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霞赶上了与丈夫一同下葬。语心抱着母亲的遗像,沿着那条泥泞的道路走一个大坑前。亲友们把棺材放进早就掘好的大坑里。她没掉一滴眼泪,奶奶在旁边偶尔与她说话,她没有回答。她似乎已经忘记怎么说话了。直到一铲铲的土覆到棺材上,再看不到了,她才做出惊人的举动,猛地跳到坑下,一面用手背抹去一波波涌出的泪水,一面奋力地扒开土,然后用小手死劲儿地拍打着棺材盖

她哭声很大,嘴里还吐出一些含糊的话语,站在坑边的人听不清楚,直到爷爷也跟随着跳下去,把她抱出来,才听到她一直重复地说一句话:”妈妈,去了那个世界,即使后悔了也不能再回来,你再也不能回来看我了。”

周围的人刊得无不动容,他们用铁锹往坑里洒土,眼泪也不知不觉的落下来。奶奶擦了眼泪,从爷爷手里接过语心,说着一些安抚的话。语心仿佛没听清见,他终于哭闹完了,才抬起满是泪痕的小脸,跟奶奶说:“我知道,爸爸妈妈死了,他们不会再活过来了…”

丧事过后,语心沉默了几天,行为忽然变得诡异,脸上也总是呈砚出恐具的神情。渡过了最初的伤痛,他总是想起母亲在横梁下的那幕,尚为年幼的心灵蒙上了对鬼神恐俱的阴影。她常常看到毋亲那张恐饰的脸,起初她还以为是幻觉,后来她再不相信有那么真实的幻觉,她甚至好几次伸出手去棋,触到的明明是毋亲和细滑的皮肤。那张脸太吓人了,她骇然躲到桌子下面大哭,母亲的脸又不见了,但不用多久,那张脸又出现在眼前。渐渐湘信,那是毋亲死后变成鬼来看她了。可是,母亲分明是来吓她的。

她不吃不喝,奶奶整日陪着她,稍微离升一会儿,回来便要到桌子底下,或者床下把她袍出来。她不能再去上学了,爷爷给她办了休学,又常常买些香味浓郁的食物放到她的面前,试图引开她的注意力。这个办法成效显著,一闻到食物的香味,她便寻着味道找过去,然后乖乖她吃东西她患上了嗜吃症。只要一吃东西,就不会看到母亲的脸了。她依赖上了食物,不能停下来,只要没有东西吃,她就感到难受感到恐俱。

志和夫妻死后不久,烟厂领导送来了早该给的五千块钱,又多加了两干块的抚恤金。爷爷棒着那些俄,看着眼神呆滞、嘴鼓鼓的孙女,毫不客气的把来的人哄出去,一边推攮着,一边悲情地说:“人都死了,你现在送钱给谁用?

西江市的工人连续几天都沉浸在一种悲痛的情绪当中。他们大多也是下岗工人,也仍在为了求生而辛苦地持扎着。就表在他们去世不久的某个晚上,卷烟厂的几个领导在全市最豪华的舞厅包厢里,递拾一位闻机而至的记者一个装有两万块钱的大信封。

择秋说完这些多情,子凡已经带他到家里。天色已晚,子凡默默地起身,到卧室里把东西拿出来,还给择秋。

“她曾经跟我说过一句话,”子凡抬眸望着窗外的幽暗的灯光,那句话此刻在他耳边震响,“贫穷是一件比死还可怕的事,我怎么也想不到,这是如亲生经历后才有的感慨。”

择秋低头看着东西,眼里闪过一种睹物思人的悲仿。子凡不知那种悲伤何来,他只沉浸滩刚刚听到的事情里,想起茹溪,怜惜之情哉胸口弥慢开来,他险些没遏制住要立刻找到她的冲动。

“那家人对她吗?”子凡很想知道她后来还有没吃过苦,尽管她当初对他做出那样过份的争,现在他却觉得一定是有理由可以解释的。

“具体情况式我不清楚。”择秋垂眸掩饰自己的表情,以防子凡看出什么端伲。

事情太过复杂,若要单论张越杭夫妇对待茹溪,倒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他知道更多的内情,当初收钱的那个记者是他派去的,志和夫妻的死常被人议论,有知情者也向人叙述原委,对烟厂领导的诸多质疑开始大街小巷传开,已引起了省领导的重视。那个丧失职业道德的记者收了钱后,便为挽回怅张越杭的形象而出谋划策。

他出了个主意,让张越杭权养遗孤,并著手写了 一篇非常煽情的报道。人们看了以后,不但同情宋家,可怜且担心年轻失枯的孤女。张越杭在收养宋语心时,他在电视上泪光闪闪他对全市人氏保证,会视茹溪已出,抚养这可怜的孩子。这一善举,成功的安抚并收买了一颗颗满怀悲悯的心。

