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昭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才知自己今日竟是起晚了。窗子上映有师父坐卧在长榻上的影子,阿昭的手情不自禁地抚上唇瓣,想起昨夜蜻蜓点水的一吻,两颊又再次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阿昭心虚地拍了拍脸蛋,待心情平复下来后,她才握起沉水剑出了房门。

“师父怎么不叫阿昭起来?”

卫瑾眼皮也未抬,仍是看着手里的书册,他道:“见你睡得沉便也没叫你。”

阿昭摸摸鼻子,嘿笑道:“若是阿昭明日睡晚了,师父一定要叫阿昭起来。”

卫瑾淡淡地应了声。

阿昭又看了看卫瑾,说道:“师父,阿昭去练剑了。”

“嗯。”卫瑾又是淡淡地应道。

阿昭练完剑后,回来时卫瑾仍然坐卧在长榻上。阿昭瞅了瞅,忽道:“咦,师父怎么还在看这一页?”她记得刚刚去练剑的时候,师父也是在看这一页,连手指摆放的姿势也没有变过。

卫瑾合上书册。

他缓缓地抬起眼来,见到阿昭额上的薄汗时,他的目光微微一顿,随后又垂下眼来。眼角的余光瞥见矮几上的帕子,卫瑾最后却是伸向了一边的茶壶。

他斟了一杯清茶,递给阿昭。

阿昭喝了一口茶。

卫瑾道:“阿昭,你今年十四了,再过半年你便要及笄。我已是吩咐了采青收拾你的房间,从今日起你开始自己一个人睡吧。”

阿昭大愣。

卫瑾叹了声,拾起矮几上的帕子,轻轻地拭去阿昭额上的薄汗。少顷,阿昭方回过神来,“…为…为什么?”

卫瑾道:“因为阿昭长大了,如今已非女童,要开始避嫌了。”

此时,阳德管事前来。

他递上一拜帖。

卫瑾看了眼,对阿昭笑道:“谢年与谢娇来拜访你了,收拾一下便出去吧。”说罢,卫瑾起身离榻,边走边吩咐阳德管事,“我等会要进宫一趟,应该会在宫里用饭,你无需准备我的饭食。”

夏风轻拂而来,明明是个艳阳天,可阿昭却觉得有些冷。

她看着卫瑾远去的身影,心中前所未有地失落。

六年一过,改变的不仅仅是阿昭一人,与阿昭年龄相仿的谢氏兄妹也长大成人了。六年前娇滴滴的谢娇如今出落得愈发标致,举手投足间尽显大家闺秀的风范。

而谢年十二岁那一年在星机楼与一众贤士论辩三天三夜,一举夺下奇才之名,引得各国名士前来只为一睹谢年其才,然而在见到谢年之貌时,众人不由惊呼。

十二岁的少年郎,锦衣玉带,生得芝兰玉树,其目幽黑,像是藏了无尽的睿智。不过十二已是熠熠生辉,再过数年,怕是连天山派的弟子都比不过了。

谢年与谢娇坐在屏风前。

谢年悄声嘱咐了谢娇一番,谢娇嗔了谢年一眼,低声道:“娇娇又非小童,哪会这么不懂事。”小时候的事情她哪里还会去计较这么多。

谢年笑了笑,此时,有脚步声响起,谢年抬头望去,见到久违的阿昭时,他的胸腔里重重一跳。

阿昭上前来,打招呼道:“谢公子,阿娇小姐。”

谢娇还了半礼后,见自己兄长直勾勾地盯着阿昭看时,她轻咳一声,“阿兄…”谢年这才猛然回神,对着阿昭一拜,着着实实地行了个大礼。

阿昭被吓了一跳。

“谢公子,如此大礼阿昭受不得。”

谢娇微微有些窘迫,阿兄这是怎么了?阿昭也只是平辈,还个半礼便差不多了,如此大礼,真不像阿兄平日里的作风。

谢年也顿时有几分窘迫。

不过阿昭也没计较,她淡淡一笑,“听闻谢公子早两年在星机楼辩论了三天三夜,最后让众人皆是哑口无言。想来当时场面定然壮观,可惜阿昭不能亲眼见到。”

谢娇自豪地道:“兄长之才,如今丘都无人能比呢。”

谢年谦虚地道:“只是长辈们谦让年而已。”

打从阿昭进来后,谢娇便不停地打量阿昭身上的沉水剑,她好奇地问道:“听闻阿昭小姐这几年是去学剑了?”

