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不!你要活着回来!”山丹咬牙斩断两支射近身来的长箭,疯狂地大喊,一而再地将眼中的泪水强忍下去。她也是个久经训练的人,又如何不明白宁不的用意。只是,宁不只身前往,又何止比固守原地危险十倍?

宁不没有回答,他也无暇回答,此时此刻,他的全副精力都已集中在双上和双足中,不时地借助着周围的树木掩护,巧妙地反抓住射来的羽箭。被雨浸湿的衣服紧贴着坚实的身躯,几乎可见手臂上肌肉的紧绷,整个人完美地纵跳之间反击,锐不可挡地冲向那排弓箭手。

噗噗噗唰唰唰的大雨中几乎微不可闻地传来几声箭入血肉的声音,方才还密集的箭雨顿时弱了好几分。宁不眼神冰冷,没有半毫的迟疑,再跃再抓再投掷,二十几个黑衣人中瞬间又倒下四五个。

见宁不来势几乎不可阻挡,雨雾中,一直站在弓箭手后面稳立如山、一个带着斗笠披着雨披的黑衣人终于动了。他的手一挥,剩余的弓箭手立刻避开宁不的锋芒,退向两旁,复又从侧面去射击数丈外的燕飞羽等人,自己却亲身来截宁不。

宁不身影一扭,没有半分犹豫地直扑右边一批,靠近的两个弓箭手慌乱地刚要抵抗,喉咙间已飞溅出一溜儿的血花。

“住手!”那领头的黑衣人沉声喝道,不容他再杀第三人,已执着一柄弯刀截住了他!

要想杀弓箭手,就需得先杀他!

宁不脚一落地,长剑一抖,旋转方向,如蛇吐信,招招直击要害。不料那个黑衣人竟不和他恋战,一味只守不攻。

“箭上有毒,解药只有我有,你若想要,就跟来。”急交了几招后,黑衣人突然尖声道,并取出一个瓷瓶晃了晃,忽然后退。

“把解药给我!”宁不不为所动,他一退他便转而去杀弓箭手。

黑衣人居然无动于衷地继续后退,笑声越发尖锐难闻:“四周都是我的人,只要我下死命令,她们迟早都会中箭,到时候就算你杀光了所有人,没有解药也救不了人,我的三殿下!”

最后三个字他虽然刻意放低了些,却依旧十分清晰地传入宁不的耳中。宁不的眸光陡然如冰锥般锐利,足尖运力,身形暴起如电疾射向那黑衣人。

那黑衣人又是一笑,似是料到他会突然发难,返身便跑,片刻间,两人已一前一后地奔出半里之遥,黑衣人方才顿住去势,高高地站在树丫之上:“停!”

“你到底是谁?”宁不也立在离他只有一丈之遥的树上,眸色深沉,长剑直指,没有半分颤动。

黑衣人口中发出一声短促尖锐的笑声,突然现出一面金色的牌子,一道闪电劈过,清晰地可见上头雕刻着一个虬髯大汉。

“盘神牌!”宁不瞳孔猛然一缩,“真是你们!”

难怪,难怪在他掩护竞秀的时候,就感觉那些箭的力道有些减弱,难怪在他孤注一掷飞扑的时候那般轻而易举,难怪弓箭手见他攻击慌乱之间竟不知所措。诸葛方普竟然不惜牺牲大批手下的性命来演这一场戏。

“属下诸葛方普,参见三殿下!”黑衣人抱拳行礼,尖细的声音中却没有多少敬意,露在黑巾外的一双细眼精光闪闪。

“我不是说在我没有命令之前,谁也不准动手吗?”宁不厉声道。

“回三殿下,”诸葛方普嘿嘿一笑,“主子再三命令三殿下早早行动,三殿下却一再拖延,主子心中十分不开心,故而才命属下特地来提醒一下。万请三殿下明鉴,属下这也是不得已呀!”

