去推还在呆滞中的玉翠:“听到没有,这是你婆婆说的,你赶紧走吧,免得在我们跟前碍眼。”

张三婶话里的得意玉翠是听的出的,她勉强起身,张三婶推着她往外走,张母已经追出去又说了一句:“记得,她房里的东西全都要给她,不然省得他她日后来讨要。”

张三婶哎了一声,已把玉翠推进房,打开箱子,里面的首饰衣物本就剩下不多,张三婶找个包袱皮出来把这些东西全都包了一包,塞到玉翠怀里:“走吧走吧,别在这碍眼。”

玉翠没有动身,只是瞧着她摊开手:“拿来。”张三婶不由一愣,玉翠又加一句:“我的金耳坠,别当我眼瞎了。”张三婶这才从袖子里把金耳坠拿出来,嘴里还在嘀咕:“这么狠,难怪别人不喜欢。”

玉翠冷冷瞧她一眼,上前把梳妆匣也抱在怀里,拎了包袱漠然起身。

5.收留

外面帮忙的还没散,见玉翠这样出门,不由开始指指点点,张三婶的嗓门本来就不小,此时更大了些:“二嫂嫌她克夫,把她赶出张家了。”

张三婶话里透着得意,玉翠冷冷看她一眼,张三婶只觉得她眼神冰冷,手不由自主抖一下,玉翠已经昂起头往外走。走出张家大门,玉翠有一丝晃神,这条路该通向什么地方?朱家是不能回去的,自己手里就只有这个二十亩田和几样首饰,总不能去住破庙吧?

这乡村里面也没有人家有空闲房子租出去,前面倒是有个小客栈招呼往来客人的,先去那里住下,然后再想别的法子。主意打定,玉翠就往小客栈所在的方向走,刚刚走出数步就听到念椿的声音:“嫂嫂,嫂嫂。”

玉翠停下脚步,转身瞧着念椿,脸上的笑容依旧平静:“你是来送我的吗?”念椿跑的气喘吁吁,站定之后用袖子擦擦额头上的汗:“嫂嫂,你不要走。”念椿的话里透着关切,玉翠低头,瞧着和自己肩齐平的少年,伸手拍一拍他的肩:“念椿,人总是要分离的,就算现在不走,以后也要走。”

出名乖巧的念椿眼里泛起泪花,伸手拽住玉翠的袖子:“可是你不能回娘家,你还有哪里能去?嫂嫂,你不要走,和我还有我娘一起住吧。”念椿的话让玉翠心里泛起温暖,她刚要推辞一个温和的声音已经在耳边响起:“翠儿,念椿说的对,你就和我们一起住吧,虽然只是茅屋草舍,总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

玉翠抬头,遇见的是念椿娘那永远温柔的眸子,念椿已经去拿玉翠手里的包袱:“嫂嫂,和我们回家吧。”玉翠绽开笑容,伸手拍了拍念椿的小脑袋,刚准备走的时候就听到张三婶酸溜溜的话:“我说二妹妹,你收留这么个丧门星,难道不怕你被克死,她一双眼带狐媚,哪是什么好人。”

玉翠的脚步顿住,念椿娘已经转身面对张三婶,一直很温和,从不口说恶言的她只是瞧着张三婶:“三嫂嫂,这么多年你们都说我命小福薄,连个男人都守不住,也守不了那份家业,今日你们又说玉翠是丧门星,会带了厄运,我今儿就收留了她,瞧是我命小福薄守不住她呢,还是她会克了我。”

念椿娘素来温和,这番话说的也是不紧不慢,张三婶正想反驳,就看见玉翠冷冷地瞧着自己,把话又咽了下去,往地上吐了一口:“呸,我瞧你们三个这日子要怎么过。”

玉翠一手拉住念椿娘,另一只手牵着念椿,能感到念椿娘的手在自己手里微微颤抖,玉翠紧紧握一下她的手,念椿娘抬起头,脸上有感激的笑容。

当日族里给念椿娘的不过是三间草房,虽然收拾的整齐,家里没个男人,那房子瞧着已经有些破旧。屋外种了几畦菜,母鸡带着小鸡正在菜地里找虫子。

隔着篱笆墙,能够看到院里一棵桃花开的火红一片,念椿娘把竹门上挡着的一根棍子拿了下来,笑着说:“这屋子比起二嫂家的要简陋许多,翠儿你别嫌弃。”念椿已经抱着大包袱往里面走,玉翠跟着他们母子进了院子,轻轻笑道:“只要有片屋顶能挡挡风雨,也就够了。”

小小三间茅屋,搭在院里的一个棚下盘着灶,灶旁有张小饭桌,上面摆着碗筷,一堆柴火在棚子的另一脚,看来这就是做饭吃饭的地方。

念椿已经在那里嚷嚷:“娘,嫂嫂的东西放到哪里?”念椿娘拉着玉翠的手进屋:“屋子小,原来念椿小的时候是和我住一间屋的,现在他渐渐大了,我就让他睡在堂屋,你不嫌弃的话,就还是和我睡一张床吧。”怎么会嫌弃呢?