阿昭温和地道:“嗯。”

谢娇平日里也有在府中见过剑客,但是女剑客还是头一回见到。她瞅瞅阿昭玲珑有致的身段,只觉有些难以想象这样的一个姑娘竟然会是剑客。

阿昭道:“刚好阿昭学了套剑法,若是两位不嫌弃,阿昭便为两位耍一番。”

谢年与谢娇自是没有异议,遂三人一同来了庭院里。

阿昭拔剑出鞘。

明明是寒气逼人的剑刃,可握在阿昭手里,却是一点也突兀。一套剑法下来,谢年与谢娇都看得双眼发直,只觉眼前的阿昭端的是英姿飒爽。

阿昭收回剑鞘,矜持一笑,“献丑了。”

谢年拍手称道:“年起初听到阿昭小姐学剑的消息,心中还觉得遗憾。可今日一见,年便知阿昭小姐是最适合当一名剑客的。”方才剑鞘一出,他就觉得阿昭像是为剑而生,而那把乍看之下平平的利剑,握在她手里时也变得极有灵气。

蓦地,阿昭一把拉开谢娇。

谢娇还未反应过来,只见眼前剑光一闪,十步之外有一条金环蛇被砍成了两半。阿昭松开了谢娇的手,轻声道:“方才一时情急有所冒犯了。”

谢娇的脸微红,她结结巴巴地道:“不,多…多谢你了。”

阿昭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说罢,阿昭唤了下人过来处理掉地上的金环蛇。之后,她与谢家两兄妹又道:“我们进屋如何?”

屋里早已备好酒席。

三人把酒言欢,倒也没了小时候的剑拔弩张,三人皆是彬彬有礼的,不过谢年却是能感觉出阿昭的疏离。阿昭喝了不少果酒,一杯接一杯的,看起来心情似乎不太高兴,可是一与他们说话时,又是温和有礼的。

谢年离席如厕时,谢娇挪了挪身子,坐到了阿昭的身侧。

谢娇认真地唤了一声:“阿昭。”

阿昭挑眉,“嗯?”

谢娇郑重地道:“小时候是我不好,我给你道歉。你莫要生我兄长的气了。”她从袖袋里拿出一支明珠玉簪,“这是我最珍贵的东西,我送给你,当作赔礼。我们握手言和,可好?”

兄长疼她,她也不愿见到兄长郁郁寡欢的模样。虽不知为何兄长如此在意阿昭,但今日一见,她也觉得眼前的阿昭还是有可取之处的。

阿昭怔了下。

她忽然笑出声来,“小时候的事情我早就不记得了,哪里还有生气一说。”阿昭瞅了眼食案上的明珠玉簪,簪上的明珠一看便知价值不菲,她将玉簪推了回去,“没有不和,哪来言和。这礼物太过贵重,阿昭收不得。”

谢娇道:“也没有贵不贵重一说,你若不收便是不愿交娇娇这个朋友了。友人之间,没有贵重,只有心意。”

阿昭听罢,也没有再推辞。

她笑了笑,说道:“那阿昭就却之不恭了。”

谢娇笑吟吟地道:“阿昭以后若是有不欢喜不高兴的地方,也可以来谢府与我说说。”谢娇拿过琉璃盘上的一个金山梨,递到阿昭面前,“吃梨么?”

谢娇的真诚,阿昭感受得到。小时候的事情,她自知并非全错在谢娇身上,自己也有错,错在太过冲动,太过不懂事。只不过如今想起,小时候的事都不值得一提。

阿昭接过金山梨,笑道:“嗯,好。”

谢年回来时见到自己的阿妹与阿昭言笑晏晏的,尤其是阿昭,眼里的疏离明显是少了许多。谢年心底松了口气。三人又说了好一会的话,直到天降暗时,谢年和谢娇才告辞了。

阿昭送了他们两人出府。

谢娇上了车舆后,谢年回头看了眼阿昭,他倏然走了前来,从衣襟里摸出一锦盒,“小时候是年与阿妹不懂事,冒犯了阿昭小姐,这是小小的赔礼,还望阿昭笑纳。”

