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肃原以为这次周锦也是跟往常一样,可是等了半晌,都没听到身边传来离开的动静,相反的,车内一下子寂静下来,竟感觉不到有人存在。是悄无声息的走了吗?容肃觉得怪异,便睁开了眼。

黯淡的烛火里,他的眸子深邃又沧桑,而当他的视线落在不远处的周锦身上时,眼神一下又顿住。

他看到的是一个侧面,周锦跪坐在窗边,手扶着帘幔,眼睛一瞬不瞬的看着窗外。一身黑衣如墨,映衬在这黑暗里,这夜风中,显得她格外沉静,又莫名苍凉。

容肃心中有些悸动,曾几何时,他就这样静静的看着她的侧面,只是那个时候,她身上的苍凉,远没有现在这般浓重。

她在看什么?又在想什么?一瞬间,容肃又有了启齿询问的冲动,可是到最后,他都仅仅是翕动了一下嘴唇,然后慢慢的闭上了双眼。

胸口的伤在隐隐作痛,一些画面又浮上脑海,于是心上那点点的温存再不在,剩下的,只是一如既往的阵阵寒意。

咳嗽又开始响起,容肃想要抑制,可只是愈演愈烈,而就在他弓身近乎撕裂的剧咳声中,他听得一声幽幽缓缓的声音传来——

“已经走了两个多月了,够远了,等翻过这座山,就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吧。”

再不能继续走下去了。

平平淡淡一句话,听在耳里,却无异于心上一击,容肃忘了咳嗽,只是抬起头顺着周锦的视线向外望去。

却见夜色下,远方的山连绵起伏,似乎将所有的一切都隔阻。

彼时的喧嚣,彼时的繁华,连带着彼时的勾心斗角,彼时的尔虞我诈,统统都被这山隔阻开。

原来,都已经过去两个多月了。

第106章 一家三口从何起

延国的最西边,群山连绵数万里,森林密布,鸟兽云集。因为地势险恶又极具偏远,千百年来,都鲜有人至。

在延国人的心中,西境不过蛮荒之地,虽是国土,却不宜踏足,更不用说居住了。

所以,谁都不知道,翻过群山,在一片呈月牙型的山脉里,竟还稀稀落落的围住着几十户人家。

周锦此时很是惊讶,只是因为昨夜为了应对群狼而通宵未睡今日又赶了一天的路,所以讶异之色并未能在她疲倦的面容上尽情展露,她看着密林里丘石间那一座座古怪却又看得出坚实的木屋,暗叹着如此偏远又原始的地方居然还会有人居住,而且,这些人应该还不是山野故事里的那些野人,远处那一片片整齐的农田便是最好的证明。

这里是哪里?这里住的又是什么人?周锦拉着马缰,缓缓从崎岖的羊肠小道上经过,目光始终张望着各处。

那些屋舍零零散散,几间一处有之,独间一处有之,密集围聚有之,相隔甚远亦有之。周锦一路经过,越来越疑惑。

这时,前方突然传来了一阵嘈杂声。

周锦心里一惊,数月前被逃离京城时的紧张再次袭来,而在看清前方树林中走出来的那些人的样子时,一颗心稍稍放了下来。

这些人全粗布麻衣打扮,面容淳朴和善,打头的两个人扛着一头肥大的山猪,其余人也都没空着手,拎着山鸡野兔等山味,背上的竹篓里也放满了各种菌菇野菜,个个喜笑颜开,像是庆贺着大丰收一样。不过待他们看到停在他们面前的那辆马车时,都不由自主的停下了脚步,并且面上都浮现出了讶异跟茫然之色,有几个,甚至露出了忐忑的神情。

周锦也不敢贸然向前,于是两拨人都静止不动着,只隔着田垄相望。

也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帘幔被掀开,一个脑袋透了出来,却是周舟见外面久久没有动静,出来查看了。只是看到前面的山民时,也极为惊讶——除了周锦跟容肃,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别的人了,更何况,还是在这个地方见到。而意识到两拨人在对峙之后,他拉了拉周锦的衣襟,低声问道:“娘,他们是谁啊?”

或许是周舟的存在给了她勇气,在摇了下头后,周锦抿着唇下了马车,向前走了几步,并开口高声问道:“诸位大哥,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那些人见着周锦下车询问,也不再傻站着,相继上前。为首的那个较为年长,笑着回道:“这里是这片陆地的最西边了。你们这是要去哪?”