玉翠跟着念椿娘进屋,中间是堂屋,虽称不上家徒四壁,却也见不到什么家具,一张桌子用了总有二三十年,上面的油漆已经全都掉了,摆了两把椅子也是七歪八扭,不晓得坐上去会不会摔下来。

桌子下面摆了一个小小的铺盖卷,看来念椿晚上就睡在桌子上面,他现在不大,桌子还能睡下,等再过几年这桌子就该盛不下他了。

西屋挂着草帘,念椿娘已经把玉翠的包袱抱进去,屋里只有一张床,一个缺了一条腿的小桌子摆在窗下,还盖了半块蓝布,上面放着镜子梳子,看来这就是念椿娘梳头的地方。地下放了几个草墩,念椿娘把包袱放到桌子上,回头瞧见玉翠站在那里打量,脸上的笑容带了些羞涩:“家里穷,这些东西都是以前用过的,你可别笑话。”

记得听张母念叨过,说念椿娘家曾是这族里数得着的富户,田土有个七八十亩,还盖了几间大瓦房,念椿娘从小虽没有使奴唤婢,从小穿的戴的吃的也是村里大部分人没见过的,现在落到这个田地,难得的是她从不埋怨,真是好人没人理啊。

玉翠拍一拍她的手:“小姑姑你怎么这么说呢,只是你们的日子这样清苦,五叔家也不帮衬帮衬?”张五叔就是当日族里给念椿外公寻的嗣子,和念椿娘有兄妹名分,论情理都该帮衬些才是。

念椿娘低头不说话,半天才轻轻叹气:“这是我的命,当年小的时候享福太过,今日折补些,等来世也能托生个好人家。”说完念椿娘抬头:“只是可怜了念椿跟着我吃苦,我又…”

说着念椿娘住口,就算去京城寻到了那个人又怎样呢?他说不定早已另娶,纵然看在昔日情分上收留念椿,大妇可能容得?说不得他另娶的还是豪门大户的小姐,不然也不会对他们母子不闻不问,到时这豪门大户的小姐知道了自己方是他的原配,心里又会做何想?

念椿娘又一次叹气,玉翠是听不得人叹气的,低头想了想,笑着道:“这几日天气晴好,等唤个泥水匠人来把屋顶收拾一收拾,再重新整整篱笆墙,我瞧这篱笆墙也有些破了。”

念椿已经蹦了进来:“好啊好啊,我知道哪里的竹子好,嫂嫂我们这就去砍竹子回来做篱笆墙。”念椿话语活泼,这样的话语让念椿娘面上的愁苦少了几分,也笑着和他们商量。

叫了泥水匠把墙壁粉刷了,屋顶也重新盖好厚厚的稻草,篱笆墙破损的地方已经修好。有多余的竹子,玉翠索性把院里那个棚子也围了起来,省得下雨时候吃饭做饭都不方便。

念椿是最高兴的一个,成日围着玉翠嫂长嫂短,这下就不光是找玉翠学字了,玉翠虽然丢开书本那么几年,她记性好,还记得许多典故。买不起纸笔就削了桃枝,在泥地里划着教念椿,论语上的话,孟子上的学问,能记得的,玉翠都教给念椿。

念椿娘心里是着实指望念椿读书上进的,只是家里穷,出不去束脩不说,还指望念椿出去外面给人看牛赚几个铜板回来补贴,有了玉翠这样一位女先生,念椿娘真是高兴到了心坎里。

日子就这样缓慢地滑过,玉翠住进念椿家里,村里有一些流气的人,夜里也来屋外转过,说一些不三不四的话。玉翠先还不理,后来见他们说的越来越难听,有一日趁他们正在外面说话时候,到厨下点火烧了一锅滚烫的水,用桶提着走出篱笆门。

这晚是个满月夜,月下见美人,真的似嫦娥仙子一般,那些人本还在说的,见了玉翠这样美貌,倒惊的说不出话来。

玉翠提起桶已经把滚烫的热水往他们身上泼去,嘴里还在骂道:“你们这些没人伦天理的东西,我不管你们是谁遣来的,都给我滚回去,下次再来,就不是热水这么简单。”