阿昭不由得失笑道:“以前的事情阿昭早已没有放在心上,不过这礼,阿昭便收了。不是当作赔礼,而是友人见面之礼。”

谢年喜出望外,直道:“善哉。”

阿昭目送他们离去,只觉这两兄妹挺有意思的。一回过头来,却是见到了卫瑾站在不远处,目光深幽,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师父此刻的心情想必相当纠结呀…

恭喜这章的阿昭收获好闺蜜一枚~~

谢谢绮罗和墨浔之两位童鞋滴地雷~~~么么呀~~

22

“…师父。”阿昭忐忑地唤了声。

卫瑾看了眼阿昭手里的锦盒,说道:“看来阿昭与谢年相处得不错。”卫瑾微微一顿,又道:“谢年今年也十四了,刚好与阿昭你的年龄一样。为师今日看了谢年所写的文章,谢年的确是个有才之人,且在丘国里又是太尉之子,前途可嘉。”

卫瑾想了一整日,虽说自己养了这么多年的女娃就这么托付到另外一个人手里,是有些心疼和不舍,但阿昭终究不能一辈子陪在自己的身边。

谢年此人,甚好。

若是阿昭愿意的话,倒也不妨与谢家结为姻亲。

阿昭起初还没听出卫瑾的意思,可到了后来,阿昭神色顿变。她一咬牙,甩下一句“师父,阿昭不喜欢谢年”后,就气呼呼地跑走。

卫瑾看着阿昭的背影,神色莫测。

卫瑾在宫中已是用过晚饭,他进了屋里后便直接去了书房里头。

他取出宣纸,在书案上缓缓地铺开,他蘸了墨,提笔便在宣纸上绘丹青。少顷,一幅山水图便跃然于纸上,假寐的仙鹤也画得栩栩如生。

卫瑾搁下画笔,又重新取了宣纸,再次作画。

卫瑾一旦烦心便会借画安神。

从卫瑾出生到现在,遇到的烦心事,三根手指都数得过来,以往只要自己开始作画,画毕时,烦心事也随之而逝,胸中也会有了解决之法。

可这一回,卫瑾已是在画第五幅了,他的心中依旧沉闷。

他叹了声。

此时,采青在外头唤了声,“公子。”

卫瑾道:“进来罢。”

采青伏身行礼,而后方道:“小姐双眼红肿,似乎刚刚哭过了,且今夜小姐也不曾用晚饭。”听到这话,卫瑾眉头就是一蹙,手中的丹青也毁于一旦。

他道:“知道了。”

采青一怔,以往公子不是都会哄阿昭小姐的么?“公子,这…”

卫瑾淡道:“下去吧,你不用理会。”

采青只好应声离去。小半个时辰后,卫瑾从书案前站起,像是一阵风似的离开了书房。

阿昭心中恼怒得很,以至于连饭也不想吃了。

她早早就回了房,躺在床榻上发呆。没有师父在身侧,阿昭十分不习惯。她辗转反侧的,睡也不睡着。也不知过了多久,阿昭忽然闻到一股肉香味。

大半夜的,把阿昭肚里的馋虫都勾起来了。

阿昭揉揉眼睛,跟着香味出了房门。好一会,阿昭方停下步子。原是几个仆役在火堆上烤鸡,鸡肉烤得金黄流油,看得阿昭不禁咽了口唾沫。

仆役们一见到阿昭,吓了一大跳,连忙伏身行礼。

阿昭问:“你们大半夜的在做什么?”

一仆役回道:“阳管事赏了奴一只鸡,奴夜里嘴馋便与其他人一起烤来填肚。”

阿昭盯着火上的烤鸡,又重重地咽了口唾沫。

那仆役见状,又道:“阿昭小姐,灶房里还有温好的吃食。”阿昭一听,也顾不上自己在恼着卫瑾了,大步往灶房里走去。

直到阿昭的身影消失在黑夜里后,卫瑾才渐渐地从树后走出来。

他对几个仆役道:“此事不得与任何人声张。”

次日一大早,天还未亮,阿昭就去了卫瑾的房外练剑,一招一式练得格外认真。待卫瑾一出房门,长廊上早已备好一榻一几一茶。

阿昭屁颠屁颠地上前,亲自倒了杯茶,递到卫瑾身前。

她笑容可掬地道:“师父早。”