宁不眼睛一眯,正好说话,诸葛方普又接了下去:“不过,请三殿下放心,属下们今日要的只是那几个不相干的人的小命,不会真正伤害燕家千金。”

“本皇子行事当然有本皇子的道理,具体原因自会呈信给母妃解释,你立刻命令所有人住手!”宁不眼神冰冷,声音里如凝聚着即将爆发的雷霆。

“三殿下见谅,夫人有令,除了燕家千金,务必赶尽杀绝,请恕属下恕难从命。”诸葛方普口中说的谦卑,却是寸步不让。

“好,你不听是不是,那我现在就回去挡箭,看他们谁敢动我!”宁不冷笑一声,陡然转身飞跃。

“三殿下!”诸葛方普没有想到宁不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怔之下,已被宁不掠出了几丈远,忙尖声道,“属下答应!”

宁不陡然顿住身体,沉着脸回头伸手:“解药!传令住手!”

诸葛方普无奈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撅唇呼哨了一声,然后抛出两个瓷瓶,宁不刚一伸手接住,突然闷哼了一声后退了半步,不可思议地看着射到自己腿上的一支极短的细箭。

“属下得罪了,三殿下若是不受点苦,只怕独自千里护送燕小姐回去后,无法取信燕家那只老狐狸!”诸葛方普的细眼中闪过一抹奸诈,好整以暇地整了整装了机关的袖子,然后说出一句更让人发指的话来,“殿下放心,解药是同一种,殿下现在就可以先服用两颗。只是怕是此刻殿下纵使赶回去,也救不了那两个侍女的性命,至于另外那些救援的人也不用指望了。”

宁不面色顿时大变:“你敢阳奉阴违?”

话音未落,他已急点了伤处周围穴道,咬牙向来处疾奔。

“三殿下!容属下放肆提醒一句,妇人之仁是成不了大事的,还请三殿下善用今日大好良机,莫要辜负了今日一帮兄弟的牺牲,莫要辜负夫人的重托,更莫要辜负了殿下您自己十年的忍辱负重才是。”诸葛方普并不追赶,太高尖锐的声音,直刺宁不紧缩的心脏。

宁不紧握瓷瓶,充耳不闻地狂奔,冷峻的眉峰拧如死结,只觉浑身冰冷的血液都在剧烈的翻滚沸腾。

暴雨如注,天地昏暗!

今日之事,绝非他所愿,他更没想想过要用如此悲惨的方式来促进自己的机会,只因,他纵然可以不管任何旁人的生死,不在乎任何人的感受,却是绝不愿看见她悲愤欲绝的样子。

更何况,他早已伤害了她!但是,他还来得及吗?纵然他未杀伯仁,伯仁们却都是因他而死!倘若有一天她知道了真相宁不的身躯猛烈地颤抖了一下,不敢再多想,无视腿上的伤势,奋力狂奔。

第三卷 惊涛 第4章 绝地救星

另一边,雨雾朦朦,寒意泛滥的树林之中,燕飞羽、竞秀和山丹的身前地面上已插满了羽箭。

豆大的雨点从九天之上倾倒下来,一颗颗地在箭林之间疯狂跳舞,飞溅,汇聚,浑浊,同时也冲刷着还在汩汩奔流的鲜血。

燕飞羽浑身上下早已找不出一点干燥的地方,绣花鞋又湿又冷,紧贴着额头的刘海不住地滴着水,脸上的易容已被冲去大半,一块白一块黄的狼狈之极。然而,她却浑然不觉地一面用肩头努力地顶着箭荷沉重的尸身,一面紧握着箭荷的遗剑,肺部的氧气因极度的紧张而缺稀,急促地不得不张开嘴巴大口喘气,双目更是已然赤红一片。

