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关紧咬,滴水难进。”许望俨焦虑不已。

“伯父您略等我片刻,我去取了药,随您一同前去。”殊良当即做出决定。

“这怎么使得?”许望俨看了眼店堂当中人满为患的场景,说道。

“不碍的,外公他老人家要紧。”殊良说完,便回了柜台,与两位伙计交代几句,又取了一个巴掌大小的盒子,出来同许望俨汇合。“伯父,走罢。”

“我还要去隔壁同明珍汇合。”许望俨走出药房,指了指罗森堡西药房。

殊良点点头,面上没有一点不愉之色。

明珍走进罗森堡西药房里去的时候,大卫·罗森伯格正在替一个胳膊血淋淋的洋人包扎伤口,听见门声,大卫转过头来,看见到明珍,眼睛一亮,“柳小姐,您来得正好,麻烦替我包扎一下这位的伤口,我还有病人要处理。”

说完,只管将那洋人的手臂望明珍跟前一送,便转到另一头,去替一个脸上血肉模糊的伤者清理伤口。

明珍心下再是焦灼,也只是静静接过洋人的手臂,扯过缠了一半的绷带,一圈一圈,默默地替他缠上,等缠到了尽头,将绷带尾端从中撕开,一半反绕一圈,然后两头一系,总算是好了。

那洋人捧着手臂,说了声谢谢,就出去了。

明珍这时才有余暇看清楚,大卫·罗森伯格正拿不锈钢镊子,取了酒精棉花,在那伤者血肉模糊的脸上擦拭,那人疼得一真抽搐,却紧咬着牙关,一声不吭。

“柳小姐,请替我按住他的手。”大卫头也不回地说。

明珍犹豫一刹那,即刻上前,按住了那人的两只手。

大卫以镊子,探进了那人眼眶上方,翻开皮肉,夹住一片东西。

明珍只觉得自己掌下那人的肌肉绷得紧紧的,仿佛磐石。

大卫手里的镊子夹了两次,都滑脱了,第三次,大卫将镊子往皮肉深处再进了一点,然后夹住了狠狠向外一带,一块带着血拇指大小的金属片便一同带了出来。

整个过程里,那人始终没有叫过一声。

大卫将那镊子一松,那金属片便“当啷”一声,落在了白色搪瓷盘子里,晕开一丝血色。

“不幸中的大幸,这块弹片没有再往里扎一点。只要再扎进去一点点,就回嵌进你的大脑里去。”大卫一边说,一边再一次用酒精清洗伤口,贴上消毒纱布,缠上绷带,“一周不得进水,如果可以,每天来我这里换药消毒…”

那人却是长身立起,“多谢两位,告辞。”

说完便大步离去,明珍这时才注意到他穿了一身黄呢料子军常服,只是已经炮火洗礼,已经不复最初的笔挺干净了。

明珍诧异地转而望向大卫·罗森伯格,他却只是微笑着,伸出右手食指,轻轻竖在了嘴唇上。

明珍识趣地再不多说什么,恰在这时,许望俨与殊良推门进来。

“明珍,可以走了么?”

“等一下。”明珍看向大卫,“我外祖父现在高热昏厥,我想问你要一点你上次给我的西药。”

大卫立刻擦干净手,取出一瓶药来,交到明珍手里,“这是退热药,大人小孩儿都可以用,小儿减半,不过一定要饭后半小时才能服用,千万不要空腹。”

明珍点头称谢,随父亲和殊良走了。

大卫站在药房里,望着明珍的背影,早前,这个少女来时,还有一头长发,扎成左右两条辫子,温柔娴静。今次,他一开始忙得未曾注意,等她要走,他才留意,这个少女,已经剪去了伊一头美丽的长发。那背影,却是如此的坚毅挺拔,仿佛风中的一株白杨。

大卫的感伤,只来得及维持短暂的几秒,便再一次投入到了救治伤患的工作当中去。

第六十六章 国破城倾(5)

回程的时候,明珍看见有衣衫脏污的半大孩子,带着一群年纪比他更小的,赤手在空袭后的废墟里翻找尚能使用的物品。小孩子找到了略值钱的物件,悉数都交到那大孩子手里去,找到吃食,也一并交到大孩子手里,由他分配。

