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珍在自己的房间里醒来,不见父母,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

明珍揭开盖在自己身上一层薄薄的绢纱单子,下了床,趿上竹簚底的拖鞋,拉开房间的门,走到走廊上。

走廊上也静悄悄的,偌大一间宅院里,竟仿佛一个人也没有似的。

明珍有些奇怪。

这个家里,即使是素日里最安静的时候,也能听见孩子的声音,在走廊或者客厅起居室里来回奔跑嬉闹,将玩具或者物件摔得乒乒乓乓作响,后头跟着奶妈佣人的脚步同呵斥声,好不热闹。其中以四舅舅的小儿子的喉咙最嘹亮。

这个表弟虽然不是个女儿,但毕竟是最小的一个,所以格外宠着,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

外公柳直真是看也不要看他一眼。

明珍竟然没有听见他的声音,所以心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放轻了足音,明珍走到走廊尽头,站在楼梯口,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柳家上下十几二十口人,这时悉数坐在客厅里,连那被宠得不知轻重好歹的小表弟也被四舅妈死死搂在身边。

空气里是一片沉重得叫人窒息的凝滞。

柳直眉头紧锁,坐在沙发正中,沉默地抽着烟斗,右手边坐在元配季氏,垂眉敛目,捻着手里的一川玛瑙佛珠,嘴里低低地诵经,仿佛再不为外物所动。季氏下首坐着二房舒氏,脸上也是愁眉不展,再下去是三太太,颤颤巍巍地,要三舅舅扶着,才坐得牢靠。大舅舅到四舅舅一家依次坐在客厅里,父亲许望俨同母亲柳茜云坐在最末。其他小辈都站在长辈身后,一个个噤若寒蝉。

这是什么情形?明珍蹙眉。家里究竟出了什么事?

“外公…”明珍轻声地唤。

“明珍醒了。”柳茜云抬头,看见站在楼梯口,一脸茫然的明珍。

“小姐,当心,你身体还没好呢。”奶妈抢上前去,搀扶着明珍下了楼。

“外公外婆,舅舅舅妈,父亲母亲。”明珍一一叫了人,然后站在自己的弟弟妹妹身边。“这是怎么了?”

“奶妈,去给明珍搬一张椅子来,她身子还没好利索。”柳直吩咐奶妈,奶妈自然应了,转进饭厅去搬了把靠背椅出来,给明珍坐。

明珍不意外地看见舅舅家里有孩子露出了嫉妒的眼神。

小辈里,能让爷爷上心,嘱咐加凳子的,一向只得明珍,从来是没有他们的份的。

明珍不想太惹众人瞩目,招手叫妹妹明珠与她一起坐在椅子上。

“人都到齐了,这件事,早晚要同大家说。”柳直有些疲惫地按熄了烟斗,搁在烟灰缸上。“你们都知道了,日本人正式打进来了…”

明珍悚然,想起自己在拍结婚照的照相馆里,没有等来世钊,却听见了日本人进攻宛平的消息,原来竟然不是恍然一梦,竟是真的了。

柳直环视众人,叹息一声,“我们在徽州的老宅,地皮,工厂,恐怕是保不住了。如今徽州在日本人汪精卫国民党与共产党四方势力交错之下,纺织厂火柴厂生产的都是军需,我想没有一方肯轻易地将之放弃。与其我们柳家夹在四方势力之下左右为难,不如就这样放弃了,由得他们自己去挣抢罢。可惜我老了,狠不下这个心,否则一早结束了它,或者一把火烧了它,也比落在日本人的手里强。”

“父亲!”柳家的四个儿子纷纷叫到。

柳直摆了摆手。

“我知道,那么大一爿家业,就这样拱手让人,是很肉痛的。不过,好在总算有几个有远见的,我们在上海的生意,现在也上了轨道,火柴厂纺织厂的收入都还可观,足够我们一家人的开销了。只是你们兄弟几个要同心协力。兄弟同心,齐力断金,这个道理,不用我多说,你们也应该晓得的。把上海的生意料理好了,等我百年之后,你们兄妹五人,应该不愁日脚。”

