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直示意世钊关上门。

世钊依言,随后肃立在柳直跟前,叫了一声外公。

柳直点了点头,“世钊,坐。”

“谢谢外公。”世钊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柳直在书房内缓缓踱步,“世钊,以后你与明珍结了婚,我们就是一家人了。我也不怕你们勖家笑话我这个老头子,我是真心疼爱这个外孙女的。她母亲是我同元配夫人中年得女,珍爱得如珠如宝,明珍出生时,我便格外喜欢这孩子,所以多年来,没有委屈过这孩子,让她吃过一点苦。以后她嫁了给你,假使你们小夫妻之间有什么纷争,请多想想对方的好处,这样的话,我一样也对明珍说。日子过得清贫一点,苦一点,都不要紧,至要紧是你们对对方好,将对方放在心上。”

柳直摆了摆手,示意世钊将他的话听完。

“明珍这孩子,打小不爱告状,更加不懂得诉苦,有什么事,都静静地放在心里。她那日在照相馆里没有等到你,后来身体不舒服才回的家。回来了,也没有因为这事发脾气。她那时候还不晓得你在百乐门出了事。我这样说,是想叫你明白,世钊,明珍是不会回家说你一句不是的。我只求将来你们结婚了,你对她好就行了。其他的,我们做长辈的,其实也别无所求。”

“我会的,外公。”

“那就好。”柳直留世钊喝了一杯茶,明珍也还没有回来,世钊便告辞出来。

回头望一眼柳家的大门,世钊心间不断回荡着柳直的话。

你对她好就行了你对她好就行了你对她好就行了…

可是,究竟怎样才是对明珍好?

明珍独自等在外头,身体不舒服才回的家,他全然不知,这是对明珍好么?

世钊的心里有些微的苦涩。

到底是为了给明珍一个幸福安定的生活而四处奔波因此忽视了明珍好,还是无时无刻都陪在明珍的身边,可是两人的日子却捉襟见肘的好?

怎样做,他才能两者同时兼顾?

这时的世钊并不晓得,明珍此刻正同淮闵一起,走进罗森堡西药房的大门。

第五十六章 情义两难(4)

明珍会得碰见淮闵,纯是一桩意外。

自勖家出来,明珍去意徊徨,烈日朗朗下,明珍的心里,却一点点透出极凄冷的凉意来。

到底还是伤心的,在彼此承受痛苦磨折的时候,却不能相互扶持。

小儿女之间的浓情蜜意,终究抵不过现实里的羁绊坎坷。

明珍想起少时世钊的骄傲霸道,为一块蛋糕,都要置好久的气,可是如今,竟遭了匪徒的胁迫,连一丝反抗的余地都没有。那种力不从心的绝望,很久以前,明珍领会过。

这样的时候,陪在他左右,伴着他度过最最危急时刻的人,却不是她。

这教他情何以堪?

又教她,情何以堪?

见自家小姐在烈日下站着,神色凄惶,司机忍不住轻轻道:“小姐,现在日头正旺,您还是上车罢。”

明珍微微点头,上了自家的车。

“小姐想到哪里去?”司机等明珍坐定,问。出门前老爷嘱咐过了,小姐想去哪里,他便尽管送小姐去便是,最要紧是要保证小姐的安全。

明珍想了一想,说了个地址。

明珍从中暑昏迷中醒过来,着实被母亲埋怨了一通,又说要不是叶四少和纪家那孩子碰巧在场,还不晓得要遭遇什么不测,等好了一定要登门拜谢云云。

奶妈也凑趣说,纪家少爷如今长进了,以前还同小人似的,现在倒是有担当了。

明珍只当没看见母亲与奶妈交换眼色。

明珍现在想来,母亲与奶妈眉来眼去的,无非是想起当年殊良喜欢自己,偷偷从家里跑出来,跳上火车,跟自己跑到外去的事罢了。

明珍嘴角微微笑,想起那个莽撞却热忱的少年来。

殊良这些年,对她的心,如果说早些年她还不明白,到了现在,她也已经通透。

明珍想,虽然自己只当殊良是弟弟,然而只凭殊良对自己的一片心,都应该去当面向他道谢。

司机送了明珍到纪家大药房,眼看着明珍走进药房里去。

然而大抵是天意弄人,明珍今日出门忘记看黄历,许是不宜访友,竟然殊良也是不在的。

药房里的伙计说,小老板去码头运药去了。

去码头运药?

