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钊从没有吃过外头这些于他看来,十分低贱的食物,他一贯吃用都是最好的。

看见明珍兴致勃勃,世钊也只能硬着头皮,一起尝试。想不到竟然也十分美味可口。

“少吃些,当心回家吃不下晚饭。”许望俨摇摇头。

“令嫒真是冰雪聪明,活泼可人。”纪方瞿望着与儿子牵手走在前面的明珍,“许兄夫妻真是有福气,将来不知道是哪个前世有厚福的,能娶令嫒为妻。”

世钊听见了,耳朵不自觉地竖了起来。

“现下说这些,还太早。”许望俨看着女儿,眼里有宠溺颜色,“我和她母亲,希望能多留她几年,现在毕竟不是早些年了,过了十六嫁不出去,便误了终身似的。”

“到时候许兄家的门槛,还不得叫媒人给踏破了?”勖钧还玩笑地说。

“令郎也是一表人才,今后替徽州年纪相当的姑娘家,上勖兄家提亲的,也不会少啊。”许望俨打趣勖钧,便想把这话题略过了。

不料勖钧却石破天惊地一问。

“许兄,有没有兴趣,我们两家,做儿女亲家?”

微微堕后明珍与殊良两人的世钊,耳朵里听见父亲这样问许伯父,浑身都似僵硬了一般,仿佛凝固在时间里。

好似过了一生那么久,又好似只过了一霎眼的工夫,世钊听见许望俨温润的声音说:

“他们年纪还小,过早定下来,万一将来他们各喜欢上了旁的人,对另一方总是不好。还是再晚几年罢,看两个孩子自己的想法,不要落了他们的埋怨。”

世钊恨恨地看了一眼走在前头的明珍,心想,柳明珍,你在不干不脆的性子,真是跟你爹一色式样。

明珍只觉得后脑勺儿似要被盯出个窟窿来,却不知道是为什么。又一想,世钊就是这样一副不知为何便耷拉脸,一会又雨过天青的性格,所以也不恼,只是回身朝世钊招手,“世钊哥哥,快来,马上要到了。”

“我识得去你家的路。”世钊果然耷拉着脸说。

明珍抿着嘴,忍住笑,“谁先进门,谁先看画片。有好几套画片呢,你走得慢,待会儿可要排在后头看了。”

“稀罕!”世钊把头一拧。

“好了,世钊哥哥,是我的错,我不该把你一个人落在后头,自己先走了。”明珍再抿一抿嘴,反身牵着殊良走到世钊身边,“我们走罢。”

世钊只是拿眼睛看了看明珍与世钊牵在一起的手。

明珍叹息,怎么跟孩子似的,殊良才几岁,同他争。

毕竟还是把世钊的手,也一起牵了起来。

勖钧在后面看得直摇头。

这个儿子,看似老成,其实幼稚无匹,反倒是那个纪殊良,小小年纪,已经懂得利用自己的优势。

等到了柳家,三个孩子先进明珍的小书房,将作业都做了,然后洗了手,拿着点心水果,围成一堆,看西洋镜。

明珠明耀明辉也跑来凑热闹,其他房里的孩子听得这边笑闹不断,自然也一起过来轧闹猛。一时之间,院子里笑声不断。

柳茜云着奶妈奉了茶,便到院子里,看着孩子们玩耍,三个男人则在课堂间闲聊。

“勖兄在上海徽州两地,常来常往,见闻肯定比我们常在徽州的广博,不知勖兄如何看眼下的形势?”聊着聊着,便谈及政治。

“蒋阎之间的骂战,愈演愈烈,我恐怕开战终将难免。”勖钧太息,啜一口清茶,“南京同北平——其实是英美同日本之间的势力争夺,咱们徽州,在日本人的势力范围。且,虽然段大帅经‘三·一八’惨案(注1)后,息影津门,表示只谈佛经,不问政治,但日本势力却想扶植段大帅组建傀儡政权,可见日本人的野心。我们徽州,今后的日子,怕是不会太平。”勖钧曾留学英国,与留学德国的许望俨都更倾向于英美势力。

“段大帅的皖系垮台,如今徽州是叶大帅把持,我看叶大帅到不全是一个一味只知压榨的武夫,不然徽州这些年,不会过得相对太平。”纪方瞿分析,“叶大帅与日本人,也是虚与委蛇。到底是炎黄子孙,不想坐实了卖国贼的名号。”