刚出锅的热水可是连猪毛都能烫掉,这样一桶浇过来,离的远些跑的快的不过溅到几点,离的近的跑的慢的就一条腿都浇到了,顿时响起一片哭爹喊娘的声音。

人群四处散开,黑暗中传来有人咬牙切齿的声音:“朱玉翠,你给我等着,我要去族长那里告你。”玉翠把桶放下,双手叉腰:“告啊,你调戏本族嫂嫂,族长还抬你头的话,我非拎着菜刀去不可。”

6.道理

骂完玉翠还是咬着牙,身后有脚步声,玉翠没有回头,念椿娘的叹气声已经在耳边响起:“翠儿,族里的情形你又不是不知道,三哥就是这样,哪教的出好的。”

就着月光,玉翠能够看到念椿娘紧皱的眉头,玉翠突然开口:“小姑姑,我们去京城吧。”去京城?念椿娘的叹气没有消失就换成了惊讶:“去京城做什么?”月光之下,有蛙声阵阵,玉翠的声音和着蛙声格外清晰:“去京城,找念椿的爹,是死是活,总要有个准信。”

而且,就算找不到,离开这里,离开这些只知道欺负别人的人,去闯一闯,会是另外一片天的。玉翠仿佛看到不一样的人生在自己面前展开,眼开始闪闪发亮,念椿娘就算是个女子,也觉得她动人无比。

念椿娘被她那种闪光感染,那个人是死是活,是负心还是等待,都一直是她心头的一根刺。玉翠已经伸手抓住念椿娘的手:“小姑姑,念椿聪明伶俐,又乖巧可人,在这乡村里再怎样也不过就是如此,但去了京城大地方就不同了,那里有名师,有书本,为了念椿也要离开。”

念椿娘被玉翠的话语感染,手心开始发烫,回头看着月光下简陋的小茅屋,离开这里去京城好是好,可是没有盘缠,光靠自己做针线换来的那点钱,只够买柴买米,连给念椿一年换身新衣衫都不够。听说京城米珠薪桂,就算勉强到了京城,又靠什么活呢?

月光之下,玉翠已经从先前的激动中醒过来,顺着念椿娘的眼看向那三间小茅屋,玉翠眼里有东西闪过,随即玉翠轻快地笑了:“盘缠不要紧,我还有一些首饰,变卖了就是,等到了京城,我们两个有手有脚,小姑姑你还有一手好针线,说不定到时卖出的价也比在这里卖的好一些,难道还不能糊口。”

这番话打动了念椿娘,她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一笑,轻轻点头。得到念椿娘的肯定,玉翠松一口气,离开这里,往更广阔的天地走去。

两人又细细商量了一番,直到夜露下来,沾染了她们的衣衫,这才走进屋去歇息。堂屋里面,念椿躺在桌上睡的真香,念椿娘上前给儿子掖掖被角。念椿翻个身,嘴里嘀咕出一句:日光下彻,影布石上,怡然不动。

念椿娘微微愣了下,正在掀起帘子的玉翠露出笑容,念椿还真是用功,自己白日教他的文,梦里也在念诵。等玉翠把床铺好躺下不久,念椿娘也窸窸窣窣上来。

月光透过窗照进来,玉翠睁着眼,书上常说月光洒入地上如水银泄地,那水银又是什么样子?念椿娘迟疑开口:“翠儿,京城有多繁华?我们县城我就觉得繁华极了,集市时候那些东西都是从来没见过的好东西。”玉翠努力回想书上记载的京城景象,迟疑许久才开口:“听说,京城里人来人往,无论是不是集市,两边的店铺都挤满了人,卖的东西不光是东西南北的,还有外国来的。”

外国来的?念椿娘转身面对着玉翠,玉翠能看到她的眼里充满了惊奇。玉翠点头:“我爹在的时候曾经去过京城一次,给我讲过,还说,富贵人家用的镜子不是我们常用的铜镜,而是一种玻璃镜,光亮如银,照的人纤毫必现,一面镜子的价钱能买好几亩好地呢。”

京城原来是这样富贵的地方,念椿娘卷着被子,勇气开始慢慢蔓延,就算找不到那个人,为了儿子出去见见世面也是好的。念椿娘唇边露出笑容,仿佛能看到美好的未来在向自己展开,那繁华的京城,从没见过的好东西,还有操各地口音的商人,不同的风俗,不同的人,绝不是这个小小村庄这方小小天地能够带来的。

听着念椿娘平静的呼吸声,玉翠也沉入梦乡,出去走走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广,古人不是说了,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玉翠是被惊叫声吵醒的,睁开眼看着满地阳光,往外一看,已是日上三竿,外面传来妇人的叫骂声:“丧门星样的□,下狠手的贼,把我儿子烫成这样,我定要你赔命来。”