不久,破产的西江市卷烟厂正式被省卷烟厂接管,并在距西仁市一百公里的邻市耗资一亿建了新的厂房,作为省烟厂的生产点。一个声名赫赫的大厂,背负着银行几亿的巨款,使上万工人夫业后,能这鲜简单的被偷换成一个生产点,而张越杭依然是定代表人,稳坐新厂第一把手的交椅。

择秋想到这里,十分无奈地长叹了口气,又抬头跟子凡说:“我不知道你跟书茹溪究竟有什么误会,即使你对我而言,只走个陌生人,但是为了茹溪,我愿意用我的人格向你保证,她绝对是值得别人倾其所有去爱的女人。”

说完这句话,他也想到了茹溪交待他卖掉房子的事,他决定再考虑考虑,如果自已能想办法筹到足够的钱,就能不卖这套房子,他相信茹溪一定可以安然无恙的回来。

泽秋走后,子凡一直呆坐表沙发上几个小时,他甚至没有换过坐姿,却也无法沉着冷静地思考任何事。直到十二点钟响,他才自沙发里起身,恍然觉到,还有一肚子的疑问没有跟泽秋问个清楚。他再打电话给地产经纪人,要泽秋的电话号码,地产经纪人火气很大地跟他抱怨:”这个业主有毛病,委托人又撤销了售房代理。”

子凡也没再追问泽秋的联系方式。他的思绪太混乱了,没理清之前,他不急着了解有关茹溪的更多事情

茹溪自回到张家后,便闭门不出。日子过得太慢,对茹溪而言,她就如同被带上了绞架,已经抱着将死的决心,而行刑的那刻那刻却没到来。所以,他又心生希望,也许事情有转寰的余地她和林叔不一定就是失败者。

她如不若以前那来死气沉沉,偶尔与张俊言碰面,他甚至会微笑,虽然换来的冷脸。

年底,西仁市迎来了几个省里的领导。市政府的新办公大楼竣工,省政府陈秘书长猫带着省长的贺词来庆祝。市长领着十几位基层领导迎接。剪彩后,又浓西江市的五星级酒店接风洗尘,张越杭也位列其中

席上,周市长面带诚恳和友好的举杯:“敬陈秘书长感谢省长和秘书长对本市的大力支特。”

阵秘书长客气地摆摆手,“我并没才做什么。

市长洒了一眼张越杭,再向陈秘书长表情就不像开始那般讨好。他打起了官腔:“虽然我上任不久,也知道多年前西江市卷烟厂能被省未烟厂接管,全凭陈秘书长一句话,我也听说过本市的各项工作开展,都得到了阵秘书长鼎立支特,西江市的展离不开称秘书长,我代表西江市人民感谢您!

说罢,市长仰首将杯里的酒饮尽。陈秘书长择端着酒杯,脸色起初只有些不自在后来发觉在坐的众人也都不看他,就变得有些难看了。席上还有一部份人两位银行行长以及另外几位干部,则是看戏一般地盯着张越杭。

突然冷场,气氛有些僵硬。陈秘书长尴尬地喝完酒后,便失了胃口,不再向桌上的山珍海味伸回筷子。宴席不欢而散,一行人走到饭店门口,市长又一反常态地握着陈秘书长的手,“今天招待不周,幸好晚上还安排了节目,希望能让陈秘书长尽兴”

陈秘书长自然知道这是客套话,就推却道:“我有些累,今天就到这里吧。

市长并不尽心的说了几句挽留的话,便各自离去了。

张越杭回了趟家又去了陈秘书长下榻的酒店。陈秘书长递给张翅杭一支烟张翅杭给点了火,吐云吐雾一阵子后陈秘书长长缓缓开口,“有问题了。

张鼓杭拿烟的手滞在半空,透过烟雾看了陈秘书长一眼,才惶惑的吸了口烟,静待陈秘书长后面的话。

“省长这两天常跟纪委的人见面吃饭。昨天,我跟省长提起要来西江,他用杯疑的目光看了好一会儿,才冷淡的答应了。”

张鼓杭仍然面色沉着,只是眼晴却泄露出一丝慌乱,他吸了口烟,“连秘书长也没打听到什么消息?

