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元修简直服了,“你还真是当局者迷啊!阿肃啊!小李子有这个能耐么!他手再长,也伸不到全天下啊!你这次是当真惹怒天下人了!宋家父子因你而死早已是积怨甚深,在这节骨眼上,你又因一己之私将一无辜学子虐杀而死!阿肃!喊出‘清君侧,诸逆臣’这些声音的不是右营的人,而是百姓!是学子!是天下有志之士!我知道你一向瞧不起文人,可是你要知道,这些文人也许手无缚鸡之力根本不足为惧,可是他们的朋友,他们的学生,那是忽视不得的存在啊!桃李满天下,这句话你听没听过!现在他们只一人站起,便是一呼百应甚至千应万应的结果,你要杀,杀得过来么!”

一字一句,裴元修说得用力,他的声音在整个殿内飘荡。

容肃听着却始终不发一言,纵使人数再多那又怎样,一人敢应杀一人,百人敢应杀百人,他容肃,难道还怕他们不曾!

裴元修看透了他的心思,叹然,“阿肃,你要眼睁睁的看着我皇位不保么?你想看着天下人士起义来夺朕的江山么?”

容肃浑身一震,“皇上!”

裴元修看着他,“文弱书生不足一惧,可是还有那些前朝余孽呐!到时候,前朝余孽伙同那些人一起起义,万一朝堂之中又有人与他们有牵连…民心不稳,君臣不睦,你说,到时候朕该怎么办?”

容肃再不能反驳了,裴元修这些话让他一瞬间看清楚了可能的危害,让他心惊不已。

裴元修摆摆手,又道:“朕一直把你当亲兄弟看待,你做什么,朕都不会在意,因为朕知道,这天下间,也只有你阿肃是对朕毫无二心的。”

“皇上——”听着裴元修哀叹的声音,容肃没来由的一阵不忍,他看着他,目光殷切又赤诚,就像很多年前一样。

他们是君臣,可是也一直是兄弟,从最艰苦的开始到最辉煌的现在,一直并肩作战。他为他保驾护航又为他做最锋利的那把刀,他给他最大的权利最大的关怀乃至最大的信任。

这么多年,裴元修从不曾质疑过他的处事方式,只让他放手去做,就算他出了差错惹了怨怒,他也一次次给他兜揽过去为他开罪。他对他明显的袒护让所有人都嫉妒,可是他始终不曾改变。可是现在,他却给他制造了那么大的麻烦。

容肃低下了头。

裴元修知道他明白了,笑了笑,拍了下他的肩膀,“所以朕是不会理会那些什么‘清君侧诛逆臣’的鬼话的,只不过,事到如今,也要对你做出些处置好去平息他们的怒火。”

“皇上要怎么做?”

“朕准备夺去你监察司左指挥使的职务…”

容肃霍的抬起头,眼神里全是难以置信。

裴元修安抚道:“放心,不过是一年半载的功夫。”

就算是一年半载那也不行啊!一切瞬息万变,今天被免了职,谁知道明天是什么光景!

裴元修看着,眼神有些冷,曾几何时,他是为他肝脑涂地在所不辞,可现在呢?果然,一旦染指了权势,便只会越要越多,而再不愿割舍。

转眸间,却又是一片凄然之色,“阿肃啊,你看你,都不信任朕了。一年半载不过是敷衍天下人的,等过两三个月后,自然会有新指挥使无力胜任朕亟需你再度出山的场景。不对你稍加处置,怨声滔滔无法压制,处置你,朕于心不忍,故而便有了这拖延之计。仅仅这般处置你,天下人必然不服,朕都打算明晃晃再做一次昏君了,朕就是偏袒你了怎么的,你可是朕的兄弟,没有你,何来朕的今天!”

容肃脸上浮现了妥协之色,只是依然心有忌惮。

裴元修洞察一切,继续道:“再者,虽然明面上你被免了职,可暗地里谁又知道怎么回事?左营的大权,你要愿意,就暂时由我接手,到时候我一句身体欠佳无力经营便自然又还给你了。或者你也可以给朕提供个人选,你的心腹,暂代你左指挥使的职务?”轻飘飘的几句话说完,裴元修就不再多言,只注视着容肃脸上一丝一毫的神色。

容肃始终低着头沉思,便未曾看到他眼中的锋芒。沉吟半晌后,他道:“那便让刘川接任吧。”

刘川是他的心腹,值得信任。交给皇裴元修倒是最好的方式,但监察司事务繁多,裴元修近来又身体欠佳,容肃并不想因为劳烦于他。

“好,那便这么决定了。明日早朝朕便将对你的处置公布于众,到时你再将监察司的令牌上交便可。”裴元修脸上带着笑,可是笑意未达心上。

二选一不过是个试探,结果却并不理想。容肃不再信任他,或者,已经开始防范他?