中间还夹着念椿的声音,偶尔也有念椿娘细细弱弱的声音。玉翠听出这是有人找麻烦来了,心头火起披上衣服掀起草帘走出去。门外叫嚷不休的,是族里的五婶,她的丈夫算是念椿娘的过继兄长,也是族里有名的母虎,听说五叔原本还是要给念椿娘一些帮衬的,被五婶拦住后别说一个铜板,就连一把米都不敢拿出来。

此时五婶手里紧紧抓住念椿娘的衣衫在那里推搡,嘴里还骂个不休:“那短命狠心的贼,克死了丈夫不算,不滚到姑子庵里做姑子去,住在这里娇娇娆娆地只是勾引人,她若真是贞洁烈女,当日怎么不殉了丈夫,现在来装什么贞节烈女,寡妇的被窝人人钻的,又不干人伦的。”

说着五婶一眼看见旁边的念椿,往念椿处看了一眼,把念椿娘差点推了一个倒仰,五婶还对念椿道:“莫不是你这小厮也钻了她的被窝,不然怎的这样维护着她。”念椿年纪小,平日里除了牧牛几乎不和族里的人交往,听了这话只气得满面通红,手握成拳:“嫂嫂每晚是和我娘睡的,五婶婶你怎么乱说?”

五婶把手一收回,嘴一撇:“你这小厮知道什么,女人和女人睡的趣味…”不等她话说完,头上已经被玉翠盖了一撮箕灰土,几乎全是灰尘和着树枝。玉翠已经一把拉开念椿,五婶想再骂几句,但被灰尘笼罩着的她除了连连咳嗽,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玉翠上前扶起念椿娘,对五婶道:“你那个儿子合着别人做了什么好事,有耳朵的都听见的,你这样护着你的儿子,不肯让他吃一点亏,日后你怕是要吃个大亏。”

五婶为人精明能干,又承继了念椿娘家的那份产业,两口子日日盘算,只想把这份产业越做越大,好留给儿子孙子代代享用,疼儿子也是出了名的。她家儿子今年不过十五六岁,在这附近已是名声响当当的,和着几个族里年纪差不多的,不是去敲寡妇的门,就是去踹绝户的家,把别人家里的东西只当做自家的,见了好碗好筷都不放过。

五婶因儿子不在家吃喝,还常往家里拿些东西回来,横竖绝户的东西都该是大家分了的,不阻止不说,还暗地里夸儿子有本事,够长进。老娘如此,儿子自然听从,附近的小寡妇也被他们几个上手过好几个。见玉翠容貌出色,背地里流的口水不知有多长,只是那时张大郎还活着,不敢公然去,现在张大郎已死,几个人已在赌赛谁先对玉翠上手。

谁知昨晚竟被玉翠一桶热水当头浇去,别人还好一点,偏偏五婶的儿子挨的最近,那桶热水浇的也最多,一条腿几乎全被浇了,虽然有衣衫挡着,还是出了一溜水泡。跑回家去只是哎呦叫个不停,五婶一来心疼儿子,二来心疼药钱,昨夜里把儿子的腿用冷水浇了数遍,等到那通红的腿变成白色,又涂上败毒消肿的药儿子这才睡去。

五婶已在嘴里把玉翠骂个狗血淋头,见儿子睡的安稳些,吩咐老公把儿子守好,自己没穿裙,叉了裤子就跑到念椿家里大骂起来。又被玉翠一撮箕灰土当头倒了下去,再听到玉翠这样说,恨的想把玉翠的肉咬下几块。

可是看见玉翠已经拿起扫帚,再打量打量,好像自己不是玉翠的对手,把嘴里的灰尘吐掉才道:“你等着,我去找族长告你。”说着就冲出门。

念椿娘不无担忧地说:“她这一去,你只怕要吃亏。”玉翠拿起扫帚把地上打扫干净,笑着道:“告就告呗,我也不怕她,小姑姑,等把饭做好,收拾收拾我们就走吧。”

现在就走?念椿娘有些迟疑地望望,玉翠已经把地上打扫干净,扫帚放好,脸上的笑容还是那么欢快:“是啊,早走早好,况且我们也没什么人要辞的。”

念椿在旁边睁着眼睛问:“嫂嫂,我们要去哪里?”玉翠已经走到厨下点火煮饭:“我们要上京城。”京城?在小小的念椿心里,那是像天上太阳一样无法触摸的地方,真的可以去吗?念椿走到玉翠身边蹲下:“真的要去京城吗?”

