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上好的红木雕扶手被白水珺硬生生地捏断,想到曾经放毒蜘蛛害人的奸细,居然到现在还一直潜伏在虎山门口,随时对经常进出虎山的女儿虎视耽耽,白水珺就觉得浑身发冷。不理手下破碎的扶手,美目立时如剑地射向沙项,要他立刻前去抓人。

“等一下,不要冒然行动!”燕飞羽下意识地阻止了沙项,尽管她也十分震惊那个老实憨厚、每次见了她都会脸红的瘸腿汉子就是毒害她的凶手,可她很清楚,在未知道燕培峰的全部阴谋、自家人还未开始撤退之前,赵东子暂时还不能动。

“珺妹,羽儿说的对,咱们暂时还不能动那个奸细。”燕五云的脸色同样阴沉,双手却一边扶着妻子,一边轻柔地为她顺气。

白水珺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已是一片骇人的平静,先是对沙项微微摇了摇头,而后直直地注视着马原丙:“继续说下去,燕培峰不会这么傻,他应该知道若是羽儿死了他也不一定马上就能得到好处。”

马原丙不敢正视她的目光:“他们当时没有要小姐死他们算好了夏大夫回来需要时间,让我怂恿家主,为了争取时间,派人送信在先后,随即也将小姐连夜送往夏大夫的家。而山丹和箭荷护往不利,定然会换成紫云和玉蝉前往。这样一来,他们就可以在路上设法,伺机将小姐换成紫云,送往京城。却不料千算万算都没算到孙大夫居然能解雪玉蛛的毒。”

原来如此!中毒的谜团至此才彻底地解开。

想起这些阴谋始终围绕着自己进行,自己曾视若姐妹、为她忧为她愁甚至为她哭过的紫云更是一直在准备随时替代自己,去和太子“相爱”,燕飞羽心底的悲哀又泛了上来。

“继续,把该说的话都说完。”燕五云冷冷地道,虽然明白马原丙的背叛情有可源,但是一想到他差点将自己的女儿害死,他就很想不顾多年的情义先上前踹两脚。

马原丙能在燕家担任这么久的管家,自然听得出主人语中的厌恶之意,老脸复又白了红红了白。

“事情失败之后,他们为了不让我暴露,就让我先蛰伏一段时期,并告诉我除非我能将功折罪,不然一辈子都别想见到我的两个儿子,还送来两个小指头”坚持了这么久,马原丙的语声终于哽咽起来,往前爬行了几步,死命地磕头道:“老奴自背叛老爷夫人的那一日起,就无日无夜不在受着良心的折磨,可老奴老来得子,实在不忍心看到自己的亲骨肉被奸人所害”

“你不忍心,我们就忍心了?”白水珺豁然而起,“你也是从小看着羽儿长大的长辈,又明明知道羽儿刚出生不久就差点葬身虎口,这些年来,我们夫妇对你如何,羽儿对你如何,我们全家对你们全家又如何?难道这一切都只换来你的忍心?难道你的是亲骨肉,我的就不是亲骨肉不成?”

“娘,不要生气,这种人不值得你您为他动气,何况女儿现在不是还好好地么?”燕飞羽生怕母亲动了胎气,赶忙扶着她坐下。只是看着眼前这个涕泪纵横、后悔莫及又惊恐万分的老人之时,她却不由地想起当年她初进燕家大门,看到马原丙之时的情景。

当时他的气质是何等地儒雅大方,不但看不出半点为人奴仆的样子,甚至,还尽显大家风范,让她误以为那就是她的亲爹虽说人生在世难免不犯错,可他犯的错也太大了。

“老奴老奴对不起老爷夫人,更对不起小姐老奴只希望老爷夫人看在老奴也曾忠心耿耿多年的份上,饶了老奴不相干的家人们,一切后果老奴都愿一个人承担。”

