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啷一声,有人打翻了酒碗,楚大正拿出一叠碗来准备放到桌子上,听了这话那叠碗直接摔到了地上。玉翠倒十分镇静,对楚大说了声:“打碎东西是要扣工钱的。”说完才对赵总管微微道个福:“总管稍待,等我进去叫文璞出来。”

赵总管做个请的手势,玉翠让楚大招呼着赵总管这才往后面去,走出门玉翠才觉得自己的那颗心狂烈地跳起来,仿佛能跳到心口一样,她用手握一握心口,脸上带出笑容,对文璞笑着说:“陛下传召,快点换衣服吧。”

陛下传召?文璞还以为昨日说过那些话之后,等来的就该是自己被革除功名的判决,见文璞愣在那里,玉翠已经把他的官服找出来:“快些换上。”文璞瞧着玉翠,她依旧穿着那洗了不知道多少水的蓝裙子:“姐姐,你也去换件衣服把。”

这总是面圣,穿的太差是不恭敬的,玉翠转身就跑进自己屋里,找来找去,只有一条橘色裙子新一些,别的也都差不多。玉翠换了裙子,重新梳了头发,戴上不多的几样首饰,在镜中觉得自己这打扮能见人了这才走出门。

文璞已经站在院里等着,见到玉翠出来冲她笑了笑:“姐姐,你还是那么好看。”这让玉翠想起第一次见文璞时候,那时候他也是这样说的,这嫂嫂好漂亮,从来没见过这样漂亮的嫂嫂。玉翠不由抿唇一笑,和文璞往外走去。

平时纷扰的店堂此时没有几个人说话,他们的眼都瞧着独自坐在那的赵总管,赵总管脸上还是看不出什么表情,玉翠忙走上前:“劳总管久等。”赵总管已经起身:“不防。”就往外走去,店里的人都带了一些担心围拢上来。

玉翠吸气呼气,尽量让脸上不要露出焦躁样子:“不碍事的,就当和平日上公堂一样,楚大,你可要看好这里,千万别又打破东西。”楚大拍拍胸脯,意思是放心吧。

玉翠和文璞这才走了出去,在众人担忧的目光下上了那辆马车,去往被民间视为天上的皇宫。皇家没有差的东西,就连这外表朴素的马车内里都十分舒适。玉翠和文璞都没心情去看这车里的设施,只是对视着,此去究竟是凶是吉?

辘辘的马车声中,已经能听到进入宫门,赵总管的声音响起:“两位请下车吧。”看着面前可能一辈子也就只有这一回能见到的景象,玉翠没有半点欣喜,文璞入过宫,晓得要步行进去,已经跟在赵总管身后走起来。

一路上只觉得各式美景美不胜收,玉翠也没有心情去看,一路走着已经到了御花园,泛着金光的太液池就在前面,赵总管领他们到了一座小亭那里:“两位请不要乱走,咱家去禀告陛下。”

小亭里桌椅俱全,玉翠两人随意挑了个地方坐了下来看着远处情形,等待着皇帝的召见。太阳已经升到半空,玉翠连亭子里有几根椽子都数的清清楚楚,还是没有看见人影,没有茶水也没有点心,饥肠辘辘也只有耐心等待。

亭外也有宫女宦官匆匆而过,但一个个都目不斜视,似乎他们不存在一样。该是午错时候了,玉翠心里计算着赵总管去了多久,终于看见个小宦官走了过来:“是张进士姐弟吧?陛下召见。”

终于来了,玉翠两人跟随着小宦官往里走去,曲曲弯弯又不知行了多少路,唯一知道的就是一直在这太液池边。在这静谧一片之中听见了人的笑声,能在这里放声大笑的除了皇帝只怕也没有别人了。

转过一处开的正盛的海棠花,能看见一座厅,小宦官领他们到了厅门口示意他们停下这才走了进去。从玉翠站着的位置能看到居中而坐的皇帝,他四十来岁,生的很清秀,如果不是穿着黄袍,玉翠会以为他是个读书人。