这片陆地的最西边,当这几个字落入马车中容肃的耳里时,他的心为之一震。身为监察司左指挥使,对于整个延国的了解只怕是无人能比,为了更好的掌控全国,监察司每三年都要做一次人员测查,可是,在历来的测查中,从未有一份卷宗表明过西境还有人口居住的记录!

不过,有无记载,是否存在隐患,如今又与他有何干系?思及此,容肃暗舒一口气,又闭上眼,仔细去听外边的对话。

周锦自然不如容肃心中装载着延国的山川河岳,所以对于这个回答并未太在意,只是淡笑着回道:“家乡闹了灾荒,我们这是想寻个地方安顿下来。”

山民听着这个回答,不知怎么的,脸上的神情更加松缓,倒像是彻底放下心来了,“那前面可没路了,再过去就是大海了。”

周锦有些怔住了,她下意识的抬头眺望远方,是也明白了这“最西边”到底是怎么个含义了。

这一路上,她只是不停的赶路,只知道一路往西,却从没想到,在夜以继日的三个半月奔波中,她硬是驾着马车拖家带口的从北方的京城逃到了最西的边境。不过很快她又释然了——走得如此远了,想来再不会有人找到了吧。

“那你们怎么会住在这里?”周锦又问。

山民们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相视了一下后,才将他们的来历徐徐说来。

原来,这些山民并非延国人士,他们来自茫茫大海上的另一个国家——齐国。

百年前,齐国大乱,战火蔓延四处,位处齐国东境的百姓不堪负重,毅然决然的举家搬迁,漂洋过海的来到这片大陆。他们并不是抛家弃国,他们只是想寻求一个没有战乱没有纷争的安宁之地,而当他们发现这片荒无人烟的大陆之后,便不顾一切艰难险阻的留了下来,并且历时百年,在这片深山的边缘扎下了根。

只是他们原本以为此地有人不会踏足,他们可以百年如一日的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却没想到,不经意的,就有人进入了这片土地。他们之前露出紧张的神情,也是怕自己侵占了别国的土地被发现了,最后会遭到被驱逐的下场,所以等到得知来者也是为了避难,才放下心来。

“前面不能走了,你们可以在这里留下。”确定了来者不是官家的人,山民们又热情的建议道。

周锦心中早已有了主意,此处山高路远,那些人断不会寻来,这里的人又百年不出山,便断不会将他们的行踪泄露出去,所以这里,就是最好的选择了。只是她心中有些迟疑,毕竟那个人愿不愿意与人群聚集而住还是个未知。不过很快她又打消了这个顾虑,她倒不介意离群索居,可是她不想周舟以后都要一直过着孤独寂寞的生活。

“那这里可有空闲的屋舍?”想着,周锦便问道。

山民们听到这个回答都很高兴,他们虽害怕生人来到,可骨子里都流淌着好客热情的血液,所以见周锦这么说,忙道:“有的,还有两处。一处上个月刚搭好,是准备放置粮食的,就是小了点…”

周锦顺着他们手指的指向看去,却见那新木屋坐立在一块平地上,说小倒也不小,足够他们三个人住的,可是在它的边上,却围着几间大木屋。如果住在那间屋子里,想来左邻右舍热闹的很…

周锦眯了下眼睛,想起了容肃那孤傲冷漠的性子,便在沉默了一会后回道:“除了这间,还有其他的么?”

“其他的倒也有,不过不大好。你往那处看,那边的山腰上!那个屋子原来是老王头住的,老王头不大合群,喜欢一个人住得远远的…前几年老王头去了,那屋子就一直空着。不过你们最好不要住过去,离咱们太远了,而且野兽多,住着危险…”

“没事,就住那吧。”山民们还在好心提醒着,可周锦已经下了决定。

山民们有些无法理解,想着老王头一个人死在里面他们很久才发现,心里又开始过意不去,便又极力劝阻起来。可是周锦虽然不说话,可是面上淡淡的笑容说明了一切。山民们见她坚持,也不再多说,只道:“那回头我们叫些人上去给你把屋子重新翻修下,这么久,肯定也破损了。”

搬来就是一起住在山里的邻居,能帮一把是一把,这些山民们从来都是这么想。

看着山民们一个个诚挚的模样,周锦莫名的有些动容,活了二十多年,不管是在平安镇,还是在京城,她所遇到的能有几个是良善?