从遇袭到周叔和箭荷相继牺牲,山丹负伤,宁不了无踪迹,一切都只发生在极端的片刻之内,然,就是这片刻间,却翻了天覆了地,生别离死相离,比所有有生以来的噩梦都要真实,都要残酷,都要绝望!而最让人痛心、无助、疯狂的是,她,燕飞羽,竟然只能被迫地躲在血肉筑成的盾牌之后,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姐妹死亡,以及面临死亡,却除了流着泪忍着痛接受她们的保护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唔”

“小姨!”熟悉的闷哼声一传来,尽管对方已经刻意压制,但燕飞羽浑身的神经还是敏感地又一阵紧绷抽搐。

“你躲好!我没事!”小腹中箭的竞秀厉声道。

燕飞羽剧烈地喘息着,侧头一口咬在自己的手臂上,却仍抵不了五脏六腑被愤怒和无助齐齐搅动的疼痛。

她恨!她好恨!好恨自己没有保护的力量

“一群大男人如此卑鄙地攻击几个弱女子难道就不觉得可耻么?”

小姨和山丹都中箭了,宁不一去无音讯,敌人却依然躲在暗处层出不穷的袭击,正当燕飞羽几乎已经要绝望之际,充满杀机和血腥的树林中突然传来一声清越的高喝。

与此同时,像是画圈圈一般,随着此起彼伏的惊呼声和打斗声,四周的箭雨陡然像是喝醉酒般零落了起来,有一些甚至在离两三米外就已软绵绵地落地了。

重压一轻,竞秀双目中顿时现出喜色,大声道:“是我们的援兵!”

援兵!燕飞羽猛然抬起头。

由于毒素的蔓延,几乎一直在强撑着不昏倒的山丹闻言也是精神一振,唰唰唰,就将余下的几只箭轻易挥落,然后身子一软,猛然向后滑到。

“山丹!”燕飞羽急忙扶住她,一动之下,原本就依靠着她的力道支撑的箭荷尸体也陡然滑下,砰然地倒入泥泞之中,满头满脸都是污浊的泥水。

“箭荷!”燕飞羽想要去扶她,却又放不开怀中依然奄奄一息的山丹,“山丹!”

“小姐放心!”山丹硬是挤出了一个笑容,“援兵都到了山丹一定不会死”

“嗯!嗯!”燕飞羽含着泪重重地点头,“你一定要坚持住,一定要活下来,不然我一定会恨你一辈子的,听到没?”

山丹困难地点了点头,却缓缓的闭上了眼睛,若不是她的眼睫毛还在颤动,再试探鼻息还有温热的气息喷出,燕飞羽几乎心惊地以为她也永远离自己而去。

噗噗噗周围不住传来重物落地以及此刻听来分外解气的惨呼声,几个眨眼功夫,箭雨已然零落到只有三四支三四支。竞秀忙趁隙急点住山丹和自己的大穴,以防止毒素进一步蔓延,并强忍住脑中的又一阵昏眩,继续咬牙坚守着。

白茫茫雨雾的另一边,惨呼声、闷哼声、以及肉体碰撞声还在继续,终于,在像是等了好久,又像是才过了十几秒之后,一个挺拔的身影从雨中快步走了过来。

“谁?”看见对方穿着打扮并不是自家的人,纵然毒性蔓延,头晕目眩,刚面露喜色准备打招呼的竞秀忙奋力提神,横刀厉喝道。

“别误会,我只是一个无意经过的路人而已!”那个身影举起双手,声音清朗地道,忽然地,随手一探抓起旁边的一支箭随手往后甩去,那个方向立刻传来一声惨叫。

“抱歉!方才粗心了,几位可需要帮忙?”陌生人重新举起手慢慢地走了过来,声音在刷刷的语声中显得异常清越和平常。虽在大雨之中,虽然眨眼间就夺去了一条人命,但他的身上却也不曾沾染一点血迹,悠然自在地仿佛刚从野外踏春归来。