陈秘书长把烟递给张翅杭看,然后叹息

一声:听说省纪委的人去了那里,名义上是视察工作,但有人跟我说,他们已经暗地里找了几个人谈话。”

陈秘书长抽的烟走西江新出产的精品烟,张翅浙,一看烟头便知道他说的是邻市建的新厂。去的是省纪委,而不是市纪委的人,很有可能是陈秘书长也一并被查了,饶是他再沉着,心里也慌乱了一阵子。

“西仁新上任的是市长正好是从邻市调过来的,对那边设的生产点也应该很熟悉。他根李副秘书长是同乡,早上碰到李副秘书书长,他的群子很神气。我猜想是不是纪委已经拿到了什么切实的征据。”陈秘书长摸了两把染黑的头发,话锋一转,“我再过三年就退休了,儿子女儿也早就移民到了国外,想早点退下来,享受几天安逸的生活。把你弄到国资委主任这个位置上,算是我对你进了最后的力。我劝你也早点做打算,先不说那个记者的事被斗出来就是你儿子多年犯下的事,加上巨额国有财产的流失,这些帐一并算后果是很严重的不过我倒可以跟你保证,只要我有能力一定会关照好你儿子。”

张越杭的面部因他的话抽搐了一下。陈秘书长说得再明白不过,他退休以求自保,跟了省长多年,就是念着旧情,省长也会保下他。而自己的靠山只陈秘书长,他一旦退了,就没人再能保住自己了。陈秘书长最明显的用意是,你张越杭反正难逃一死,只要不将我供出来,往后还会替你关照俊言。张越杭紧硼着脸抽着烟,心里有股“万物瞥空”的凄凉,因果报应是终于来了。许久,他捻熄烟,“也不一定非要走到那步田地,

宋家的女儿现在在我家里,当年她跟记者走得最近,应该可以从她嘴里套出点什么,如果连她也不知道那些资料的下落这世上也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当年的事也不会被抖出来。“你说的也有道理,如果那些资料赈灾她手里手里,早就去检举了,不至于这么多年才翻旧案。不过,万事还是小心为上,你先从如那里打听,我也再想想办法。

张越杭吃了陈秘书长这颗定心丸,还算满意地回到家。然而,陈秘书长一回到省里,便向省长递交了自己的一份病历,提出病退,到儿子定居的新西兰疗养

消息传到张越杭耳里已经是三天后,而那时张越杭已无暇亲自往省时找到陈秘书长质问

茹溪仍是放心不下文勤,怀着能再遇到许静的侥幸心理,她一大清早便开着车在市区里瞎转

文勤已经在酒店里收拾东西,准备回滨海。许静跨腿坐在一旁,用棉签掏耳朵,”真的下午走?”

文勤折衣服的动作停顿一下,伤感地点点头。

“我请你在西江多玩几天也不行?”许静扔掉棉签,走到他旁边,霸道地把叠好的衣服打乱。

文勤没有如她预料地发火,而是转身坐到床边,用手搓了几把脸,捏着下巴道:“我不知道自己在这里能做什么,她也不需要我。”

“你没听清楚吗?”许静可不管他的伤感,一手拧起他的耳朵,“是我请你在西江多玩几天,你提她干什么?”

文勤被拧痛了耳朵,伤感的情绪顿时一扫而空,粗鲁地打掉许静的手说,“公司还有事,哪能跟你一样,成天闲晃的。”

“那又如何,一个离婚律师闲得很,那代表西江市民风淳朴,夫妻感情和睦,这是好事儿。”她用腿轻轻碰了文勤两下,低头暧昧地问,“真不不多留两天?”

“我---”文勤瞠目望着她凑近的脸,拒绝的话吞了回去,“我,考虑一下---”大概他也觉得被个女人调戏,自己却紧张是很没面子的事,便于工作蓦地抬头,别扭地发问,“你说说看,有什么可玩的?”

“你留下来自然就知道了。”许静站直身体,挨着他坐下来,“但是,若你走了,就一辈子也不可能知道。”

文勤已经把她三天两头的恐吓威胁当成了家常便饭,许静能这样对他说话算是温柔的了。

“那好吧,我再多待两天,现在去哪里?”

他以为马上就要出门,便开始穿鞋。回头却见许静已经倒在床上,打着呵欠说:“这几天都在熬夜,你等我睡醒再说。”

她一觉睡到黄昏,吃中饭也不愿起来,文勤也只好待在酒店里。茹溪自然是碰不到许静的,兜了几圈就往回开。

俊言这几天的日子很是难受,昨晚被父亲指着鼻子大骂到深夜,心里着实憋火。今天为了躲避父亲,睡到日上三竿,待父亲出门后才起床。正巧在二楼走郎遇到刚回到家的茹溪,便拦住她盘问:“去哪儿啦?”

