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子也不理会许望俨的话,只是透到长而油腻的额发,望着在襁褓之中,已经微有睡意的明珍。

所有宾客都屏住呼吸,生怕刺激了伊,做出对柳明珍不利的举动来。

良久,老婆子叹息一声,将明珍交还给许望俨,“许官人,老婆子看令爱天庭饱满,长眉凤目,为人善良,性情温和伶俐,一生聪明,情义或嘉,作享无虚,先难后易,少年多难,苦中得甘,廿五运到,良好前程,加添努力,晚景大兴,名利之命。只是——”

“只是如何?”许承俨不免紧张,生怕她说出什么不吉之语。

“只是夫妇半途,婚迁为吉,三十一岁或三十五岁后,方能大得利益。”老婆子略略压低声音说。

竟是婚姻坎坷之意?许望俨虽然受过西洋教育,但作为一个父亲,仍不免为女儿担心。

“请问老人家可有是化解之法?”

“化解?如何化解?!”老婆子嘶哑长笑,“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呵…”

说罢,竟扬长而去。

第四章 掌上明珠(4)

这一桩喜事,被老疯婆子一搅,众人皆略觉无趣。

恰在此时,一管醇厚声音淡淡响起。

“柳伯父,小侄给柳伯父,茜云妹妹和许兄贺喜了。”那声音淡定中似带着一缕似有似无的魅惑。

宾客们循声望去,只看见一个身穿咖啡色西服,头戴礼帽的男子,手里牵着一个粉雕玉琢,瓷娃娃般精致的小童的修长男子。那小童也穿着一身米白色西装礼服,打着黑色领结,脚上踩着一双黑色皮鞋,很是神气。

柳直看见一大一小两人,一扫才方不快,朗笑着迎了上去。

“云归,贤侄,欢迎欢迎。”柳直与男子握手,“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听你父亲说,你去了美利坚国,归期未定。”

男子微笑,“巧得很,才回来不几日,正好听说柳伯父得了一位金孙,便偕同小儿前来凑个热闹,贺个喜。”

说完,男子向身后的司机微微招手,即刻有穿着一身黑色制服戴白手套的年轻司机捧着数个礼盒走上前来。

“小小礼物,算是给茜云妹妹和许兄的第一位千金见面礼。”

“勖兄,这怎么好意思。”许望俨谦让。

勖钧笑了一笑,“都是一些从美利坚带回来的奇趣东西,不成敬意,是世钊要送给妹妹的见面礼,对不对?”

一直站在大人身边,睁着一双墨玉似大眼默不作声的男孩点了点头,奶声奶气地对许望俨说:“许伯伯,这是钊儿特地选给妹妹的。”

许望俨温润地微笑,“那伯伯却之不恭,就替妹妹收下了。世钊要不要同妹妹打个招呼?”

襁褓中,柳明珍已经睡去,粉嫩脸颊肉鼓鼓地,让人想捏上一捏。

虚岁三岁的勖世钊,不仅这样想了,也切实这样做了。

玉娃娃般的小男孩儿,伸手,在所有大人猝不及防时,捏了捏安睡婴儿的脸颊。

小小婴孩并没有醒来,只是皱了皱眉,继续在襁褓中熟睡。

勖钧看了一眼明显肉痛女儿被捏的许望俨,然后摸了摸儿子的头,“世钊,不可以欺负妹妹,晓得么?”

男孩儿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所有宾客却都会心地哄笑,这下恐怕柳勖两家以后要走动得勤快了罢?