“爹爹!”柳茜总觉得父亲这仿佛是在交代遗言一般。

“趁如今上海还太平,你们也要给自己多打算打算,有余钱细软,都存进租界的银行去。抓紧把明珍的婚事办了罢。”

“是,父亲。”

随后,柳直说自己累了,叫大家都散了。

等众人都散了,明珍进厨房要了一杯温开水喝,总算嗓子里的干渴与紧绷感都消除了,又回到客厅里。

看见外公同小外婆舒氏两人执手相对,明珍的鼻子一酸。

徽州是他们的老家,他们的根在徽州,如今再也回不去了,怎不叫人感伤?

“外公,小外婆。”明珍轻唤二老。

二老转头看见明珍,舒氏微微一笑,伸手招明珍过去。

待明珍走到跟前,柳直伸手摸了摸外孙女的头顶。

“明珍已经长得这么大了。”

“是,仿佛还依稀记得她才出生时,那么小小一点点,抱在怀里,似没有重量一般。”舒氏拉明珍坐在身边。“一转眼都是大姑娘了。”

“明珍出生那一天…天气极好,又结束了混战,那是多好的一天啊。”柳直看着外孙女柔和的小脸,“仿佛总是明珍的到来,带我们走出最窘迫的局面呢。如果不是借了明珍到上海结婚的籍口,我们一家也未必能悉数到上海来呢。”

“外公——”明珍哽咽,轻轻伏在柳直膝上。

舒氏轻轻抚摩明珍尚余着浅浅奶毛的耳郭,“都要结婚了,还在我们跟前撒娇。”

柳直望了舒氏一眼,舒氏回望,似乎都想起来,没人告诉明珍,勖家父子的事。

出了这么大的事,明珍这个未婚妻,竟然没有前去,实在是失礼。

舒氏忙将此事告诉了明珍,并转头嘱咐佣人,叫司机送明珍去勖宅。

明珍拎了小外婆替她准备的礼品,坐上了汽车,心中却是前所未有的一团紊乱。

国难当头,久等不至的世钊,一场混乱的挟持,以及伤痛…所有的这一切,都在明珍心里,搅成了一团缠绕不清的乱麻。

第五十四章 情义两难(2)

明珍到了勖家,佣人前来开门,看见明珍,微微一愣。

“柳小姐哪恁过来哉(柳小姐怎么过来了)?先生少爷都出去了,只有夫人醌啦床浪厢,格两天不能待客(只有夫人睡在床上,这两天不能招待客人)。”佣人讲一口上海话,明珍要听仔细了才能听明白。

“勖伯母怎么了?”明珍将手里拎着的礼品交到佣人手里,进了门,将油纸面遮阳伞靠在门廊上。

佣人压低了声音,“夫人被吓了一吓,夜里厢么呒醌好,着冷叻。医生来看过了,有点发寒热。现在吃了药,醌着叻(夫人被吓了一吓,晚上没睡好,着凉了)。”

勖夫人知道自己丈夫儿子被流氓扣在百乐门了,差一点就被砍去手指,而自己心肝肉般宝贝着的儿子竟然被人削去手臂上那么大一快皮,哭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好不容勖家父子两哄带劝地将勖夫人骗去睡觉,可是一晚上就没睡塌实,噩梦连连。第二天早上起来,就发了烧。

请来医生,也只是说外感风寒,阴邪入体,吃点药发发汗,睡一睡就好了,还关照了,不能让病人思虑太甚。

勖钧不放心,又请了西医来,西医也主张退烧后多休息一下,并开了点安眠药,让勖夫人能好好睡一觉。

所以这几日勖夫人临睡前,喝的牛奶里,都是加过一点点安眠药在里头的,一旦睡下去了,便人事不知。

明珍点点头,“我上去看勖伯母一眼。”