“就怕今后形势演变,最后由不得他。”勖钧低声叹息,“我们总要早做打算,为自己——为孩子,留一条退路。”

三个男人,不自觉都把眼光调向院子里,玩做一团的孩子们。

公告:手指骨折

各位亲,我的左手手指,因为自己一时不小心,骨折了,55555所以最近一个月,会影响我更新的速度,我尽量保持隔天更新。

请亲们不抛弃不放弃,你们是我的动力啊…爬下去,用一个爪打字去…

第十八章 姻缘注定(5)

转天上学,殊良还对那充满异国风情的西洋镜念念不忘,课间拉着明珍回味再三。

“哼,小孩子就是小孩子。”世钊打心眼里不喜欢殊良,总粘着明珍。

“勖世钊,晚上我家里办生日宴会,你也来参加罢。”叶淮阆昂着精致的小脸,走到世钊边上,对世钊说。

伊是美丽的孩子,同明珍温润如珍珠般的美丽不同,伊的美丽,仿佛出鞘利剑的锋芒,带着几乎能刺伤眼睛的锐利。伊站在人群里,光芒四射,教人在第一时间便能看见,过目不忘。

世钊看了一眼今日穿一件白色缀蕾丝花边衬衫,配一条深蓝色背带裤,脚穿一双黑色女童皮鞋的叶淮阆,又看了一眼不远处穿湖水色团花对襟窄袖衫子,一条天青色阔脚中裤,踩一双百子闹春鞋面布鞋的明珍,不知恁地,就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课间休息结束,舒先生走进教室里,手上捧着一叠卷子。

“同学们,这是你们上一周做的题目,我已经替你们都批好了,现在发下去,你们当堂订正。如果有什么地方不懂,可以举手,我会过去个别解答。”舒先生将已经分好组的卷子分发给每个组别发组长,“今次要表扬舒开云,勖世钊,叶淮阆,沈依平,柳明珍,五位同学,他们所有题目悉数都答上来了。特别要表扬叶淮阆同沈依平,这两位同学都是初入学堂,一入学就要从三年级课本着手,还能考得这样好,实在难能可贵。”

沈依平听了,面露得色。

叶淮阆只是浅浅一勾粉色菱角小嘴,表扬她从小听得多了。

大小姐冰雪聪明。

大小姐美丽无双。

大小姐女承父勇。

大小姐…

做为叶大帅的女儿,她从小便要风得等,要雨得雨,人们从来不吝赞美之辞。即使父亲诸多夫人争风吃醋,也不敢把火往她身上烧。

溢美之词,叶淮阆听的心安理得。

“哇,纪殊良你卷子上这么多红圈。”有同学“哗”一声叫出来。

殊良红着脸,用身体护住卷子,不教别人看。

“纪殊良,你别是不及格罢?”又有其他同学嘲笑胖冬冬的殊良。

殊良脸皮红的,几乎要滴下血来,也不说话,只是紧紧护住桌上的卷子,不肯教任何人看了去。

“安静。”舒先生拿教鞭敲了敲黑板,教室里这才静了下来。

“都订正卷子去。”舒先生和声说,然后走到殊良身边,轻轻拉开殊良的手,看了一眼卷子上的一片红圈。这孩子,课文背都背出来了,只是写字时候,丢三落四,这里少一笔,那里缺一画。是太粗心,并不是没有听懂。

“纪殊良,你其实都答出来了,只是别字太多,我教同学帮你一起,把错别字都改过来可好?”舒先生轻声问殊良。

“我——我要明珍帮我。”殊良嗫嚅了一下,小胖手指了指明珍。

一旁大家挤眉弄眼,只是碍于舒先生,不好当场起哄。

“好,我请柳明珍同学来帮你一起订正。”舒先生点了点头,如今纪殊良是学堂里年纪最小的学生,的确要一个年纪稍长些的,带他一把。

殊良期期艾艾捧着卷子来到明珍跟前。

明珍微笑着让了让身,让出长条板凳的一角,示意殊良坐。

殊良坐在明珍身边,看明珍取出笔来,对照他写错的字,每一个都写了一个正确的在纸上。

“殊良,字写错了不要紧,喏,你把正确的,每一个各写五遍,以后基本便不会再错了。”