想起这么多年来,自己因为燕家而受尽人们的尊重,自己的妻子女儿更是以自己为荣,马原丙就深深地后悔当初自己为什么会贪恋那两个女人的欢愉,硬是错过了原本可以改正的机会。可是如今儿子们的命都等于掌握在燕培峰手里,若是让他知道自己泄了密马原丙不由生生地打了个寒颤,眼睛斜看着一旁的柱子,忽然一咬牙发狠地起身就要撞去。

只是人刚起身,后颈的衣服就已被沙项拎起,重重地扔回地上。

“一声对不起就有用了?一个人承担,你承担得起么?这就是你所谓的承担么?”燕五云站起来,狠狠地甩了一下袖子,在他面前踱了几步,冷声道:“你就这么确定他们没骗你,那两个孩子真的就是你的亲骨肉?”

马原丙一下子顿住了哭声,惊愕地抬起脸来,看得出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半晌才拼命地摇头:“不,不可能,他们一定是我的孩子,一定是”

“燕培峰是如何对待自己的亲骨肉,你是知道的,难道你认为他就不可能随便拿两个小孩来糊弄你吗?当年那两个女子怀孕,大夫也一定是他们请的吧?如果真是你的孩子,又何必一年多后,才抱着两个孩子来认你?”明知那两个孩子可能真的是马原丙的骨肉,可为了让马原丙心甘情愿地交代出燕培峰的阴谋,燕五云却故意残忍地打击他。

人心是最容易生疑的,更何况其中本来就疑点多多,闻言马原丙的脸色更加死灰,颓然倒地,嘴唇一个劲地颤抖:“要是他们不是我的骨肉”

燕五云淡淡地道:“你若将所有的事情都详详细细地告诉我们,也许我还能帮你查明他们究竟是不是你的骨肉,若是的话,考虑是否去救他们,可你若是还要隐瞒,你就真的对不起燕家,对不起你的妻子女儿了。”

第七卷第34章 离别和相遇

当第一缕曙光从地平线透出来的时候,便是再黑的浓夜也无法抵挡。

燕飞羽站在几个月前临行前她曾站过的高台上,俯视遥望着整片燕家大宅,还有被光明渐渐占据的蕉城,感觉胸口中忽然盈满了浓浓的希望,纵然下了这高台,她,她的父母,乃至许许多多的人都要投入也许还会很残酷的战斗之中,经历很多考验。

前世有句很老套的话是这么说的: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

而今,她要换一下顺序:道路是曲折的,前途却是光明的。相信只要相信,希望就会存在。正如燕家终会走出这十数年的困境,她和云霄也一定会在不久的将来就可重逢。

“真的不用我再留几天么?哪怕哪怕只是看着你离开蕉城。”身后,有人带着特有的温暖柔和的气息慢慢地靠近,直至站到她身边,将她原本轻搭在一起的手拉开一只,然后握入自己的掌心之中。

“真的不用,每个人的人生都有些路是必须要自己一个人走的,我相信我可以,你也要相信我可以。”燕飞羽没有转头,只是侧着头依在熟悉的肩上,“你看,等会就能看到日出了,今天的天气一定会很好。”

爹娘培育了她这么多年,娘亲肚子里的孩子若是妹妹而不是弟弟,将来燕家的重担还是要压在她的肩上,她不能再常常依靠着别人来躲开自己的责任了。

“嗯。”云霄微微地倾斜了一点肩膀,让她靠的更舒服,却没有再说什么。

两人安静地并肩而立,目光安静地将目光一齐投向东方看着天际的红光越来越盛,越来越亮,直至圆日终于奋力一跃,尽放万丈光芒,照耀着高台上的一对年少璧人。

“我有一个要求。”云霄忽然开口。

“什么?”