卫瑾见阿昭一脸精神饱满的模样,且双眼也不曾红肿,面上也不禁多了一抹笑意,“嗯。”

他抬起手来。

阿昭与卫瑾八年师徒,也习惯了卫瑾的动作,每回他一抬手,阿昭便不由自主地伸前脑袋。可今日卫瑾的手只伸了一半便停住了,他轻拍了下阿昭的肩膀,“去练剑吧。”

阿昭抿了下唇瓣,低低地应了声。

“噢。”

练完剑后,卫瑾与阿昭一道去了偏阁里用早饭。阿昭昨天夜里填饱肚子后,她也想通了。昨天是自己太过反常,师父只当自己是徒儿,他也是在为自己着想,想要自己找个好归宿而已。她喜欢师父,但是不能让师父知道。若是师父知道了,怕是会赶自己出师门吧。

阿昭心不在焉地喝着荷叶粥。

卫瑾不动声色地看了眼阿昭,他道:“过几日便是七夕,丘都里会有不少热闹的地方。阿昭你不妨约了谢年谢娇出去走走,你若是不想嫁人,那么便结交多点友人吧。朋友遍天下,对你以后历练时也会有所益处。”

阿昭一怔。

“历…历练?”

卫瑾颔首道:“是我们天山派的规定,但凡拜在天山派门下,年满十六时便要出门历练。”

“要多久?”

卫瑾说:“少则几年,多则数十年。”

阿昭问:“师父会和阿昭一起历练么?”

卫瑾笑道:“何为历练?自是只有你自己一人的历练。为师教你八年,也该是要放手让你出去闯天下了。若是你害怕自己一个人,倒也不妨去结识一些也要出去历练的同龄人,数人相伴历练,也不失为一件好事。比如谢年…”

阿昭猛然站起。

卫瑾的话音也戛然而止。

阿昭方才一直在心底和自己说,要冷静要冷静。可是师父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谢年,阿昭当真是再也冷静不下来。她道:“我不喜欢谢年!也不想和谢年出去历练!师父,阿昭不要去历练,阿昭只想陪在师父身边。”

卫瑾面色一变。

“阿昭!”

阿昭知道这是卫瑾发怒的前兆,可她仍然固执地道:“师父,阿昭不要去历练。”

卫瑾冷道:“你是我卫瑾的徒儿,就必须出去历练。”

“阿昭不去。”

“必须要去。”

“不去!”

两师徒的口舌之争让捧着果品进来的采青吓了一大跳,手一颤,琉璃盘上的苹果也随之滚落,打断了卫瑾与阿昭的争吵。

阿昭不服输地咬着下唇,直勾勾看着卫瑾对望。

卫瑾道:“你已经十四,而非小童,不能再任性妄为。从现在起,你就跪在这里好好反省到底自己错在哪里。没有认清自己的错误之前不许吃东西!采青,把所有吃食撤走。”

说罢,卫瑾甩袖而去。

采青收拾着东西,见四周无人,悄声劝道:“阿昭小姐,您便向公子服个软吧。”现在才是早上呢,从阿昭小姐的食案上看来,也只是喝了几口荷叶粥,这样下来要如何熬一整天呀。

阿昭不说话。

采青轻叹一声,都这么多年了,阿昭小姐的脾气依然如故。采青只好作罢。

阿昭知道自己有错。

可是刚刚一听师父说自己要出去历练,她心里就恐慌到了极点,有些话口不择言地说了出来。话一出来,阿昭更是坚定了自己所想,她不要出去历练,她也不要离开师父。

就像是小时候那样,师父说她错了,让她反省。

她饿了一夜,最后服软的人是师父。

这一次…也会这样的吧?

她无法想象离开师父后的日子,是师父在她最穷困潦倒之际收她为徒,给了她从来不敢奢想过的日子,教她识字,教她念书,教她做人,还教她学剑,她并不在意锦衣玉食,她甚至可以不吃东西,只要自己伴在师父身侧。

若是她出去历练了,就再也回不到师父身边了吧。

华灯初上时,卫瑾走进偏阁。

偏阁里只点了盏灯,阿昭身子直挺地跪着,眼里露出倔强的神色来。卫瑾想起阿昭七岁那一年,她和谢娇争吵,他也罚了阿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