殊良仿佛没有听见,只是看着明珍,长长的睫毛,白里透红的皮肤,修长干净的手指,好听的声音。

小小孩童心里,倏忽变得很宁静很宁静,稍早时候同学的起哄嘲笑,仿佛都淡出了他的世界。

喜欢明珍,喜欢明珍,喜欢明珍…

心里有个声音,在不停地说,由小小一点,汇聚成轰然巨响。

殊良在六岁时候,知道自己,真正喜欢上一个人,那个人,叫柳明珍。

下午放了学,叶家派了车到山脚下,接了自家的小姐同受邀参加生日宴会的小朋友,一起进城。

叶大帅的府邸,坐落在城中最热闹的地段,豪华气派,即使省长倪嗣冲督军张勋,也不及叶大帅在徽州的势力 。

车子开到叶大帅府邸前,雕花铁门左右两侧有持枪而立的警卫,见黑色克莱斯勒-道奇车驶近,即可立正行军礼。

只消看见这辆车,警卫已经知道这是接小姐放学的车回来了。

这偌大徽州城里,只得一部这样的汽车,是年后,叶大帅着人去上海买了,开回来的。因为小姐喜欢,吵着要上去开一开,在转弯时,刮在花坛的角上,留下一条刮痕。大帅没有责骂小姐,只是扣了司机一个月的薪水,言其没有阻止小姐的举动。司机私底下喝酒时嘟囔,赶紧给大小姐找个婆家,快嫁过去,祸害别人罢。

这话当然只能是私下里泄愤说说,决不能让大帅和大小姐知道。

警卫略弯腰,查看了一眼车里,便挥手放行。

汽车绕过花园中间巨大的菱形花坛,停在主宅的大门前。

即刻有白衣黑裤的佣人上前来拉开车门,以手护着叶淮阆的头,搀她下车。

淮阆倒不爱这一套,甩开佣人的手,在车门边等明珍和世钊下车。

明珍下了车,在大理石地面上站定,一抬头,便望进一个瘦高少年幽冷深沉是眼里。

第十九章 天意难测(1)

叶淮闵并不是第一次见到柳明珍。

早在妹妹叶淮阆被父亲从天主教女校接回来,送进了屏山半山腰上的书塾的第一天,他便已经见过这个女孩子。

妹妹淮阆是父亲叶放第五房姨太太崔眉的独女。崔姨太在生淮阆的时候,大出血,在洋人开的主教医院里救了一天一夜,才救了回来,只是从此以后,再不能生育。崔姨太自己是接受教会学校教育的新女性,虽然迫于家庭压力,不得不嫁给了叶放,但进步女青年始终是伊骨子里的底色。所以女儿淮阆出生后,崔姨太执意以自己的方式教育女儿。

叶放是草莽出身,虽然后来平步青云,但总脱不了军人特有的颜色,顶看不惯自己的孩子柔柔弱弱,仿佛见风就倒的腔调,便在淮阆六岁的时候,将伊扔到上海天主教会办的女子学校去了。

崔姨太思女成灾,身子一日荏弱过一日。

叶放终究还是最疼爱崔姨太,毕竟伊替他生下了五个孩子中唯一的女儿,经不得崔姨太泪眼朦胧梨花带雨软语呢哝的几番哀求,在叶淮阆离家两年后,将伊接了回来。

彼时淮阆已经变了,独立,要强,以及——任性。

淮阆觉得所有人都亏欠了她,亏欠她父爱,亏欠她母爱,亏欠她…

父亲叶放大抵也是心有愧疚的,故而一切都依着她,由得她,以至于养成了淮阆骄蛮任性的性子。

五个孩子里,淮阆与淮闵相仿,感情最好。

被接回来后的第一天,淮阆一早便冲进淮闵的房间,将还在睡梦中的淮闵摇醒。

“四哥四哥,我在后院看见了马房,你陪我去骑马!”