明珍看那半大孩子的年纪,也就同大弟明辉差不多,可是,已经在外头淘生活,无人照看了。

再转过眼去,马路牙子上,到处都挤满了逃难出来的贫民,每一张脸上都是张皇无助的颜色,叫人不忍细睹。

忽然,已经长得高出明珍一头的殊良自明珍右侧,伸出手来,轻轻捂住了明珍的眼帘。

明珍虽不解,却也未曾挣扎,耳中只听得“嘭嘭”两声如同爆米花时发出的巨响。

路旁的难民发出一阵阵骚动,即刻有男子洪亮的声音安抚:“大家不要惊慌,只是枪毙汉奸。”

有胆子大的,即刻咒道,“打死狗汉奸。”

明珍被殊良捂着眼睛,由父亲牵着手,侧耳倾听,胸中一片清明,竟一点也不害怕。

同这些露宿街头的难民相比,自己已经十分幸运,明珍轻轻拉下殊良的手。

“殊良,我不怕。”

许望俨同殊良对视一眼,便再不刻意转移明珍的视线。

回到家里,柳直已经由小外婆做主,从地窖里移到外头客厅中,解开了长衫的领口,依然面色潮红,牙关紧咬,晕厥不醒。

元配季氏不停转动手中佛珠,嘴里低声诵经,听来只教人心绪烦乱,三太太只晓得哭,两只眼睛红肿得吓人。

明珍只看见二舅妈在帮着小外婆照顾外公,大舅舅和小舅舅一家却不见踪影,却来及多说什么,忙将殊良带到外公柳直趟着的长红木凉椅前。

殊良告了声罪,跪在了凉椅跟前,轻轻执起柳直的手。

殊良并没有学过医,只是到底是纪家的继承人,常年累月地呆在中药房里,耳濡目染,多少也略懂一些,只是怕耽误了外公。

隔了一会儿,殊良放下手来,小心地将外公的手放回到身侧,转头看向柳氏一门。

“外公的症状,似是脑卒中高热惊厥,我这里有顶好的安宫牛黄解毒丸,可救急症于即时,挽垂危于顷刻。温水化服便可。”

明珍蓦然想起自己以前曾经服过一颗,是二舅妈娘家带来的嫁妆,鼻子忍不住微微一酸。要不是她当日不听话,哪里要用到这样的救命良药?

二舅妈仿佛感觉到了明珍的心思,轻轻着手拍了拍明珍的肩膀,“明珍,你跟舅妈来,我们去厨房烧水,给外公把药化开了。”

柳直服了药,当夜便醒了过来。

看见守在病榻前到妻女子孙,柳直的眼里微微露出些许凄恻来。

没有看见长子幼子一家,柳直心中已经明白,大厦将倾,他的孩子已经各自逃命去了。

舒氏一见柳直的眼神,立刻明白了他的心思,强忍了眼泪,轻轻替他打着扇子,“老爷,你别担心,纪家那孩子说了,只要好好调养,你的身体会好起来的。孩子们也都挺好的,你别担心。”

柳直点了点头,很快觉得乏累,又睡了过去。

等替柳直掖好了被单,舒氏与柳茜云守在他的身边,明珍与二舅妈到楼上去检点,看还有没有遗漏的物品。

大舅舅小舅舅,趁着父亲柳直昏迷不醒,外头轰炸稍歇,将家里所有略值钱的东西席卷一空,说是先一步往南方去安置,等安置好了,就来接老父老母,兄弟姐妹。

这话是谁也不会信的,可是,总比都留在上海苦苦挣扎要强。

所以季氏舒氏没有拦着,二舅舅二舅妈也没有拦着,柳茜云更没有拦着,任他们带着所剩不多的财富,离开了这个家。

二舅妈嫁进柳家二十年,一双富态的玉手,几曾沾过一点阳春水?