“不要送我,不要看我的背影。”云霄侧头,用下颌轻抵她的额,“你知道,我一定会回来。”

“这个要求有点难。”燕飞羽咕哝道,挣开他的手,改而环住他的腰,将另一只手交给他,同时也缩进他的怀抱之中,笑容却是俏皮的,“不过,既然你要求了,我如果还做不到未免就太没面子了,好吧,那我就不送你了。”

话虽这么说,一滴泪却硬是挤出了眼眶,怕他看见,燕飞羽忙假装撒娇地蹭了蹭他的胸口,借以拭去。这次的短暂离别是为了未来能长久的相聚,这份相思苦她必须要忍受。

“那我走了。”云霄道,身子却没有动。

“好!”燕飞羽突然用力地抱紧了他,紧的仿佛要把自己镶进他的身体里,恨不得再也不分开,但是这样强烈的渴望只表现出几秒,几秒后,她猝然地放开了手,背对着云霄,故意用轻快的口吻道离别,“那么,就后会有期了。”

“后会有期!”云霄看着她那随着晨风微微起伏的黑发,下意识地想要伸手触摸一样,可最终还是忍住,逼着自己转身。

哒哒身后是一步步走下台阶的清晰脚步声,心中是才刚转身就涌满胸口的浓浓思念,眼里是挣扎着想要不顾一切蔓延的灼热泪水

可是,答应了就要做到,答应了就要做到

燕飞羽缓缓地抬起双手,隔着衣服按在里头那条云霄亲手制作的紫水晶项链上,不住地默念着、强迫着自己,直到再也听不到一丝的脚步声,才纵容自己软弱一会。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忽然又传来了脚步声。

“云霄?”燕飞羽想也没想地立刻转身,下意识地以为是云霄舍不得她又返回来,却见来人一身雪青襦裙,不是山丹又是谁?

“小姐,你没事吧?”看到燕飞羽眼中的光芒一下子失望地暗淡,山丹不由心疼地上前几步。

她原本以为云霄来跟自家小姐道别,自己小姐一定会依依不舍地送他一程又一程 ,因此私下里早就布置好了保护工作,却不料从高台上走下来的只有云霄一人。如果不是已经从云霄口中得知是他特地让小姐不要送行,她都差点以为两人之间发生什么不愉快了。

“没事,只是有点舍不得而已。”燕飞羽想要笑着开玩笑,眼泪儿却像珠子断线似的直落下来。

“小姐”

“山丹,肩膀借我用一下。”燕飞羽快步地走到她面前,一把搂住她,伏在她的肩头就哽咽了起来,“我以为我会很坚强,可是我真的好想他,他才走一会我就好想他”

山丹轻拍着她,心疼之余,更有一些茫然和羡慕,爱情的力量真的有这么伟大和神奇么?她和玉蝉等人在开小姐玩笑的时候,小姐总是故意忿忿地瞪她们:笑什么笑,你们将来迟早也会有这么一天,到时候小心我整你们。末了,她还会特别地再哼哼两声,眼梢眉角其实却都是说不出的甜蜜,而今,却因为短暂的分离就哭成了一个泪人儿。

“小姐,别难过了,云公子又不是走了就不回来了?”感觉自家小姐的情绪发泄得差不多,山丹取出帕子递给她,“这里风大,你昨晚又没怎么睡,还是先回屋去吧?”

“嗯。”燕飞羽接过,擦干了泪痕,不好意思地笑笑,和她一起并肩步下高台,只是刚走下几步,就想起不久前云霄才刚刚踏过脚下的这些台阶,才舒缓一些的思念又泛了上来。

不行,云霄才走一会,她就这样没出息,那以后的这段日子还如何得了?燕飞羽轻轻地咬起下唇,随即深吸了一口气,挺起了胸膛。

“我现在还不困,先去爹娘那里吧!”

既然北盘国盈妃的刺杀失败,燕培峰和朝廷的联络也已落入自家的掌控,经过了最后这些天,家中重要的财物也成功地转移了七七八八,即使朝廷今天马上来抄家也不过只能取得一一二二而已,而今又连马原丙这个叛徒都被抓出来了,可要想计划完全顺利的实行,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前些日子,她每天都自私地放纵自己和云霄相守半天,现在,该把心思都放到正事上面来了。

就在燕飞羽擦干泪痕决定用忙碌来转移自己的相思之时,乘船离开蕉城的云霄却因连马都不需骑,根本无事可忙而被满腔的思念所淹没,任凭怎么看书写字或者下棋都凝不起心神来。

看着笔下明显大失水准的正楷,云霄有些自嘲地摇了摇头,顺手将其揉成一团弃于纸篓之中。

难怪人家都说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现在他是越发能感受师父的心情了,情这一字,果然最是让人魂丝缠绕啊!