淮闵睡眼惺忪,扭头看了一眼床头的座钟,才只有早晨五时三刻,唉叫一声,又倒回床上去。

“阆阆,才五时三刻,大家都还在睡觉。”

“可是我在学校两年,天天都这个时候起床,风雨无阻。”叶淮阆蹲在淮闵床边,两手托腮,口气十分无奈,“我睡不着,了无睡意。”

淮闵忽然心生不忍。

叶家的男孩子,早晚是要子承父业的,兄弟四人都在一起,有专人授课,并不寂寞。可是淮阆——

这样一想,淮闵揭开被子,起身。

“别蹲在地上,当心腿麻。你等我一会儿,我去洗脸刷牙。”淮闵在浴室门前,对仍蹲在他床前的淮阆说,不意外地看见淮阆脸上狡黠的一抹浅笑,也不戳穿她,只摇了摇头,便洗漱去了。

后来,淮闵终于知道自己的这个妹妹,是多么聪明的一个女孩子。

骑马下棋,钓鱼上树,一年里淮阆缠着淮闵,把那些她没有玩过的,统统尝试了一遍,几乎没有她学不会的。甚至将拇指食指嘬在口中,打极响亮的呼哨,都难不倒她。

直到淮阆突发奇想,要学射击,偷偷摸了父亲叶放的一把勃郎宁手枪出来,叶放再也不能忍受女儿的无法无天,决意不再纵容女儿胡闹,当即将淮阆扔进了翠屏书塾。

这一次崔姨太也不好反对,毕竟女儿做的太出格了,况且书塾就在城外,一来一会,也不过是一时一刻的路程,总好过上海那么远。

淮阆的反应,是扯住淮闵的衣襟。“四哥四哥,你要来接我放学!”

跟生离死别似的悲凄。

淮闵忍不住点了点头。

叶放在一边看得微微摇头,“儿子,对女人不能太心软。”

淮闵看了一眼在父亲身旁,做小鸟依人状的崔姨太,然后冷冷瞪了父亲一眼,走了。

叶放大怒,伸手指着淮闵的背影,对崔姨太说,“你看看,你看看!一个两个的,对我这个父亲,都是什么态度?!”

淮闵没有听清楚崔姨太对父亲说了什么,总不外是软语温存。

淮闵在山脚下的车里,等自家警卫接妹妹淮阆下学。

当日,大抵学堂里的先生留了淮阆的堂,山上陆续有学生下来,淮闵却一直没有看见妹妹的身影。

有些无聊地趴在车窗上,淮闵望在屏山脚下,溪水流淌,小桥人家的悠闲景色,忽然,便一眼,看见了柳明珍。

淮闵当时还不知道,那个穿对襟襦衣,筒子裤,梳总角的女孩子,就是在当地极有名气的柳明珍,只是被女孩子脸上,温润的笑容所吸引。

淮闵不是没有见过女孩子,父亲手下一干参将参谋校官,大多都有子女,太太们常聚在一处搓麻将打牌九听堂会,那些女孩子多少都会被带上。

淮闵当然知道这些大人醉翁之意不在酒,可是他毕竟还小,轮不到他操心,他上头自有三个哥哥要加倍小心。

那些女孩子都打扮得干干净净,穿浅色衬衫,多数都缀着蕾丝花边,甚至还有缀着珍珠或者水晶珠子的,穿西洋裙子,头发都做成猪肠粉形状,卷曲着,耷拉在肩膀上。有头上系蝴蝶结的,也有别发卡的,务必教人觉得赏心悦目。

一开始还会觉得这些女孩子温柔娇俏可人,然而时间久了,便觉得腻味,仿佛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毫无灵魂,父母一个指令,她便一个动作,真真倒足胃口。

可是,那个由一个胖胖老妈子牵在手里的女孩儿,与众不同。

伊的温润笑容,发自肺腑,远远有一个小胖男孩儿追过来,伊便停下脚步,耐心等胖男孩儿追上她。

淮闵看见女孩子更老妈子要了手绢,替胖男孩儿拭去额上汗水,笑眯眯地,看男孩儿比手划脚,伊静静聆听,偶尔点头。

淮闵一直便看着这一幕。

心里想起家中见过的女孩子,手里的真丝手绢上,都绣着好看的花纹,永远香喷喷捏在手里,却决不会用来擦任何东西。每一次看见的手绢,仿佛也从未有一样的。

大哥淮闫曾经十分恶毒地说,都上茅厕用掉了。

二哥三哥听了笑得气都喘不上来,淮闵当时只觉得恶趣味,现在想来,却忍不住微笑。

“那是谁?”淮闵忽然问司机。

司机一愣,循着淮闵的视线望去,摇了摇头。

“要不要我去打听打听,四少爷?”

淮闵微微摇头,如果打听了,他担心会给那女孩子带来不必要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