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珍点了点头,“好,那西洋镜总跑不掉。你今日先回家去。”

纪殊良噘着嘴,随纪家的下人下山去了。

明珍回过头,对世钊微笑,“谢谢你,世钊哥哥。”

“谢、谢我做什么,发痴。”世钊红着脸,跳上自家脚踏车后座,一拍司机的后背,也飞快地离去。

柳家的奶妈见了,忍不住捂嘴偷笑。

这勖家和纪家的两位少爷,真有趣。

“奶妈,您笑什么?我可见着了。”明珍跺了跺脚,一个两个的,都奇形怪状的。

“哎呀,我的小姑奶奶,我这不是替您高兴呢么。”奶妈自小把明珍奶大,又相继奶大了明珍的但个弟妹,在柳茜云房里,说话也随意惯了。

“高兴?有什么可高兴的?全都怪得要命,脸色变得跟六月天似的,时晴时雨,真真吃不消。”明珍嘀咕,一边慢慢下山去。

奶妈少不得吃吃笑了一阵子,“大小姐,勖少爷和纪少爷,这是争风吃醋呢,顶好你只睬他一个,不理另一个。”

为什么?明珍扬起长长浓密的睫毛,不解地望向奶妈。

奶妈一时语结。

家里小姐和姑爷都不打算这就和大小姐说明白了,她要是一时多嘴,非得落下埋怨不可。

且大小姐因有弟弟妹妹,自来就是有什么好东西都和弟弟妹妹一起的,不懂得独自霸占,伊是不会明白,喜欢的东西,就是要独霸了的道理的。

终究还是小孩子罢。

奶妈牵起明珍的小手来,“大小姐以后就会懂了。”

奶妈忽然有种感慨,不懂,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像她自己,十四嫁做人妇,十六生子,还未出月子,丈夫便从外头又讨了一房小妾。家里本不富裕,却还要给新奶奶让一间房出来,吃穿用度都须得最好的。

过不了几年,丈夫和新奶奶,双双抽上了鸦片,家里的地没人种,租无人收,孩子饿得嗷嗷哭叫,丈夫和他的那一房妾,却只顾在屋里吞云吐雾。她没办法,只能挺着八个月大的肚子,腆颜回娘家借度。娘家家境也是大不如前,只给了五个银洋,兄嫂更是明白说了,以后再没有钱接济她,要她好自为之。

她用一双小脚,徒步又走回家里去,却只看见一片火海。

奶妈叹息。

那两个人,抽大烟抽得神智迷糊,连房子烧起来,都不知道,活活烧死在屋里。可怜她四岁大的孩子…

她受刺激过度,当下小产,几乎血竭而亡。

若不是柳家管事前来收租子,恰好遇见,一时发了善心,将她送去救治,她怕是一尸两命,早已经下阴间,去陪那苦命的孩儿了罢?

那样的苦,也无人可说,好在柳家发了善心,收留了她,让她做了大小姐的奶妈,直到如今。

奶妈倒宁可大小姐一直是孩子,受父母宠爱,一生幸福。

倘若嫁了人——

奶妈若有所思地看着明珍。

大小姐是个心性开阔的,在家中也从不懂得和弟弟妹妹争抢,以后如果许个好人家,对大小姐好,珍爱大小姐,那倒还好。可是,若是个风流成性的,动辄纳一房小的,以大小姐的性子,怕是要吃亏的。

家里,小姐和姑爷,那是姑爷喝过洋墨水,主张一夫一妻,小姐才不用过那以泪洗面,勾心斗角的日子。大小姐成日耳濡目染,怕是真以为男人就当是只娶一妻,鹣鲽情深。

可是,大小姐,你知道么,外头,外头是吃人的世界呵。

明珍却不晓得奶妈百转千回的心思,一路笑眯眯地,“叶大帅家的淮阆可厉害了,八岁就会骑马,现在也不过九岁,已经吵着要叫家里的警卫员教她射击。她说叶大帅不准,但是那警卫员磨她不过,早晚会偷偷教给她的。”

“啊?女孩子家的,这么厉害?”奶妈听得一愣一愣的。这世界到底还是有些不同了。她那时候,女子哪能抛头露面,上学堂读书,还是同男子一间教室的?