八岁登基,十岁遇到叛乱,在卫国长公主的保护下出奔,用了一年半的时间平息叛乱,坐稳皇位已经三十多年,玉翠本以为皇帝是个威严无比的男子,没想到竟是文士一样。

小宦官已经重新出来让他们进去,下跪行礼,玉翠没有心情去管自己的礼仪究竟对不对,只是告诉自己要挺直脊背,不要害怕。

也许是刚用完午膳,皇帝的声音有一些慵懒:“张进士,本来你这等忤逆不孝之人就该革除功名,永不录用才是,只是楚首辅辅佐多年,朕不忍他伤心,这才传你进来,想做个和事老。”

57.皇帝

皇帝的声音虽慵懒,听在玉翠和文璞耳里都不是那个味。文璞满肚子的话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四月的天气正好,不冷也不热。文璞却像在盛夏穿了棉袍被丢到火炉边一样,汗水已经流满全身,不顾失仪直视着皇帝。

皇帝依旧懒懒开口:“怎么,张进士,朕这个和事老不够分量吗?”玉翠的手心已经全被汗打湿,咬牙就想开口,但在看见皇帝目光的时候就低下了头,这毕竟是文璞的家事,荣华富贵的诱惑摆在面前,又有几个人会选择另一条看起来艰难险阻的路呢?

厅里安静的没有一点声音,文璞和玉翠依旧跪在下面,皇帝也没有说话,只是拿起一片桃子放到嘴里,嚼了嚼就对旁边的赵总管道:“今年这桃味道还不错,想来灌园人十分精心。”赵总管应是:“这是三年前陛下赐给梁尚书的桃种,今年新结了果子就进上了。”

梁尚书的妹妹就是宫里的梁贵妃,据说梁贵妃是宫里最得宠爱的妃子。而梁楚两家联姻也已很久,这种种加在一起,让玉翠的心不由有些颤抖。

滴答一声,玉翠额头上的汗水掉地,这声音在寂静的厅里听起来十分清晰。这声音似乎唤醒了文璞,他挺直背,眼看向皇帝:“陛下美意,臣,不敢听从。”后面四个字几乎是一字一顿。说完后文璞顿时觉得自己浑身轻松多了,所谓荣华富贵,不过是过眼云烟,如果为了荣华富贵而忘记娘受的苦,那纵拥娇妻美妾,眠锦绣牙床,食山珍海味,着锦缎衣衫。也不过是行尸走肉一具,在富贵之中也如地狱一般。

文璞的回答并没有让皇帝动怒,他只是眉微微一皱,淡淡开口:“张进士,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倒如此执迷不悟,真是可惜。”话既然已经说破,就不需要再想什么别的,文璞眼里有前所未有的勇敢:“陛下,荣华富贵锦绣前程是人人都想要的,臣自然也不例外,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臣虽不敢自命君子,也晓得这个道理。臣母辛苦十数年,含冤而去,臣若为了名声,贪了前程,让臣母在地上尚痛哭不止,则臣与禽兽有何分别?臣尊母亲临终遗言不肯认父,断不敢以陛下之命背母,忤逆不孝之名臣坦然受之,请陛下革除臣的功名,永不许再录用臣。”

这番话一口气说完,文璞觉得浑身都轻松,他不自觉地回头去看玉翠,毫无意外地在玉翠眼来看到欣喜的泪水,文璞对玉翠微微点头,自己做到了,答应她的话自己终于做到。如果不是顾及这是在皇帝面前,文璞一定会抓住玉翠的肩膀大喊,姐姐,我做到了,我真的做到了。

沉浸在种种思绪中的文璞并没意识到上面的皇帝神色已经有了变化,玉翠却看到了,她吸一口气道:“陛下,文璞之言,句句发自肺腑,父亲逼死母亲,本就是人伦惨剧,今日重又让文璞背上忤逆不孝之命,陛下乃是天子,聪明仁慈无人可及,臣唯有一愿,愿今日之惨剧止于文璞,再不发生。”