茹溪爱理不理地应了声,“出去转转。”然后便绕开他走了。

昨晚父亲骂他后,他已经知道目前的处境,尽管他是个耽于色欲的人但茹溪很可能会毁他一生。前途和性命攸关的事儿,对茹溪那点美色的贪恋也变得微不足道了,现在茹溪冷漠以对,自是让他火星三丈。他一把将她扯回来,狠狠捏着她的手腕儿,仿佛要把它捏碎一般地吼道:“我们家养大你,你就用这种态度来回报我们?”

茹溪忍着痛,咬紧唇不答理他。俊言最讨厌她这副倔强又死不屈服的表情,他又用另一只手捏起她的下巴,试图用更难听的话来激怒她,“你自己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几年前要不是我妈,你早就上了我的床,看你还有脸见人不?---妈的,你不就是个普通工人生的贱种,忘了是我家给你吃好穿好,让你过上了上等人的生活,你却这样忘恩负义…如果不是我家收养你,你早陪你那饿死的父母下地狱去了----”

他辱骂得痛快,多难听的话都骂出来了,还嫌不过瘾。直到“啪!”的一声脆响,他才住口。捂着发痛的左脸,他侧头看着气得颤抖的宋奶奶,目露凶兆。

这辈子除了他爸外,他没挨过任何人的耳光,也没人有那个胆量。他一时恶向胆边生,松开茹溪,一把揪住宋奶奶的衣领,拳头捏得“咯咯”响,茹溪飞快地抱住他的手臂。

俊言被茹溪死死的拦住,看着宋奶奶还在指着他骂,满身的怒火,激得额头上的青筋都突现出来了。他一把挣脱开茹溪,将宋奶奶猛力一推,只听着一声闷响,宋奶奶孱弱的身体飞出去,头猛地撞击了一下墙根,然后便无力地歪倒了一旁。

“啊!----”尖锐的叫声划破了房里的寂静。

茹溪怔在那里,仿佛经历了很漫长的时间,才走到奶奶身前,颤微微地伸出手探向奶奶的鼻息,非常地微弱,渐渐的,她的指尖发凉,一直凉到心里。

她极轻地抱着奶奶,地板上淌着一滩鲜红的血,托起奶奶的头,温热的粘液至指缝间滴到地上,奶的眼泪汹涌迸出,放到奶奶的胸口上的另一只手,已感觉不到起伏

一分钟前还活生生的人,已成了一具尸体

茹溪无法接受这么残酷的剧变,眼睁睁地看着世上唯一的亲人就这样死在自己眼前。她抹干眼泪,侧头盯着俊言,布满仇恨的眸子已经通红,表情凄厉得骇人

作恶的人其实很胆小。俊言仗着父亲的权势,对生意上的对手从不手软,他伤害过很多人,也顶多是致殘,却是没有背负过人命的。待他意识到自己杀了人,对刚死的人立刻有了一种深深的恐惧,而现在茹溪仿佛要将他活剥生吞的样子,更是将他吓得魂飞鬼散

他惊惶地向后退了一步,跌跌撞撞地就往楼下逃。茹溪怎么肯就这样放过他,紧跟着追下楼,顺手抄起茶几上的水果刀,追上正在开门的俊言,把刀举得高高的,无比狠绝地刺他的后背

仇恨已经蒙蔽了她的理智,那一刀完全没入了俊言的肉里,她想着要将他千刀万剐,然而,那刀刺进去后便无法拔出来。徒劳了好一阵,她的理智也在缓慢地更醒。眼睛能清晰的视物后,她看到痛得蜷曲在地上的俊言,顿时也像是全身的力气被抽空一般,瘫坐在地上

七一

门忽然开了,一阵寒冷的空气席卷她全身。阳光流泻进死气沉沉的室室。茹溪呆呆地望着吓傻了的小保姆。还有她身后跑来的四个打手。或许是麻木得忘了一切,对于自己接下来会遭受到的待遇,她没有丝毫的恐惧。

俊言蜷缩在地上,如同一只负伤的野狗般。发出痛苦的嚎叫。茹溪垂眸看着他,冷酷而鄙夷地勾了勾唇角。她的眼神降了讥讽再看不出其他的情绪,甚至连恨都没有。在她潜意识里。也许觉得地上这只比畜牲不如的东西,根本不配她来恨。或者,她的讥讽的目光并不是冲着俊言,而是对这个混沌的世界,因为她脑子里只有一个诅丧的疑问…奶奶死了,凶手为什么还活着?

她斜眼睨着冲进来的打手,其中两个已经将俊言扶了起来。他的脸孔因剧痛变得扭曲狰狞。一面怕死地嚎着要马上去医院,一面指着茹溪恶狠狠地说:“把她关起来!”