玉翠麻利地把锅洗好,往里面倒水准备蒸几个馒头做路上的干粮,这一去只怕很艰难,能省就省。她一边和着面一边笑着说:“是啊,难道你舍不得?”念椿的小眉头皱起来:“不是舍不得,只是太突然。”玉翠用手拍拍他的脑袋,刚要说话的时候外面已经传来咳嗽声:“妹妹在吗?你五嫂嫂来说玉翠昨儿把她儿子烫伤,可有这回事。”

果然来了,玉翠心里冷笑,把已经和好的面放到一边发着,走出去对张三叔道:“确有此事。”念椿娘已从屋里出来:“三哥,也是侄子带着群人在外面说些胡言乱语,玉翠才…”

张三叔后面站出张三婶来:“我说呢,这丧门星就不会做什么好事,痛快把侄子的药钱拿出来,我们也容你在这里住,否则…”玉翠的眉一扬:“否则怎样?难道许你们昧了人家的家产,还纵然别人做耗,就不许我们泼一泼热水,这是什么道理?”

7.离开

张三婶见她气势汹汹,不由往后缩了一下,旁边的张五婶已穿好了裙儿,见张三婶被玉翠说的往后缩一下,急忙嚷道:“这是什么话,当日族里公议,让我当家的过继过去的,不然他家有多大家事,不过就是四五十亩田地,五间瓦房罢了,那瓦房还旧的不像样子,我们住进去后还花了银子修的。”

念椿娘不由小声说道:“除了这些,还有我娘当日留给我的嫁妆,也有七八样金首饰,四五件绸衣衫…”张五婶扎着手就冲到念椿娘身边,那手都要挥到她脸上:“呸,我们过继过去,那些东西自然就是要给孙子的,哪有给闺女的,再说那几样金首饰加在一起,都不到五十两金子,就这么点东西,你还念着,真是没脸没皮。”

念椿娘咬了下唇,玉翠见张五婶欺负念椿娘,上前就护在念椿娘跟前,用手指着他们几个:“呸,从没见过这么下作的人,拿了人家的家产还嫌人家的东西给的不多,你们怎么不穿了衣衫到前面去抢,也好过在这里算计个不停。”

张三婶忙要上前帮腔,玉翠一张口本就利落,又是个遇强则强的性子,别说再添上个张三婶,再来十个也不怕。见她们只是斗口,张三叔咳嗽几声:“好了好了,这些事各归各,当年过继过去也是族里公议的,都过了要十年了,再算那些旧账有什么意思,倒是侄子现在还躺在家里,妹妹你说句话,总要拿出银钱来平了这事。”

念椿娘被点名,脸不由局促地红了,玉翠眉一扬,叉腰就到了张三叔跟前:“三叔,不是我说你,那几个人做的好事,有耳朵眼睛的都看到了,泼他们一身热水还是轻的,现在倒要我们拿出银钱来,三叔,天下没有这样颠倒的事情吧。”

张五婶的性子是米糠里都要榨出油的,更何况她晓得玉翠手里还有些首饰,再不成,还有那二十亩田呢,顺着张三叔的话就嚷:“玉翠,你本就被追出张家的,我们容你在这里住已是不错,你现在还在族里乱做,就该…”

玉翠的眼冷冷地看着张五婶:“这样大的太阳,你就不怕说话闪了舌头,分明是小姑姑收留我的,哪是你们容情,你再胡搅蛮缠,我扭了你去县城里告状去,横竖我是被逐出张家的人,没有长辈的名分,算不上逆伦。倒是你们欺负小姑姑,害她无衣无食,这才是该好好说道。”

张五婶被喷的后退几步,张三叔的脸放下来:“玉翠,你再这样,我们赶你出村,瞧你到哪安身。”玉翠的眼毫不示弱:“赶?你凭什么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一个族长有何权利赶我出村,真是做梦。”张三叔也被噎住。

玉翠伸手拉起念椿娘和念椿进了厨房:“我们好好吃一顿,休理这群无赖。”张五婶见她们进了厨房,对张三婶使个眼色,张三婶点头,拉一下张三叔,张三叔的胡子抖一下:“好,玉翠你既嘴硬,少不得我们进去搜一搜,搜出什么就拿走,好赔了你五婶。”

话音没落,玉翠已经举着一把明晃晃的刀从厨房冲了出来,手握菜刀站到堂屋门口,刀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这屋子本来就住不长,玉翠现在也不心疼,顺手就劈在窗台上:“谁敢上来,我的刀可不认人。”

蝼蚁尚且惜命,更何况这几个人,张五婶后退几步,张三叔气的要死:“玉翠,我现在就去找人,把你赶出张家。”不等张五叔转身离去,玉翠已经把刀搁到他眼前:“你敢叫人,我就敢动刀,瞧是你叫的人来的快些,还是我的刀快些。”