说完玉翠就俯身行礼,皇帝久久不言,文璞也从方才的那种思绪里面醒过来,安静地跪在那里,等待着皇帝的裁决,不管是什么样的裁决,文璞都能坦然受之。

膝盖早已跪的麻木,能支撑住他们的,就是那坚定的信念,再艰难也不肯背弃母亲。一声叹息传来,玉翠循声,这叹息竟是从至高无上的天子口中发出。

皇帝看着他们:“张文璞,你口口声声你父亲逼死了你母亲,可你要知道你的母亲不过是你父亲未遇是相处过的,方氏才是你的嫡母,只有逼死了她才算人伦惨剧。”文璞慨然答道:“陛下,臣母本是原配,乡村成亲,并无婚书为证,然当日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四邻八乡都曾见证。父亲被富贵所诱,抛妻弃子不说,寻到时候还诬妻为妾,臣不敢背母,自然更不能认父。”

玉翠也开口了:“陛下,世间男子若个个负心,则世间女子再无一人敢以真心对人,巧言令色,欺上瞒下之人高居庙堂之上,纯良之人却被诬陷,敢问陛下,长此以往又将若何?”皇帝看向玉翠:“没想到你一女子,竟有如此的胆量,你是在指责朕吗?”

玉翠并不紧张:“臣不敢指责陛下,只是唐时太宗皇帝曾云,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臣本是市井草民,得见天颜已是三生修来的福气,不敢自命为人鉴,只求天能下顾草民。”这番话里有赞有扬,皇帝轻轻点头:“玉掌柜果然是京里有名的讼师,说的滴水不漏。”

玉翠被皇帝前后态度弄的有些糊涂,已经听到皇帝命他们起来的声音。玉翠强忍着膝盖的酸痛站了起来,看一眼文璞,他脸上的神色表面他也好不了多少。

两人对视一眼,这眼里含有对对方的关心,高坐在上方的皇帝当然看出来了。但这个时候不适合说这个,皇帝又看向文璞:“张文璞,你不肯背母孝心可嘉,但说来说去你母亲的名分总是有差的,大秦以婚书为证,没有了婚书之前再多都不算数。”

婚书?文璞有些泄气,玉翠已经开口:“陛下,当日楚家父母去世,墓碑之上认的儿媳是张氏,我大秦妻妾分明,父母墓碑岂是一个妾所能上的?”墓碑?文璞不由吃惊,当日楚家不是已经把墓碑改掉了吗?这哪里又来了一个墓碑?

皇帝哦了一声:“墓碑这种东西,怎么都可以假造的,我又怎么能信你?”玉翠横下一条心:“陛下,楚家当日写信给本地官,让他们连夜派人把墓碑更换,过往的人和当日的石匠等都可作证,首辅大人被陛下倚重,他的话自然是人人听从,可是天下总有公理,当日楚家如此做事,难道不正证明他们做贼心虚?”

果然是知名的讼师,有勇有谋,难怪当日相府门前,被她扳了一城。皇帝此时已经不想再绕圈子了,对着文璞笑道:“你母亲能生了你这样一个儿子,虽早逝也算她有福气。”这话是称赞还是反讽,文璞一时有些分不出来。

玉翠这时才感到自己后背被汗打湿,这位皇帝陛下方才在做什么,难道说他绕圈子就为的考验文璞心性?赵总管依旧恭敬站在那里,仿佛皇帝的面色并没有改变。

风吹了进来,已汗湿的衣衫贴在后背上,十分地不舒服,但皇帝说的话让玉翠和文璞都感到十分动听:“为人臣者,若想成其大事,必要心智坚定,不可为利所诱。张进士,你心智坚定,为了母亲不惜以前程相押,这点很好。”

作者有话要说:困疯了,这章就到这里,我终于可以欢快地奔着结局去了。

58.突变

说完皇帝就顿住,眼睛看向外面,想起什么一样,文璞和玉翠心头刚刚泛起的欢喜被他的这个举动又弄得七上八下,御前不能主动开口说话,两人也只有沉默等待。

有小宦官进来:“陛下,楚首辅求见。”赵总管眼里闪过一丝讶异看向皇帝,皇帝对小宦官微一颌首,小宦官又悄无声息地出去。皇帝这才又看向文璞他们:“张进士,人生天地之间,不止有母,尚且有父。你为母伸冤可称孝心,可对父亲却是忤逆不孝,张进士,朕为天子,是要赞扬你的孝呢还是该痛斥你的不孝?”