“沈依平还厉害呢,伊会得算帐,舒先生出的算术题,伊不用笔,只心算一下,就能得出答案。”明珍继续和奶妈讲学堂里听来的新鲜事儿。“伊还说,以后家里的生意,都要交给伊继承,伊要将生意做得比爹爹还要大。”

“哗——”奶妈听了骇笑,“这女娃儿口气可真不小。我们大小姐也很有本事啊。”

“奶妈——”明珍自然听得出奶妈语气里的不以为然,“您总是不肯接受女儿不比男儿差的新思想。将来我们女孩儿,也可以走出家门去,做同男人一样的事,而且决不比他们逊色。”

“这都是舒先生教的?”奶妈狐疑,这舒先生怎么能教女孩子这些呢。

“当然不是,是我自己悟出来的。”明珍骄傲地挺了挺小小胸膛,“舒先生给我们讲了一位居里夫人的故事。这位居里夫人,远在法兰西国,与丈夫一起获得诺贝尔奖。”

奶妈完全不晓得这什么尔奖是用来做什么的,但是听明珍的口气,那可是了不得到的事。

“舒先生说了,许多人竞争这个奖,但是,却给居里夫人得去了,为什么呢?因为居里夫人克服了极艰难的条件,坚持研究,最终得到了科学的真相,所以她才获得了殊荣。既然居里夫人做得到,我们为什么做不到?”

看着明珍仿佛透着光辉的小脸,奶妈忽然有一种错觉,这孩子,会突然飞走,再也不回来了。

忍不住地,奶妈紧了紧手上了力道。

有这样胸怀的小姐,以后,能找到姑爷那样的良人吗?会幸福吗?

奶妈情不自禁地替明珍忧虑了起来。

第十六章 姻缘注定(3)

明珍回到家里,家中正好是外公柳直的二房四十八岁生日,因不是大生日,便也没有大宴宾客,只自家各房凑在一起小聚。

柳直相对徽州其他乡绅,要开明许多。既然他不能专情,只娶一妻,那么,平日里,实在没有必要教这几个女人抬头不见低头见,仿佛各自心中的刺。素日,柳直的几个妻妾,都是分开吃的,柳直一月里,都在各房呆几天,有时候便哪房也不住,就住在书房后头的屋里。

柳直的二房,是明媒正娶进门的,与元配是平妻,只是多年来并没有生养,但柳直一直对伊宠爱有加。

二房舒氏,是个极精明的能干的女子。不同于大家闺秀出身,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元配季氏,舒氏虽然也是大家出身,只是伊家那一支,早已经败了,伊早早便要担起一家生计。劈柴采桑,打水烧饭,是家里家外一把手。舒老爹看着女儿能干,只想多留女儿几年,身边好有个人伺候着。

巧不巧的,舒氏一日,在自家田头采了两篓桑叶,准备卖给柳家养蚕场的收叶工,那收叶工大抵也是初初接任,又看舒氏是个姑娘家,就想压低了价格,从里中饱私囊。偏舒氏是个泼辣的,哪里肯让人占了便宜?将两篓桑叶往身后一护,柳眉微竖,杏眼一瞪,说,怎的,我们小家小户,生计不易,不过是两篓子桑叶,都要压低了价格,算什么名堂?了不起我这两篓叶子扔在地里化成肥料,回报了那老树,也好过便宜了你!

