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虽然这样说,里正那手可没有半分松开的意思,夏家已经整治了一桌酒席,夏大娘婆媳端了上来,见里正推辞夏大娘笑道:“常麻烦您,我们可不好意思,快收起来,来饮一杯。”

里正这才把银子揣到腰间,接过夏大娘递来的酒一仰脖就喝完,嘴上的酒啧也顾不上擦就开始吹:“也是夏大娘和玉掌柜的脸面大,不然别人家这种事情,我哪里肯来?”夏大哥捡一个鸡腿递到他碗前:“大叔是个热心肠,邻里间谁不知道呢?”

里正眯着眼开始啃鸡腿,刚咽下一口鸡肉就含糊不清地说:“什么热心肠,还不是为了咱们这里都太太平平的?不瞒你们说,我被县老爷也打过几百板子了,真要为了这点吃喝也划不来。”

他在那里吹嘘,夏大哥陪着笑,玉翠刚准备走就有人闯了进来,瞧见里正大喊道:“潘老爹你原来在这里,快些去瞧瞧,新年大节出人命了。”里正一根没啃完的鸡腿差点掉到地上:“什么,出人命了,你没看错吧?”

报信的人急的满头是汗:“没看错,就是前面那条街胡家招的那个男人,后来不是他家乡的老婆寻来?把胡家女儿贬成妾了吗?再后来胡家女儿病死了,那时还请老爹去瞧过呢?那男人和他老婆昨儿还好好的,今儿一早人见他家没开门,胆大的爬进去一瞧,才见两口子死在床上,七窍流血。现在人人都说是冤鬼索命,说当初胡家女儿只怕是死不明白。”

报信那人虽然着急,讲的也还详尽,里正一张脸已经红而复白数次,顾不上许多就跟着来人走了。胡家女儿?玉翠想起唯一见过的那面,那个秀气的姑娘,当初听到她死讯的时候玉翠心里还有些不舒坦。

夏大娘已经喃喃地道:“冤鬼索命?这世上哪有什么冤鬼,谁晓得他家又惹到什么样的人呢。”是啊,若真有冤鬼,第一个该被索走的就是楚明叡的命。

45.第 45 章

夏大嫂上来收拾着碗筷,嘴里也在讲这件事:“记得我嫁过来的时候,胡家女儿还不到十岁,跟着一群孩子过来找我要糖吃,羞答答地叫嫂嫂。现在不过十来年,就眼见她招了女婿,接着父母去世,本以为她女婿会对她好,哪晓得又是个在家有妻子的,那原配还十分凶悍,胡家妹妹让了一步没想到就把自己的命给送掉,不说别的,连那房子都是胡家的,乡下还有四五十亩好地也归了他们,周围邻居都是有怒不敢言,这下两口一起死了,不管是不是冤鬼,横竖大家也喜欢。”

玉翠笑一笑,夏大娘听了儿媳这话已经重新笑了:“说的就是,走,翠丫头,今儿才初五,你店里想来也没什么客人,我们一起去瞧瞧热闹,看看那欺心的人有什么下场。”

说着就拉着玉翠出门,见夏大娘脸上有了笑模样,夏大嫂也高兴:“翠妹妹,你就跟着婆婆去吧,你不晓得这些日子,她就没好好笑一笑。”玉翠来不及反对就被夏大娘拉着手拉出门,胡家离的不远,走过这条街再拐过一条街就到了。

大年节里出了命案,又是传说中的冤鬼索命,来看热闹的人不少,已经围了许多的人,不时还有人在那里高声谈论,说的是这对夫妻的死状,据说是七窍流血不算,还满身都是一道道的掐痕,都已变的青紫。有人听了咂舌道:“这人定做不出来的,瞧这样子,一定是冤鬼来索命,不然谁有这么大的力气留下这样的掐痕?”

旁边立即有人附和:“是啊是啊,听说胡家女儿死之前,这女的留了老长的指甲,一抓就是重重一痕,胡家女儿咽气的时候那身上都有掐痕。”说的人兴致勃勃,听的玉翠一声叹息,若是当时还活着的时候有这么多人来关心,那也不会最后变成全都死去。

夏大娘掂着脚尖想往里面瞧,玉翠意兴阑珊:“大娘,我先回去了。”夏大娘嘴里漫应着,眼还是没离开围观的人群。玉翠刚走出一步就听到有人打招呼:“玉掌柜,方才我还说去你客栈寻你,没想到就在这遇到了你。”

玉翠抬头看见是邱先生,含笑回话:“我是出来办点事。”邱先生连连拱手:“听说玉掌柜又租下一个院子,真是生意兴隆。”玉翠谦虚一句:“小本生意,混口饭吃。”