不过不管怎样,目标已达成。

刘川?呵!

等容肃走后,裴元修召来暗卫。

“把各处的声势造得更大些,其余一切继续按计划行事。另外,刘川身边的钉子开始启动。”

“是!”

推波助澜,掀起“民愤”,一来,诱前朝余孽以期一网打尽,二来,免容肃职务以重掌大权,一石二鸟,再好不过!

等所有人退下后,裴元修走到桌边,看着那一盘棋,然后,拾起一子,落下。

啪。

声音清脆,却又带着不可掩制的杀伐之意。

第81章 兵不血刃引疑心

容肃走出殿门,神情阴戾让十丈之内不敢有人接近。

此时的他,只想大开杀戒!

他容肃岂是任人宰割之辈,可是为了裴元修,他不得不妥协,这份憋屈真是生生要让人发狂!

虽然只是做戏,可依然让人难以忍受!

他不会就此善罢甘休的!明面上的权收了,可是私底下的势还在!那些人十足该死,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容肃只将满腔怒火对准那些文人学子乃至弹劾他的大臣,浑然不觉这不过是裴元修亲手挖下的陷阱,他跟随了他十余年,从不曾怀疑。

而当想及那罪魁祸首之时,他心中的烦躁更是达到顶端!

顾允抒!顾允抒!

当真是再死一百遍都不足以平息他的怒火!

不愿再去想拿令他作恶的死人,容肃又把思绪转到了立即就要着手的事情上,他要赶紧回到监察司好好布置一番,十年苦心,眼看监察司发展的空前强大,他不会让它就此退萎的!

半年太久,三个月都嫌长,最多两个月,他一定要重新回到监察司!

走出宫门,一缕阳光正好落在他的脸上,感觉到被照耀的不适,容肃抬头看了一下,皱着的眉间极是不耐。

当真是诸事不顺。

马车已经候着了,可是当他刚要上去的时候,却又听得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容大人请留步。”

容肃回头一看,面色更是阴沉,唤住他的是个侍女,却是长公主裴元德身边的人。

侍女做了个福,道:“容大人,长公主殿下邀您前去,说有要事相商。”

“没空!”容肃对裴元德已无半丝好印象,名字都不愿再听到,遑论去见人,更何况此时心烦气躁哪还理会得她,便毫不客气的回绝道。

如今她还能有什么事!

侍女没想到他是这般回应,一时怔住,而在这档里,容肃已大步跨上马车坐了进去。

眼看马车已经启动,侍女不能唤阻,便只能转身赶紧回去禀报。

车轱辘转动间,容肃拧着眉心,思忖着接下来要部署的一切,想的正出神间,却觉马车突然停下了。

“大人,长公主殿下的人断了去路。”下属在外回禀道。

容肃一听,心里更加烦乱——这裴元德当真是纠缠不清。

半晌后,过道内,两辆马车逆向并排着,内侧的窗幔都掀起,车内两个人都能看到彼此的容颜。

容肃瞥了一眼妆容精致高贵的裴元德,沉声道:“何事?”

裴元德淡然一笑,“如此剑拔弩张又何必?你该知道,虽然某些意见不合,你我终究不是敌人,而我,也终究不会害你。”话到最后,她的眼中溢出了常人欲罢不能的柔色。

容肃看了,只觉作恶,“殿下如无要事,微臣便先行告退。”

裴元德便道:“你难道不想知道周锦背着你都做了些什么么?”

容肃一听,眼神变狠,“什么意思!”

裴元德低着头,抚了抚膝上的猫,“先前我记得提醒过你,小心右营的人…”

周锦落水之后,他处置了绿梧等人,当时,裴元德确实提醒过他,而他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之后便把那些人悉数除尽了,那么现在…周锦跟右营的人又有什么关系?如今后院全在司马萍掌握中,周锦又怎么可能与右营的人有接触?

细想之下,容肃看向裴元德的眼神便有了怀疑。

“你不用怀疑我,”裴元德不用抬头,就已看猜出容肃的心思,他们裴氏兄妹对他已然是了解通透,“你既已作出选择,我裴元德便不会再与你纠缠,你信也好,不信也罢,如今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你考虑。”

“殿下费心了!”容肃语气里却极是嘲意。

裴元德不以为然,只继续道:“你快刀斩乱麻将人除尽,我却不能就此作罢。最近一段时间我一直在注意李香年的动静,你猜怎样?”