皇帝问的是文璞,玉翠不好开口说话,厅内的气氛又重新胶着在那里,直到楚首辅走了进来,向皇帝行礼,皇帝对楚首辅轻一点头:“楚卿坐下吧,朕这里有件为难的事,要听听爱卿是怎么决断?”

楚首辅对皇帝历来恭敬,此时也不例外,已经站起道:“陛下聪明胜过万人,臣只当恭听。”皇帝示意他重新坐下:“楚卿,若一男子逼死了他的发妻,又赶走了自己的儿子,儿子长大之后要为母伸冤,该是赞扬他为母伸冤的孝顺呢还是该痛斥他对父亲不孝?”

楚首辅是何等样人?听了皇帝这话立即就明白所为何来,眼飞快地掠过文璞和玉翠。文璞和玉翠依旧恭敬地站在那里,面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但楚首辅知道,他们和自己一样,内心也是在思绪翻滚。

皇帝说完后就看着楚首辅,面上神情依旧没变:“楚首辅,这也算是天下奇事,背父背母都为不孝,这该怎么裁决?”玉翠到了此时,已经十分平静了,手心里的汗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孝或不孝,都在这一念之间。生或死,此时已经不太重要。

玉翠转头看向文璞,文璞还是挺直背站在那里,阳光照在他的脸上。玉翠仿佛头一次发现文璞是个很俊俏的男子,天庭饱满,鼻梁高挺,眼里闪动的是坚定的光。文璞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等待着皇帝和楚首辅说话,如不是风吹动他的衣角,竟像是一尊雕像而不是活人。

过了很久楚首辅才艰难开口:“陛下,此事确实很难,臣也无法裁决,还请陛下明示。”皇帝嗯了一声对玉翠道:“玉掌柜,朕听说你是京城里出名的讼师,朕想问问你,若你遇到这样事情,该怎么打官司?”

玉翠已经想好怎么应对,躬身道:“陛下,父亲逼死母亲,那就是儿子的仇人,身为子者,自然要为母洗冤。但子不能言父过,这种也是不孝,所谓两难既由此而来。然依臣看来,此时不妨先分开,先报母仇再叙父恩,乃为唯一之策。”

分开恩怨,各自相报,皇帝唇边露出笑容。三十年前,皇帝自己又何尝不是先报父仇再叙母恩呢?玉翠想起曾听京城说书人讲的皇朝往事,当年的太后所为何尝不是叛父叛子?与皇帝成为仇人,可皇帝依旧不能下令杀母,只能让她入寺,更在二十年前接回皇宫,虽没有复其尊号,也是依照太后的规格进行供养。

官员们只是称赞皇帝仁孝,又有谁责骂皇帝此举是对父亲的不孝?皇帝似乎也想起往事,恩怨分明,先报怨后报恩。

“玉掌柜果然一张利口,这先报怨后报恩之举,说的很对,只是这恩怨又该怎么报?难道要一命换一命,这样的话,未免又要背上逼死父亲之罪。”

皇帝的话让楚首辅站了起来:“陛下,臣有罪。”说着楚首辅就跪下:“还请陛下先治臣之罪。”皇帝身子微微前倾:“楚卿你这是为何,还不快把楚卿扶起。”赵总管已经上前要扶起楚首辅,楚首辅脸上已经满是泪:“陛下,臣有失察之罪,顾念一点叔侄之情,听信他言,方才陛下这番话臣才猛然醒悟,当日竟全是臣错了。”

丢车保帅,果然楚首辅能在朝堂之上纵横这么多年是有原因的,玉翠没有看他,依旧低着头,看不清文璞脸上的表情,但玉翠觉得文璞心里大概和自己想的差不多。

皇帝在楚首辅跪下时候就猜到他要说什么,听到这话没有叫赵总管继续扶,只是微叹道:“楚卿能否告诉朕,你所受的蒙蔽是什么?”楚首辅已经打点好了一番说辞:“陛下,隆庆年间,臣与家兄离散,十来年久寻不到,十八年前臣在京城街头偶遇侄儿,才晓得家兄家嫂当年离开家乡,已病逝在异乡。臣大哭一场,收留侄儿进府。再三问过侄儿可有娶妻,侄儿都说没有,这才为他定下方家亲事,也算为家兄略表心意。”