客气过后玉翠才问:“这大年下的,邱先生来寻我不是来拜年吧?”邱先生眉头微微一皱:“这里离玉掌柜你的客栈也不远,我们就回去你客栈说话。”他倒反客为主了,玉翠做个请的手势就和他往回走。

进了客栈,平日聚满了酒客的店堂里冷冷清清的,过年都在家吃好的,也就没人来喝酒。玉翠招呼邱先生在在近柜台一张干净桌子上坐下,伙计上来泡好了茶。

玉翠先让一让邱先生这才自己取了茶:“邱先生今日来,总不会是有什么状纸要交代我写吧。”邱先生并没有喝茶,只是微微一笑:“玉掌柜这几年越发历练的会说笑话了。”说着花锋一转:“玉掌柜还记得一年前我来寻你那次吗?”

记得,怎么不记得呢?后来邱先生就再没有寻到那个写状纸的人,至于谁指使的也不清楚。玉翠的唇微一弯:“怎么,邱先生寻到那个来写状纸的人了?”邱先生点头:“我在街上见到了,不过他不肯承认就是当日来寻我写状纸的,他的同伴们也在帮腔说他从没离开过,只有现在他们老爷任满才跟着回京。”

肯做出这种事来的,哪里会承认呢?玉翠用手揉一揉额头:“邱先生辛苦了,这种人当初既想栽赃,就想好了退路,不承认也是常事。”邱先生出入官府数年,哪能不明白这个道理,微微点头就道:“玉掌柜,那人不肯承认也是常事,不过他是楚府的下人,玉掌柜,楚明叡现在任满回京,虽说当年你在相府门前得了秦夫人的许诺,让你和令弟能够过日子,但楚明叡是个小鸡肚肠之人,真要在背后捣点鬼以他今时今日之地位还是极容易的,玉掌柜,你我相识也有数年,不过叮嘱你一声,你休嫌我啰嗦。”

楚明叡已经回京了,算算日子,他也该任满了。玉翠的眉头在听邱先生说完后就松开,起身对他一揖,邱先生急忙站起相扶时候玉翠已经直起身:“多谢邱先生来报信,他官有官的活法,我有我的活法,若他真要在背后做什么手脚,我也不怕他的,大不了再闯一次相府。”

玉翠说的豪气,邱先生已经轻轻敲了下桌子:“话虽这样说,但文璞明年是要参加考试的,若他在背后唆人说文璞不过冒籍,不许他考试这也没有法子。”玉翠眼里带上一丝笑容:“只要有人担保家世清白,就能一样参加考试,这又不是没有先例。”

邱先生又未尝不明白这个道理,但相府势大,要有人担保必要是读书人,秦夫人毕竟只是命妇,读书人十个有十一个只怕都想攀附上相府,找人担保何其难?

玉翠没有再说,眼睛开始转动,相府势大也不是一手遮天的,除了秦夫人,还有位惜才的柳学士呢。当然,这话不能告诉邱先生,玉翠眼里渐渐有了神采,既选了这路,再难也要走下去。

送走邱先生,见没什么人来,玉翠索性让伙计打烊,这还在年内呢,让他回家和家人团聚去。吩咐榛子烧火,自己要做几道好菜出来。

榛子一边烧火一边笑:“掌柜的,京里风俗过年这几日是不能做新菜,要吃年菜,来年才能长长久久的,您倒好,从初三就做了新菜。”玉翠正在切腊肉,听了这话把头一抬:“年菜不好吃,再好的菜热上那么三四遍,那味就变了,还不如自己做呢,什么长长久久,日子是要靠自己过的。”

榛子笑嘻嘻地又往里面添柴,火光在她脸上一跳一跳,少女娇嫩的脸上添了一层粉色,越发好看起来。哎,榛子都长成大姑娘了,来自己身边的时候还是个鼻涕都没擦干净的小女孩呢。

玉翠笑出声,榛子抬起头:“掌柜的,是不是我脸上蹭了灰?”玉翠摇头:“没什么,我只是在想你都长大了。”榛子嗯了一声:“这回回家才晓得,我妹妹去年都定亲了,我娘说她明年就该出嫁了,她还小我一岁呢,都要出嫁了我还不长大吗?”

不管什么样的人家,女儿一过十五也就张罗着嫁人了,再心疼女儿留到十八的也极少,当年朱婶是做了欺心的打算,等到玉花十六好嫁人了才张罗玉翠出嫁。玉翠若早一年嫁人,也就不会发生那么多事了吧?