视野渐渐清晰,雨滴从那人的眉眼上滑落,一双黑眸朗似明星,又温和如春光,浓淡粗细适中的双眉仿佛有一种奇异的亲和力,令人无论如何也无法将其与之前的惊悚伸手联系起来,正是和燕飞羽已经有过两面之缘的那个年轻男子。

“是你!”明明才亲眼看见他前一刻才杀了一个人,但视线相遇的那一刻,燕飞羽的心神还是莫名地一松,手中的剑哐当落地,浑身顿时像抽尽力气般,搂着山丹一起跌倒在泥泞之中。

“呵呵,原来是你们,请放心,我没有恶意的!”年轻人先是一愣,有些意外燕飞羽居然认得自己,待看到她的眼神,随即恍然,真诚的一笑,目光快速地扫过竞秀和山丹的伤势,俊眉顿时微拧,不禁上前一步道,“箭里有毒,你们必须马上处理!”

“谁知道你”竞秀正要横刀质问,身子却忍不住摇晃了一下。

“小姨!”燕飞羽忙挣扎着半起身,腾出一只手撑住她的腰。

“小姐,这个人来历不明”竞秀挣扎着硬是护到了燕飞羽面前,想要告诫她绝对不能随意相信任何人,尤其是在这种时候。虽然她也曾在暗处见过这个男子救火,但此刻他的出现也未免也太奇怪了些。更何况,他举手投足间竟然能如此迅速并毅然地解决了周围的弓箭手,其身手实在太过恐怖了。

“我相信他!他如果要对我不利,竞姨你也拦不了他的。”燕飞羽半蹲着身体,既艰难地抱着山丹,又努力撑起手臂,语声却很坚定。

宁不为救她们,只身犯险,此刻却已无声无息,以他那种倔强的性格,必定是至死也不会出声,而且方才箭雨一直没有停顿,只能说明一个结果,那就是他也已经遇难了。所以,纵使不论她心中对此人异样的信任,也只有相信他一条路。

竞秀浑身僵硬,她知道,小姐说的都是事实,如果换在平时,自己没有中箭中毒,或许还有和眼前这个陌生男子一拼之力,然而现在

燕飞羽强忍住心中的极度悲痛,直直地望入年轻人的眼中,一个一句地道,“求你,救救我们!”

年轻人给了她一个安慰的笑容,欲待向前,却看见竞秀的目光陡然凌厉起来,显然还没放下戒备。

“这样吧,你们中了毒,我先去看看他们身上有没有解药。”年轻人无奈地笑笑,知道一时间无法取得竞秀的信任,也不强求。他刚要转身,突然快如闪电地夺过竞秀的一把刀,往头顶一架。

叮!一声金属相击的清音后,燕飞羽连来人是谁都没看清楚,就已见两道人影带起一阵旋风混战在一起。

“宁不!”竞秀功力虽失,眼神却还在,此刻见宁不返回,饶是她平时性情再过恬淡,也不禁欢喜失声,却哪里料到今日这一场灾祸皆因宁不而起,更补曾想到,这个燕家一手培养的优秀护卫竟是别人埋在燕家的一颗棋子。

“是宁不?”燕飞羽忙高声道,“住手,都是自己人!”

叮!又是一声撞击声,两个人影迅速分开,或者说是年轻人率先退开了几步,对着面沉如水的宁不微微一笑。

“宁不,你也受伤了吗?”燕飞羽眼尖地看见宁不的腿上一大片血迹,不由地又是为他活着归来而狂喜,又是为他的受伤而难过。

“我去找解药。”年轻人微微一笑,将弯刀用柔劲抛还给竞秀,复又若无其事地走向弓箭手。

“我没事。”清楚地瞧清燕飞羽眼中的喜悦、关怀和担忧,宁不的眸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压下胸口急涌的腥味,先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发现她身上并没有箭头,心中这才舒了口气,取出瓷瓶将其中一个递给竞秀,“这是解药,我已试过,你们赶紧先各服两粒。”