皇帝嗯了一声:“这些往事全京城里哪个不晓得,楚卿今日又为何再度提起?”楚首辅继续道:“陛下容臣再禀,臣当日既以为侄儿未娶,臣做叔叔的为他娶亲,也是表了心意,谁知今日才知道,臣此举竟害了数人,臣百年之后,有何面目去见家兄家嫂?”

说着楚首辅就大哭起来:“臣的侄孙,本是孝顺孩子,千里陪母寻父,又为母伸冤,谁知臣受了蒙蔽,反以为他是不孝之子,臣思来想去,心中大疼,竟不知有何面目再见陛下,再对百官,臣请陛下治罪,更请陛下恕过文璞侄孙。”

这老狐狸,玉翠不由咬了下唇,随即就放开,这番话把自己摘的一干二净,所有的事全推到楚明叡身上,这罪还真让皇帝不好治。文璞眉间已经结了个疙瘩,皇帝已经开口:“楚卿,常言说的好,清官难断家务事,你和你侄子数年没见面,又忙碌于朝政,没有去仔细打听也是实在。”

说着皇帝以目示意赵总管,赵总管上前扶起楚首辅,宫女又把椅子往楚首辅跟前放了放,楚首辅收泪谢恩这才落座,坐下时候还对文璞道:“侄孙,当年的事,确是我不清楚,这才让你们母子吃了那么多的苦,况且你父亲当日又口口声声你母亲不过是未遇是相处过的,并不肯认你母亲是他原配,我又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让你父亲处置,让你母亲含冤而死,种种过往全是我不察之错,怪不得别人。”

说着楚首辅就又掉下泪,玉翠在旁边察言观色,见他口口声声只是认错,倒不好再多说。文璞没想到楚首辅竟主动认错,一时想不出来怎么应对。皇帝微微点头:“楚卿能明白自己当日之错,果不愧为百官表率。楚卿,此事也是你家事,朕倒想问问,你是楚家当家人,这事该怎么定夺?”

楚首辅已经想出应对的法子,那面上却要先做个为难样子才起身道:“陛下,按我大秦律,停妻再娶本该收监一年,后娶之妻也要离异。”这说的倒对,玉翠的手紧紧握在腰间,已经横下一条心,就等着楚首辅有了什么破绽,自己再开口指出。

楚首辅又道:“如此的话楚明叡该被罢官,永不录用,方氏也该被离异后归于方家,张氏之灵柩葬入楚家祖坟,这才是按律该做的。”这比起当日玉翠对轩哥儿说的,还要更进一步。玉翠心里纳罕,还是屏息等待着楚首辅的后续。

楚首辅果然又说了:“陛下,律虽如此,也并不是不容情的,方氏嫁进楚家也将二十年,生下子女年纪也不小,比不得那种无子女的,臣还请陛下容情,张氏灵柩以原配归葬楚家,方氏以续配身份行礼。以免那两个孩子因此事牵扯进去。”

文璞脸色突变,皇帝正要点头时候玉翠已经跪了下去:“陛下容禀,当日楚叡并不是娶的张氏,而是入赘张家,故此首辅大人这个打算,只怕是不成的。”入赘?楚首辅的脸色变的难看起来,文璞也跪了下来:“陛下正是如此,臣才从的母姓,若当日父亲并非入赘,臣又为何从母姓?”

楚首辅总是经过风雨的,做出一副恍然大悟地样子:“当日是入赘,难怪侄儿不肯说了。”接着楚首辅的面色就变了:“玉掌柜,你说入赘就是入赘,可有什么证据?”