如今却是毫无怨言地,与小姑子和侄女儿一起,操持起了家务。

家中一切,再不能大手大脚,样样事事锱铢必究。

隔了两天,二舅舅与承冼回来,一脸灰败颜色,等柳直睡了,将众人都召集到一处。

“徽州来的消息,老三将那边的生意,都接了过去,依附在日本人的手下。”说到这里,而舅舅几乎要咬断刚牙。

他们柳家虽然是商人,可到底还是出身,虽不能保家卫国,却决不是这等卖国求荣的人家。老三这样做,简直如同给柳家扣了一顶汉奸卖国贼的耻辱大帽。

二舅妈无言地轻轻抚着二舅舅的后背。

“舅舅,我们人小力微,可是只要是我们能为你做的,你尽管吩咐。”明珍轻而坚定拉着弟弟妹妹的手说。

“明珍真是乖囡。”二舅舅感慨万千,“以后家里你和母亲还有弟弟妹妹要多担待些了,知道么?”

明珍点了点头。她早在那天,从地窖当中走出来的时候,就已经知道。

九月二日,日本人的轰炸机炸毁了工厂学校医院…柳家的纺织厂同火柴厂都在其中。

一家人尽量瞒着柳直,不让他知道外头的情形,就怕他的身体再也受不了这样沉重的打击。

男人们每天趁轰炸停止时,到头去购买生活所需的用品,打听消息,妇女孩子则留在家中。二舅妈与柳茜云负责烧饭烧菜,奶妈与季氏舒氏三太太则将家中找得到一时也用不上的衣服尽数整理了,捐到难民所里去。

明珍则带了孩子们,帮助二舅妈与母亲洗菜淘米生火清扫房间,做完了事情,还带着弟弟妹妹围在桌子边上学习功课。

晚上二舅舅和承冼还有许望俨满身疲惫地回到家中,草草吃过晚饭,便凑在一起,研究外头的形势。

柳家工厂仓库里凡是未遭炸毁的,已经统统捐给了在上海苦苦抗战的军队,除了生活必备的积蓄之外,能捐的,也都捐了。

明珍听说纪家同罗森堡大药房一起,捐资办了医院,收留前线送下来的伤病,明珍心下微微一动。

第六十七章 国破城倾(6)

叶淮闵匆匆走进一间西餐厅。

餐厅当中顾客寥寥,这样的时节,即使是在租界里,也未必安全。

日本人铁了心的,要在短时间里将上海攻陷,却没有想到会遭到如此强烈与顽强的抵抗。而与此同时,因遭到日本人的悍然侵略,第九集团军又因南京政府的迟疑犹豫,失了先机,导致所有布防意图悉数暴露,处在极其被动的地步,作战环境恶劣,物资紧缺。

淮闵早在将姨娘和妹妹淮阆送走那一刻开始,便四处奔走,积极联络筹集资金,叶家在上海的积蓄,除了给姨娘与妹妹带走的那部分,余下的淮闵统统捐了出去。可是这于抵抗战士而言,简直九牛一毛。

此刻淮闵依暗号,如约走进餐厅,随即看见安坐一隅的舒先生与伴在舒先生身侧的琼玉。

琼玉也看见了淮闵,朝淮闵挥了挥手,“四少,此地块(四少,这里)。”

淮闵听了,微微一笑,琼玉就像是一条美丽的变色龙,随时随地,可以融入到周围的环境里去,丝毫不教人产生一点怀疑。此刻伊操一口吴侬软语,听来竟仿佛是土生土长的上海女子,在十里洋场修炼得如鱼得水,游刃有余。

淮闵走过去,拉开椅子落座。

白衣黑裤系紫绛红领结的侍者一手负在身后,一手递上菜单。

三人哪里有心思认真吃饭?却还是强忍着焦灼,各点了些,打发了侍者。

“舒先生,琼玉姑娘。”淮闵喝了一口水,才转向两人,“不知二位何时好事近?”

舒先生两鬓已有了白发,儒雅依旧,只是眼里的坚毅与刚冷略略增加了沧桑之感。闻言,舒先生微微一笑,一手轻轻覆在琼玉珠圆玉润不染丹蔻的手上,“我本打算九月十五迎她过门的,只是你知道,女人心急,等不了那么久。面上虽然不说,心里当然是希望越早越好的。”

琼玉听了,做状在舒先生肩膀上轻捏了一把,“瞎三话四(胡说八道)。人家哪恁等不及啦?”