“那你这是只有两个人么?你跟这娃娃?这娃娃可真俊。”确定了住址,山民又询问道,一双双眼睛都向周舟身上瞅着,满满的关爱。

周舟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便低下了头。

周锦却有些失神,不过很快笑着回道:“不是,我们是一家三口。”

这话一说,周舟拉着周锦衣襟的手紧了,那些山民也错愕了,而在马车里细听全程的容肃,也一下走了神。

这一路上,看着虽是他们三人相依为命,可说到底,只是无尽的疏离跟隔阂。

一家三口,如何的一家三口?

第107章 熬药事周舟生怨

三个多月的奔波里,每当夜晚将要到来的时候,今晚宿于何处便成了最大的难题。这一路上避人耳目的奔走,走得尽是荒郊野外,于是,有幸的,是能寻到一处破庙,几个山洞,然而更多的,是三个人听着外面寒风肆虐,蜷缩在装满东西的马车里,所以,当今晚终于有了一个可以安睡的地方,周锦跟周舟的脸上都露出了舒心的笑容。

舒心的是他们再不用担心刮风下雨野兽来袭,更舒心的是,他们终于寻到了一个可以留下来长住的地方,再不用辛苦奔波了。

此时已是夜深,山民们忙完了手中的活,早已呼呼喝喝着下山离去,周锦站在庭院中,看着他们渐渐消失在夜色里,脸上的笑容深刻又鲜明,仿佛是沉浸在了刚才山民们给予的温暖之中,以至于深冬的山风几番呼啸而过,她都未曾觉得冷。只是心是暖的,身体到底不济,所以没一会儿,她便又不自禁的咳嗽起来。

意识到自己捂着嘴咳嗽,而边上的周舟又一脸关切的看着她时,周锦忙又转过身,抚平脸上的波澜,说道:“你去看着药,我去看看栅栏够不够牢。”说着,头也不回的往外走去。

原先的栅栏早已破烂,山民们花了一下午的时间又重新弄了个又高又坚实的栅栏,野兽跳不过,也撞不倒。周锦一边咳嗽一边绕到后院检查着,不漏过任何一个纰漏,而待感觉到嗓子眼没那么痒时,她才转身回了屋。

周舟听着她的话,正乖乖的守在药炉边,只是一颗心思全落在了周锦身上,见她回来,下意识的站起,话就到了嘴边,“娘…”

但是很显然,周锦并没打算让他把话说下去,而是打断道:“风太大了,收拾一下早点睡吧。“说着,弯下腰就要去盛药。可是刚一弯腰,刚才好不容易被压制住的麻痒又开始了,而很明显,这一波来得更剧烈,所以她怎么也抑制不了,只佝偻着身子咳着,脸一下涨的通红。

周舟吓得不轻,可是又不知道该怎么办,见周锦做着盛药的架势,忙道:”娘,我来弄,我给他端过去!”说着,也不等周锦拒绝,顾不得烫就盛了满满一碗往屋里走去。

屋子是两间,一间灶房,一间卧房。容肃此刻正躺在横放在卧房角落里的那张木板床上,看着那腐朽的木梁,面色沉然,浑身无力。

当他走下马车看到面前景象的那一瞬间,心中的悲怆是浓重的令人窒息的,甚至,是令人绝望的。

他看到了什么?

是一间窄小又破烂不堪的屋舍,是一个既定的结局!风光十数年,万千荣华享尽,到头来,却只有山间一座破屋为归宿,这种落差足够将人击溃!若非勉力压制,那口郁结在胸的血只怕早已喷出!他宁愿继续那无止境的奔走,哪怕更要艰辛,却总要好过这结局如此残酷的到来!

深山,旧屋,度残生,太惊心了!

可是如今,他还有什么选择呢?

山民修补好了四周坍塌的墙壁,可到底来不及修补屋顶上那几处破洞,山风灌入,呼呼作响,听得人格外的寒凉。容肃心如死灰,只一动不动的躺着,仿佛这样,就可以将自己与所有的一切隔绝开。外面在说些什么,他无暇顾及,在忙些什么,他不想过问,他们什么时候走的,他也根本不曾在意,天地间,仿佛就剩下了一间破屋,一个他,一个结局。

所以,当周舟端着药碗进来的时候,便只看到他一动不动的躺着。在油灯的掩映下,他的面庞青灰的可怕。

许是寒风突袭,周舟打了个哆嗦,看着容肃的目光也有了些颤抖。

“喂?”他小心翼翼的喊了一下。事实上,在这一路上,他从未跟他有过一句交流,他恨他,也怕他。

呼喊没有回应,周舟犹疑了一下,又上前一步,伸出手指想去探容肃的鼻息,可是就在这时,容肃冷不丁的睁开了眼睛。

容肃闻到了药味,原本以为是周锦,却没想到是周舟,本不想应答,可感觉到他的靠近,心又禁不住提紧——这是多年下来形成的本能,这个孩子对他的敌意,这一路上,他感觉的再明显不过。

周舟吓了一跳,退后一步,回过神来后又忙道:“我是来给你送药的!”