容肃心被勾起,却并未做声。

裴元德抬起头看着他,笑得妩媚,“我手下的人跟我回禀说,李香年多次乔装打扮后在你后院出入。”

容肃一震,细想之后,神情是难以置信。

刚才她提到周锦背地里瞒着他做事,此时又提李香年乔装打扮在后院出入,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可是容肃却不能相信!

“殿下当真是费尽心思!”

“为了你,做什么都是应该的。”裴元德却回得直接。

容肃冷笑道:“只可惜微臣只字不信!”后院已被司马萍打成铁桶一般,里面尽是他的眼线,李香年又怎会那么容易出入!自那次意外后,他在后院安置的侍卫更是不容小觑,李香年进去了,又怎么可能不被发现!再者,若周锦真与他数次见面,又怎么可能丝毫端倪都未露!

不对,如若那女人有心隐瞒,他又怎会看得出。这女人一向是…难对付的很…

想及周锦之前诸多事迹,容肃心蓦地一沉。

裴元德觑得他的神色,知道他已有些动摇,“李香年到底怎么进去而不被发现的,我不能查出,可是他确实频繁进入内院却是不容置疑的事情,你若不信,大可以在之后小心留意,我想,李香年既然摸着了顺利进入后院的路,一定会大家利用的,你知道,他一向是与你作对的。”

顿了顿,裴元德眯眼又道,“曾经我提醒你,不要让人抓住你的任何把柄,现在,我依然要这么提醒你。”话及此,眼风锐利。

容肃扫过,心无端一寒,很快,心中又涌出一丝躁怒,便道:“微臣的家务事,殿下以后不必费心!”

说完,又道:“告辞!”

这个地方,他再不想多待一刻!

此时的他,他只觉整个人烦闷的厉害。

裴元德不以为意,只低下头继续抚着惬意之极发出喵呜之声的猫,待他的马车走后,嘴角慢慢的,露出了一丝难辨其意的笑容。

第82章 埋暗线监视后院

对于裴元德的话,容肃半句都不肯相信,为了目的她能不择手段,这知道这次又玩得什么把戏,可是当他离开后,无意想到一些事的时候,却又难以控制的产生了怀疑。

成亲那日,李香年与周锦的对话明显表示出他们已经见过,而在宋家的丧礼上,李香年再次说一句“夫人,好久不见”,当时并未在意,可是现在想及,容肃只觉背后发寒——当时李香年的语气跟神情可是极其值得玩味的!而且,李香年不止一次的提醒他周锦在后院过得不好,这只是钉子的线报,还是他亲眼目睹的真相?

他们是自那以后再未相见,还是在不得人知的情况下,早已数度相见?

如果见,又是什么时候开始?见面了又说些什么?周锦又为何从来不曾跟他提起?

容肃向来疑心重,裴元德只撒下了一个种子,不过转眼功夫,枝叶蔓延便似将天地都遮住。

各种原先不曾在意的片段全被回忆起,然后变成了所有可以证明这件事确凿无疑的蛛丝马迹,让人心烦意乱,再坐立难安。

容肃不敢想,如果周锦背叛他,又该怎样。

监察司里光线阴暗,容肃第一次感觉到了压抑,原本打算的详细部署他也无心说明,只草草交待了一番后,他便起身回去容府。

外面艳阳高照,可阳光却已无法在他脸上落下半分。

回到容府,一片安静。容肃很想去后院问个清楚,可是到底还是顿下脚步。

“把司马萍叫来。”许久后,他沉沉说道。

司马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溜小跑赶了过来,见自家主子脸色阴晴难辨,心里一个咯噔。他最怕的,就是容肃摆出这个表情,要是单纯的怒也就罢了,找出原因让他泄火了就好,可是这样的,就猜不出他到底在想什么了,不过总归不是什么好事情。

“大人。”心里惴惴,司马萍不敢多言,只低头请了个安,然后等着容肃发话,可是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人开口。抬起头一看,却见容肃正一眼不眨的盯着他看,眼神阴鸷的像是要穿心蚀骨,司马萍腿一软,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大人!”

容肃眼神一动,似乎这才看到他。

司马萍心一松,明白他刚才是走神了,也就是说事情跟他没关了。他喘着气,简直要吓死了。缓了缓,他又小心问道:“大人召属下来有何吩咐?”

容肃又盯了他半晌,才道:“司马萍,我问你,最近后院有没有异状?”

“异状?”司马萍眼睛咕噜一转,回道,“大人指的是?”

“有没有可疑人等进入?”容肃沉沉道。

司马萍已然明白了些什么,忙道:“绝对没有!属下可是牢牢把关着!别说可疑人等了,就是一只可疑的苍蝇都飞不进来!”