“客官,月光峡到了。”正准备再静下心来写一副,舱外忽然有人敲门,云霄顿时松了一口气。

到了月光峡,就代表之后的路程必须骑马,虽说在这种天气骑马,冷风灌脖,寒气侵体蚀骨的,其滋味绝不好受,但总算有点事情可做了。何况她早已为自己准备好了厚厚的护腿,更将自己心爱的坐骑送于他,这一路,他绝不会孤单。

修长的手指轻抚过燕飞羽亲手打理的包袱,云霄在略略失神后,毅然地一把抓起包袱背在肩上,大步地向外走去。

牵着飞雪下了船,正是黄昏之际,从竞秀那里学得一些初级易容技术,将自己的容貌改得很不起眼的云霄随意地找了一家客栈入住。

用完晚膳后,他问店家买了些上好的草料和马粮,准备亲自去马厩喂飞雪。

“对不起飞雪,这段日子要委屈你了。”云霄一边喂着草料,一边轻抚着原本一身洁白无尘而今却特意被染成褐色的飞雪。

飞雪不屑地喷了喷气,继续优雅斯文地嚼着草料,并没有表现出一点亲昵。

云霄忍不住轻笑,飞羽的动物朋友们虽然不多,可却一个个都十分的有志气,绝对不是外人随便讨好就会轻易妥协的。那头猛虎他用了四天才略微亲近了些,原本以为终于获得了大头的认同,却没想到还是飞雪的功劳,这次不知道得用多少天才能让飞雪真正认同他这半个主人。

不过,不管用多少时间,他都会耐心的等待,因为,飞雪既是她的心爱,也同样是他的心爱。

和飞雪交流了一会感情,确定剩下的草料足够飞雪咀嚼一夜,云霄这才离开了马厩,打算回转房间。刚转过回廊,就听到前堂那边有动静,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却是店小二打着灯笼正引着一位风尘仆仆、连兜帽都未曾拿下的新客人从前堂出来,同时正在热情地推销着。

“客官,我看客官的坐骑好像十分疲惫,小店有上好的草料,只是价钱稍稍贵了一点,不知”

云霄暗笑着摇了摇头先他们一步踏进拱门,他进店的时候店小二可没这么殷勤,估计是见他特别要求觉得有利可图,这才向随后的客人推销的。

“你看着办。”那位新客人的口气十分淡漠,一听就知道不喜欢店小二的“格外殷勤”。

“是是是,小人明白了。”

店小二也是个识趣的,说了一句就不再唠叨。

走在前头的云霄听到这个声音,心中却是重重一震,脚步不禁顿了一下。竟然是他?他怎么回到南郑来了?不用说也一定是为了飞羽,但他代表的只是自己,还是代表了他母亲盈妃?如果是后者,他到这里,应该就会有人来和他接应。

心念电转间,云霄立刻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以正常的步伐走回自己的房间,并且点了灯。之前他入住的时候,店小二就曾说过,二楼的房子都有人住了,只剩下楼下三间,其中一间是他隔壁,一间则正好是他的对面,按照宁不的性子,既然看见他这里亮着灯,肯定就不会选隔壁这间。

果然,宁不很快就跟随小二进了隔着天井的对面房间。

一会儿,小二就相继将饭菜和热水送了进去。

云霄熄了灯,上了床,闭目养神,十分耐心地静静等待,然后这一等却一直等到天色薄明对面也没有动静。

看来他是应该一个人来了。

云霄沉吟了一下,起身套上靴子,打开房门先去前堂问伙计要了一壶热茶,然后拎着直接地走了过去,坦荡地轻扣门扉。

“谁?”屋中立刻传出了回应,不过声音明显刻意地压低。

“我。”云霄微笑。

屋中发出一声极轻的窸窣声,似是里头的人猛然之间坐了起来。

“不请我进去坐坐么?”