茹溪被两个男人连拖带拉地塞进车里,为了防止她喊叫。当中一个人紧捂住她的嘴。车子一路到了城外。行驶完了一条窄小的踣,便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四周都是被掘得千疮百疾的山。植被破坏严重,灰白的石头狰狞地裸露出来。山下散布着乱石,中间的空地建了一排工棚,废弃的采石设备扔在一旁。

这里应该是张俊言的一个采矿点。茹溪无心为了被毁坏得如此不堪的生态环境惋惜。她被关进其中一间工棚里,微仰头看,石棉瓦破了好几个大洞,或许是被飞石砸的。正想着。便被石头绊了一跤。她趴在地上,借着那稀少的光亮,看到两张生锈的钢丝床。床上什么也没有,一如这个黑暗的工棚,贫瘠得只有两张钢丝床。到钢丝床上坐下。靠着墙。她听到隔壁传来声音,是刚搜走她手机的那个男人,他的声音低沉。 “你去山上捡点柴回来,再打电话让兄弟送个睡袋,今天可能要在这里过夜了。”

另一个男的嗓门儿很粗,“只两个?不给那个女人一个吗?太冬天的,又是荒郊野外,万一东死了怎么办?”

突然没了声音。茹溪闭上眼睛,现在是中午,一天温度最高的时候,她就已经被冻僵了,还能熬过今夜吗?“以前没关过女人。我也不清楚董事长的意思,”声音低沉的那个男人说,“这样

吧,让他们送两个睡袋。晚上我守着,你再回去拿床被子来,别被其他人知道。”茹溪嘴角动了动。她可以安心了,至少今晚不用被冻死。

一阵脚步声后。又是许久的寂静。茹溪知道那个男人捡柴去了,像夜一样黑的棚子里,只有那几线亮光。而那已经足够支撑她的求生意志。

已不去想刚去些的奶奶,那只会让她丧失生存的勇气。她绝不能死在这里,绝不能让他们把奶奶挖个坑随便埋掉!她必须想些其他的事打发时间,能多熬过一天,就多了份希望。

她按着自己的胸口,感受心脏有规律的跃动。眼里流出仇恨的泪水。她想起了很多人,爷爷奶奶。父母。子凡,文勤,林叔,甚至还有江叔叔。唯一有着美好回忆的就是子凡。只有他置身与那些肮脏的事情之外。

自从与泽秋见面以后,子凡总是心神不宁。一种永远会失去茹溪的恐惧感索绕在心头。他常常在半夜里被恶梦惊醒,梦里的情景永远是茹溪额角流着汩汩的鲜血,无力地向他伸出手呼救。他吓醒后第一件事就是迅速拉开灯,边喘气边抹去额头的汗水,然后蜷在床头发抖。

每到那时,耳边总会响起一句话:还有另一件经死还可怕的事,就是和你分开。如果跟他分开是那么可怕的事,为什么她还不回来?除非?…除非她就要死了!子凡惊愕地睁大眼睛。为什么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可能?他竭力说服自己是在胡思乱想,宁愿茹溪是骗取他的感情,也不愿她的生命是真的受了威胁。

若是真的呢?若是她现在真的有危险,该怎么办?他一生都要活在失去她的悔恨中。

他拿起桌上的机票。是明天中午飞住西江的。无论如何,他必须走这一趟。当年她踢他下河,让他险些葬身鱼腹,又差点死于高热肺炎,侥幸活下来,也碍于不能治愈的气喘病颇多顾忌地活着。难道,他不该了解真相么?

茹溪的思绪被隔壁的关门声打断,拾柴的那个人回来了。她听到一堆枯柴落地的声音,一阵混乱的声响过后。又寂前下来,茹溪猜他们已经生好了火,同时,也燃起了她对温暖的渴望。环顾阴冷的棚子,她蜷着身体,四周的空气仿佛冻结成冰。确壁的两个人开始聊天。茹溪听他们说着以前受张俊言指使,关了多少竞争对手,打残了几个检举他挖矿而破坏绿色生态的人,都是些很暴力的事件,茹溪听得难受,对张俊言的仇恨犹如一块巨石压在心上,她真辛望开始那一刀刺中的是张俊言的心脏。

张越杭眼皮跳了一早。中午接到的电话也证实了那是不祥的预兆。他先刭医院里,他的妻子脸色惨白地坐在手术室外,一见到他,便“哇”地声哭出来。俊言正傲缝合手术,借这会儿时间。张越杭找到俊言手下的一个打手问了情况,嘱咐他们好好照看妻儿,便回了家。

七二

屋里死了人,小保姆害怕死了,趁着那阵混乱跑回了家,张越杭开门进屋,走上阶梯的尽头,便看到一具尸体平放在地板上,死未瞑目。他走近些,看到那双瞪得很大、含着对世间无限怨愤的眼眼。他竭力平静地蹲下身,却总感觉背后被诡异的阴影笼罩着,就像是他身后站了一个人,正用一双怨恨的眼睛灼灼地盯着他的后背。风拍打着窗户,他吓得跳起来,心一下蹦到了嗓子眼儿。