把锅里的鱼铲到盘里,玉翠微微摇头,在后院当一个富贵少奶奶,生儿育女,相夫教子,走无数女子走过的路,远比现在自己在京城里开客栈写状纸,和人唇枪舌剑看起来安稳平顺。可是要让现在的玉翠选择,只怕也不会选择再回到后院。

习惯了独自飞翔的,再被关进笼子里,就算再丰衣足食,也不是所向往的。所以,玉翠用抹布擦拭着盘子边的酱汁,文璞对自己有情自己是明白的,但要自己嫁给他,很可能要圈进那个后院,玉翠觉得自己还是不会同意的。

等到小姑姑的案翻了,就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买几亩田地,盖一所茅屋,闲时去游玩,这样多好。玉翠把饭菜摆好,招呼文璞吃饭,看着文璞大口大口地咽着饭菜,玉翠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既然终究要分别,就让自己在和他相聚的日子对他好一些,更好一些,这样等分开的时候就不会有遗憾了。

文璞看见玉翠脸上的笑,自己也十分高兴,往玉翠碗里夹了块鸡肉:“姐姐你也吃啊,别光看着我吃。”玉翠嗯了一声,十分平静地说:“文璞,哪天你再去一趟柳府吧,把你新写的文拿给柳学士瞧瞧。”文璞嗯了一声。

文璞虽然没有问原因,玉翠还是说了出来:“那个人已经任满回京了,京城虽大,但也要以防万一,要在街上遇到他,千万别起什么争执。”那个人,文璞恨不得那个人从没生过自己,手有些慢了下来,半天才答应:“姐姐,我知道了。”

玉翠伸手握住他的手:“文璞,心急吃不得热豆腐,现在还不是和他起争执的时候。”文璞重重点头:“我知道,韩信能受□之辱,我不过忍一时之气罢了。”

玉翠这下笑的很舒心:“你是真的长大了。”文璞呵呵一笑:“姐姐,我长大了才能保护你啊。”哎,玉翠心底不由微微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

夏家在正月十六那日离开了京城,玉翠和文璞姐弟送他们到城外,小姑娘一直坐在车里,离开京城这个消息让她苍白的脸有了些血色。离开这个地方,或者真的可以开始新生活,看着他们全家远去的背影,玉翠心里不由这样想。

转身往城里走,文璞在那里高兴地讲前几日去柳府,柳学士对自己的称赞,还说玉翠把自己教的很好,这功劳很大。在文璞话里,玉翠被赞扬比自己被称赞要好很多。

玉翠脸上带着笑,看见旁边有家卖文墨的,上面写着新到湖笔,拉一下文璞:“这过年我也没给你买什么东西,去买几支好笔吧。”湖笔?文璞的眼不由发亮,可是想到那价格,文璞又缩回手:“姐姐,太贵了。”

贵怕什么,玉翠拉着他进去:“总不是支支都贵的,我们挑几支价格相应的就好。”店里的伙计已经迎上去,兔毫,狼毫,各种规格大小摆在那里。文璞仔细地挑选,最后总共挑了四支,就对玉翠说:“姐姐,这些够写了。”

真够了吗?见文璞点头,玉翠又拿起几支文璞嫌贵的放了进去,让伙计包好,自己写条子送到客栈去取银子。见玉翠出手大方,伙计又在那里说这还有各种纸,还有上好的松烟墨,都再看一些,文璞摇手示意不用了。

自己平日少和人来往,又不做画,这些东西都用不到。至于松烟墨,好自然是好的,但缺了它又不是不能写字。伙计见文璞不感兴趣,也就只有等着玉翠把条子写好。

“轩哥儿,这家的文房四宝是最好的,我们进去瞧瞧吧。”随着说话声,有人走了进来,瞧见是主人带着仆人来买东西,伙计脸上的笑容就更热情一些:“这位爷里面请,小店不但有新到湖笔,宣纸和松烟墨也是上好的。”

那年轻的仆人的下巴有些傲气地轻轻一抬:“我家小爷要选些上好的纸笔去给我们老爷做贺礼。”伙计往里面请他们进来,少年看见文璞,不由轻轻地咦了一声,文璞听到声音转身,看着面前穿着华丽,个子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少年,眉头微微皱紧。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古代女子,并不像我们想象中的那样,个个都三从四德,做足小媳妇样的,她们同样是多姿多彩的。思想是最不受禁锢的东西,所以就算是在女子受压迫最重的清朝,照样有出色的女子被记载。而堪称绝唱的再生缘,在作者写出前十六折的第十年,终于续写第十七折的时候,发出的这样的声音,雄飞已久难雌伏。这句话一提出来,就完全更改了作者开文时候的设想,而把整个基调变的很高。

