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里微微发热,先是拭拭双手,又是顿了顿,抽噎了两下,不大好意思的把衣服铺在地上,想先坐上去而后爬起来。

燕凝见两件足已,于是夹着衣服,将剩余不多的衣服又再次收拾进包袱里,动作慢而有条理,又将包袱背在肩头。

柳云锦看着燕凝的淡定,又见着了小红的举动,重重的哼了一声,眼珠子一转,不服气的冲了过去,想将其推倒。

小家伙显然忘了地上的油迹,一个踉跄,整个人趴倒在地上,小红不敢怠慢了,赶紧去接,只是没接着人。

好在地上已经铺上了衣服,柳云锦的下巴磕在衣服上,声音闷闷的,似乎不大严重,只是身上大概有不同程度上的磨伤,觉得疼痛。嗒吧了一下唇,放声哭了起来。

柳云均年龄还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本来哥哥一摔还傻呼呼的笑出了声,但五哥毫无顾忌的哭声,又令其手足无措起来,也是张开口大哭。

两个小家伙都被得罪了。

小红想伸手去安抚,柳云锦却撒起泼来,俩小厮将木桶一扔,赶紧上去,想扶他起来,可柳云锦不依,拳打脚踢的,一小厮不稳,又连带作用,二人都摔了下去。

他们摔下去,柳云均不肯,冲上去想让人抱,揪住一小厮的衣角不肯放,趴在他大腿上。这倒好,大人小孩摔成一团,颇为壮观,亦极其滑稽。

唯燕凝稳稳的站在衣物上面,不为所动,在烦杂的声音中,穿透出一种淡定,“走吧。”就带头向前。

小红竟是听清楚了。她又瞅了眼身旁,赶紧爬起来,跟上。

柳云锦大哭大吼大叫,“快快,抓住她!”

燕凝充耳不闻,小红一边整理着衣衫,一边有些担心的回头看看,而后脚底有点打滑,却小心的稳住了身子。

远远听到纷乱的脚步声,而后传来一声有点苍老尖锐的女子声音,“哎呦!我的小祖宗们啊!”

小红又吸吸鼻子,“奶娘急了。”

西苑用来招呼贵客,平日里都有人打扫,屋子格调也显得贵气,若兰倒也看重燕凝。

这小红归属若兰的直辖范围,地位也高其他下人一等。又领了大夫人的令,见她唤了两个小厮准备热水,又令个丫头去给燕凝备身干净衣裳,伺候她沐浴,就打算离开一小会整理下仪容。

离去时燕凝微微点头,道了声,“谢谢。”

小红顿住,没反应过来,突然有些不好意思,眼睛鼻头因为刚才的哭泣都有些红肿,腼腆的笑笑,又赶紧摆摆手,“什么话,小红份内的事!”已是打心眼喜欢这位小姐。

还想多扯个两句,燕凝已经转身进了里屋,竟也不觉得她傲慢无礼。

旁边小厮已经抬进个木桶,来回忙活。

燕凝将包袱放置圆桌上,也不四处打量,随即坐下,显然是有点累了。那身油渍,并不影响她的平静,倒是细细的打量着墙上的字画来。

燕小姐的脸上尽管没有什么表情,却是看着舒服,也不会觉得她冷冰冰的拒人于千里之外,那是一种淡定存在,所以忍不住会想要多看她几眼,看她还在不在,倒真是个奇特的人。

回过视线时,小红益发觉得难受,揪起眉头,禁不住佩服起屋里人的面不改色,离去前突然想起了什么,又招呼个丫头奉茶,才安心离去。

燕凝看完墙上的字画,慢慢的合了合眼,没什么事干的时候,连呼吸都变得缓慢,才轻轻摆弄了下裙摆,确实有点难受,这才微微蹙眉,随即又如一抹轻烟般消失不见。

物是人非事事休,要在柳家坐稳大夫人的位置,手段只是必须,娘说柳夫人的好,她却想着一切的意外,倒是让柳夫人答应下来比她想象顺利得太多。

是她顾虑太多么?