证据当然有,玉翠眼里发出亮光:“有当日张家族里立嗣文书为凭。”当日瑞娘父母双双去世时候,张家族里为了瑞娘父母的产业,又怕别人说他们强占,立嗣文书上面,明言瑞娘曾招赘楚叡为养婿,只是因为楚叡下落不明,这才立嗣重新分产。

若不然,这嫁出去的女儿又怎能在张家族里?楚首辅没想到竟还有这样一手,当日只说没有婚书,墓碑也换掉,那瑞娘就是生了几百张嘴也说不清楚,谁知今日又冒出一张立嗣文书来。

楚首辅面色铁青,玉翠已经从袖子里拿出一张泛黄的纸来:“陛下,这立嗣文书还是臣在三年前翻寻小姑姑故物的时候寻到的,这上面清楚载明招赘养婿楚叡下落不明。”

作者有话要说:呼呼,一想到要写结局就开始激动,今天很早就爬起来开始写文。

59.落定

皇帝并没有让赵总管去接玉翠手上的东西,赘婿?这就和娶妻是两回事了。楚首辅迟疑一下:“陛下,这文书只怕?”,玉翠已经开口:“难道首辅大人以为这是假的吗?历来分家析产立嗣,都要到官府里走一遍,以备不时之需。这立嗣文书上还有官府的印章,上面也有中人的名字。况且圣驾面前,不敢行欺君之举。况且,”玉翠唇边露出一丝笑容:“当日楚家父母坟前的墓碑,并没有被毁掉。”

赘婿背妻另娶?皇帝终于让赵总管去拿玉翠手上的纸张。乡下人没有什么好的纸张和墨水,这么多年过去了,纸张不仅泛黄还很脆,上面的墨也有些黯淡。虽然如此,这字迹还是清晰的,因张瑞娘赘婿楚叡下落不明,才另立嗣子,家产分派已定,异日楚叡归来不得再有异议。

皇帝放下纸,看着楚首辅:“楚卿,你的侄子身为赘婿而背妻另娶,形同妻叛夫,当日他瞒你的看来不少。”楚首辅额头上已经有汗冒出来,本来以为墓碑一换,再和张家族长说的清楚明白,这事就石沉大海,再翻不出来,谁知竟冒出一份立嗣文书来。

他是纵横朝堂几十年的人,这种境况又不是头一次遇到。此时此刻为了自己也只能牺牲掉侄子了,大哥,全当我对不起你,你的坟墓我会迁回老家的,要怪,就怪你当初棋差一着吧。

心里想清楚楚首辅已经起身跪下:“陛下,臣没想到臣的侄儿竟做下这些事情,竟做出叛妻之举。此等人已不能再列入我楚家门墙。”这是要逐楚明叡出楚家的行为了,玉翠脸上露出笑容。

楚首辅接着就又转了话音:“文璞侄孙为母伸冤,本是可敬可叹的,只是臣的侄儿怎么说也是他的父亲,为母逼父,想来…”文璞已经跪了下去:“陛下,臣的母亲既被正名,臣此生也就无憾,臣无法视逼死母亲的人为父亲,唯生时不认,死后相从。”

世间无论什么事情,都敌不过生死关口,文璞这话已经绝了活着时候认回父亲的所有后路。楚首辅脸色陡变,似乎不大相信自己竟被两个年轻人逼到这种境地。

皇帝面上也有感叹之色,终于开口:“楚卿,你逐不逐出你的侄子那是你楚家之事,朕不能干预,楚明叡当年微时曾受恩张氏,发迹之后竟不认原配,诬原配为桑中之约,为父不慈,逐出长子,种种行径都不能再列于庙堂之上,楚卿,你身为首辅,有管束百官之责,如何处置就全由你。”

皇帝说到这个地步,楚首辅再想袒护已经不能,行礼道:“臣遵旨。”皇帝没有看楚首辅,又看向文璞:“张进士,你为母伸冤本是尽为子之责,却也背了背父的名声,你既生不愿认父,这庙堂之上也不能再有你的位置,终永嘉之朝,张文璞再不能入仕。”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文璞朗声道:“臣叩谢陛下天恩。”皇帝微微一笑:“念你为母伸冤,可敬可叹,张氏瑞娘既蒙冤而亡,朕不能让她泉下不安,特赐封六品安人,着有司给祭银一千两,你把你母亲归葬张氏墓园吧。”文璞脸色的喜悦已经不能再形容了,这次连玉翠都跪下了,谢恩的话也说的更真心实意些:“臣叩谢陛下天恩。”