猜出了他刚才的意图,容肃松了防范,又闭上了眼睛。

周舟见他无动于衷,以为他没听清,便又说了一声:“你该吃药了!”

还是没有回答。

想到他如今不过是个“废人”,一路都是被他们照顾着,周舟便又有了些不耐,“药凉了就不好了。”

依然没有回答。

周舟的表情有些愤懑,而就在他再要开口时,容肃终于说话了,“我不会喝的,你拿走吧。”

这句话,对于容肃来说,是极有耐心的一个回答,可是对于周舟来说,却是一个挑衅。

“为什么!”之前,一直是周锦把药端来端去,周舟也从未留意过这碗失控还是满。

容肃又不再说话。

是他的伤好了?还是他只是不喝我端来的?周舟张嘴想问,可到底还是把话咽了下去,只瞅了他一会,转身往外走去。

“娘,他不肯喝。”声音里有些委屈,有些不平。

周锦正在烧热水,听到后头也不抬的回道:“那就倒掉吧。”

“…”周舟有点懵了。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什么似的,问道:“他之前都不喝的吗?”

“嗯。水热了,拿盆来洗脸。”

周锦说话的时候表情很平常,口气更是漫不经心,可是周舟听着,却很是吃惊,他怔怔的看着忙碌着的娘亲,好半晌,才问出一句话:“他都不喝,你为什么还每天辛辛苦苦的给他熬?”

每天,辛辛苦苦,一点不假,有时候药吃完了又没赶上药铺买,娘都能上山去采,有好几次,都是带着满手划痕满身泥土回来,其中艰辛,自不必说…更何况,现在娘都病着…

周舟一瞬不瞬的看着周锦,企图得到个答案,可周锦却并不搭理他,只是将手一挥,道:“快点把盆拿来,水都冷了。”

周舟知道她是不会回答了,心有不甘,可到底还是转身离开。

他一转身,自然也就没有看到一瞬间周锦变化的表情。

为什么不喝还非要给他熬呢?是因为,说到底,在那件事上,她是欠着他的,那把匕首,也是她亲手、狠狠的扎进了他的腹部。

那时候,他已放下一切而来,可是她选择的却是,将他置于死地!

第108章 身心疲周锦倒下

半山的这间屋舍太过破旧,可是周锦三人执意要住在这,山民们劝阻无用,只能抓紧着帮忙整修。只是到底时间太过紧迫,到了傍晚时候,他们也只来得及将四周的栅栏修好——住在这里,野兽来袭是最大的忧患,山民们首先考虑的就是他们的安全问题。而就算在天黑后再紧赶着,到最后也只来得及将卧房那间里坍塌的墙壁粗陋补好,至于灶间,依然是寒风透过前后半个桌面大的破洞贯穿而过,将两扇木门吹得吱嘎乱响,所以到了夜里时候,周锦三人便是枕着这个声音睡着的。

周锦倒是不受影响,她早就累着了,基本收拾完东西就已经体力不支,所以一倒下就睡着了;容肃有点嫌吵,也不想就此入睡,可到底架不住身心俱疲,所以熬了一阵,也终究睡了过去;倒是年幼的周舟,虽然同样疲倦,可是到了半夜,依然睁着眼睛,毫无睡意。

他挨着周锦,听着周锦的呼吸,心里百感交集。

他不明白,为什么娘非要住在这里。那些山里人走的时候,看着屋子还是那么破败,可是很不放心的,还让他们先搬到山下去住,等到什么时候修好了再住上来,可是娘一直没答应,甚至就住今天一晚上她都是笑着拒绝了…这是为什么呢?山下那么好,为什么一定要住在这冷清又破旧的地方,连一晚都不行?