明珍心下一紧。现今是非常时期,药品军需物资卡得十分紧,怎么在这当头往外运药?

伙计再不多说什么,明珍也不好多问,便走了出来,心下微叹,这一趟竟是白走了。

忽然听见有淳厚的声音叫她的名字:“明珍?”

声音里有意外,还有淡淡的喜悦。

明珍循声望去,脸上也透出淡淡的意外之色。

“淮闵,怎么是你。”

叶淮闵穿一套藏青色西装,配同色西装背心,白衬衫系红黑条子领带,头发一丝不苟,统统梳在脑后,背心口袋处露出一截银色怀表链子,整个人看上去,一派贵公子作风。

“来找殊良?”淮闵看了一眼纪家大药房的招牌。

明珍点了点头,“殊良不在。”

不知恁地,淮闵只想抹去明珍眼底那淡而又淡的郁色。

“既然如此,不知柳小姐可愿意陪在下前去拜访罗森伯格先生?”

罗森伯格?明珍想了一想,啊,是那位洋先生。

“是否冒昧?”微微抿了抿嘴唇,明珍问。

淮闵笑了起来,这就是明珍,总是先替人家着想。

“没有关系,当日要不是多亏了他,我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理当前去道谢。”淮闵望着明珍巴掌大雪白面孔和其上一双清澈的眼睛,“明珍做我的陪客,可好?”

明珍笑一笑。叶淮闵,这么多年来,始终不改其体贴颜色呢。

两人并肩走进罗森堡西药房去。

不晓得是明珍终于走了运,还是淮闵运势强劲,总算两人没有白跑一趟,大卫·罗森伯格正在店中。

看见一身藏青色西装打扮的淮闵与穿白色衬衫底下一条水蓝色真丝及膝裙子的少女一同走进药房,大卫眯了眯眼睛。

当日这两人一起来的时候,并非不狼狈的,淮闵抱着少女,惊慌失措,而少女——头发粘腻在额上,脸色苍白,全看不出一点风致来。

可是此时此刻,少女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并不像外间时髦的女青年,剪一点点刘海出来,并烫成齐肩的大波浪,只是编成流光水滑的两条麻花辫子,一左一右搭在肩膊头上,发稍以水蓝色珠光丝带系着水晶珠子,映着少女珍珠般白润细致的面孔,精致且素雅。

“罗森伯格先生,我与明珍今天冒昧登门,只为感谢你前几日的助人为乐。”淮闵将明珍的手挽在自己的臂弯中。

“啊——不用不用。”大卫笑着摆了摆手,“日行一善,可入天堂,我只是遵循了教旨而已。”

淮闵也不就此再多说什么,反而很感兴趣地环视药房,“罗森伯格先生来中国开西药房,却不晓得对中医有什么了解?”

大卫·罗森伯格的深邃绿眼明光流过,“哦?先生对西医和中医有研究?”

淮闵迎上罗森伯格的眼光,“研究不敢说,体悟倒是有一些。”

“请教了。”大卫·罗森伯格将淮闵和明珍延请到店内的沙发上落座。

“中医讲究调理,哪怕病入膏肓,用药也是循序渐进。西医讲究切除,一旦身染沉疴,便主张一刀将之割去。”淮闵似笑非笑地看着罗森伯格。

“这难道不对?”