一直看着这一幕的柳直也抚掌笑了起来。

“小儿无赖,最是天真年纪,贤侄不必拘束了他,都别站在这里说话,快里面坐。”

那被老疯婆子搅得冷却了的场面,一时又欢快起来,宾朋推杯换盏,畅快淋漓。

这是柳明珍与勖世钊人生中的第一次见面,在柳明珍的酣睡不觉与勖世钊的懵懂无知中,毫无起伏地开始,然后结束。

多年之后,明珍每每听外祖父向她讲起此事,都会微笑,然后敛下睫毛。

许多事,都是命中注定,无法改变。

一转眼,小明珍在母亲父亲和奶娘保姆的照拂下,便满月了。

柳直询问了女儿女婿的意思,只请了至亲好友,为小孙女办满月酒,即使如此,柳家的酒宴也开了十席之多。

席间小孩子奔来跑去,丫头保姆跟在后头,惟恐跌交摔伤。小姐太太们只大略用了一些,多数便离席,搓麻将或者聊私房话去了。

男人们酒酣耳热,话题渐渐偏离儿女,多了起来。

“许兄,不知道你可听说了?上海火柴大王刘鸿生高薪聘请了技术人员,经过半年多的试验研究,采用高强度胶粘剂,解决了火柴头受潮脱落的难题。我听在上海做买办的叔父说,他们还购置磨磷机,提高赤磷面的质量。现在他们的销量大幅提高,还打入了南洋市场,不知可会对你们柳家的生意造成什么影响?”有消息灵通的,悄悄问许望俨。

许望俨听了,心中一动,摇摇头。

“暂时还未听闻。”

“哎呀,许兄,你们可要把握先机,不要让刘鸿生抢在前头,断了你们的生意。”

“如今局势不稳,欧洲的东西很少输入,加之我等抵制日货,火柴纸张布帛这些民生用品,需求极大,刘老板恐怕也不能一口吃下所有定单。一时之间,还不成问题。”许望俨回头看了一眼被妻子抱在怀里的女儿。

不知道岳父是否意识到,他们的火柴生意,恐怕必须要面临一个极大的竞争对手?

“许兄,这天下也不知能太平几日,或恐纷争又将再起,我们也得及早打算。”有人忧国忧民,“西有欧洲列强对我虎视眈眈,东有倭寇时时犯扰…”

“通达兄,不谈国事,不谈国事。”许望俨连忙压低了声音,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如今军阀割据,逐鹿中原,大小军阀各霸一方。帝国主义列强在袁世凯死后,为达到维持和扩大在华利益之目的,各自扶植军阀派系;而各派军阀为扩大自身势力,亦纷纷选择帝国主义国家做靠山。

两方各怀鬼胎,使得国人不得不面对连年征战,人民陷入空前灾难。

柳家救国梦碎,早已不打算走资本救国之路。可是,留过洋,受过高等教育的许望俨,在明哲保身之余,听了议论,心中仍是隐隐做痛。

“是是是,许兄女公子满月这样大好日子,自当不谈国事。来来来,在下敬许兄一杯。祝女公子健康安泰,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俨不才,谢过通达兄的吉言。”

那一点点忧国忧民的愁思,转眼便被歌舞升平推杯换盏多代。

等人客散去,自有女佣下人收拾狼籍的残席。柳直应酬了一晚,觉得累了,便嘱咐女儿女婿早点歇息,自己先回房去了。

小小柳明珍早已经睡得烂熟,有人在身旁大声交谈,也惹不醒伊。

柳茜云嘱咐奶妈把明珍送回房间里去,两夫妻把臂在花园里散步。

“望俨可是心里有事?我看见你整晚都心神不属。”柳茜云虽然没有受过高等教育,只在私塾里念过几年书,识几个字而已,但毕竟柳家是,兼之许望俨的留洋背景,使得伊颇有先进女性意识。私下里,伊是一个敢于同丈夫讨论,丝毫不唯唯诺诺的女子。

许望俨点点头,是,他有心事。

“我担心生意,更担心时局恶化,我们的明珍,不能在一个和平安定的环境中幸福长大。”

柳茜云按一按丈夫的手背,“只要我们一家在一起,粗茶淡饭,也是幸福。望俨不必忧心。”

许望俨侧头凝视妻子柔美的脸,微笑,轻轻吻一吻妻子额头。

这在民风保守的徽州,已属惊世骇俗之举。

柳茜云的面孔,倏忽便红了。

许望俨搂住妻子肩膀,“我们进屋去。”

