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她搁置床上,说了这话自个便出去了。大概也是去整理容颜,因为听他这话,似乎打算带她去见什么人。

还在思询着,便是响起轻轻的敲门声,燕凝回了神,应了一声。

一个小丫头捧着一盆清水走进来,不时抬头偷偷看她,对上她视线后又略带慌乱的瞥开,赶紧开口,“少夫人,青儿姐今儿早上寻不着你,去了厨房给你备点甜羹,交代由奴婢来伺候你更衣。”

“嗯。”燕凝应下,“今日不用伺候,先下去吧。”

“这个——”

“下去。”语气仍是轻柔。

小丫头便不再多话,赶紧离去。

这些日子,下人们谈论的,都离不开这位大少夫人,早就听闻她不言不语的,和府里几位夫人比起来,光是气势就差得远了。样貌虽说不差,但寻常人家就算了,和少爷那是绝对匹配不上。而且家境既非大富也不大贵,还破天荒的在府内迎娶,连件像样的嫁妆都没有。

下人们议论纷纷,大为不解,为何少爷肯娶?说实在的,真是娶回来也连个说知心话的都没有,相反,少爷若不肯娶,府里也无人觉得不妥,即便这固安城,也大概无人敢多说一句。

听说老爷的第一任夫人也很温顺,这点倒是有点像,只是又听说那位夫人也有着傲人之姿,家境也不错。于是已经有人猜测,大少爷什么时候会纳妾氏。毕竟这在柳府,是理所当然的事。

果然,新婚第二日,几位夫人就在用膳之际立了威风,听在场的丫头说,大少夫人被压得毫无还击之力,最后还靠着大少爷解了围。算起来,大少夫人算是大夫人亲自挑的媳妇,连婚礼也是一手包办的,这丢的,还不是大夫人的脸?

而他们几个负责涛园的下人,被交代以后一切听大少夫人吩咐,感觉就是跟错了主子!

但这几日发现大少爷似乎很疼这位夫人,和想象的完全不一样!而且,刚才大少爷在亲她耶,想来又有点脸红,厨房的小三哥和浣洗房的小春姐姐,他们亲的时候都偷偷摸摸的,还要躲在大树后面。

刚才走进来的时候,大少夫人明明头发凌乱还裹在被子里面,居然看不出一丝狼狈,也不像是羞怯的样子,害她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而且——小丫头心想是不是多心,这是第一次和大少夫人说上话,刚才少夫人说话不急不慢语调也是轻轻,却听得她口吻中的不容拒绝,以及让人信服的沉稳。

青儿姐说得真对,大少夫人真是个奇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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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小丫头出去带上门,燕凝才裹紧了被子,从床上爬起来。

铜镜前一站,颈部的斑斑吻痕太过明显,更多的是齿印,深浅不一,有些也已经淡去,想到这脸颊泛红,为何他喜欢咬她?看她吃痛蹙眉的样子?

这些只怕小丫头见到会羞得舌头打结,不便伺候。

身子仍有些疲惫,不若他的神朗气清,又查看了门窗,才开始更衣。

好在初秋已逝去了夏日的燥热,即便身着高领华衫,也不觉得突兀,倒能掩去那些红痕,想想又上了点妆,较平日重了三分。接着从娘给的首饰盒里挑了支简单的珠钗,以及一对珍珠耳环。

又如何不懂,若出去见人,她便是这柳府的大少夫人,至少不能让人觉得柳府待薄了她。而这珍珠是大洼国最珍贵的品种,极其珍贵,燕府老太君的拐杖上就镶了一颗,不若这钗上一半大小,足抵千金,因此珠钗才以最简单的式样突显珍珠的圆润光泽。识货之人,一支珠钗便已足矣。

刚打开门,柳云韬已背手而立,直视湖面,听闻响声便已回头,打量了她片刻,莞尔一笑,鹰眉高挑,对她的装扮予以肯定。

而笑容又为她一身白衫,衣寐飘飘,与他刚好一对。

并肩同走,竟被带至马厩,他又开口,“挑匹喜欢的。”

骑马?燕凝有些疑惑。

“你身子骨不差,柳府的马都是精挑细选的好马,通人性,不会摔着你。”

“去哪?”心里已经料到她家相公并不乐意搭乘马车。

“这个时节,流英花开了。”