皇帝哈哈一笑:“清官难断家务事,朕能做的就只有这些,楚首辅你的家人自有你去管束。”楚首辅又行一礼:“陛下慈爱,臣铭记在心。”

皇帝挥手:“都起来吧,张文璞,此事既已告一段落,你又称你本是恩怨分明之人,要多记恩,少记仇。”文璞看一眼楚首辅,也只能如此,只有恭敬应是。

皇帝已经吩咐他们退下去,行礼之后,还是那个小宦官领他们出去。此时的心情和方才不一样,玉翠看着御花园的景色,这些景色,以后就再没机会可以看了。文璞的脚步也跟着她放慢。

御花园里的鲜花开的姹紫嫣红,无论是假山还是厅台楼阁,都那么精心而又恰好。而最让人心安的,是陪着自己的那个人是自己心爱的。

玉翠看一眼文璞,文璞也低头看她,两人目光又碰在一起,文璞用口型慢慢地道:姐姐,等娘下葬了,我们就成亲吧。

文璞不能再入仕,他们之间横着的障碍又少了一个,玉翠眼里露出喜悦的神色,成亲吧,这样一个丈夫比起被说的花团锦簇的很多人,要好的不是一点半点。

宫门已经在望,小宦官验了腰牌对守门的侍卫说了几句,通往宫外的不仅是大道,也是他们以后的人生。

圣旨在第二天下到了客栈,和皇帝昨日说的话差不多,赐封瑞娘为六品安人,赐下祭银归葬张氏祖坟。圣旨一下,文璞就忙着去户部领了祭银,又找车拉灵柩回乡。

起灵回乡那日,文璞跪在瑞娘灵前痛哭不止,周围来瞧稀奇的人不少,见到他哭的这么伤心也有人陪着哭了哭。

久厝的砖头被拿开,当日的棺木已经开始腐朽,把棺木打开,里面已经是一具白骨。文璞又磕了个头,把白骨一节节捡出来,用新做的衣服裹好,放到重新做的棺木里面。

做这些的时候,文璞的泪水一滴滴掉到白骨上,很快就渗到里面看不出来。当棺木重新盖好,文璞扑到棺木上又哭了起来:“娘,儿子终于可以带您回家了。”也是满身重孝的玉翠扶起他,帮忙的人把棺木抬到车上。

两人一步步跟在车后,送灵回乡。刚走出去不远,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那里,数年不见,楚明叡已经憔悴很多,陪在他身边的是轩哥儿。

父子再见,或许是夙愿已了,文璞并没有想象中的愤慨和不满,看着他就跟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眼神冷漠地从他身边走过。还是轩哥儿走上前:“兄长,父亲是来祭张夫人的。”

文璞回头,楚明叡憔悴了许多,脸上掠过的表情极为复杂,有怨恨、有不甘,或者还有一点点悔意。

楚首辅既在御前说了要把楚明叡逐出楚家,那也是说到做到,当日回家就把楚明叡寻来,称他当日既已入赘张家,又怎能说自己是楚家儿孙?从此后自己再没有这个侄子。

楚明叡百般辩解不成,就被楚首辅让人把他赶出去。回到宅里想寻方氏让她去楚夫人面前说说好话。谁知刚走进门,方氏已经哭了出来:“楚明叡,你当日说的张氏不过是你未遇时相处过的情人,谁知她是你原配不说,你还是张家赘婿,你把我置于何地?”

楚明叡和方氏做了快二十年的夫妻,刚要辩白方尚书已经气鼓鼓地过来:“好啊,你楚家当日骗婚,几年前又陷我女儿于不义,把这人给我叉出去,从此后我再没这个女婿。”

楚明叡正在目瞪口呆时候,就被人赶了出去,门关上时候还听到方氏的哭声。楚明叡没有办法,好在荷包里还有那么几两银子,寻了个客栈住下,又央客栈伙计去自己宅里取来官服,想着第二日上值时候去寻同僚说个情。还没走到里面就有人上前:“楚大人,已有公文下来,您被罢官了,而且永不录用,这些东西您再用不着了。”

说着就有人把他的官服扒掉,帽子取掉,只穿了一身里衣就被追了出门。楚明叡顿时感到天都塌了,怎么一夜之间,自己的世界变的那样颠倒?