“何需我请。”宁不抓着剑柄,冷冷地道。

“坏了人家的门,总是不好的。”虽然明知宁不看不见自己的表情,云霄还是笑着摇了摇头。

宁不迟疑了一下,冷着脸起身走到门前,用剑尖一挑门栓,立刻退后两步,警戒地面对来人:“你是怎么发现我的?”

“此事纯属凑巧,我就住在你对面,昨晚喂马回来的时候听见了你的声音。”云霄将门关上,微笑着走到桌边,翻开两只茶杯,注入热腾腾的茶水,然后看了一眼凳子,含笑问询,“我可以坐下么?”

第七卷第35章 兄弟

“我从蕉城来。”明白宁不的先行入座就代表他愿意坐下来谈,云霄笑着将其中一杯茶放到他面前,然后坐在他对面,“她现在很好,很安全。”

第一句话出口的时候他明显感觉宁不的精神紧绷了起来,而随着第二句,他敏锐地发现他的身躯陡然放松,一如他所知,他的情绪依然还是时刻受她的影响。

“对不起。”想到宁不对飞羽的深情,而自己又注定无法相让,云霄就觉得有一股无法言语的愧疚,“我们出来的时候曾经看见过你和青女,当时却无法告诉你我们还活着,让你担心了。”

“你们的事,本来就不需要向我交代。”宁不冷冷地道,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短短几秒之中情绪激荡的太厉害无法再继续漠然僵坐着不动的缘故,他居然伸手端起云霄倒的茶,眸色复杂地喝了一口,也没有否认最后一句。

“可如果你不是非常担心她,你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不是么?”看着对面虽然脸色已涂得黝黑,但神情还是像冰雪般倔强的少年,瞧着他因削瘦而更加深邃的冷漠双眼,想到他的身体里流着和自己一样的血液,云霄的语气就不由地越发柔和和宽容。

“我到哪里也不需向你交代。”宁不冷硬地道。尽管事实上,自从得知她还活着,又同时得知自己的母亲派人追杀她,这些天来,他确实担心的没有一刻曾好好休息过,有时候甚至还会做噩梦,梦见她以不同的方式被伤害,殷红的鲜血染红一身。

云霄好脾气地笑笑,没有介意他的语气,而是环顾了一下客栈的房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出去走走可好?”

宁不冷视着他,不动。

“走吧,你应该知道,我对你没有恶意。”云霄的笑容有些无奈,目光却仍很柔和,“而且,我想有些东西你应该想知道。”

想起那日悬崖云霄的惊人之语,宁不只顿了一下就站起身推门而出。

云霄微微一笑,一手茶杯,一手茶壶,飘然地跟在他身后。

如雾般朦胧的晨曦中,两人一前一后地来到月光峡镇外一处可以俯瞰整个小镇的山坡上。

这片坡林上鲜少有四季常青的树木,一眼望去,四周尽是光秃秃的枝丫,衬着镇上大片大片的灰瓦,越发地透着一股沉重的萧索,唯有山脚下的蕉江为这欲明还暗的冬晨带了一缕不肯屈服的活力,犹自滔滔不绝。

“来,坐这里。”云霄只一眼就看到了一片还算平整的岩石,便提着茶壶走了过去坐下,然后亲切地朝宁不招手,好像身边正是一派大好春光,绿荫绵绵一般。

宁不瞟都没瞟他一眼,犹自迎风站着眺望那滚滚的蕉江,宛若千百年来一直兀立在江畔高峰上的冷硬岩石。

“你是不是一直没有跟你母亲联络?”云霄没有强求,执起茶壶将两个杯子重新烫了一下,然后又再次倒满,也没等宁不回答,便自顾自地接道,“如果是,我想请你给她传个信,告诉她你还好好的,并没有被燕家抓住,免得她冲动之下,再拿几十颗火雷珠来夷平燕家。”