经过十年婚姻生活的陈端生,已经和开始写再生缘时候的那个少女不一样了,她再不能接受那种从一个院子到另一个院子的生活,才有了这样的句子。

咳咳,说这个的原因是因为很多读者在疑惑,古代女人为什么会有女权思想,而且周围有人竟然还可以接受?其实女权从来不是凭空从天上掉下来的,它是一步步慢慢发展从而渐渐进到我们内心的一种东西。古代接受教育的女性,往往走了两个极端,一是竭力维护现行体制,承认女子不如男,三从四德谨小慎微。另一种就是觉得男女不平等是不公平的,她们要竭力在现行体制下争取自己的权利。这两种人在当时社会环境下都存在的。

46.兄长

  那仆人也已认出文璞,迟疑一下就挡在被自己称为轩哥儿的人面前,对文璞道:“你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些让开。”文璞没有说话,轩哥儿已经对仆人有些微怒地道:“还不到一边去,这么没上没下的?”仆人没想到自己的马屁竟然拍到马脚上去了,不敢说什么就退到一边。

轩哥儿对文璞有些抱歉地一笑,拱手想行礼,但又不知道怎么称呼,那声兄长是怎么也叫不出口,最后索性变成了一句光头话:“几年不见,你过的还好,父亲他还一直惦记着你。”

文璞看着面前这个自己该称为弟弟的少年,几年不见,他也长成个高大的少年,举止文雅,并不是初见时那个看见自己就一脸愤怒的孩童。当年在楚家时候,背地里也吃了他的不少作弄。

从乡下进到这样的府邸,有一瞬间也曾被那些精美衣衫,山珍海味迷惑。但随着时光的渐渐流逝,就能察觉出下人之间的不同了,对轩哥儿是恨不得一颗心掏出来恭敬的话,对自己,那更多就是敷衍。

更别提方氏那温柔笑容之后藏着的冰冷,那个豪华的府邸毕竟不是自己的家。没有娘温柔的话语,亲切的目光,再美味的饭菜吃在嘴里也没滋味。

当认出轩哥儿的时候,文璞已经做好准备,想听到他的冷嘲热讽,没想到他竟温和地问自己,文璞倒愣在那里。轩哥儿面上浮起一丝不好意思地笑容:“几年前我还是孩子,什么都不知道,对你也多有得罪,现在我也读书知事,恭敬兄长本是…”

这话只说了一段轩哥儿就又住口,虽然知道文璞是自己的亲哥哥,也告诫自己见到他要恭敬有礼,这样才不负相府子弟的名声。可是真的见到文璞,心里那种芥蒂又出来了,他的存在是实实在在告诉自己,自己的父亲曾经做出抛妻弃子的事情。

玉翠已经转过身,见他们两相对而视,就算没见过轩哥儿,当看到他和文璞一样的鼻子下巴的时候玉翠也能猜出他是谁。他们弟兄虽非同母,却都长的很像楚明叡。

玉翠心里不由轻轻叹了一声,到时要给瑞娘翻案,方氏也不会甘心的,嫡庶之别如同云泥,谁又甘心让出呢?玉翠拉一下文璞:“事情办好,我们回去吧。”

听到玉翠温柔的声音,文璞低下头,眼里有温柔开始闪动,就算自己不像轩哥儿一样什么都有,可是有了玉翠,就全都胜过了。

轩哥儿也看见玉翠了,他的眉头开始紧皱,如果不是面前这个女子,也不会有这些事情。感觉到轩哥儿看向自己的眼里带有敌意,玉翠毫不以为然,这种眼神被看的已经太多,更何况在楚家众人心里,自己一定是个包揽词讼,不识好歹的人。

轩哥儿看向玉翠的眼里含有不满,文璞已经感觉出来,他轻轻踏前一步遮住玉翠,举步就往店外走。刚走出一步轩哥儿就叫住了他:“下月初八,是叔公的寿辰,你总是楚家子孙。”

文璞转身看着他,眼神清澈,说话磊落:“我早已不是楚家人,楚家当家人的寿辰和我有何关系。”轩哥儿被他噎在那里,文璞一拱手:“楚少爷,愿再不相会。”

说着就转身而去,轩哥儿没想到自己的好意提醒文璞全不在意,毕竟只是十五的少年,猛然咳了出来。仆人忙上前给他捶背:“轩哥儿,那种花子理他做什么?”轩哥儿喝了他一句:“那毕竟是我…”仆人虽被喝,但脸上还是不服的。

伙计见这里的戏散场,晓得这多半是某府在外面生的儿子遇到了府里的正牌少爷,这种事又不是没听过,忙上前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一样开口:“两位,这送礼啊,最好的还是砚台,小店这里各式的砚都有。”这样闹了一出,轩哥儿哪还有心情去看砚,变了脸就往外走。

出了店门的玉翠见文璞面上有些神色不对,轻声地道:“既在京里,总难免遇到的,每次都生气的话,哪有这么多的气生?”文璞只是摇头:“姐姐,我不是生气遇到他,我是生气他那样看你。”

玉翠哧一声笑了:“这有什么,我给人写状纸的时候,什么眼光没见过?”文璞停下脚步,很认真地看着玉翠:“姐姐,以后不要写状纸了?”玉翠扬起眉:“为什么,难道你也觉得为别人写状纸是丢人现眼的事吗?”