那收叶工气得手抖,嘴巴不干不净,说也不差你这两篓叶子。

伊便冷笑,横眉相对,分毫不让,也不差你这几毫黑心钱。

两人不知,柳直正带了管家下乡来查看当年桑蚕的养殖,将这一出,悉数看在眼里。

柳直听伊与那收叶工对峙,声音呱啦松脆,仿佛黄莺出谷,娇俏脸上,一副凛然神色,却不煞人,端地好看,便动了心,对管家说,你去问问,是哪家姑娘。

柳管家是何等精明人物,只消老爷一句话,已经摸着了老爷的心思,自去问了,隔了一日,便来回柳直。

柳直竟然也没有忘记这件事,十分认真地听他回复。

柳管家自然添油加醋,将舒氏的精明能干勤勉持家夸赞了一番。

柳直点了点头,也没有多说什么。

直过了三个月,忽然有一天,就差遣了媒婆,上门去提亲。

舒老爹原是不肯的,可是一看柳直送了这许多聘礼,又允诺以后照应着舒家,左思右想,终于应承了这门亲事。

如此,柳直便讨了舒氏进门,做与元配季氏地位相当的平妻。

这在当时,是何等大事?!

柳直的父亲当时还在世,为此大发雷霆,讨个妾进门也就算了,竟然还是平妻?这把季家的脸面往哪儿搁?柳大老爷嫌舒氏是狐狸精,连媳妇茶都不肯喝。

舒氏也不吵闹,只管协助柳直,管好柳直手下的那一摊子养蚕场,忙里忙外。比较起弱不禁风的季氏,反倒是泼辣的舒氏,更像是柳直这一房的主母。

日子久了,季氏索性什么也不管,只管吃斋念佛,一切都交由舒氏打理。

及至柳直继承了柳家的家业,舒氏便名正言顺,接管了柳家内堂,又时候还陪同柳直一起应酬一二。

只是,背地里,总不免有难听的话。

好在舒氏并不在意。

这晚各房小聚,柳直的几个儿子媳妇孙子孙女都给二奶奶磕了头,送了贺礼,大房三房四房也都祝贺舒氏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柳茜云同许望俨送了一尊香山子,恭祝舒氏福寿延年。

众人吃罢了饭,长辈围在一起搓麻将,小辈则围在一处抢着看从上海带来的西洋镜。

那西洋镜不过是一个二尺见方的木头匣子,三边开着洞,一侧装着一个手柄,可以慢慢地摇动手柄,里头就有画片一格一格地,连成一个连贯的场景故事。

小孩子们好奇得不得了,也不明白怎地从洞口往里一看,能看见如此迥异的风光,你争我抢的。

二少爷家的承冼已经十二岁,个子已经很高,看了几眼,便侧过身来,给明珍看。

“喏,明珍妹妹,你看。”

“承冼哥哥只晓得让着姐姐。”明珠在一旁噘嘴。

明珍听了,微微一笑,把位置让给妹妹,“我看好了,现在给你看。”

明珠便喜笑颜开地挤过去,也不道一声谢。

承冼摸摸明珍的头,“你把小妹宠坏了。”

明珍朝承冼眨眼睛,“家里就小妹一个妹妹啊。”

“怎么没见宠坏你?”承冼给明珍拿了一个香梨。

明珍一边啃香梨,一边侧头想了想,“因为我是长姐啊。”

承冼忍不住笑了起来,“你学堂里就学这个啊?”

“学得多着呢。承冼哥哥也应该去学堂,舒先生可博学了。”

承冼只能苦笑一下。其他房的兄弟都进工厂,美其名曰熟悉生意。他若是进了学堂,恐怕以后会插不上家里生意的手。

“学堂里学的东西,对我们很有好处的啊,承冼哥哥。”明珍啃了大半个香梨,手里粘粘的,一旁有人递上一条湿的棉布巾子。

“谢谢。”明珍接过道谢,回首一看,竟然是舒氏。“小外婆,你怎么不去搓麻将?”

舒氏笑眯眯地刮一刮明珍的鼻尖,“年纪大了,久坐不得,换了你娘上去替我。”

“哦。”明珍点头。

“跟小外婆说说,学堂里学的东西,为什么对我们很有好处啊?”舒氏坐在椅子上,将明珍抱在膝上。

“小外婆,我很重的。”

“不碍的,就抱一会儿。”舒氏又将自己的问题问了一遍。

“比如洋人的算术,是用阿拉伯字母,而不是我们千百年来用的壹贰叁这样的文字。洋人算帐,便将数字排列,做出明细来,看上去便一目了然。”明珍滔滔不绝地向舒氏讲述学堂里学来的知识。

“是不是像你爹爹那样?”