张三叔生平还是头一次被人用刀威胁,虽然脸上神情没变,但两条腿已经在禁不住的打抖,念椿娘出了厨房,见玉翠这样,没有上去劝,而是拉着念椿。张三叔咽几口吐沫,只感觉到刀的寒意传到自己脖子上,声音已经有些变调:“妹妹,你劝劝玉翠。”

念椿娘还没动,玉翠已经伸出一只手阻止,眼只是瞧着张三叔:“你拿你全家的命给我在这起个誓,从现在起不许再难为我们,再让五叔家给小姑姑送三十两银子过来,就当这些年的米面,不然…”

玉翠呵呵冷笑一声,张三叔的腿已经在筛糠了,张五婶听了这话,大叫起来:“三十两,谁家有那么多的银子?”玉翠都不瞧她,只是瞧着张三叔:“不然,就四十两?”

张五婶见她不但不减,反而又加了,又要叫的时候张三叔终于开口了:“五弟妹,你给她吧,三十两你家又不是拿不出来,光每年的租子就有这个数了。”这个挨千刀的,张五婶暗骂一句,张三婶一直呆住,听了这话急忙点头:“是啊是啊,你昨儿才在我面前说,侄儿要娶媳妇,你现银子就拿的出七八十两,这三十两算什么?”

玉翠的眉微微往上扬起,张五婶恨的牙咬,只得转身出去,玉翠的声音很平静:“三叔,我说一句,你念一句。”张三叔已被吓的差点倒地,听了这话只有点头的。

念椿娘在旁边听到玉翠说的,都是如要追究就让张三叔的儿子掉河里淹死,房子被火烧掉,心里暗自佩服。等张三叔说完玉翠才把刀放下:“三叔,我别的不会,但要放个火还是会的。”

威胁,威胁。张三叔气得在心里吹胡子瞪眼睛,但不敢多说一个字,张五婶这时已经转来,手里拿着包银子,瞧玉翠的样子,就跟割她的心头肉一样。玉翠接过银子,笑一下就拿给念椿娘:“小姑姑,这些银子收起来,也好给念椿买件衣衫穿。”

说着玉翠走进厨房:“我要做午饭了,就不留你们了。”三个人气昂昂的来,垂头丧气地去。

念椿小心地把篱笆门关好,蹦蹦跳跳地走进厨房:“嫂嫂嫂嫂你好厉害,我还是头一次看见三叔这样呢。”玉翠把馒头做好,放在笼屉炖上锅才笑着说:“不是嫂嫂厉害,是不厉害就没饭吃。”

念椿娘已经走了进来,话里还带着忧虑:“翠儿,这样做了,三哥他们要在背后算账怎么办?”玉翠拿出咸菜切好,又让念椿去采把青菜来做汤,这才停下笑着说:“小姑姑,我们马上就要走了,吃完这顿,收拾好了东西,就离开吧。”

念椿娘叹了口气,坐到灶下烧火,火光映照在她脸上,让她脸上添了些红光,玉翠偶一抬头,看见她柔美的侧面,虽然这些年她日子过的艰难,面上有些憔悴,但依旧是个美人,这样的妻子,还有念椿那样的儿子,什么样的人才舍得抛弃他们呢?

吃完午饭收拾干净,念椿娘已经把东西都收拾好了。小小一个包袱,里面包了几件旧衣衫,念椿把那个小铺盖卷扛在肩上。玉翠把自己的衣服收拾好,把梳妆匣也包在里面,别的东西都没什么可以带的了。

虽然这里艰苦些,毕竟是住了十年的地方,念椿娘不由双眼含泪,院子里的桃花已经谢了,枝叶中间有小桃子绿色的身影,念椿瞧了眼桃树,有些怀念地说:“这棵树结的桃子最好吃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吃到?”

玉翠伸出手牵住他的小手:“等到以后你出息了,会吃到更多跟好吃的东西,还可以让人到这里把桃树移过去,那时候就可以继续吃桃子了。”念椿抬头,脸上露出笑容,看着儿子的笑,念椿娘心里的感伤消失,为了儿子也要走出去。

房子本就在村头,孤零零的一户人家,把门用棍子档上,好像是每次出门一样,可是念椿娘心里清楚,以后回来只怕就难了。

走出村子,玉翠见念椿娘频频往后望去,想起还没到过念椿娘的坟上,轻声地道:“小姑姑,去你爹娘坟上拜祭下吧。”去坟地的路并不顺路,念椿娘一直都不敢开口,听了这话眼睛立时亮了。