竞秀迟疑了一下,但也只有极短的一下,就接了过来,倒出两粒投入已半昏迷的山丹口中,自己也随后服下,然后还给宁不。

宁不将瓶子收好,侧头深深地望了正在远处搜身的年轻人一眼,又望了望四周,道:“我们必须马上离开这里。”

“这附近十几里都没有什么人家,只有不远处有间屋子,还是先去那里先处理一下伤口吧!”年轻人在不远处扬声道,又快速地搜了几个人才走了回来,望着宁不微笑道,“方才被我点住穴道的那些人竟然都已服毒自尽了,身上也没有任何东西,幸好兄台有先见之明,必定是直接追贼首去了,才拿到了解药。”

宁不沉着脸,浑身都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根本就不理他,俯身便欲从燕飞羽怀中结果已昏迷的山丹。

“小姨。”燕飞羽对着年轻人点了点头,忙站起来扶住竞秀,然而目光触及到地上的箭荷尸身,又落下泪来,再看着不远处周叔已分为两截的尸体,更是止不住地泉涌。

年轻人注意到她的目光,俊眉微蹙了一下,四顾了一下,看到倒地的马车,忽然眼睛一亮,大步走了过去,从死马身上解下绳套,运力将失去车顶的马车翻正,回头露齿一笑。

“上来吧,我拉你们过去,等会我再回来带他们,到时候再设法安顿。”说着,目光往两具尸体上扫了一眼。

燕飞羽只觉眼眶一热,突然比方才对方救了自己的性命还要感动的无法言语,沙哑地哽咽道:“谢谢你!”

周叔和箭荷都是为了她而死,若是再让他们暴尸荒野,她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的。

“等你们都安全了,再谢我也不迟。”年轻人笑了笑,纵然天昏地暗,大雨茫茫,他的笑依旧如初见般诚挚和温暖,只是,今日这笑容中,却多了一抹对生命的怜悯和慈悲。

燕飞羽的心,再次地颤动了。

“咦,这里还有只小松鼠。”年轻人正准备走过来,忽然俯身从地上提起一个笼子。笼子里头,原本纯白的小精灵一身皮毛已被染污了大半,一被提起立刻就吱吱直叫地扑腾了起来。

一颗泪复又从燕飞羽眸中滚下,若是若是箭荷和周叔也能和小精灵一样还活着,该多好!

第三卷 惊涛 第5章 铭心刻骨

  先将射进身体的长箭都削断,避免因为不小心碰到而致使伤势进一步加剧后,年轻人将受伤的山丹先抱上了车,又和燕飞羽一起扶了竞秀上去。燕飞羽本来想让行动不便的宁不也上去,却见宁不几剑就将一条树枝做成了临时拐杖,显然不欲承受年轻人的恩情。

燕飞羽知道他生性要强也不强求,将小松鼠放在车辕上后,又粗粗地整理了一下后一辆车的行李也拿到前头来,就去抓套绳,想和年轻人一起拉车。

见她一介弱女子也要来拉车,年轻人怔了怔,嘴角扬起又勾出一条完美的弧度:“你也上去吧。”

燕飞羽披散着湿漉漉的乱发,倔强地摇了摇头,自从回家之后,她这十几年来从未如此狼狈过,也从未如此坚定过。

年轻人脸上也是布满雨水,明亮的双眸中却浮起一抹温暖,柔声道:“男女有别,等会她们两人的伤还需要你亲自照顾,你还是保留一些力气比较好!”