挑了匹至少看起来温顺的白马,似乎和她性子一样,慢悠悠的跟在后面出了柳府。

柳云韬原本来有些耐性,待走了几步,连他的马也焦躁不安了。柳云韬坏了点心情,皱起眉头有了恼意,一声“驾”,而后一跃疾奔。

燕凝看着那白色背影,她似乎仍不知道去哪,才这么想着,又瞧着柳云韬策马而归,接着潇洒的调了马头,突的给了燕凝骑下一鞭子。

白马嘶了一声,急急加速。

燕凝倒抽一口气,听得柳云韬释怀的笑,只能拽紧了缰绳,拉回后仰的身子。

唉,这个夫君。

这一奔,倒是停不下来了。燕凝专心驭马,感觉到这马儿的确如他所说,百里挑一。被抽了鞭子受了惊,仍不见慌乱,跑得虽快,却稳,倒真没摔着她。

而柳云韬又怎甘于落在她身后,很快超越了她,领先半个马身。

又不时回头看她,看着她原本一丝不苟的发髻被吹得有些松散,而自然垂下的青丝凌乱又张狂的抚过她的脸颊,却无暇顾及。又见得她耳垂处两颗晶莹的珍珠耳坠欢快的晃荡,明明骑在马上奔驰,身子又明显的僵硬,逝去些往日双眸中的淡定。

嘴角,自然又扬起欢愉的弧度。

他的娘子。

本来倒没兴致赴这个约,但方才突然兴起,难忍心中之乐,倒真想宣告所有,便去会会那些无聊的公子哥儿。

嗯…突然有些期待呆会燕凝的反应。

想着想着,竟持续着笑意,一直到那流英花开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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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过这个山坡,便到目的地了,柳云韬停留了片刻,远眺群山,突然问了她一句,“美么?”

燕凝小心的止住马儿前进,也是眺望远山,微微颔首,“美。”

其实对燕凝而言,所谓风景,不过是绿水蓝天,群山连绵,倒真要她抒怀寄情,恐怕是白费心思。况且山与水的组合,原本便是那般模样,如何评定美丑?

方才柳云韬说的流英花开,似乎想带她赏花。然而她对花草树木也无感觉,娘亲生病那段时间,为了省点钱看大夫,她研读医书,认识了些花草,便是只有一种区别,要么能入药,要么不能。

倒是书上记载这流英花长在树上,活在秋夏交接之际,盛开在午时,却是开一朵败一朵,纷纷而落,故称流英。但其生命力令人惊叹,通常一个枝头便堆积了数十朵小花蕾,一朵接一朵绽放,携带沁人心扉的芬芳。一树落尽,往往能维持三至七日,这便是赏花期。

但流英树却是稀少的,至少她尚未见过,不晓得是否有药用价值。

才这么想着,他又是一笑,“我却见不着你眼中些微感慨。”

燕凝望了他一眼,也不辩解。

柳云韬轻轻一甩马鞭,勾过她的缰绳牵在手里,放慢了速度,两马齐驱。少顷他又开口,“快到了,呆会你便会惊喜。”

又行了一阵,隐约听得人声,夹杂着琴声以及女子清幽婉约的歌声,待绕过片小树林,远远瞧见诺大的亭子,但入口处却是守了几个人,着装并不相同,有些家丁打扮,有些却是侍卫,燕凝立即意识到亭子里并非一方人马,非富即贵。

便是一人迎来,拱手行了一礼,似乎认得柳云韬,“柳公子,我家少爷久等了,请。”

“唔。”柳云韬不见愧色,已是翻身下马,而后走近燕凝,伸出手。

燕凝微微一顿,才将手搭在他的手掌之中,他顺势一扯,将她带下马来。毕竟颠簸了些时候,有些脚软,便偎向他怀中,他自是不抗拒,反而揽住她腰身,颇显亲昵。

人还未入亭,亭内原本团坐圆台旁的那些人,已有人站起身来,忽闻一声调笑,“柳兄好大架子,久请不到!这流英花都已开了两天了!”

闻得语锋暗藏,燕凝抬眸看了看那人,浓眉下一双略带嘲讽的双眼,中等相貌,却是一身傲气,更接近气势凌人。

柳云韬不以为然,只是抽了抽唇角,那是燕凝初见他时慵懒的模样,淡淡的语调并不见亲近,“裘公子。”

一句柳兄却只回一声裘公子,燕凝已是明白二人的关系如何。

在固安城也待了好些年头,绣工房里女子谈论的,从来就不止柳云韬一人。裘姓公子这般年龄又称得上有身份的,大概就是城北将军府里头的裘三公子裘文波了。

那么他身边皮肤白净,相貌堂堂,一副贵公子气派的斯文男子,便应该是河西南郡王府的小王爷傅亦。

这二人一向形影不离。

至于剩下的那位公子,燕凝一时看不出个所以来,没能揣摩其身份。而三位男子身边各有一女子相伴,皆已挽髻,显然妇人身份,此时都用种暗中较劲的眼光打量着她,大概是她乍看下清简的打扮,眼里隐隐透露出些鄙夷与嘲弄,都是些被娇宠惯的女子。