“火雷珠?”宁不的瞳孔猛然紧缩,身躯更是微震,虽然明知此刻她正平安地呆在家中,但一颗心还是无法自控地提了起来,尤其是想到这一次她差点被伤害又是因为自己,愧疚又像江涛拍岸地翻涌起来。

“十多天前,就在这月光峡,飞羽和燕伯父茶一点就被炸得粉身碎骨,其后,又有人在船底做了手脚。我们侥幸地擒住了几个人,这才知道因为一直没有你的消息,你母亲怀疑你已落入燕家之手,决定玉石俱焚。现在飞羽虽说一时间还比较安全,可你若是不解释清楚,恐怕你的母亲没有这么轻易罢手。”

宁不没有说话,却立刻迈动了脚步。

“等一下,既然你已经到这里了,也不差这一时。”看到他的身体远比嘴巴诚实,云霄不由笑着摇了摇头,扬声道,“还是过来坐一会吧,趁着茶还没冷,喝一点驱驱寒。我曾答应过你,等我把她平安地送回家之后就告诉你我的身份,你难道不想知道么?”

这句话果然成功地阻止了宁不的脚步,微顿了几秒后,他终于走了回来,盘腿坐在对面,目光炯炯地锁住云霄的眼睛,冷声道:“你到底是谁?”

“一个有着和你一样相似无奈的人。”云霄淡淡地回视着他,目光没有一丝回避,直接敞开了最深处的秘密,“自从侥幸大难不死之后,我就改成了母姓,我想,你应该已经可以猜到我是谁了。”

从母姓,和自己有很深的血缘关系,大难不死宁不的俊眉先是一蹙,然后猛地一扬,不可置信地望着云霄,情不自禁地失声道:“你”

云霄点点头,因终于对自己的同胞吐露出这个秘密而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温和而复杂地望着他:“是,我就是那个已死之人,按理说,我应该叫你一声三弟,当然,前提是如果你愿意的话。”

说到最后一句,云霄的眼中不由地带上了一丝希翼之色。

宁不却避开了眼睛,沉默了许久,才带着一丝沙哑低沉地问道:“你是怎么知道我就是邵天凌的?”

“我怎么知道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对你并没有恶意。”尽管宁不回避,但云霄还是坚持诚挚地看着他。

宁不想要冷笑,可想起云霄确实不但救过自己,更曾煞费苦心地想要化解燕飞羽对自己的仇恨,如今又坦然地告诉自己他的真实身世,心中那一点讥讽不曾出口已然无息地湮灭。然后,要他同样坦然地面对这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兼情敌,他自觉还没有那么伟大,尽管在诸葛方普等人出手时他就已明白自己和她之间再无侥幸的可能。

“你既然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为什么不公诸于世?反而要把你的秘密告诉我?”

“因为我们不是对手,更不是敌人,而是兄弟。”就像僵冰一旦绽开裂缝,就无法再完美的掩饰自己的内心,加上一直注视着他,云霄自然没有忽略他眼中一闪而逝的讥讽和其后的复杂,欣慰的同时,也更加真诚。

“兄弟?”宁不冷笑,“你既然也是皇家出身,又死过一回,就该知道,世上最无情的就是帝王家,那个坟墓里,什么都可以有,就是不能有真情。”

“所以我离开了就再也没有打算回去,而你,若是你的野心大过你的善良本性,此刻你我就不会坐在这里。”

云霄坦荡地微笑,“两个流着相同血液,都无意用自己的一生去追逐那个冰冷皇位的人,为什么不能是兄弟?”

“因为我不需要。”宁不一脸酷酷地道,却没有站起来。

“可是我很需要。”云霄继续微笑,“我小时中毒,将近十年才彻底的治愈,因为随时都可能毒发,我师父不放心将我留在大同,便长年累月带着我在外奔波,四处寻找解药。那时候,每当我看见那些可以好好呆在家里,快快乐乐地和兄弟伙伴们玩耍的孩子,就会很羡慕,很希望自己将来也能有那一天,可以有人跟我一起玩泥巴,一起爬树掏鸟窝,光着屁股下河抓鱼,或者一起去隔壁邻居家偷偷捣蛋,逢年过节的时候,可以一起玩噼里啪啦的爆竹。”