容肃眯着眼盯着他,没有作出回应。司马萍便有些发虚,这是信呢,还是不信呢?大人他到底听到了什么风声?还是看到了什么动静?

好半晌后,等到司马萍后背衣衫都快要湿透的时候,容肃终于发话了,“你先下去吧。”

“是。”司马萍应完,忙退身走了出去。

走到外面,感觉到了阳光的热度,他狠狠的打了个寒颤。

屋内,容肃却又唤来了一个手下。

“从今天开始,在后院增加暗线,严密注视里面的一举一动,一旦有发现,速来禀报!”

司马萍虽然说并无异状,可是他并未全然相信,司马萍精力有限,不可能时时刻刻严密防范,如此,便再加一道暗线吧。

不为人之,又能监视,再好不过。

处理完一切,容肃坐在椅子里,却有些失神。

他希望一切都是裴元德在胡编乱造,可是当理智回来的时候,他知道裴元德不可能做出这样低劣的事来。

周锦,他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手紧紧握住了椅把。

很久之后,他站起身,往后院走去。

后院内,周锦正在吃药。药苦极了,可她还是统统喝下,虽然她也知道,这些药其实是一点用都没了。

喝完后,碗刚放下,一抬头,就看到容肃不知什么站在了身后,表情有些难以琢磨。

容肃已经有两天没来了,周锦不知道是因为忙,还是因为顾允抒。想及顾允抒,她的心一沉,忙低头虚咳一声掩过表情,因为她想起来,她应该是不知道顾允抒已经死了的。

再抬起头时,脸上已经有了淡淡的笑容,“在这用饭么?”

容肃定定的看了她一会,挪开视线,应了声:“嗯。”

晚膳很快上了桌,用餐时候,容肃全程无话。他一贯食不言,所以周锦也不在意,可是当用完膳后许久都不见他开口说一句,周锦心中便存了疑。她明显的感觉到,容肃有心事。虽然以往过来也多是沉默,但总不像现在这样一句话都没有,并且,一直以一种令人难以琢磨的眼神看着她。

是依然心存芥蒂么?周锦不知究竟,便不敢多做多言,只能一步步的试探道:“今晚在这过夜么?”

容肃依然凝视着她,可没有立即回答,明显的犹豫了,可是最终还是说了声——“好。”

嗓音甚至因为长久的沉默显得有些干涩。

洗漱完毕,两人躺在了床上。

红烛燃着,锦被绣着并蒂莲,四周的一切都透着温情,可是同塌而眠的两个人却依然保持着让人发慌的沉默。

周锦看着仰卧垂眸的容肃,心里揣测着一切可能。

小腹又传来了阵阵坠痛感,她皱了皱眉,侧了侧,心里却又想起了那个不知下落何方的孩子。

她想说些什么,可是终究没敢开口,她怕一不小心又触到逆鳞。

这时,耳边却传来低沉的声音,“周锦,你想要些什么?”

周锦转过头,却见容肃眼睛已经睁开了,正看着她。

这话问的太过突然,周锦怔住。

容肃却已翻身抱住了她的腰并将她搂进了怀里。像是寒冷太久靠近火光般得到了温暖,他发出了一声低不可闻的轻叹。

背对着他,不能再动,周锦思忖着他问这句话的意义。

容肃却又在耳旁说道:“你想要的,只要我能做到,我都答应你。”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周锦听着,一瞬间,心上冒出了各种各样的想头。此时此地,她或许应该回答说“别无他求”,或者是“只要你就足够”,可是最终,她撇开了这一切,做出了另一个决定。

容肃不会无缘无故说出这番话,那么不管怎样,她都要抓住这一个机会。

所以半晌后,她转过身,放轻了语气问道:“真的么?”

容肃看着她,神情很认真的回道:“嗯。”

周锦抿着唇,与他对视了半晌后,低下头,与他十指相扣,低声的却又清晰的说出了一个又一个字,“我想见周舟。”

说完,抬起头,满眼期待的等着他的回答。

容肃的双眸却一瞬幽深了,默了许久后,他回道:“他不过是前朝余孽,你何必还要惦记他。”

一下子周锦的心就沉了下来,然而她还是坚持道:“可是我养育他七年,早已视为骨肉…”

容肃的眼神中没了感情,“你忘了他吧。”

周锦愕然,心凉了下来,“他死了?”

容肃没有回答,只是抚着她的小腹道:“以后你会有自己的亲生骨肉的,你要喜欢,我们可以多要几个…”

周锦已经听不进了,她如置冰窖,感觉到了彻骨的寒凉。

容肃发觉了异状,又将她搂住,安抚道:“他没死,只是被看管起来了。”

周锦终于可以呼出一口气了,她无意识的连连点头,似乎是在感激上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