当迈上凉亭,才发现还有一男子倚柱子半躺半卧,也无女眷在旁,方才被掩去了身影,才没看见。燕凝一时觉得这动作有些眼熟,但明明是男子,偏偏散发出些媚态。他依旧阖着双眼,全然忽略周遭的嘈杂,若换作某人,只怕早就肝火大动。

而傅亦此时双手一拍,就听得原本动人的歌声悄然停止,那歌姬媚眼半眯,悠悠的欠了身子,媚态百生,又不留痕迹的瞥了眼仍在睡梦中的男子,才在专为她而设的小木桌旁坐下。这个女子燕凝虽未见过,却由那仪态以及那绝美的歌喉猜到了她的身份——固安城百花楼中最有名的歌姬花若烟。

平日请她轻歌一曲便不是易事,而今居然整个人请来,拍手即停,倒真是本事。恰巧对上花若烟的视线,也是打量着燕凝,女人天性罢。只是燕凝淡淡颔首,就随同柳云韬坐下。

二人一坐定,裘文波开了口,“未料到柳兄还真把嫂夫人带了出来。”带出来丢人现眼。

早闻该女子无天人之姿,而今一看,倒真无一丝特色,无非是个平凡女子,难为柳云韬千选万选,挑了个最普通的,当即看了看今日带出的小妾,果然强之百倍。而后端正了声音,“还不打招呼。”

“柳公子,柳夫人。”裘文波身边女子娇滴滴又虚伪至极的唤了两声,也明白夫君的用意,故作惊讶的又道:“听闻柳夫人十八了呢。”

“是么?那不是老姑娘了么?”傅亦身旁的女子随即搭声,又赶紧换一副说错话的模样,“瞧我这嘴巴,芸娘给柳夫人陪个不是,莫要生气,自罚一杯。”接着就罗袖轻掩,干了一杯,“我是说,柳姐姐成熟稳重,柳公子好福气。”

接着就呵呵的笑了起来。

傅亦突的展开纸扇,也轻笑一番,瞥了眼柳云韬,“贱内口无遮拦,自是比不上贵夫人贤惠,云韬小弟,可莫要介怀啊。”

柳云韬也是轻笑,先是不语,随即瞥了眼燕凝,你会如何呢,娘子?

燕凝心如明镜,自是明白当前的状况。

随即那些人又笑了起来,一直静坐在旁的公子,吃一口夫人夹的点心,咀嚼了两下,双眼净是精明,“听说柳兄是指腹为婚。”

“确实。”柳云韬拿起筷子,给燕凝夹了块点心,眼中除了兴味,竟是闪过些宠溺。倒也间接讽刺了傅亦说的那句贤惠,明明是他伺候娘子。

“料不到柳兄英雄柔情,哈哈哈…”裘文波眼里却满是不予苟同,酌了杯酒,又笑,“柳夫人至今尚未发言,外人不知情,还以为我们欺负人,让柳夫人怯了!”这般胆识——哼,柳云韬你倒真是好“福气”。

“裘公子说什么呢,人家哪有欺负柳姐姐,刚才明明就陪了不是。”芸娘便是直接唤一声姐姐,反而倍显讽刺。

“可不是嘛!光是瞧柳姐姐今日一身装扮,就知姐姐是勤俭持家之人,呵呵…不过,姐姐既是柳公子新婚妻子,理应是今日主角,怎么不早告知,反倒让如意抢了姐姐风头。”言语透出几分责怪,“不如——”如意笑嘻嘻从头上拔下一支金钗,“让如意做个人情,赠姐姐一支金钗,就当见面礼好了!”

燕凝轻轻瞥她一眼便收回视线,静坐了少顷,缓缓吸了口气,终于开口。语调沉稳自持,波澜不兴,却并非应话,而是略似有意的忽略了席间数人,问的她家夫君,“夫君今日兴致,说给燕凝惊喜。”

随即轻轻扫视了在座的人,又抬头凝视柳云韬,前面是淡淡的疏离后面是淡淡的亲近,这般闲淡,一时间竟是让原本笑声不断的场面冷却了些。

“唔,”柳云韬勾起笑,他明白这种感受——明目张胆的被忽略了又偏偏显得理所当然——也只有他的小娘子才有的本事!

这群高高在上的公子哥儿,心里大概也不舒服。念此笑意加深,“赏花不是么?只是天时尚早,未到花开之际,留待午时,定能饱你眼福。”

“嗯,”燕凝颔首,又淡淡的看向席间,语出惊人,“他们是?”眼底却是清澈无波,并不见疑惑。

柳云韬突而朗笑,她此举可是让这群人一人一句柳夫人成了独角戏,有趣有趣!