从岔路拐到坟地,念椿娘和念椿跪倒在坟前,没有祭品也没有香烛,念椿娘嘴里念念有词,念椿乖乖地在她旁边听着,玉翠想起自己的爹娘,爹坟前是不能去了,娘跟前还可以去一去,还有些东西要托付。

念椿娘起身的时候眼圈已经红的不能瞧了,见了玉翠有些羞涩地道:“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心里难过。”玉翠伸手拍一拍她的背:“我也要去见见我娘。”

念椿好奇地问:“嫂嫂,你也有娘吗?”念椿娘拍儿子一巴掌:“胡说,谁没有娘呢?”玉翠看着远方,脸上露出笑容。

玉翠娘另嫁的那一家其实离的不远,不过就是五里路,但玉翠只来过一次,还是出嫁前来的。念椿娘儿俩等在树下,看见玉翠走上前敲门,应门的人实在是很吃惊,接着玉翠进去。

念椿娘本以为她要进去很长时间,可是只过了一小会儿门就重新打开,玉翠走了出来,包袱也变小了很多,眼里似乎还有泪。

念椿娘上前刚想问,玉翠已经吸一吸鼻子,接着脸上就漾开笑容:“我们走吧。”说着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念椿娘儿俩急忙跟上,对故乡的最后一丝牵绊也断了,从此后什么都要靠自己了。玉翠捏一捏包袱里娘硬塞给自己的一包碎银子,毕竟,只有亲娘能疼自己。

8.上京

念椿娘儿俩跟在玉翠背后,直到走出七八里地,玉翠才停下脚步,看着气喘吁吁的念椿,他毕竟年纪小,走了这么长路额头上已满是汗珠。

玉翠瞧着也快支撑不住的念椿娘,咬一咬下唇,看这情形,他们娘儿俩都不能长行,这离京城有两三千里路呢,该雇辆小车。可是雇车的话,娘给的这包碎银子数目不详,掂下重量,差不多也就十来两,这样算起来她们两个手里所有的银子加起来不过五十两出头,这笔钱平时瞧起来是大数目,可除了路上花费,到京城一时找不到事做,还要靠这点银子。

念椿娘从包袱里拿出馒头递给念椿,见玉翠皱着眉,安慰她道:“翠儿,我能走,不用去雇车。”玉翠像是没听到,猛然想起另一个法子,她笑着问念椿娘:“小姑姑,你在车里能做针线吗?”

念椿娘被问的愣住,但很快就笑了:“当然能做了,只要有布有线,当然就能做了。”真好,玉翠的眼亮了起来,看看日头,还是赶路要紧。

她摸摸念椿的脑袋:“吃好了吗?”念椿把最后一口馒头咽下去,手胡乱拍了拍连连点头。玉翠牵起他的手:“走吧,这里离县城还有一点路,我们今天赶进县城,就在县城住了,明天雇个车子去京城。”

雇个车子?念椿娘正打算反对,看着玉翠已经重新上路,只得拿起自己的小包袱跟在她后面。赶在关城门的最后一刻,玉翠她们赶到了县城,找了家小客栈安身,没有多少银子的她们只要了一间房,房里空荡荡一张桌子一张床。

玉翠要了热水给念椿泡脚,念椿脚上已经打出两大个血泡了,把脚往水里面放的时候,念椿不由发出压抑不住的痛苦声音。念椿娘正就着热水啃馒头,听到念椿的声音上前瞧一瞧儿子,那眼圈有些红了。

念椿呵呵一笑:“娘,没事,等明儿泡一破,成老茧就不怕了。”念椿娘的眼泪又要滴下来。敲门声响起,玉翠打开门,跑堂的端着碟咸菜:“客人,这是您要的咸菜。”这种客栈虽然便宜,咸菜热水还是管够的,也不计较客人在不在客栈吃饭。

玉翠接过咸菜就笑着问:“小二哥知不知道这城里哪一家车行的车便宜信誉又好?”跑堂的哎呀叫出声来:“我瞧您二位带着孩子,还当是来县城走亲戚的,这么问的话,这位姑娘不会是要上京赶考?家里只有嫂嫂就干脆全带了去,您算问对人了,小店旁边就有家车行,老板为人既老实又热情,去京城一趟只要您每位五两银子,小孩子减半。”

五两?这的确便宜,玉翠的眼里闪出光,念椿娘算一算,光路费就差不多13两,再加上这一路吃的,花费少说也要二十两,还是太贵了,伸手拉一拉玉翠的袖子,摇头示意不雇车了。

跑堂的眼尖,笑着道:“这位定是舍不得,可是您想想,这么便宜的车钱上哪找去,虽说是要六个人一车,您这里就三位,再搭上三个,我和车老板说说,让他给你们挑上三个姑娘,这个时节进京赶考的人不少。”