他不明白,可是隐约也能猜出,这大概是跟那个人有关。

想到那个人,自然的,就又想起了那碗药,于是,心里的愤懑又掺杂了些委屈——娘对那个人太好了,好的,好像他都没了地位。

不过好在,今天晚上,娘还是跟自己睡的。

原先一路逃亡时,很多时候都是三个人挤在马车里睡觉,那个人盖一床被子,娘跟他盖一床被子,只是那个时候,他是“病”着的,得照顾着,可是现在,有了屋子住,他的“病”似乎也好了些,夫妻又是要住一起的…所以在要睡觉的时候,他好一阵忧愁,心想只怕从今晚开始自己又要一个人睡了,可是没想到,到了上床时,娘还是掀开了自己的被子…

周舟有点小满足,可是很快那点满足感又被扑灭,他紧紧的挨着周锦,轻轻的握着她的手,心里越来越难过。

连续好几个晚上了,娘的身体都是冰冰凉的,怎么捂都捂不热。都说死人的身体是冷的,那娘这样,是不是…也快要死了?

周舟不敢想,只吸溜了下鼻子,然后一滴眼泪便啪的一下掉了下来。

第二天天蒙蒙亮,周锦就起了床。昨晚山民们走的时候,就说明日一早再来,周锦婉拒不得,只得做好准备。而果然,她刚烧好热水,抬头一看,就见山民一个个出现在了山路上。

山民带来了各种各样的东西,工具,木材,甚至米面,见到周锦,也不陌生,一个个打完招呼后就各自忙开了。

周锦原本只想他们将屋子修补好就行了,其他的可以自己来,可是山民们一看屋子太破烂,怎么修补都显得寒碜跟危险,便又商量着干脆重新翻修。他们的提议不容拒绝,周锦无可奈何,只好任他们帮忙,然后在不被注意的时候,将容肃转移到停在边上的马车里。

屋子一翻修,工程量就大了,而随着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山民们跟周锦他们愈发熟稔,当然,除开容肃。

容肃,自始至终是跟众人隔绝开的。

不管他们如何忙,容肃始终一个人待在马车里,不参与,不帮忙,哪怕周锦跟周舟忙到凌晨,他都不会搭把手。不但如此,白天时候,当山民过来打招呼的时候,他都只是漠然的瞧一眼,然后置之不理。周锦跟周舟早已习惯她这样的做派,可是山民们不知底细,便在心里存了疑。

一家之主该是担起一家的担子了,怎么这个男人什么都不做,连饭菜都要端到嘴边?

周锦知道众人看容肃的目光有了不同,却也只能解释是他之前生了大病至今没有复原,至于不愿搭理人,是突遭变故,一时还没缓过来。山民们将信将疑,却也不好多问,只是在心里对容肃又鄙薄了几分——身子不好尚可原谅,可为人处世到这般田地,算什么东西!

对容肃有诸多不满,可是看在周锦跟周舟的面上,山民们也不再计较,只是无意的谈论还是难以避免,而这些议论,统统的,听在了周舟的耳朵里。

听得越多,周舟对容肃的意见也越来越大。

这几天,娘跟自己都快忙成狗似的的,特别是娘,人前忙前忙后精神的很,可谁能知道她几次避开人群去咳嗽!到了晚上时候,更是大不好了,身体冰的都像是没了人气!自己人小利微,只能尽可能的帮忙,减轻她的负担,可是他呢!不但不帮忙,反而添乱!娘对他那么好,为什么他还不领情!

越听越火,越想越气,而当再一次看到辛辛苦苦熬的药满满端进去又满满端出来时,周舟看着身形越发瘦削的周锦,再也忍不住了。

“娘!他既然不要喝,就不要再给他熬了!他要死就让他死好了!”

“闭嘴!”没曾想,得到的只是一声呵斥。

寒风吹在身上,冷在心底,周舟抬头看着周锦,难过的想要哭出来。

周锦想让自己的眼神变得凌厉,可是看着周舟通红的眼睛,心又一下硬不起来了,她叹了口气,道:“以后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为什么!他害得我们这么惨,你为什么还要对他那么好!”周舟终于哭了出来。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周锦又有了些怒意,曾几何时,周舟也哭着说过类似的话,而那个时候,她心软了,然后做出了错误的选择——可是那个时候,到底什么选择才是正确的呢,好像无论什么,都是错的。周锦有些无力,不愿再继续,只重复道,“以后都是一家人了,你不要再恨他了。”

不恨了,才能好好的相处下去,才能…在没了她的时候,他还能有个依靠。

虽然争论有了结果,可周舟依然不甘,他看着瘦削与劳碌的周锦的目光越来越心疼,而看着闲适与淡漠的容肃的目光越来越愤怒。可是他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因为周锦说了,“如果你再说这样的话,就给我走”。他再不愿跟娘分开,所以,他只能选择忍耐,只能选择视而不见,然后,尽可能的跑前跑后为周锦分担。只是,虽然经过那么多事,他到底年幼,所以当再听到山民们的议论时,或者再看到自己的娘花心血熬出的药被糟蹋时,他依然会无法克制自己的向容肃虽在的方向瞅上一眼,那一眼里,满含恨意!