娘说当年怀抱中的柳家大公子红唇齿白,相貌差不到哪去,只怕养尊处优有点脾气,让她顺着点,怕她当真一人受苦受难。

本该在三年就上门,她却独自守着爹娘的灵位,靠着娘从燕家带出来的一点身家,闲时去柳家门下的一间绣工房帮做零工,领点散钱。

柳家对工房的人从不吝啬,那柳家大公子虽然从不去绣工房,但绣工房里二十来个妙龄女子,聊的最多的,便是柳云韬。

他的事迹虽有夸大,甚至虚无,也是个无所顾忌的人,倒也称不上恶劣。

她只想有个家,一个家就好。

她累。

回神时有个小丫头来唤她,说是水烧好了。

话说这柳家的小少爷们倒也顽劣,寻常人家即便吃得起肉,这油,也是极为看重的,往往反复利用,舍不得浪费一滴。而今整整一桶竟被如此玩耍掉了,这柳家不心疼,不知心疼死多少户人家。

燕凝点头应了一下,见两个小厮已经下去了,又将原本放置一旁的屏风架好,屏风外堆放着两桶水,架着个瓢。手脚倒是快。

燕凝躬身褪鞋,鞋面也已被渗透,看来是要不得了。

丫头关了门,迎上来为她宽衣。

燕凝也不拒绝。

后又见着丫头面对油渍面露难色,又自己动起手来。

不拒绝皆因为这燕凝小时候由奶娘帮着,早已习惯。后来跟着她娘,自是不能常沐浴,实在身痒难耐,又不想曝露在光天之下,便使两个钱,去固安城边最小的澡池子里与人共浴,早见惯了人的身子,自然被人看惯。

澡池子的一些女人往往结伴而来,笑嘻嘻的互相调戏一下,掐掐对方的肉。有些个大胆的,还会说说与自家丈夫的房事,抱怨的,赞赏的,听得多了,也不足为怪。

燕凝便常常待在一旁,慢慢的擦洗着身子,不刻意聆听,也不搭话。

油渍难洗,丫头才面露难色,见她自己动手,又有点慌张,想解释什么,小红姐说这是贵客,还偷偷摸摸的告诉她极有可能是未来的大少奶奶。得好好招呼着。

虽然不大相信,但还是小心点好。

燕凝只是静静的盯着她,直到她安静了,才又继续解着缚绳,小丫头有点懵,却发现喉咙挤着些话说不出口。

“有皂角吗?”解开外绳,燕凝抬头看她,问。又眨了下眼,反忖了一下,澡池里虽有,柳家用起来还是略嫌低俗。

果然,小丫头一脸疑惑,“那是什么?”

一身油腻难受,燕凝又是开口,“小少爷吃脏了嘴,拿脏了手,用什么清理?”

“猪苓!”小丫头随即面有难色,“可惜青儿没有,那东西贵。”

视线再对上燕凝之时,她已褪下外面的脏衣。小丫头隐约感受到她的体贴,有些不好意思,突然乐了,“我知道容奶娘可能会有!她平日照看着均少爷,肯定用得上!”

“嗯。”燕凝又是点头,而后褪去最后一层单衣,也不见羞怯,赤脚走向屏风后头,之后听见进水的声音。

“呃…”青儿却是微微涩红了脸,别开了眼。一般住这屋子的,都是有贴身丫头或者随从的,虽然管事丫头教过她怎么伺候人沐浴,却还未真正服侍过人,想想又喊,“那我这就去,去去就来!小姐稍等。”

“嗯。”燕凝已是用开始清洗,水面浮上一层薄薄的油光,淡淡的声音由屏风后传来,“谢谢。”

青儿迟疑了一下,推门出去。

燕凝也不回头看一眼。水温刚刚好,就放松了身子,枕在木桶边沿,闭目养神。也过了些时候,有人推门。

燕凝于是睁开眼,以为是青儿,缓过神后,又站立起来,想走出桶,免得弄坏了整桶水。

这时一个白色的高大身型慢慢的从屏风后靠近,竟是个男人。

男人眼神透出些许慵懒,些许兴味,唇角还勾着点笑,听见水声,还在想是什么事,已是见着了燕凝的身子,并自然的往下打量了一番。

燕凝心一惊,难得的闪了神,但却是抑制住没有尖叫,瞅见男子不以为然的目光,思索了片刻,又镇定的蹲入水中,微微颤抖的手隐藏在水中,仿佛闯进来的并非男子。

仍然淡烟迷氲的温水让她渐渐稳住了呼吸,缓慢的吸入一口气,压下惊吓,再抬头,已是对上他视线,带着先前没有的冷意,也用同样的方式打量了他一番。

男人也不在意,却表示了对她的兴趣。而后随手一抛,某硬物噗通一声没入水里,燕凝摸起来感受了一下,是猪苓。随即又瞥见男人手腕上红绳系住的一颗黑珍珠,映衬着那白衫很是抢眼,已是清楚来人的身份。

作者有话要说:

男人便是这柳府的大公子柳云韬。

燕凝便隐去眼中的冷然,随之淡化。

那黑珍珠若桂圆大小,听娘说,那珍珠浑然天成,通体乌黑晶莹,加上有这般大小,是可遇不可求之物。

娘初怀她之时,腹中阵痛,大夫说可能保胎不住,便诚心去了庙里拜观音。后见庙外几名孩童拿此物当弹子玩,竟看对了眼,使了些钱买了下来。后来才知竟是珍珠,随身携带着,也再无疼痛过,保住了腹中胎儿,自是大喜。