总是经历过许多事的人,他立刻找来一块白色的桌布,盖住了那双令他心惊肉跳的眼睛。张越杭有了末日来临的危机感,自己也是半截身体入土的人,也开始相信因果轮回,自己跟儿子造下这么多的孽,早晚会报应、然而,他也仅仅是心里畏惧,陈秘书长说他难逃一死,那么已经是满身罪孽了,还有什么事是值得去权衡的。

即便他知西江可以只手遮天,市长也得让他几分,然而,在这个强调人权法制的社会,再没有比一条人命更重要的事儿了,现在这种命运攸关的时候,为了不节外生权,他当即叫来两个打手,让他们把尸体抬到郊外的老坟场挖个坑理了。晚上,两人回来报告事情已经办好,张越杭又吩咐他们去找到小保姆,一番威逼利诱后,小保姆拿钱连夜去了外地。

看管茹溪的两人分给了她一个盒饭,冻了一个下午,捂着热乎乎的饭盒,就着那

点微弱的光,她吃着鸡腿肉,心里 不知道该不该感谢那两个人还给她饭吃的人。她不能不想到,这也许是她人生当中的最后一餐饭。

吃完饭后,其中一个男人拿了床被子给她,裹在被子里,冻僵的身体很难暖和起来,过了一个小时,四肢的血液仿佛又开始流动,她才才觉得温暖了一点。

隔壁的两个人一直聊天,在静得诡异的夜晚,使她感到不那么害怕了。正当她心存侥幸,以为今天安全无虞,夜里能睡个好觉时,张越杭来了。

门一开一关,寒玲的风扑到她的脸上,她的心脏也因恐惧而剧烈地震颤着张越杭把蜡烛固定到钢丝床架子上,在茹溪的对面坐下。摇曳的烛火掠过他阴沉的脸,他沉默地看着茹溪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我已经把你奶奶送进医院了,让公安机关介入调查。” 他顿了顿,很富有感情地说,“语心,领你到我家来的那天,我就把你当成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对你和俊言,我太多都护着你,这你是知道的,所以,俊言这次也会得到应有的惩罚,只是,我仍然遗慨事发时不在家,而现在,也挽回不了老人家的生命。

茹溪初时惊讶了下,悬着心也放回原处。然而,看着张越杭的脸,她又觉得他还有有话没说完,便垂头不

语。

“自从你父母过世后,我们一直是最亲的人。”张越杭又说,“你不告而别那么多年,我和你妈妈无时无刻不在担心你。你能体会做父母的心情吗?语心,如果你对我跟妈妈稍微有点感情。你说,为什么要帮着一个外人?在生活上照顾你,关心你的是我们。那个江为然什么都没有给你,你为什么还要带着他来对付自己人?”

茹溪重重了阖上眼睛,她就知道不能对这种人抱有任何希望,“爸!”她这一声叫得极为讽刺。“为什么您会突然提起江叔叔?他去世那么多年了。”她学着张越杭,装傻充愣。

张越杌怔了怔,阴沉的脸上兀现一分不耐。“江为然死的前一天晚上,不是来找过你,告诉爸爸。他来找你做什么。”

“他带我去逛街。”

“语心!”张越杭厉声喝道,然后霍地站起身。踱到墙边。又踱回来。他忽然站住,然后坐到茹溪的床边。握着她的手问:“还是不打算跟我说实话?我告诉你,你不要被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利用了。我们才是你的家人!你想想,如果不是因为他的煽动,你何须去滨海卖命的工作?我可以供你去国外最好的学校读书,可以给你最上乘的生活条件…以前的事也就罢了。你不能执迷不悟啊,语心,听我的,回到家里来,我支持你创业。保证在三年内,公司的规模此俊言的矿产公司大一倍,你不是有男朋友吗?等你们结婚的时候,我也会给你一笔丰厚的嫁妆,让所有的女人都羡慕你。”

茹溪默不作声。说不动摇是假的,能够走出这间黑屋,后半生都不用再躲躲藏藏、提心吊胆地过日于。这是她梦寐以求的。如果她靠向张越杭这边,她有的是时间去求得子凡的原谅。然后顺利地嫁给他。