说着说着,云霄仿佛觉得时光一下子倒流了回去,语声不由地悠然起来,嘴角更是暖暖的弯起,好像真的曾有过那样的日子一般。

第七卷第36章 亲情与信

“你说的这些都和我无关,过去的时光也不可能重来。”

想到云霄的童年比自己还要不幸,看着他眼底没有掺杂一丝虚伪的渴望,想到自己年幼时也曾时常趴在墙头羡慕的看着外头呼朋唤友,神气十足路过的那些小孩,宁不的心底又裂开了一丝动容,表面上却更加冷漠。

“过去的虽然不能重来,但兄弟之间可以做的事情可远不止一起掏鸟窝捣蛋,”云霄笑的很灿烂,“如今我们都已长大成人,就算一时间还不能亲密如一家人,起码也可以像朋友一样把酒言欢,纵马并骑吧?”

“你想让我离开?”宁不左眉一挑,故意挑刺忽略他眼中的期待。

“你太敏感了!”云霄一怔,正想解释,忽又觉得他这么一说正是相劝的时机,便正色地改口道,“不过,这个时候你确实也不适合去蕉城,虽然飞羽已经原谅你了,可经过这次的事情,只怕燕伯父和燕伯母那头更加难以释怀,何况就算你去了也见不到她。”

“那你呢,你为何又要离开?你不是已经得到她的生死相许了么?还是,他们已经知道了你的身份,不得不离开?”虽然明白自己千里迢迢地赶回蕉城,最主要目的并不是见她,而只是想要确认她的安全,但想到却是如云霄所说的不可能见到她,宁不就无法保持平静,语气中隐含讥讽。

“他们是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世,”云霄坦然地承认,“我也答应了燕伯父如果不解决好自己的事情就不会再见飞羽,此次离开,我正是想带娘亲离宫。”

宁不硬邦邦的道:“你把这些秘密告诉我,难道就不怕我泄露出去坏了你的如意算盘?”

云霄暖暖微笑道:“我若是不相信你会为我保守秘密,又怎么会告诉你?”

宁不哼了一声,没有接口,心底的波涛却翻涌的更汹,他用了四年时间在犹豫是否坦白,他却在短短几个月间就决定毫无保留,哪怕他的身世远比自己更隐秘,难怪她那么快就爱上了他。

“俗话说,无欲则刚,我对皇权从来就没有野心,只要能顺利地带走我娘,就算天下人都知道我曾是北盘的二皇子那又如何?只要飞羽一家不介意就行,哪怕仅仅是一家小店铺的老板,那也要比勾心斗角的生活强上百倍。”云霄原本也没指望他会接口,微笑着接了下去,“我这条小命差点就沦为牺牲品也就算了,又何必再去牵扯更多的人卷入那个漩涡?人生在世,最重要的是确定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真正想要的?

宁不深邃的瞳孔中迷茫浮起,他很确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那他呢?从记事起,他就一直渴望能得到健全的父母之爱,然而非但苦求而不得,反而一直被当成一颗棋子送往异国他乡。晓事后,他的目标曾一度是建立功勋,好光荣的回国光明正大地带上三皇子的皇冠,接受父母骄傲的审视。然而在和她日久生情之后,这个目标却摇摆了起来,从此时时地在亲情和恩情之间挣扎到现在恩情已负,亲情难得,他真的不知道他还能想要些什么。

“其实,想要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并不难,只要安静下来问问自己的内心,问问到底什么才能让自己获得最平静最持久的快乐就行了。”看着他脸上流露出的一丝茫然,云霄有些疼惜更有些鼓励地注视着自己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如果一时间还没有答案,就多去不同的地方走走,多用心去体味不同的风土人情,去看看别人的生活吧!不管是高山还是平原,是沼泽还是大海,这世上有太多太多的风景和奥秘可以让人沉醉其中,当你看得多经历得多了,你自然就会明白自己想要什么,我也会尽力去支持你获得你想要的幸福当然,飞羽除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