柳家家财万贯,寻常珍物也怕是不会看在眼里,便用红绳穿透,给了柳云韬当信物。襁褓中的云韬儿竟是欢喜,挥手咧嘴,握紧了这颗珠,才让柳翼也满心愉悦。

料不到,柳夫人都遗忘了这事,柳云韬仍将其系在手腕之上。这珍珠原本女气,系上手腕更显得如此,但兴许是那剑眉鹰眼,以及眼里不以为然的随性,倒也不觉得阴柔,反而添得些洒脱。

方才未闻得水声,才来屏风后探探究竟,只是女子突然从水中站起来,让他看了去,既然已经看了,女子又极其镇定,多说枉然,倒也未置心上。

柳云韬便用脚踢开了屏风,坐在櫈上,接着就毫无顾忌的盯着木桶里仍显得淡定自如的女人。

哼笑了一下,又觉有趣,慢慢的打了个哈欠,皱着眉踢开她褪在一旁的衣物,而后才侧身,右手肘撑着桌面,托着后脑,斜斜的看她。

“你是那一房的亲戚?”穿成这样还能住到西苑来。

这猪苓,透出些怡人的香气,抹过的地方也不觉油腻,用之后水面也无白色污垢浮上,倒真的强皂角百倍,刚才是她多虑了。燕凝便将猪苓抹在身上,细心的清理。

得不到回应,柳云韬有些不悦,将撑在后脑勺的手臂放下,滞空在桌外,而后坐直了些,“我在问你话。”

燕凝才又看着他,静止了片刻,轻声道,“你未过门的妻子。”

“…”柳云韬思忖了片刻,哦了一声,“你是燕凝。”娘既然让她到这来,也是信了她的身份,又瞥着她,哼笑,“一身油腻的女人。”

燕家生女之事传来后,就在固安城传开了,大多人都知道柳家大少已是定了亲的人,迅速传遍了大街小巷,对那女子也极为好奇,早在议论什么时候迎亲,只可惜一年又一年,拖了这么久仍不见动静。

想来这柳家的婚事,定当再开流水席,也好凑个热闹,蹭饭吃。

燕家后来发生的那大事,娘知晓,外人并不知晓;这外人知晓的亲事,娘知晓,却给忘了,还一直忙着帮他张罗婚事。

也不想成为老少的茶后闲余,于是拒绝。

娶妻而已,他并无坚持,只是这女方若是找上门来,定能闹得翻天。他不喜吵闹,便再拖个几年,也图个安静。届时男婚女嫁,再无人说得闲话。

闲时无聊把玩着那颗珍珠,会揣测这燕凝到底生得什么模样,今儿终于找上门来,舍不得柳家这口肥肉。样子倒也能入眼,尤其这性子对了他胃口。

方才府中闲逛,刚好瞅见那油往她二人身上泼去,燕凝淡定的眼神令他颇为欣赏,若是个丫头,便想收为己用,不料小红竟将其带至西苑,招呼起来。

她竟是燕凝。

先头的表现又令他心生赞赏。动不动就尖叫的女人娶回来也是麻烦,倒是那两小子哭成一团,怕是受了点挫折,一想竟觉得可笑,又是露出个笑容。

这一趟,算是走对了。

柳云韬又望着燕凝,她倒也自在,兀自清洗着。而她隐藏在水中的身子,他刚才已经见过了,称不上白皙,却是线条分明玲珑有致,水中出浴的模样在脑内仍然挥之不去,让他心中竟生得三分期待,他未过门的妻子。

“罢,我娶你过门便是。”

燕凝看了他一眼,点头以示她明了。心里也松了口气,若这兀自闯入的人是柳家别个公子,只恐怕要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随即燕凝想起来什么,斟酌了下用词,又是开口,“公子坐的木櫈,方才燕凝坐过了。”

“嗯?”

“穿着公子践踏的那身衣裳。”有油渍。

柳云韬何等聪明,已是马上意会,笑容瞬间隐去,皱着眉站起身,摸摸櫈面,果然仍觉滑手,他一身白衫,恐怕明显,透露些许怒意,转头看她,以为她是有心隐瞒,故意出言调侃。

但燕凝早已垂下眼眸,又在清理身子。也不觉得她是在装模作样,眼里并无嬉笑之意,她似乎只是将事实告知。一时有些困惑,尔后主动朝着她逼近了两步。

燕凝感受到压迫,又抬起头来,不明他为何还不离去更换衣衫,眸中淡透不解,又随之消逝,停止了动作,直视他。

这女子的眼神太过澄静,水波之中隐露的清幽竟是让他有些闪神,哼了一下,将水桶外的踏脚一脚踢开。

这府上的木桶,为显大气罢,也大上一号,怕人跨不进来,还备了踏脚,倒也顾及了仪态。木桶里边也是用布包着块踏脚,不会刮伤人。

燕凝有丝意外,随之了然,每人都有不同的习性。

外边已是有了些动静,柳云韬又是一派慵懒的模样。

“燕小姐,燕小姐——”青儿边喊边冲了进来,一见到她家大少爷,嘴巴都没合上。

柳云韬见惯了下人大惊小怪,顿觉无趣,“有话就说。”