燕飞羽心中一阵温暖,却还是摇了摇头:“我走路就行。”

“好吧!”年轻人也不强求,背起原本套马的绳套一弯腰就起力拉车,路途虽然泥泞,他的身材也并不壮实,却只一躬身,就将马车稳稳地拉了起来。

“请等一等!”马车经过外围那片黑衣人的尸体时,燕飞羽忽然喊道。

年轻人诧异地停下,回望,竞秀也挣扎着探出头来。

燕飞羽抿着唇,一步步走到一个黑衣人身边,宁不立时拄着树枝跟了上去。只见燕飞羽颤抖着一双手,却坚定地将那些黑衣人的面巾一个个拉下来,一个个细看他们的五官特色和神态,以及服饰打扮,甚至仔细到连布料的质地和靴子的样式都没有放过。

宁不陪在身边,身体僵硬如铁,心底更是寒冰一片,并深深地浮起一股难以抹去的恐惧。

她在查她想知道凶手是谁,如果有一天她真的查出来了,宁不的瞳孔陡然一缩,再也不敢想下去。

燕飞羽全神贯注地检查者每一个人,极尽所能地在脑海中刻下每个人的面孔,但人的心智有限,纵然拥有学画者善于捕捉神韵的功底,可要一下子记住这么多人的面孔,对于心神来说,依然是种极大的消耗,更何况对方都是面色已然发黑的死人。

竞秀看着她一点点的查看,同样因易容被大雨冲毁而显得十分模糊的脸上浮起了一个既心酸又欣慰的笑容。

经此一事,她家的小姐应该是真正的成长了,只是,这付出的代价却未免太大,今日若不是这突然出现的年轻人,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想到年轻人,竞秀不由转移了视线,目光又锐利了起来。年轻人若有所觉,回头又是一笑,却是坦坦荡荡,倒让竞秀自己先升起是否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愧疚,但随即又复警戒起来,虽然他看起来暂时没有恶意,但其来历未明,防人之心却不可无。

连看了十具尸体、强迫自己记下所有细节之后,又冷又累又悲痛过度的燕飞羽终于有些受不住地昏眩了一下,宁不立时一个箭步地上前扶住她,想要简单地关怀一句,话语却哽在喉咙里无法发出。

一切都因他而起,他还有何资格去假惺惺?

“我没事。”燕飞羽靠在他的臂弯里,闭上眼心无旁骛地回忆了一遍方才所看到的印象,确定自己已记住了一大半,这才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却又不禁激灵灵地猛打了两个寒颤。

“快走吧,先去屋子里避避雨。”年轻人眼中闪过一抹敬佩和怜惜,轻声呼唤道。

燕飞羽点了点头,站直了身体,和宁不一起并肩跟在马车的后头,一边走,一边复又再次加强心中的记忆,铭记到脑海,刻印到骨中。

这些人的面貌,这些人的服饰质地,全是日后寻找真凶的线索,她绝对不能忘。

这一刻,她无比庆幸自己这一世拥有了一点绘画的天赋,更曾因为喜欢而在上头下了不少的功夫,等有了纸笔,她一定要在第一时间将所有看到的都画下来。

见燕飞羽有宁不照顾,年轻人晒然地重新弯下腰,像是骏马又像纤夫一样,几乎是一口气地将马车拉到小坡上的茅屋前,而后才直起身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

茅屋很小,所幸的是里头有石灶吊锅柴火,和一些简单的瓦盆,可以用来接雨水并烘烤。

年轻人知道除了燕飞羽,宁不和竞秀对自己都还有戒心,也不多多说,只是含笑生了火,又将用瓦盆等物收集的干净雨水放入锅中,并搭起简单的架子,让众人可以先行取暖并烘烤等会要换用的衣物,自己则又拉着人力马车下坡去运箭荷和周顺才的尸体了。

“宁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吗?”竞秀服了解药后,精神已好转了许多,一边捂住腹部的伤口,一边问道。

虽然小姐看的仔细,但她对于这些江湖上的门派武功却是远不够了解的。

宁不并没有和她们一起坐在火堆旁,而是执意要坐在门槛上警惕着是否还有余党再来偷袭。此刻听闻问话,身体微微一震,心中巨涛翻腾,表面上却镇定如常地回答道:“不论是弓箭还是人,身上都没有任何标志,难以判断,不过从匪首的身手来看,应该不是南郑人。”

和黑衣人等交过手的不止是他,还有那个神秘的陌生人,就是他不说,他也可能会知道。

“不是南郑人,莫非是北盘国的人?”竞秀蹙眉道,“对了,那个匪首呢!”