天上月辉清冷,遍洒神州大地,普照睡梦中的千家万户。

没有人知道,这样短暂安宁的日子,不久便要被打碎,再一次令人间变做地狱。

第五章 青梅竹马(1)

第二章 青梅竹马

许望俨同柳茜云坐在客堂间里,望着在天井里戏耍的孩子们。

春去春又归,转眼已经六年过去。

这六年间,柳茜云又替许望俨生了三个孩子,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其中一儿一女随了夫姓许。

许望俨一直心疼妻子,终是决定有四个孩子,已经足够,再不想多生。

“我当初入赘柳家,本就已不打算让孩子随父姓,你不必介怀。况且现在我们有两儿两女,余愿已足。”许望俨伸手,替正在为小儿子明辉绣春衫的妻子将一缕落下来的碎发塞回耳后。

柳茜云收回望着天井的目光,微笑着凝望自己的丈夫。

徽州乡间,男子三妻四妾,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即使男子倒插门,入赘女家,不便三妻四妾,可是有一两个通房丫鬟,也不在少数。然而丈夫多年来,却一直只得她一个妻子,即便是当年她两生两个女儿,也没有一点点怨言。

她虽然受过教育,但仍然一心想替丈夫开枝散叶。

许望俨怎不知妻子所想?所以妻子要生第三胎时,他并没有阻止。第三胎恰是个儿子,然则岳父大人却说,这是茜云的第一个男孩儿,自然是要姓柳的。

两人都不想拂逆长辈,一口答应。

可是妻子心中愧疚更深,执意要再生一个。彼时许望俨已经同妻子约法三章,生下这个孩子,无论男女,便再不生了。倘使岳父仍要让这个孩子从柳姓,也无妨,终归是他们两人的孩子。最后,也是最要紧的是,对所有的孩子要一视同仁。

如今天井里的四个孩子,最大的明珍已经六岁,虚岁已经七岁。老二明珠四岁,老三明耀三岁,老四明辉一岁。四姐弟感情十分融洽,并没有厚此薄彼之事。连柳家其他房的孩子,也愿意到这小姑姑院子里来玩。

忽然,天井里传来孩子的哭声,柳茜云连忙放下手里的绣花撑子,准备起身去天井里查看,却被许望俨轻轻按住了手背。

柳茜云看了丈夫一眼,又看了看天井,还是坐回了椅子上。

天井里,六岁的柳明珍,带着小妹和大弟小弟在玩跳房子。

小小一只布袋,灌上绿豆,缝上口,一个以白粉笔画在青石板地面上的房子,四姐弟已经可以玩得不亦乐乎。

明珍让着弟弟妹妹,总是先在一旁观战,等弟弟妹妹都玩得尽兴了,她才接过布口袋。

一岁多些未足两岁的小弟柳明辉已经会得走路,十分稳健,总喜欢跟在姐姐哥哥身后,希望早日加入到游戏队伍当中去。

只是明辉人小腿短,那格子于他,显得十分宽大,小东西如何应是跳不过去的。

明珍怕弟弟摔着了,着小妹明珠看着他,不料明辉顽皮,挣脱了姐姐的手,自己就要去跳房子。小妹明珠一时不察,等反应过来,连忙去拉弟弟的手。小小明辉不知是被拉痛了,亦或是不甘心,当场哭了起来。

明珍看见妹妹明珠嘟着嘴不说话,明辉又哭的天昏地暗,大眼轻霎,然后走到妹妹身边,伸手摸摸明珠的头。

“明珠,没事儿了,你去玩,这里姐姐来照看。”

柳明珠噘了噘嘴,最后还是听话地跑到一边玩木马去了。

明珍这才蹲下身,抱住嚎哭不停的小弟,轻拍低哄。

“明辉不哭,姐姐带你玩一次,好不好?说好了,就一次。”

幼肥小童想了想,才止住哭泣,伸出胖胖小手的两根手指,比了个“二”。

“说好了的,只玩一次。”明珍望着小小的弟弟,坚持。

胖乎乎的明辉又想了想,才不很甘心地点了点头。

明珍站在弟弟身后,将布袋交到弟弟手里,然后伸出双手扶住明辉的双腋,“明辉,扔。”