玉翠捏一下念椿娘的手,笑着对跑堂道:“那明儿就烦小二哥带我们到车行那里。”小二哥笑的嘴都要咧开了:“明儿做啥,就在旁边,现在天还没黑,姑娘您随我来吧。”

玉翠示意念椿娘在这里等着,自己和跑堂的出去,车行就在小客栈的旁边,门面也不大,门口就停了一辆车。玉翠先看了看这辆车,虽然旧了点,但也还干净,里面横放了三根木板,每个木板上还绑着一层薄薄的布垫。

看来人就坐在这布垫上,跑堂的见玉翠瞧来瞧去,呵呵一笑:“姑娘,也不是我说,这价钱这个样子算是不错的了,你瞧这棚子,都是好木头做的,在里面风吹不到,雨淋不到,赶车的也是好手,赶的又平又稳,您在里面想看看书也成。”

跑堂的在那里舌灿莲花,玉翠不由一笑:“你拉我们这三个过来,有多少银子?”跑堂的眉毛都快飞起来了:“瞧您说的,都是穷苦人,这不互相帮衬一下,就算拿了什么,也不过就是个茶钱。”

说着跑堂的已经往里面叫:“花大哥在吗?”幌子被掀起,走出一个中年男子,玉翠瞧人先瞧他的眼神,见这人眼神平稳,并不像很多人一样眼睛咕噜乱转,晓得这人做生意还算忠厚。

跑堂的把来意一说,这位花大哥皱着眉瞧一瞧玉翠,撂下一句:“你要来的话,我这里正好有三个结伴上京的姑娘,她们本要包车去,只出二十两银子,正在这里磨呢,你要来,就凑成一车我们后日上路,不来就算了。”

说着就又要进门,跑堂的急的只跺脚:“花大哥你就是这样,总是说不了几句,做生意不能这样。”这花大哥声音还是那样低沉:“我不过是说实话,愿意来就来。”

玉翠心里已经定了,瞧他这样子,估计讲价也不成,说好了十二两银子带她们三个人去,后日辰末在这里上车。交了三两银子的定金,又写了一纸契约,不外就是送她们三人进京,路上若出了什么事该谁负什么样的责。

请来街上的里正做了见证,跑堂的也加了名字,两人各执一半,等上车那日再兑三两银子,到京城时候把那剩下的一半银子兑了,契约还了对方,就算事情完了。

玉翠揣好契约,心里满是欢喜,没想到事情这里顺利,是不是预示着这次上京也十分顺利呢?还有一天才走,玉翠拉着念椿娘去选些布料绣线,好让她在车上时候也做些针线。念椿娘这才明白过来玉翠雇车的意思,两人商量着买了几样素帕,好在上面做些刺绣沿途卖掉贴补一些。

玉翠又买了纸笔,念椿娘急忙阻止:“他才刚学写字,用不了这么好的纸笔,况且我们的银子也不多。”玉翠微微一笑,拿出荷包付账,昨日在客栈里打开娘给的那包碎银子才见里面有两个小荷包,每个荷包里装了两个小金锭,掂下重量也有五六钱,四个小金锭就是二两金子,二两金子能换二十两银子。

有了这个,路上总要安心一些,念椿娘见玉翠拿起包好的纸笔,小心翼翼地问玉翠:“昨儿你的梳妆匣呢?”玉翠正瞧着街两边的摊位,想瞧瞧还有什么便宜又稀奇的东西给念椿带回去,听到念椿娘的问话,头也不回地说:“我留给我娘了,那本就是她留给我的嫁妆,还有二十亩地的地契也留给她了,这一去要我不回来也就当孝敬了她,要我走投无路回来家乡,也算有个退步。”

玉翠想的果然很周到,念椿娘心里开始有些鄙视自己,为什么就不能像玉翠一样,什么都想的周到?上车的时辰已到,那三位姑娘想是从小就认识的,自从上车之后就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不外就是想着金榜题名后的事情。

念椿娘在做针线,念椿舍不得用纸笔写字,手里拿着树枝在那里比划着字的笔画,玉翠靠着板壁在打瞌睡,京城,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9.京城

从家乡出发一个多月后,京城终于到了。当那座巍峨的城池出现在她们眼前的时候,念椿早早就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大声叫嚷:“娘,你瞧,这城好大啊。”

念椿娘把手里的活计放下,眼里也露出喜悦之色,和她们同上京城的那三个女子中,年纪最大的那个用手里的书遮住脸,小声说了句:“真是没见识。”另一个女子温和开口:“曾姐姐,您来过京城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