文璞摇头:“姐姐,不是觉得丢人现眼,而是你总是这样奔忙,我在旁边什么忙都帮不上,怎么算得上顶天立地的男儿呢?再说这种事本来就该是男人做的。”

他声音里还带有一点点童音,并不像成年男子一样声音低沉,说出这样一番话倒有些稀奇。玉翠的眉头又挑起来:“文璞,可是姐姐喜欢这些,姐姐每次看到自己递上的状纸赢了官司,讨了公道,心里都会很高兴,你明白这种心情吗?”

文璞当然是不明白的,玉翠继续往前走:“文璞,世上有些事情,不是只有男人可以做的,当女子做了本来是男子才能做的那些事情时候,再回去做女子的本分,就不习惯了。”

文璞听到前句还不着急,听到后一句就着急起来:“可是姐姐你答应过我的,等我娘的案一翻,就嫁给我,你现在不做女子的本分了,那我怎么办?”玉翠笑了,这笑容在阳光之下看着是多么灿烂:“文璞,你不会拦着姐姐的,是不是?”

文璞紧紧盯着玉翠的眼,玉翠还是那样笑吟吟地看着他,文璞终于低下头嘟囔一句:“是,姐姐,只要你高兴。”

虽然有些说的不那么甘愿,但玉翠还是笑了,拉着文璞往前走:“快回去吧,今儿还要找人把夏家的院子收拾出来,再找泥水匠粉刷了,置办一些家具放进去,还要正忙呢。”

听着玉翠的絮叨,文璞又心安了,只要玉翠高兴就好,别的总可以慢慢劝她。文璞觉得自己这办法不错,欢欢喜喜地跟着玉翠往客栈走。

夏家的院子一直都有人住着,年久失修的地方也不多,夏家还留下一些粗笨家伙,能修的就修好了用,不能修的就劈来烧柴。

把墙壁都粉刷干净,上房拾了一遍瓦,淘好了井,厨房里的灶也重新盘过,连茅厕都又挖深了。每间房里都摆好了家具,看起来是焕然一新,和夏家在这住的光景不一样。

又请了两个人,除了楚妈妈的儿子楚大之外,又在旁边找了个叫赵二的中年男子。楚妈妈就只管浆洗被褥,别的事情全都不管。

把原来的伙计和安排在了赵二安排在了这边,也就重新开张。开张那日放了挂鞭炮,来喝酒的众人又省了顿酒钱。

虽然里外前后花了玉翠快两百两银子,可是这种满足感是不一样的。那边一开起来,每日招待的人也多一些。等到三月底玉翠盘一盘帐,比起上个月足足多赚了七两银子,照这样算下来,等到年底的时候一年也就多了七八十两银子,扣掉多出来的房租人工,能净赚整整四十两呢。

这样一年光客栈就有八十两银子的进项,花一半攒一半,等过几年又可以多置几亩地了。玉翠把账簿收了起来,对榛子吩咐一句:“你出去外面熟切店瞧瞧,有卤猪肝就切一点回来。”榛子哎了一声拿了玉翠给的一串钱就走出去。

玉翠刚要让楚大把店堂打扫干净好关门的时候走进两个风尘仆仆的人,看见来了客人,楚打急忙迎上去:“两位是要住店吗?小店现有精致雅房,也有普通房,还有合住的大通铺,两位要住什么样的?”

两人顾不上说话,只是张着嘴:“水。”玉翠急忙倒两杯茶过去,这两人一饮而尽有个年长些的才道:“就给我们来一间房吧,有热水没有,这一路上都没洗洗。”

年轻那个用手捶了捶背:“可不是吗?这进京的时候又被左右盘查,就像审贼一样。”年长那个叹气:“今年大旱,有些人怕流民做乱,预先防备也是常事,你我小民只是安分守己就好。”

年纪那个还要嘀咕,见年长那个进去了,自己也急忙跟着进去,楚大把他们安置好了,又提了热水进去这才笑嘻嘻地对玉翠说:“掌柜的,听说今年着实旱,好在我们是在京城,就算再有什么灾祸也到不了我们头上。”

玉翠瞪他一眼:“哪有你这样幸灾乐祸的,都什么时辰了,快些把店堂打扫干净,打烊吧。”楚大答应一声,拿起抹布就打扫起来。

那两个客人中的年轻男人已经走了出来:“掌柜的,能再给些热水吗?我们想洗洗衣衫。”楚大又接嘴了:“洗衣衫?这里有专门窜店收衣衫去洗的,一件长衫才十文钱。”年轻男子脸上露出窘相,玉翠忙让楚大去打热水,笑着道:“两位瞧着不像客商,来京里是寻人的?”