“对是对的,可是于中国人的观念,总是有所出入。”淮闵似所有感,叹息一声,“其实若早日诊治调理,又哪里需要走到割除腐烂之躯的地步?”

明珍倏忽扬睫,一双眼如露如电,望向淮闵,随后站起身来。

“可以参观您的药房吗?”明珍问罗森伯格。

“当然,请随意。”大卫微笑。

望着明珍走开去的背影,大卫朝淮闵轻轻挑眉,“伊真是个冰雪聪明的女郎。”

明珍没有听到身后两个男人的交谈,明珍也不打算再听下去。

即使不问政治如明珍,也听得出,淮闵的感叹,决不仅仅是针对中医西医。

第五十七章 情义两难(5)

明珍在药房的店堂内漫步参观。

同中式药房有所区别,西药房内没有一格格的抽屉,而是改以宽敞透明的玻璃橱柜,所有药品均摆在玻璃门后头,望过去一目了然。药品多放在深咖啡色玻璃瓶子里,以软木塞子塞紧瓶口。瓶身上贴着标签,写着英文名字,成分,注意事项等。

明珍并没有认真学过英文,不像世钊,因父亲留过洋,所以讲一口流利英语,使得世钊也略通英文。明珍只在徽州翠屏山上的学堂里,跟着舒先生学过汉语拼音同二十六个英文字母。

虽然明珍的父亲也是留过洋的,但却不谙英语,只懂德语,而且也从不在妻女跟前提及炫耀自己留洋的生活,所以明珍于外语一门,并不比外间任何国人有优势。

这时看见药瓶上弯弯曲曲的外文,明珍简直如见天书。好在标签上还有后写上去的中文,盘尼西林,阿斯批林,等等等等。

柜子里还放着长方形搪瓷扁盘,里头盛着器械,夹子镊子钩子,如同刑具。

明珍十分好奇,原来西医竟然是用这些东西治病救人的。

忽然便听身后的门“哐”地一声被人大力推开,扰攘杂沓的人声如浪一般涌了进来。

明珍心头一紧,转身看去。

坐在沙发上低声交谈的淮闵与罗森伯格也微微讶然,只是不动声色地拉开了距离,看向门口处涌进来的一群人。

进得门来的,俱是深目高鼻金发的洋人,三五个人架着两个浑身是血,早已经看不出原来面目的人。

大卫·罗森伯格自沙发上站起身来,走到明珍身旁,轻轻将明珍推护到自己的身后。淮闵也随之走了过来,默默地拉住明珍的手。

明珍垂下眼睫,看着自己同淮闵交握在一处的手,又看了看挡在自己前头,大卫高大宽厚的背影,倏忽微笑,稍早那一点点紧张,便烟消云散。

不知恁地,明珍便笃定,这两个男人决不会教她受一点点伤害。

明珍听见大卫·罗森伯格以外语同那伙人交谈,那些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语地,十分嘈杂。

大卫忽然转过头来,对明珍与淮闵笑一笑,“抱歉,我这里现在要处理些事情…”

“没关系,我们不打扰你。”淮闵握紧了明珍的手,“你一个人能行么?要不要我们帮忙?”

大卫摇摇头,他不希望淮闵和他身边这个荏弱如白色小花的女子被无端牵扯。

可是,门口一个高壮的洋人却拦住了明珍淮闵。

“不把我的兄弟医好,谁也不许从这里走出去。”洋人的中文带着浓重的口音,可是他脸上的表情,再明白不过。

淮闵苦笑,这决不是逞凶斗狠的时候。倘使只得他与大卫·罗森伯格两人,他也许还可以放手一搏,然而——有明珍在场,他难免投鼠忌器,不敢放开手脚。只好隐忍一时。

大卫·罗森伯格与淮闵交换一下眼色,淮闵微不可觉地点了点头,大卫便妥协,走进柜台内去,取出两块白色棉布,一块铺在沙发上,一块则铺在沙发前的茶几上,随后示意那群洋人将伤者抬到沙发和茶几上。

这一过程中,明珍始终站在淮闵身旁,任由淮闵将她的手握得死死的,而明珍只是微微抿紧了嘴唇,面色略白,可是到底还是镇定的。

大卫·罗森伯格取了托盘出来,看见明珍的面色,对淮闵说:“这位小姐前两天才中暑,还没有彻底恢复,你最好兑些盐水给她喝。热水瓶在后面的休息室里。”

淮闵才要牵着明珍过去,先前开口的洋人便喝止:“不要耍花样!治疗我的兄弟要紧!”