“哦…”青儿还没弄清楚状况,有点愣愣的接了话,语调也由高亢变成唯唯诺诺的,“那个、容奶娘正在抓人…说是小少爷被人欺负了现在还在闹,小红姐坐视不理也该受罚,她说和两个小娃计较个啥,明见着人摔倒了也不扶起来。现在、现在没空理我…”

说完又偷偷摸摸的瞥了眼少爷,但又赶紧别开,心儿跳得慌。大少爷怎么会在这里?

“两个小少爷哭闹个不停,谁都没法安抚。”

燕凝于是唤了一声,“青儿,帮我把踏脚扶起来。”

“哎呀!怎么会这样?”

听在柳云韬的耳内却是刺耳。

“再给你家少爷拿件外衣过来。”她说完又继续,“顺便帮我把屏风架好。”

青儿才发现这屋子已是乱得很,想问清楚状况,又不敢。

刚想去把踏脚扶起来,柳云韬又是开口,“去给我拿件外衫。”

“是!”青儿赶忙应到,又有点慌的瞥了眼燕凝,有些迟疑。左右为难。

“去吧。”燕凝也不见恼。

青儿停顿了片刻,也不敢耽搁,又匆匆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

柳云韬明显在找她麻烦,却是忆不起什么时候得罪了他,娘说,讨厌人不需要理由,大概是富家子弟的劣根性罢,就闭上眼再次枕在木桶边沿,不再理会。

闭目后又思及点上,即便她未说,这屋里就两个人,她让青儿扶踏脚的举动大概触伤了他大少爷的面子,心里便是了然。

水温渐渐淡去,却是睡意袭来。

昨夜隔壁三婶孙子周岁,让左邻右舍上门吃了顿饭,盛情难却,她也便上了门,席中也未和人谈上话。笑意融融的桌面上多她一个极不协调,散局后,面对一轮空月静坐了一晚,早上就收拾了包袱上门。

柳云韬目送青儿离去,见她又没了声响,瞥见她悠然自得的闭上了眼,顿生怒意,“你倒是闲情逸致的。怎么,未来夫人,不开口求为夫么?”又皱了皱眉头,“还是你打算在桶子里睡觉?”

燕凝性子非冷,倒也是有问必答,只是大多时候,人家不主动,她也没有话端,所以才让人觉得沉默。但今日当真不想理会,可念着对方是她将来的夫君,只得应了话,“等青儿回来。”

柳云韬心忖她也没说错,因为他不可能为她去扶起那踏脚,也不会主动抱她出来,现今有种居于下风的感觉,觉得不是滋味,“那你就等着吧!”而后挥袖离去。

燕凝听出他发怒,又是轻蹙眉头,瞅见柳少爷在木櫈上蹭上的油渍,显露在阳光下,俨然一幅固安城地图。

竟难得的有了丝笑意,只是尚未捕捉,就已消逝。

燕易见慧娘身子不好,怕燕凝也体弱多病,曾雇过个师傅教她些拳脚功夫,只为强身。

只是她自幼性子沉静,一些哼哈她从不叫唤,每每打起拳来,师傅全然不知身后之人的动静,面对面又有双直视着人的眼眸,久了让人有些不自在。往往啼笑皆非。

有日让燕凝打木桩,她安安静静的,只得强令她喊出声来,她静静的看了那师傅好一会,才如此施行,往往是完了一招,才事后相补一声。

燕凝也是费了些心思,身子骨倒真的不错,冬日河边洗衣,手脚灵活也不生冻疮。正值夏末,水里泡了泡,又是日头,倒也没感染风寒。

青儿原本是专门负责西苑的丫头,但未过门之前,若兰都让燕凝住在这儿,便索性让青儿服侍着。

青儿其实手脚也勤快,二人相处也是融合。

只是这日柳云锦得知她的落脚处,又携同柳云均杀上门来,一进门就甩下柳云均冲上来喊打。

燕凝喜欢让房门大开,桌子靠近门边,坐在左侧那个位置上,看看书,时不时再抬头看看天。

这日也是如此,看得正精彩,闻得声响,扭头一看,小小身影已是扑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