佣人知道明珍是未来少奶奶,也不拦着,由得明珍,领她上楼,来到勖太太卧房门口,轻轻敲了敲门。里头没有回音,便着手推开门。

门内,是一张四柱铜床,四角吊着浅蓝色的蚊帐,天花板上有木叶吊扇慢悠悠地旋转。床上,勖太太散着头发,睡着枕头上,明珍竟然看见几缕白发。心下微微一酸,忙同佣人一起退了出来。

“勖伯伯和世钊呢?”明珍又问。

“先生说要去见朋友,少爷去医院了。”

“世钊的伤,要不要紧?”明珍轻轻问。

这大抵就是命运弄人,她等不到世钊,世钊——等不到她。

“吓死里格人哦。”佣人开始眉飞色舞起来,“少爷回来格辰光,一只手臂浪厢全是格血,整件衬衫浪厢是血淋嗒滴,我还以为少爷格只手么算是废忒叻。后来先生话伊只不过是皮外伤,钎忒一块皮拓子肉(少爷回来的时候,一只手上前是血,整见衬衫上血淋淋的,我还以为少爷的这只手算是废掉了。后来先生说他只是皮外伤,被削掉一块皮)。”

明珍听得头皮发麻,挥了挥手,示意佣人不要再说了。

“世钊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格少爷倒呒么讲(这少爷倒没有说)。”佣人想起来什么事的,“对叻,早浪厢叶小姐拓子伊格朋友一道来过,后来拓子少爷一道去格(对了,早上叶小姐和朋友一道来过,后来和少爷一起做了)。”

叶?明珍微微拢起眉心,是叶淮阆?

“大概是去看格个舞小姐去叻。伊救了先生少爷,自己废忒一只手,下趟日脚要难过叻(大概是去看那个舞小姐去了。她救了先生少爷,自己废掉一只手,以后日子要难过了)。”佣人嘀嘀咕咕地说。

这中间还有这许多曲折?明珍暗暗叹息,她竟然全都不知道。

她这个未婚妻,不可谓不失败的。

可是,世钊呢?

世钊又知不知道她在照相馆里等到中暑?

明明应该是最亲近的两个人,却渐渐觉得越来越遥远,这样的感觉,并不美妙。

“麻烦你,等世钊回来了,告诉他,我来过了。”

“好额,小姐。”佣人一口应承下来。

叶淮阆一早会来,大大出乎了世钊的意料,在门外看见许久不见的沈依平,则给了世钊第二个意外。

沈依平看见世钊脸上诧异的表情,微笑起来。

“淮阆知道我也来了上海,找我出来玩。昨天听说你和勖伯伯出了点小小的意外,所以约了我一起来看看你。”

世钊点了点头。自从当年,明珍几乎掉下山涧去之后,他们这些人,再没有聚在一起过。当年的是非,如今看来,并不是某一个人的错,只是所有意外重叠在一起,格外教人心惊罢了。

“世钊,你的手怎么样?”淮阆看见世钊一只胳膊的袖管捋高,露出绷带来。

“医生说要每天去换药,这段时间不能碰水,很快会好。”

“我们陪你一起去,好不好?”淮阆扯了扯世钊好着的那只手。

沈依平只是似笑非笑地望着眼前的这一切。

世钊点了点头,“一起去罢。”

三人上了淮阆的汽车,一起去了医院。

医生接待了世钊,拆开绷带,检查了一下伤口,再次替世钊敷上药膏,叮嘱了一些注意事项,着世钊两天后再来。

“我…想请问一下,前天同我一起送来的那位小姐,她的伤势如何了?”

“先生何不自己过去看一看?”医生笑眯眯地说,顺便瞥了一眼等在门外凳子上的淮阆依平。心话这个年轻人,怎么招惹了这么多女孩子?

世钊问明了那个女孩儿的病房,在医院幽深的走廊里慢慢往前走,一边整理自己烦乱的心绪。

淮阆依平默默跟在世钊身后,淮阆搓了搓自己露在衣袖外的手臂,“这里怎么这么冷飕飕的?”