明珍看见大卫皱了皱英挺的眉毛,随后取过镊子,自一只广口玻璃瓶里夹出浸在透明液体里的棉花团,便往那浑身是血躺在沙发上仿佛人事不知的伤者额上擦去。

只见那伤者猛地抽搐,嘴巴里叽哩咕噜里吐出大串诅咒。

明珍哪怕听不懂,也晓得决不是什么好话。

大卫却仿佛浑然未觉,将沾满了血渍的棉花球扔进另一个托盘里,然后重新夹了一个,继续小伤者脸上擦拭,换来一阵又一阵的咒骂。

明珍忍不住缩了缩肩膀,她看着都替那人觉得疼。

待托盘里已经堆了一堆棉花球,那个伤者的脸上总算没有了血渍,看得清楚脸面了,只是仍然难见真颜,只能看见肿得老高的眼角,歪掉的鼻梁,乌青的额头和仍在朝外渗血的嘴唇。

大卫又检查了伤者的身体,如是三番,大卫笑一笑,“都是皮外伤,死不了。你们自己给他包扎一下。我去看看另一个人。”

大卫·罗森伯格扔下一卷纱布绷带和一瓶碘酒,就准备去看另外一个伤患。

“你!你来给他包扎!”不料那个粗壮的洋人却指了指明珍,“别动坏脑筋!”

明珍望了一眼淮闵眼底的忧虑,微笑,以一只手拍了拍淮闵的肩膀,“我没事,你别担心,让我去罢。”

明珍走过去,模仿大卫的样子,取过一个干净的镊子,拿干净棉花球沾了碘酒,均匀擦在伤者的创口上,然后展开纱布绷带,替那人一点点缠上。

大卫一边处理第二个伤者,一边分心留意明珍,有些诧异,这个女孩子,竟没有害怕,而是镇定地替人包扎,十分稳健的样子。

等将两个血人都处理好了,开了药,叮嘱了伤口三日内不要进水以及服药的注意事项,那伙人便又扶着两人,扔下钱款,扬长而去。

“对不起,叫你们受惊了。”大卫·罗森伯格叹息,“这些人为了一个歌女闹得私下决斗,受了伤却又不送到医院里去,跑到药房里来。我叫他们报警送医,他们便叫嚣着要砸了我的药房。唉…”

明珍听见歌女两字,心里闷钝地一痛。

在最最危急时刻,救了世钊的人,不是自己,而是一个她连名字都不知道的歌女。

淮闵是知道事情缘由始末的,也不便多说什么,“天色也不早了,明珍,来,让我送你回家。”

明珍点点头,与大卫·罗森伯格告别。

大卫微笑,“小姐在这种情况下,十分镇定,是女中丈夫。有没有兴趣来我的药房当护士?”

淮闵自然明白这是大卫·罗森伯格在同明珍开玩笑,放松她的精神。

谁都没有想到这一句戏言日后竟然成为了明珍立身乱世的救命稻草。

这是后话。

这时明珍淮闵出了药房,明珍的司机才长出一口气。

“小姐你和叶少爷总算出来了。我看那群洋人气势汹汹的冲进去,又不敢贸然跟进去。”

明珍这才蓦然软了脚步,多得淮闵眼明手快扶住了明珍。

怎么会不怕?

可是怕又有什么用?

只有强自镇定,不露出一点破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