但是,她能在这个时候背叛林叔叔?如果她将一切说出来。照顿她多年的林叔,下场也许会跟江叔波当年一样。她怎么能为了自己的幸福,把林叔推向万劫不夏之境。

何况,就是因为有张越杭权势的庇护,张俊言才那样横行霸道,无法无天,奶奶也才因此丧命。张家算得上是她的仇人,她更不能认贼作父,享受着出卖良知换来的安逸生活。

有些罪是不可以宽恕的。她不能怀疑张越杭话里的真实性,残暴的人,性格里往往还有阴险的一百,或许,待她说出一切后,西江市便会多出一个失踪人口。

她的心不寒而栗,睫毛无辜地闪动两下,“爸,我并不明白你指的是什么,哥哥这次太过份了…奶奶是我仅剩的亲人,到现在,我脑子里只反夏想着,奶奶死了。她死了…除此之外,什么事我都没办法去想。”

她用手棒着头,伤痛这时才如浪潮袭向心头。奶奶是死了。跟母亲一样,瞪着这个世界离开的。母亲死了这么多年,她再没有见到过,奶奶也是一样,永远都不能见到了。

她的喉咙发出一声悲痛的呻吟,抬起森然的脸。声音嘶哑地质问张越杌:“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纵容他?为什么让他做那么多的坏事?”

张越杭被她吼得身体一晃,中午去世的老人家。还有多年前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也回忆起来。大冬天的。他的额头直冒冷汗,烛火照着他苍白骇人的脸,他的嘴唇动了动,“语心…”抓着床沿的手一使劲,他看向茹溪的眼神带着一丝恶毒,倏忽即逝。

茹溪望着跳跃的烛光发怔,张越杭也不发一语。憎恶跟仇恨的情绪在寒冷的棚子里缓缓消散。张越杭到底年纪大了,受不住冷,加上在这样一个阴冷昏暗的棚子里,他也心虚。不想再待下去,便侧首道:“我只问你,江为然有没有给过你什么东西?你别装傻。老实跟我说了,我们就还是一家人,你考虑清楚。”

良久,他伸出于,准备去抚摸茹溪的头发。茹溪一偏头躲开了。张越杭失望地摇头叹气,背过身去走到外面。门刚关上,他招来一个打手,低声耳语几句,便离开了。

茹溪听到汽车驶离的声音。裹上被子正要躺下,门忽然大力地被人推开,那个给她被子,又给她盘饭的打手冲到她面前,扬起手,粗暴地掴了她一个耳光。茹溪被掴得身体一歪。连人带被她滚到床下,额角磕到床架上,她觉得头要炸开了,鼻头涌上一股热潮。鼻血汩汩地流出来。

那人顺手扯走了她身上的被子,门开得大大的,冷风灌进来,她因为头痛,暂时感觉不到冷,只趴在地上。等着头顶的那阵剧痛过去。

“受点儿冷。你的脑子才清醒。”男人说完拿着被子走了。

茹溪听到他们在外面给门上了锁,头痛减轻了蚌,她靠着床坐在地上,腿伸得直直的,手也垂落下来,软得像一滩泥。

这世苦尽早是要受的。她仰起头,擦去鼻下的血清,被掴的半边脸肿了起来,像火烧一样灼热地痛着。她知道。只要现在敲几下墙壁,叫来那几个人,张越杭很快又会回来。说出一切。她就可以离开这个地方。

她抱着凉透的胸口。蜷缩起采。在安静黑暗的环境里,尤其是遭到虐待以后,人的思想会异常活跃。茹溪想到了很多,例如死亡本身并不可怕,尽管从古到今有那么多关于天堂地狱的传说,却没有一个死过的人活着回来叙述他死后的情况,所以,人们才对那种死后的未知直到恐惧。她的父母,江叔叔,爷爷奶奶先后都见了。死者留给世人的只有生前的回忆和一块墓碑。父母死的时候。她年幼无知,即使遭受到那么大的创痛,也没有足够的智慧让她很有条理地去分析伤痛的源头,进行自我医疗。江叔叔是将她从伤痛中解救出来的人,父母去世后。他来到她的身边,耐心地引导她一步步地回到正常的生活中。那时的她,早上醒来,像暴躁症病人一样。在家徙四壁的屋里跟陀螺一样地打转,到处寻找吃的。其实她是必须要找点事做,来忘记父母的死,母亲的脸孔,还有她成了孤儿的事实。在努力忘记这些事的同时,她也忘记了快乐,忘记了生命的意义。

一个没有思想,只有对食物才有知觉的人。就如同一个低等动物一样,寻到食物时,才会产生原始的兴奋。失去思想,也就失去了辨别能力,对于食物,她并不挑剔口味,所以。她吃过盐和味精,甚至喝过酱油。