47.成长

年轻男子晒笑一声:“确是来寻人的,只是这京里太大,在这撞来撞去也没见到,见这里有客栈就索性先住下来再说。”

这时楚大已经打来了热水,年轻男子和楚大进去后面洗衣衫,年长那个走了出来,经过一番洗涮,他比方才要瞧着清爽多了,见玉翠就拱手问道:“掌柜的,我记得前面街上左转第三家原本姓胡,怎么今儿到哪里竟被封了门,是不是惹上什么官司还是搬家了?”

胡家?玉翠微微愣住,自从那对夫妻双双殒命,虽然都在传说是冤鬼索命,这种人命官司官府也要细细盘查,只是来回盘问过左邻右舍,知道那对夫妻在这地面上少和人来往,那夜也没听见什么响动,又是外乡人。

官府也就草草结案,把那些余财收一收,买一块空地和两口薄棺材,把他们的后事办了。那所房屋和乡下的那几十亩好地自然也就充公。这事了结已经一个来月,今天突然提起玉翠倒微微吃了一惊:“客人和胡家有旧?可惜您来晚了,胡家全家都没了。”

这客人没想到竟从玉翠嘴里得出这么一句,眉头皱的紧紧的:“这是怎么说?”玉翠把来龙去脉草草说了一遍又道:“那所房屋因为出了命案,虽官府要卖也没人敢接,只有锁在那里,客人究竟有什么旧?”

客人叹气:“这可怎么好?本来日子就艰难,好容易凑齐盘费上京来想寻胡家了一笔旧账的,现在人都全没了,要怎么去寻这帐啊?”

说完客人自觉失态,摇头往里面去,虽说胡家全没有了人,若真是借据齐全的话,也能从胡家余下的资财里把旧账清掉。玉翠急忙唤住他:“客人你且先留步,胡家虽没了人,还是有些余财被官府收了的,他家欠你多少银子,可有借据,证人是否在这里,都齐全了也就好去官府那里陈情,把银子讨回来。”

客人停下脚步,脸上有些苦涩:“这个我自然知道,只是一来那银子不多,也就一百来两,二来官府里的使费也不少,三来证人也不在京城里,三宗凑起来,也未必能讨到,讨到了花掉使费,能落的一二十两已算好的,也只有先离开京城另想法子了。”

说着唉声叹气往里走,仔细一想也是这个理,世间就是穷人最苦。楚大已经走了出来,玉翠吩咐他把店堂打扫干净好打烊就往里面走。

明年就是会试之期,文璞拿着卷书坐在院子里读,玉翠走到他身后他都没发现,直到玉翠停下脚步看了他许久文璞才猛然抬头:“姐姐,你瞧我读书读的好不好?”玉翠坐到他对面,瞧着他脸上的兴奋:“你读的好,明年必有希望,只是文璞,姐姐想问你,以后你当了官要当什么样的官?”

文璞被问住了,这个问题竟从来没思考过,玉翠往椅背上靠一靠:“以前我总觉得,做官一定要做好官,可是这些年据我看来,做好官是很难的,文璞,你能坚持住吗?”

玉翠这问题提的实在是太深奥了,文璞到嘴边的那些忠君爱国的话此时全都说不出口。玉翠看着他,满眼都是期盼:“文璞,不管以后姐姐在不在你身边,你要记住,做事要先问问自己的良心,升斗小民,平日为生计已经够苦,若再加一层盘剥,那就更苦。”

文璞看着玉翠有些说不出话来,怎么总是感到等瑞娘的事一了结,玉翠就要离开自己呢?他猛地伸手拉住玉翠的手:“姐姐,你不要走。”这种惊慌神色已经很久没有在文璞脸上看到了,玉翠拍一拍他的肩:“姐姐现在不会走。”

以后呢?我们的约定呢?文璞心里涌上一阵恐慌,玉翠还是那样看着他:“文璞,我答应你的事是会做到的。”可你能做得到吗?众人的唾骂、非议,还有许多别的东西。文璞久久没有出声,直到夜色渐渐降临,月光照在他们身上,玉翠才站起身:“晚了,该歇下了,文璞,我的话你要记住,百姓不易,切不可为了讨好上官就一味瞒下。”

夜风吹来,吹的文璞心里有点发凉,他看着玉翠的眼,不管什么时候,这双眼都一直明亮,从无改变。每次看到这双眼睛,文璞就觉得再烦躁的心都会平静下来,他无法想象如果看不到这双眼自己是个什么情形?看着玉翠眼里的期盼,文璞点头。