楚明叡只得回到客栈,刚进去就看见轩哥儿坐在那里等。问了儿子才晓得原委,还想着让儿子去求方尚书回心转意,谁知儿子开口就道:“父亲,外祖父已经说了,这十几年就当被您骗了,要儿子和妹妹都改姓方,从此再不提一个楚字。”

这话让楚明叡差点吐血,连自己的儿女都不姓楚,就算想去找方尚书讲理,这事已是全京城都知道,明摆着自己理亏,十几年的富贵荣华,竟在转眼间变的一空。

好在轩哥儿还算听话,张罗着给楚明叡赁了间屋子,又把自己的小厮派了个来伺候着,不然楚明叡真是连容身之地都没有。就这样还怕被方家知道,到时轩哥儿出不了府,楚明叡就只有饿着了。

今日还是轩哥儿提起,说是瑞娘灵柩回乡的日子,在轩哥儿的劝说下,楚明叡才带着祭物来到这里。看见自己儿子一脸漠然,楚明叡不晓得是该叹还是该什么,父子三人就那样站在这里,还是轩哥儿咳嗽一声:“兄长,请领我到灵前。”

这是文璞自己的事,玉翠不好插手,也只远远看着,见轩哥儿过来,车夫已经停下了车,轩哥儿烧了纸钱又敬了香,回头看着楚明叡,楚明叡这才走上前给瑞娘敬了柱香。

从头到尾,父子之间没有说一个字,车夫又重新赶起了车,玉翠拉着文璞又开始走路。轩哥儿和楚明叡离开,两从人背道而驰,渐行渐远。

回乡,玉翠舒一口气,看着蓝天白云,小姑姑,答应你的事我终于做到了。文璞伸手摸一摸玉翠的头发:“姐姐,你说等我们回乡,三伯他们会不会不许我们把娘葬在张家祖坟?”玉翠笑了:“我们可是奉旨把小姑姑葬进张家祖坟,这是多大的荣耀,再说他还输了给我呢,怕都来不及。”

输?文璞好奇地看着玉翠,玉翠笑的很开心:“当日他可是说了,小姑姑的案一翻,他要叫我姑奶奶。”姑奶奶?文璞也笑了,接着就道:“那他要不肯呢?”

不肯?玉翠做个鬼脸:“那就去堂上打打官司,皇帝都不怕,我还怕别人?”文璞不由放声大笑,笑声回荡在四周,车夫已经对他们说:“您二位坐稳了,这离了城,我就要赶快些了。”

车轮声辘辘,一切的过往都已消失,有的只有他们恬淡平静的未来。

算个小番外:“哎,你又在写什么呢?”安乐郡王陈飒看着妻子,云月已经快五十了,可那性子还是和以前一样,小心翼翼地往纸上又写一行:“小飒,你说玉夫人这样的,真是从没见过的奇女子。”陈飒笑了出来:“云月,你是晕了吗?你明明和玉夫人很熟的。”

咳咳,那是,你不晓得现在里面换了个壳,哪还晓得过往的云月结识了什么人?云月把丈夫一把推开,继续写着最后几行:侍郎奉旨归葬,葬母于祖父坟下。林氏子已被罢官,与夫人妹不谐,闻夫人回乡,想谋重续前缘。夫人一笑而已,夫人婶闻之大怒,痰迷而亡,林氏子与夫人妹旋离异。

侍郎母归葬后数日,夫人与侍郎合卺,婚后结庐山中,课学生为乐。永嘉三十五年,帝禅位太子,侍郎以卓越入仕,不数年迁任天官侍郎,夫人已诞两子一女,夫妻偕老。

永嘉野获录第三十五卷,玉夫人。

作者有话要说:啦啦啦,终于完结了,本来还想写衣锦还乡之后怎么踩张家那群人的,可是这样的情节写的太多了,所以就直接从回乡就完了。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