如果死后的一种可能是全无知觉地长眠于地下。那时的她。不会比死了更好。所有的人,甚至连爷爷奶奶都认为她已经彻底的完了,他们能做的只是,在他们的能力范围内免许她吃一些正常的东西。江叔叔是那时采到他们家的。他以高价租下了爷爷的一间空房。他总是用温柔怜悯的目光看她。又不若其他人那般,把她当成个没有知觉的怪物。尽管她的双眼永远呆滞地看向一处。脸上除了木然不会有其他的表情,他仍是套每天带她出去荡秋千,跳格子。玩弹珠。虽然大部份时间都是他一个人在玩,他的身形总在她眼前晃动,他开心的笑容。他夸张的肢体动作,积年累月的,一点一点地刺激她对外界的感官,使她渐渐地回忆起父母死前她会做的一蚌事,就是所有小孩子都会做的事。

食物对她失去诱惑力时,她也复学了。江叔叔开始在外面忙碌,他常跟父母以前的同事来往。张越杭收养她后,江叔叔也选择某天来跟她告辞,说要去邻市的卷烟厂工作。

不会是她病愈后对盛情上的第一个清晰的认知。她清楚地对江叔叔说出“不想你走”时,江为然惊讶又兴奋她抱起表情苦苦的她,向她保证下个周末还是会回来看她,并带给她好吃的零食和玩具。

她并不如道江叔叔具体做什么工作。到张家后。上乘的物质条件让她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她从来没有那样的体验,想要什么只要向张越杭开口就能得到;不想写作业,没上来教训她;看电视到凌晨,也不会有人催促她去睡觉。

她得到了极大的自由,同时产生对物质的贪恋。张家最不缺的就是钱,而她,最缺的就是管束。

如果不是江叔叔每个周末回来探望和训诫。也许她会变成另一个张俊言。

俊言对她好得让她意外。到张家时,俊言已经上初中了。张越杭那时也已经去了邻市的烟厂上班。无人管束他们,俊言常常是一连几天夜不归宿,偶尔他会去学校接她,带她跟他的朋未一起吃饭,去录像厅或是成年人才去的舞厅。

他抽烟,喝酒。跟小圈子里的朋友赌博,她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甚至感到新鲜,很愿意跟他去见识普通学生见不到的场面。如果课堂上太沉闷了,她甚至会期待放学后在校门口看到叼着烟的俊言。

男女之间的微妙,她也是从俊言那里得到启蒙,出去玩的时候,她常常看到俊言楼着哪个小女生。她觉得惊奇的同时,脸也会害臊地发红,心里却隐隐地有些莫名的兴奋。男女之防。在她心里不再是需要谨守分寸的了。

江为然察觉到她的变化。总是旁敲侧击地教育她。看到他穿着干净、没有折褶的衬杉,温柔而忧稚的样子。她拿出俊言做比较,每次都让她鄙弃打扮得妖鹿鬼怪的俊言。同时,她心里也会发出几分自惭来。

俊言不久便让她反感了。小学毕业后,他也开始像对待其他女孩子一样地对待她,总是有意无意地搂着她的肩。或是牵她的手。有一次他喝醉酒了,当着很多人的面,先是搂。后是抚摸她的手臂,似乎这样还觉得不过瘾,索性把她拖刭腿上坐着。

看别人亲热感到兴奋。那是一种着好戏的心理,若是发生在自己身上,尤其是自己鄙弃的人,那就叫人恶心了。那天她没给俊言一点面子,挣扎一番,双腿刚落地,她就一鼓作气她跑回家。往后便刻意地躲避着俊言。

初中生活,她对生活的唯一不满就是俊言的纠缠,这也算不得什么,俊言惧怕父亲,不敢太明目张胆地欺负她。

何况,每到周末,江为然总是会来找她,带她在公园里散步,或是在夜市里吃宵夜,她总是静静地听着江为然用他那清朗的嗓音讲一些有趣的事。他大概是她见过的最博学的人。他说的故事是如从来没有听过的,他讲的笑话也没有一个是不能让她发笑的,他看事情的视角和观点都异于那些庸俗的人。

他才华横溢,愠文儒雅,使她一度认为他是西江市最有学问的人,博古论今,简直无所不晓。她从未想过江叔叔有一天也会跟父母一样地离开她。死亡的来临粹不及防。那十周末,是她最后一次见到江为然。在冷饮店里。她吃着冰淇淋的同时,也注意到江叔叔的脸上没有过去的笑容,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里隐藏着浓重的忧郁。他看了她很久,才轻揉着她的头发说:“心心,你想过离开这个地方吗?”

“没想过,”她想也不想地就回答,忽然。她又偏头思索了一下,才以手托着下巴问,“江叔叔要离开这里吗?如果你要离开,就把我也带走吧。”

他很无奈地摇摇头,“我想离开,但是可能走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