小小幼孩一扬小胖手,布袋就划出一道抛物线,掉在不远处的一格里。

“明辉,跳。”明珍给弟弟发出指令。

胖墩墩的明辉作势起跳,明珍顺势用力,双手抱起弟弟,跳过一格又一格。

明辉觉得有趣,“咯咯”笑了起来。

客堂间里的许望俨柳茜云夫妻两人,看见女儿这样懂事,双双微笑起来。

“明珍最懂事。”柳茜云极喜爱这个长女,从小已经教伊读书认字,习三字经百家姓弟子规。

许望俨欣慰地点头,不枉家人这样疼爱这个孩子,伊的确是一个可人的孩子。

只是——

“明珍如今大了,总放在家里,同弟弟妹妹厮混,也不是长久之计。”许望俨征求妻子的意见。“我想送伊进书塾。虽然我们都受过教育,然则总不如先生来得全面。”

柳茜云认同颌首。“姑婆已经来问过,什么时候给明珍缠足。我们去年推了姑婆,说名珍尚小,还不想给她缠足。如今明珍已经六岁,姑婆说,再不缠足,以后吃的苦头还要大。”

说完,柳茜云望了一眼自己的一双脚。

柳家是徽州望族,最重规矩,这女子缠足的规矩,一路沿袭,及至她自己。那种将骨头紧紧包裹不使其生长的锥心之痛,她生受过。丈夫当年初进洞房,看见她一双被缠裹得畸形的脚,心疼地轻轻替她按摩足心,暗暗太息。

丈夫虽然嘴上不说,可是柳茜云却心中雪亮,留过洋,接受过西方教育的丈夫再不想自己的女儿受这样的痛苦,所以第一次已经找借口推掉了姑婆。

“你若不方便出面,那么由我去替你向姑婆说项。”许望俨轻轻拉住妻子的手,“我们的两个女儿,都不必再受你受过的苦。”

“我怕姑婆不肯答应。”柳茜云心中不是不忐忑的。

许望俨刮一刮妻子鼻尖,“你去岳母那里探探口风,倘使岳父岳母不反对的话,姑婆也无可奈何。”

柳茜云笑一笑,“夫君说得极是。”

“那么,我着手替女儿寻一间好书塾。”

两夫妻相视而笑,转而又望向天井中,嬉戏笑闹的孩子们。

第六章 青梅竹马(2)

屏山之所以被称为屏山,是因为建在黄山的屏山山脚之下,依山傍水,风景秀丽,大有小桥流水人家的江南之色。

舒先生的书塾,就建在屏山半山之上,孩子们由镇上沿依山而建的古道上山,大约要走大半个时辰,换成洋人的算法,是一个多小时的路程。

许望俨初时不解,问舒先生,何以将学堂建在山上?

四十出头,五十岁不到的舒先生笑了笑。

“山下地价太贵,我买不起。况且,镇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小贩叫卖呼喝,传进教室里,孩子们难免要分心。相比之下,山上清净许多。鸟语花香,空气清新,更适合孩子们读书。”

许望俨点点头。

是,正是这样。素日里,他在家中教几个孩子认字看书,外头其他房的孩子奔来跑去地玩耍,欢笑嬉闹之声传来,即便是年纪最大的明珍,也偶尔会因此闪神。

这倒是舒先生思虑周详得多。

“舒先生所言甚是。望俨就将小女托付给舒先生了。先生尽管教育,不必顾虑。”

舒先生也不客气,点了点头,“不知令嫒可读过什么书?程度如何?”

“百家姓三字经弟子规,小女都已经读过,算是略知一二罢。”许望俨并不是谦虚,六岁的孩子,玩是正经,学文识字,只是为人父母的一点点私心,希望女儿不要落于人后。

舒先生微笑,“那就从明日开始,来学堂读书罢。麻烦许先生,每月学费五块银洋。”

许望俨也不以为忤,倘使办义学,舒先生拿什么吃饭?难道喝西北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