玉翠脸上带上一个笑容,推开门走了进去,留下文璞一个人在院子里,夜风依旧吹拂着文璞的衣衫,他此时不觉得发冷,只是看着玉翠的窗子,以前一进到屋里,玉翠会点起一盏灯,到时候窗子那会映出她的影子,今天她却没有点灯,里面也毫无动静,仿佛一下子就睡下了。

文璞想上前去敲门,又觉得有些莽撞,会不会是她很累,所以才早早睡下?到了此时,文璞才惊觉,自己从来没有问过玉翠累不累,乏不乏?而是一直在依靠着她,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她的照顾。

文璞不由低下头,还说要做顶天立地的男子呢,连关心人都不会,难怪玉翠总要说等自己考中了,给娘翻了案就要离开,一直这样受着她的照顾而没有照顾她,难怪她会这样想呢。

“哎,你怎么站在这,这夜风还挺凉的,你穿的又少。”榛子的声音在文璞耳边响起,文璞平时很少和她说话,刚想回自己屋里又想起什么,急忙问她:“你有没有听过姐姐喊累?”

榛子的眉头皱起:“你问这个做什么?你平时不是只知道读书吗?”榛子这话让文璞重新沮丧起来,果然连榛子都晓得自己从不关心玉翠。

见文璞低头不说话,榛子的眉头松开:“掌柜的每日里的事情那么多,累也是常事,只是她从不和人说出来,我只见她偶尔会拿手捶腰。”果然是这样,文璞嗯了声就垂头丧气往自己屋里走,果然就是太不关心姐姐,才让她每每想离开,她做的事情,男人们都会觉得忙累,外面客栈要照顾,还要帮人写状纸,去衙门。

七八月间要去收租,自己的衣服鞋袜从做到浆洗,笔墨纸砚,诸如此类的都是她在安排。自己从不用操半点心,文璞坐在窗子跟前,也没有睡下,只是坐在那里发呆。

第二日起来双眼都是红的,玉翠招呼他过来吃早饭,抬头就见他双眼红肿,皱眉问:“你这是怎么了,昨夜没睡好吗?”文璞手里拿着个包子,下了莫大地决心对玉翠说:“姐姐,你以后不要管我了。”

不要管?玉翠奇怪地看着他:“你怎么了?没发烧吧?”说着要伸手去摸他的额头,文璞喝了口粥:“姐姐,我没有发烧,只是你太累了,我不想你那么辛苦,我已经可以照顾自己了,以后吃饭衣服鞋袜这些你也不用再惦记着我,这样你也少辛苦些。”

文璞一口气说完,玉翠倒笑了:“没想到我们文璞现在也会说这样的道理,看来是真的长大了。”文璞看着玉翠:“姐姐,我是要做顶天立地的男儿的,怎么能让姐姐忙完生计又要忙着照顾我呢?”

玉翠伸手摸一下文璞的脸,到下巴处能感觉到他的胡须扎着自己的掌心,而不是以前那种绒毛。玉翠收回手,话里带着一丝叹息:“是啊,你长大了,是要担起自己的责任的,也是明白了事情道理的,看见你这样,姐姐就放心了。”

文璞脸上露出笑容:“姐姐,以后收租的事我可以帮你去,乡下正好也能读书,还有帐我也可以帮你算,读书累了用这个换换脑子也是好的。”玉翠扑哧一下笑出来:“好了好了,不照顾你我就少了很多事了,这些事也不是你该做的,你还是好好读书就是。”

文璞也觉得自己心急了些,也低头笑了,两人相视一笑继续低头吃早饭。等玉翠出去的时候,楚大说昨晚来的那两人已经走了,说要再去寻别的法子。小民的生活就是这么不容易,玉翠轻轻摇头,不知道文璞以后当官会是个什么样子,官场之中,利益往来极多,他会不会也变的冷酷无情?

时光轻轻流转,转眼又是会试之期,正月还没过完,京里的客栈就挤满了来赶考的举子,玉翠客栈也不例外,除了平日的人手,又请了人来临时帮忙,整天忙里忙外,真的是一棵也不得闲。

这日玉翠刚安排了住店的客人往另一处院子去,就走进来两个人,玉翠抬头见有些面熟,后面那个好像是楚家的轩哥儿。

来者都是客,玉翠含笑迎上去:“两位瞧着也不是住店的,难道要来我这里喝杯酒?”轩哥儿一走进店堂,就觉得一股劣质酒味直冲鼻子,不由用袖子捂住口鼻,听到玉翠问话,楚家的下人的下巴一抬:“在这喝酒?你难道不晓得我们家小爷平日喝的是什么样酒吗?还不快些请进去。”