“…是。”明珍想了想,说。虽然她在外祖父的书房里,看见的,都是文字记载的帐目,然则父亲许望俨都是以阿拉伯数字入帐的。

“那明珍能不能教教小外婆呢?”舒氏抱着身体绵软的小女孩儿问。

柳承冼忽然福至心灵,说,“明珍妹妹,我也想学。”

舒氏腾出一只手来,拍拍承冼的头,“那承冼也一起来?”

明珍想了想,觉得没有什么不妥,“我要放学了才有时间。”

舒氏笑了起来,亲了亲明珍的小脸,“好,小外婆等你放了学吃过饭来学,好不好?”

明珍和承冼并不知道,这样的决定,改变了他们的一生。

第十七章 姻缘注定(4)

转日,学堂放学的时候,明珍极意外地发现,来接她放学的,不是奶妈,而是父亲许望俨。

“爹爹!”明珍飞奔过去。“您怎么有空来接我?”

许望俨捏一捏女儿鼻尖,又替女儿将因奔跑而有些被山风吹乱的刘海理整齐,“你说有同学要来家里看西洋镜,又担心他们未得家长的同意,那么爹爹来接你的话,与来接他们的人也好说话,比你一个小孩子要有分量得多。”

明珍便笑了起来,还是父亲想得周到呢。

想不到,世钊和殊良,竟然也是他们的父亲来接孩子放学。

许望俨,勖钧自是相熟,与纪方瞿也不是初见,不过柳纪两家,不如柳勖两家那么熟悉。

三个男人相视颌首。

“勖兄。”

“纪兄。”

“许兄。”

“世钊哥哥,殊良,我们一起走罢?”明珍笑着朝世钊和殊良招手。

殊良自是高高兴兴地跑到明珍跟前,拉起明珍的手。

世钊却打鼻孔里哼了一声,这个纪殊良,仗着自己年纪小,就总在明珍跟前撒娇,明珍也不防着他一些。

“柳明珍!”背后有少女清亮的声音。

明珍回过头,看见叶淮阆和一个高挑少年站在一处,身后是叶大帅家的警卫员。

“什么事,淮阆?”明珍已经走出一段路去,只好扯高了喉咙问。

“明天晚上,我过生日,请你来参加——”叶淮阆将手拢在嘴边,朝明珍的方向喊。

“好的——”明珍也把双手拢在嘴边,回喊。

不知道是不是下午的阳光太盛,闪花了眼睛的缘故,明珍看见叶淮阆身边的高挑少年眼里,流过耀眼的明光。

“明珍,那是——”许望俨一边与纪、勖交谈,一边还分出心来,关注女儿的言行。

“那就是叶大帅家的叶淮阆。爹爹,伊顶神气,对不对?”明珍仰头,笑问父亲。

“还是明珍姐姐最神气。”殊良童声软软地说。“我最喜欢明珍姐姐。”

明珍用另一只手摸了摸殊良的头,“殊良也最可爱。”

世钊堕在两人身后,心里仿佛有无数蚂蚁爬过,想上前去将明珍与殊良牵在一起的手狠狠拍开,却最终只是冷了眼,不说话。

“许兄真是教女有方,我家殊良一向顽皮,想不到在明珍跟前这么乖。”纪方瞿大是好奇,“他几个堂姐表姐,不晓得被他欺负得多凄惨,每次都是哭着回去,以后再不肯来。”

“明珍还有三个弟弟妹妹,所以对小孩子比较有耐心。”许望俨心中十分骄傲。

一路说笑,来到山下镇子上。

路上行人看见三位有权势的老爷竟然一路走来,纷纷议论,这三家别是要有什么大动作了罢?

三个孩子却毫无所觉,一路看见冰糖葫芦,桂花糖藕,粽子老姜糖,全都要驻足观看,少不得还要让父亲买一点,尝尝新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