“死了,至死都不肯说出自己的身份。”宁不毫无感情地道,如果可以,他不介意杀死那个诸葛方普,只是对方却不是他宁不能轻易杀死的人,现在只希望那个该死的诸葛方普能机灵些,给自己找一个替身,脱身地远点,不要让那个神秘的陌生人查出什么蛛丝马迹。

对于这个破坏了诸葛方普的计划,却又救了竞秀和山丹,让她免受更多痛苦的陌生人,宁不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态,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不喜欢他!

“我一定会查出来的,我不会让箭荷和周叔白白牺牲的。”燕飞羽一边斩钉截铁地道,一边用力地撕扯着备用的中衣,并挂在火旁的架子上烘干,以备等会水烧开后,拔箭裹伤之用。大家虽然都服了解药,但是箭伤都不轻,而且每个人的衣服都湿透了,如不及时处理,后果依然不堪设想。

宁不默然,想到当有一朝一日被燕飞羽发现自己的真实身份,心中寒意更甚,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面庞之上,肌肉隐隐地抖动。

四年前,才十岁的她就曾对他说过,她愿意放了他让他去寻找闯荡自己的一片天,可他却留下了。可笑的是,虽然他留下的部分原因,虽然是因为他发现保护那样一个精灵般美好的女孩子并不是件痛苦的事,但更大的原因却是因为他身为棋子不得不留下。

这一留,便又是四年,加上他在布局下成功被燕家收养训练的六年,一转眼,他已在异乡独自过了十年之久。十年,人的童年和少年都是何等短暂,他却看见坡下渐近的身影,宁不脸色一沉,立时强行收敛了异样的思绪,重新面无表情,站了起来。

“我回来了!”

第三卷 惊涛 第6章 却是故人

年轻人不但把箭荷和周顺才的遗体都拉了回来,还考虑到茅屋太过狭小,只能将两人的遗体放在外面,便又拆了另一辆马车车壁当盖,为箭荷和周顺才遮住了雨水,起码也不要让他们再受风吹雨淋。

看见他如此贴心,燕飞羽原本充满仇恨的心又被一波波的温暖抚过,蠕动了几下嘴唇,却发现只用“谢谢”两个字根本就无法表达此刻心中的感动,猛然双膝并拢,噗通一下就跪了下来,俯首便磕。

她一直以为给人下跪磕头是最庸俗的表达方式,曾一度地不以为然,在家的时候也向来不喜欢别人给自己磕头,然而,此时此刻她却觉得非这种方法无以表达心中的千万分之一的感恩和激荡的情绪。

他不但救了她们,又为她们做牛做马,更是如此温柔地对待两个已逝的亡人,其心之高洁,其德之仁厚,在她的心目中,便是历史上所有的圣人都不无法企及,这头,她磕得心甘情愿,这恩,她永世也还不完。

“哎呀,姑娘你这是做什么?”年轻人才刚刚安置好两具尸体,一和隐忍着敌意的宁不擦肩而过,踏进门来,就看见燕飞羽行大礼,慌忙一个掠步,在她双膝着地前扶住她的手臂,将她硬托了起来,微笑道,“我不过是正好路过,顺手帮忙而已,姑娘无需如此多礼。”

他的眼神柔和并真诚,如同阳光一般直熨在燕飞羽悲凉的心田上,让人一下子明白他是真的不需要旁人的感谢。

燕飞羽深深地吸了口气,还是坚持欠身福了福,沙哑地道:“您施恩不求报,小女子却不能做忘恩之人,请恩人务必告赐尊姓大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