他到底凭什么,凭什么让娘对他那么好!

周锦对于周舟的心思依然心知肚明着,她想找个机会好好开解一番,可是当她想着到底该说些什么时候,她又有了些惘然,所以到最后,她依然选择将问题留给时间。

可是时间,只是将问题变得更严重。

这天,山民们忙了一上午后,围在一起一边喝着自家酿的酒,一边谈天说地着。屋子翻修了近十天,已经差不多好了,如今既结实又美观,看得人格外精神。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山民们分外满足,各个红光满面着。而周锦,就站在边上,给每个人盛着饭菜,脸上也着笑容,只是她身边的周舟,却是一脸忧色。

周锦的双颊上泛着红晕,额头上也冒着一层细密的汗,好像是忙碌了一上午又被阳光晒的缘故,可是周舟却知道,她不过是一直在忍着痛苦罢了。就在刚才,他还看到她差点晕了过去,若不是他扶得及时,只怕当时她就摔倒在地上了。而就在搀扶的时候,他分明感觉到,她的身体是如此的滚烫。

娘病了,病的越来越厉害了,可是她什么都不说,就算他忍不住问了,她也只是轻描淡写一句——“差点被晒晕了”。周舟看着强撑着身子忙碌着的周锦,鼻子酸的厉害,而待他看到她这么虚弱还要给容肃送饭菜去时,他一个头热,抢过碗筷就道——“我送去吧!”

去的路上,周舟捧着饭碗,恨不能将之捏碎,他很明显的看到,娘给他夹的,都是好的。他咬紧牙关,眼睁得又红又疼,与这些相比,娘给自己盛的,又算什么!而且,就算给他盛那么好,他也不见得就领情吃下!

一定要跟他说了!不能让娘硬生生的被他拖累死!

周舟怀着一腔怒火绕过小树林走到马车边,本想一鼓作气掀开帘子声讨一番,可是待看到车内的光景时,一时竟愣住了,到了嘴边的话也只得强咽下去。

马车内,竟是空空荡荡。

人呢?

环顾四周,心里竟有些着急,可是等寻找一番后,看到背对着站在山崖边上那个一袭黑衣的人时,着急落定,怒火又开始燃起。

原来,他根本不是病的不行了!原来,他不需要人也可以一个人行走!原来,这么久了,他就是不愿帮忙就是要拖着娘来照顾他!

原本还因为他的“病”而稍微有些释怀,可如今看着容肃迎风负手而立没有一丝不妥的样子,周舟激愤之下,眼眶一热,眼泪啪嗒一下就下来了。

他猛地走上前,将手中的饭碗往容肃脚跟一扔,怒道:“你为什么要这样!”

饭菜撒了一地,溅在了鞋子上,容肃回过头,看着一脸躁怒的周舟,苍白的脸上无甚波澜,只是双眸一瞬幽暗了。

周舟眼泪不停滚落,擦都擦不及,心中万般委屈,为自己,为周锦,想要痛斥些什么,可到最后只是一句怒吼,“你为什么不死了呢!”说着,将容肃狠狠一推。

他多想将他一把推下山崖啊!

可是,他到底是个小孩。

容肃猝不及防,却只踉跄了一下就站定,而后猛的握住周舟的双手,脸色铁青,杀气四溢。脚底下,石子滚落,一下消失在山崖下。

周舟心中骇然,可是头却始终昂着,一双眼睛怒视着容肃,表情满是倔强。

四目对视了一会,容肃挪开视线,然后狠狠将周舟往边上一丢,随即转过头,是不想再看他一眼。

石块磕疼了背脊骨,周舟疼的眼泪掉下来,可是他咬紧了牙关,没让自己哭出声——他不愿在这个人面前示弱。忍了半晌后,他复又开口,是想再次痛斥一番。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