玉翠对楚家的人自来是没什么好感的,脸上的笑容却依旧没变:“既不是来喝酒,难道是来写状纸的?”下人这下怒了,轩哥儿这时方觉得好受些,低声道:“玉掌柜的,我想见我兄长,还请你行个方便。”见文璞?玉翠这下变成冷笑:“我这里没有一个你们楚家的人,又哪里来的公子您的兄长,两位请回吧,别妨碍我做生意。”

轩哥儿从出生到现在,从没受过这种冷遇,况且也自觉礼仪从无一点不对,那面色渐渐有点不好看起来,但今日来此是受了家中长辈的吩咐,继续道:“玉掌柜,京城人都知道你的弟弟就是我的兄长,还请他出来相见,我们兄弟叙叙。”

玉翠的眉扬起:“我弟弟人人都知道他叫张文璞,公子您是相府公子,首辅大人姓楚,您自然也是姓楚,哪里是您的兄长?”轩哥儿被玉翠这顿抢白弄的脸色更不好看,下人已经喝道:“你这妇人,我们小爷能和你这样说话,是你三生修来的福气,还不快些把他请进去,好让他们兄弟叙话?难道你就真的不怕相府?”

不说后面那句倒罢了,一说后面那句玉翠就冷笑:“相府,我怕过吗?”那下人顿时噎在那里。喝酒的人已经停了下来,纷纷看向这边,轩哥儿深吸一口气,今日来不是和玉翠赌气的,重新对玉翠行礼:“玉掌柜的,小价失礼之处还请多多谅解,在下确是来寻兄长的,不管如何,他是我同父所出这是改不了的,还请玉掌柜行个方便。”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我一直觉得,长大是一瞬间的事,好像是某一天,突然开窍了就长大了。

48.弟兄

见轩哥儿如此谦卑,玉翠倒不好再为难了,怎么说他也不过十七的孩子,比文璞小了一岁多呢。玉翠身后已经响起文璞的声音:“你来这里做什么?相府门槛太高,我们这样的人家攀不上,还请回去。”

轩哥儿见文璞出来,急忙上前一步,嘴张了张,那声大哥怎么也叫不出来,出口的还是那么一句:“我,我寻你有点事。”或许是不习惯和文璞这样说话,轩哥儿竟有点微微口吃。

文璞笑了笑,笑容里有几分讽刺:“相府公子到我们这种地方,有什么吩咐尽管说。”玉翠听出文璞话里的怨气,轻轻拉一下文璞的衣袖。文璞压下对轩哥儿的那种怨气,低头对玉翠笑一笑示意自己没有事,抬头再看着轩哥儿,眼里一片坦然。

他和玉翠这样的动作,一点也没漏过轩哥儿的眼,虽然时光流逝,玉翠平日也劳累,眼角那已经长出细微的纹路,但没有损了她的容貌,反而更添了一股风韵。想起京里有过的传言,轩哥儿觉得又是一阵胸闷,纵然当年的事闹的纷纷嚷嚷,楚府门前已经立下两不相认的话,但文璞是楚家子孙这点是怎么都改不了的。若他们之间真有个什么,那也是楚家面上无光。

文璞已经开口:“楚公子,你究竟有何要事,若没有就请回吧。”说着文璞做了个请的手势,轩哥儿回过神来,总要先把文璞劝的回心转意才好说别的,他重重喘了口气行了一礼:“大哥,能否借一步说话。”

这声大哥出口,店堂里所有的人都怔在那里,文璞的眉不由皱起。做为方氏所出的嫡长子,当初自己在楚府的时候,轩哥儿对自己这个占了长子名分的人没什么好脸色,虽碍于礼仪能够说几句话,但从没叫过自己一声大哥,此时这声大哥出口,文璞只觉得自己听错了。

轩哥儿还是满脸恳切看向文璞,又叫了声大哥:“当年小弟年幼,不晓得长幼之序,对大哥多有冒犯,今日就给大哥赔罪。”说着长长一揖。若是轩哥儿依旧像小时一样跋扈,文璞还知道怎么应对,但他此时谦和有礼,文璞再不退一步就不好了。

玉翠已经开口:“文璞,既然楚公子寻你有事,就往后面去吧。”文璞嗯了一声,做个请的手势就往后走去。轩哥儿经过玉翠身边时候本想笑一笑,但那张脸对着玉翠怎么也笑不出来。若不是她,这些事也就不会发生。

玉翠等他们走了,这才招呼店堂里的人继续喝酒,又让榛子给文璞他们送去茶水和点心,自己依旧坐在柜台里面招呼客人,但那思绪一直绕在文璞那里走不出来,不晓得他们兄弟谈些什么?会不会吵起来?

见榛子送茶出来一脸平静,玉翠又放心下来,看来他们兄弟没吵起来,但那心还是不落,干脆去后面瞧瞧,这是自己的店,还怕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