“医院么,总归阴气重一些。”依平淡淡说。

听得淮阆不由自主地拽紧了依平的手臂。

依平在淮阆看不见的角度漾开一个笑来。

世钊来到病房前,推开门。

病房里一共有两个病人,一个是七八岁的女孩子,护士正在给她换药,看见世钊一行,也没有太大的意外。

世钊走向另一张病床。

那上面,躺了一个苍白孱弱如死的女子。

第五十五章 情义两难(3)

那女孩子烫了头发,这时候都散乱在枕头上,发尾有些枯黄,不知是因为失血还是因为疼痛,伊脸上苍白得不见一点点血色,半闭着眼睛,静静的,如果不是胸口在微微上下起伏,会让见到的人以为这是一具新鲜的女尸。

“周小姐…”世钊轻轻唤女孩子。

女孩子听见了,又仿佛没有听见,只是慢慢地扬起不算浓长的睫毛,露出一抹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表情来。

女孩子的眼睛黝黑深暗,竟似照不进一点点明光。

淮阆紧紧靠在了依平的身边,病房里的药味儿与这种死气沉沉的气氛,让淮阆毛骨悚然。

依平轻轻拍了拍淮阆的手背,示意她放心,没事的。

“周小姐。”世钊再次轻道。

那女孩子这才对准了视焦,看向世钊,以及他身后的两为衣着光鲜的小姐,随后露出一点点略带嘲讽的笑来。

“勖公子有心了,来这样腌臜的地方看望我。”

“医院不是什么腌臜地方,医院救死扶伤,再神圣不过。周小姐不要因为看低了自己,连带着把周围的一切都看低了。”依平淡淡地说。

“我不是什么周小姐!!”女孩子忽然发狂似地嘶吼,“我只是周大女…”

吼完了,仿佛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伊轻轻侧过头,埋首在枕头里哭泣,“我只是想得一些赏钱…给家里妹妹弟弟和姆妈…”

伊在枕头里,压抑地哭泣,不敢发出声音来,只看得见微微抖动的肩膀。

这时在一旁给小病人换药的护士走了过来,轻轻抚摩周大女的肩膀,并瞪了世钊三人一眼,“病人现在情绪很不稳定,你们有什么事,等她冷静下来再说,现在请你们出去。”

世钊有满腹的感激之辞,一时也不知道如何说起,便微微点头,“周——姑娘,你好好休息,这里的一切费用你不必担心,你家里我也会过去关照。请你安心养伤。”

想了一想,世钊又追了一句,“百乐门那边,我会请杜先生出面,将你的合同赎出来,令你没有后顾之忧。”

说完了,护着淮阆依平走出病房。

世钊三人没有注意到,当他们走出病房的时候,埋头于枕头里的周大女,轻轻转过头来,望着他们的背影,眼底深出流过若有所思的幽光。

从医院出来,世钊没有了心情,淮阆虽然还想再同世钊多说些什么,可是依平轻轻拉着淮阆上了车,“让他静一静,他心里不痛快。”

淮阆点了点头。

两个女孩子向世钊道别,世钊颌首,他的确需要时间独处。

这两日发生了太多变故,一切来得太突然也太迅速,教人无从选择。

世钊沿马路慢慢前行,忽然看见王开照相馆的门面,蓦然想起自己原本约了明珍来拍结婚照的。

要死!

世钊赶紧招手叫了出租车,往柳家赶去。

等到了柳家,拍开柳家的门,佣人看见世钊,同勖家佣人看见明珍时的表情如出一辙。

“勖少爷你怎么来了?我家小姐不是去找你了吗?”

明珍去找他了?世钊想一想,那应该是早就到了的,他不在家,那明珍也应该回来了啊?

“阿珍,是谁来了?”

“老爷,是勖少爷来了。”佣人回道。

“请他进来罢。”柳直拄着拐杖,吩咐到,“送两杯茶到书房。”

“是,老爷。”

世钊进了门,跟随柳直进了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