“不认识?”然而燕凝眼神沉静,似乎告知众人其实早知几人身份,亦或者,全然不感兴趣。

“夫君从未提及。”这话如同泼了众人一盆冷水,那嫂夫人柳姐姐的称谓顿显滑稽。

夫妻二人倒是合作无间。

柳云韬笑脸盈盈的比了比脸色已见阴沉的贵公子,“小王爷傅亦。”

燕凝轻轻点头行礼,亲疏得宜,不卑不亢,“傅王爷。”

“裘将军三公子裘文波。”

“裘公子。”

“贾员外幼子贾景辉。”

“贾公子。”

待一一行礼,燕凝才慢慢看向那裘夫人,终于作答,“裘夫人的好意燕凝心领,只是燕凝不好金饰,怕误了夫人一片心意。”

久被忽略的如意脸色早见不悦,没料到这女人也有几分手段!手里的金钗放也不是拿也不是,见终于被回应,哼了一声,却心念一转,才又笑了,言语三分委屈三分轻斥,“柳夫人是嫌礼物太轻么?!”好大的架子。

柳云韬举杯轻酌,凉凉接话,学的是他娘子那招,只是夫妻间的谈话,“夫人,那金钗倒是与你打赏青儿的有几分相似。”

闻言裘家二人都沉了脸,明摆着话是说给他们听的——这金钗在柳府,只配赏给丫鬟!

燕凝望向柳云韬,“回夫君,裘夫人手中金钗,是华珍阁陈师傅亲手打制,独一无二。”

“哼。”裘文波一声轻哼。

如意向裘文波怀中倚进三分,掩下不悦,心想这女人还有点眼光。

谁料燕凝又是淡淡的把话说完,“陈师傅亲制的那套毓金十三钗,并无送人。”而后又面向如意,平静的开口,“说起来裘夫人若是喜欢,改日差人送去府上,当是回礼。”

毓金十三钗!

这不明摆的以财压人?仗着有柳府做后盾么!

偏偏当事人全然的闲淡,言语尽是疏离,一副置身事外、以事论事的模样,眼里连一些些嘲讽也没有。

反而激起人一肚子火气!

“柳夫人嫌弃早说就是了!连儿!”

唤了身边的丫鬟,将金钗递了出去,“别说我裘府待薄了下人,这金钗,就赏给你了。”

“谢三夫人!”倒是真心实意的欣喜。

而后如意瞥了眼燕凝,之前是帮着夫君下下柳云韬的面子,如今算是被惹火了!又是娇笑,“我听说柳夫人嫁进柳府之时,连件像样的嫁妆都没有,若是收了你的毓金十三钗,倒显得如意占了便宜!”

说的是,你燕凝若不是嫁进了柳府,屁都没有!

谁知燕凝只是平静的回了一句,“裘夫人多虑了。”便没了下文。

如意咬了咬唇,使了个眼神给芸娘。

芸娘会意,“既是娃娃亲,为何现在才履行婚约,难道年纪大些,更容易获得柳公子的注意么?”

“芸娘,这你就不知道了,柳夫人是出奇制胜!想必这三年里定是学了些本艺,才这么快捕获了柳公子的心,能让柳公子给她夹点心!如意真想讨教几招——”

燕凝微微垂眸,直直看她,“裘夫人想学什么?”

“…”

微微怔住,又出乎意料,若真让她教,还显得自己不如人,又暗示她没自信留住丈夫的心。

“哪敢叨扰夫人,如意说说而已,真要学也是和若烟姑娘学唱歌。”你还不如花若烟。

“嗯。”又没了下话。

“…”

席间又是冷场。

而柳云韬唇边的笑,由始至终都未曾淡去,着实有趣。

“我想柳夫人送的若是你头上那支珠钗,裘夫人会更加高兴。”

突然几分调侃的声音自亭子旁的柱子传来,那人慢悠悠的坐起来懒洋洋的伸了个懒腰,而后睁开了一双美眸。

那是一双女人的眼睛,盈盈秋水,媚态顿生。难怪他躺着也透着一股娇媚,然而他声音却是低沉的,显示他男子的身份,言语又偏偏露着些撒娇的味道,矛盾至极,却不惹人生厌。

“花姑娘怎么不唱歌了?害我集中不了精力睡觉。”仅仅不经意的和柳云韬对上视线,又慢吞吞的阖上眼,奇怪他如何能得知燕凝头上戴着珠钗,“好困呢。”

“唉…”他叹了一口气,才笑了,“总算发生有趣的事了。”

“柳夫人,在下刑子岫。”

作者有话要说:应该可以日更~

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