“是是是是,夫人说得极是。夫人是等得极的,是我等不及了。”舒先生面上微笑着承认。

“既然如此,小弟理当为先生与琼玉姑娘喜结连理永结秦晋之好送上一份大礼。”淮闵向两人点了点头,复问,“不知姑娘有什么特别喜欢的没有?不称姑娘的心,那便不好了。”

“只要是四少送的,哪怕是一朵花一株草,我也是欢喜的。”琼玉与舒先生手拉着手。

“说得好。”舒先生在琼玉面上轻轻一吻,“叶少礼轻情义重,我与琼玉先谢过了。”

“应该的,应该的。”

三人客套了一番,草草吃了东西,就此告别,先后离去。

淮闵等舒先生与琼玉去得远了,才起身离开餐厅,这样即使他不慎出了什么意外,落在汉奸走狗的手中,他既然不知道舒先生的去向,他们自然也问不出什么来。

走在路上,淮闵看见背釜负薪的难民,心中一阵恻然,所能做的,却是加紧了脚步。

淮闵比任何时候都知道,只有抓紧每一分每一秒,才能尽早地将这些流落街头的贫苦百姓自水深火热的绝境解救出来。

所以只能恨下一颗心来,罔顾街边少妇怀里瘦弱婴孩渐渐喑弱下去的啼哭声,大步朝前,朝前,不断地朝前。

可是即使能闭上眼睛捂住耳朵,却关不上心中的那扇门,所见所闻,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了脑海当中,挥之不去。

这便是他的家国城市,羸弱却又坚强,痛苦却又勇敢,前所未有的万众一心。

淮闵强忍住眼中的泪,在倾颓倒塌的废墟之间穿行,随后,远远地,看见了支起来的帐篷与红十字旗帜。淮闵竟有种见到了家的感觉。

大大的土黄色帐篷外头或坐或站或躺,挤满了等待医治的病患,有人血流满面,有人手断脚残,有人气息奄奄,然而即便如此,也没有人争抢,都想把机会让给垂危的伤患,想让他们多一线活下去的希望。

淮闵心中多么希望自己能帮得上忙,可是除了包扎伤口,他对医疗急救,与常人殊无不同。

淮闵不想因着自己的到来,阻碍了里头医生救治的工作,只能在外头排队等候。

这时淮闵看见有战地记者模样的洋人在帐篷外拍照,目标是一位正在给伤者清理伤口的护士。

那护士背对着淮闵,穿一件白色衬衫一条蓝布裤子,只是早已经染上了血渍,一头短发,静静梳拢在脑后,看不见伊的容貌,可是那姿态,娴熟且镇定,无端安抚了伤患。

记者的镁光灯闪了闪,记录下这具有安定人心意味的一幕。

那护士蓦然转过身,抬头面对记者,“先生,对不起,这孩子眼睛受了伤,你的闪光灯会刺激他的眼睛…”

忽尔,护士的声音,消失在唇畔,视线越过了记者的肩膀,落在了淮闵的脸上。

淮闵也看见了护士的脸,短发,原本珍珠白色圆润的面孔,如今瘦了,黑了,额上还有一道大约是擦汗时沾上的血痕,一双大眼黝黑,衬得面孔仿佛只得巴掌般大小,竟是——明珍。

“明珍——”淮闵先省过神来,在人满为患的小小空地上寻找落脚点,走向明珍。

“…淮闵。”明珍喃喃了一句,重又蹲下身,替手边的的病人继续做好包扎工作。

淮闵来到明珍身边,几次想同明珍说话,可是总来不及说,就又有新的伤患等待明珍前去照拂。

最后,淮闵索性微笑,跟在明珍身侧,替明珍打下手,递绷带红药水酒精碘酒,两人通力合作,将伤势较轻,毋须缝合的伤员先行处治好。

等到五点时,另有两个护士来换明珍他们的班。

明珍洗了手,擦干净脸,披了一件干净外套,随淮闵一同走出临时医院。

“明珍…”

“淮闵…”

两人齐齐出声,又齐齐缄默。

隔了一会儿,淮闵伸手,摸了摸明珍的头顶,“你把头发剪了…”

淮闵心中有刹那怅然。

记忆里的明珍,仿佛夏日里的一株六月雪,小白花一般,馨香脉脉,眸光依依,只是看了,已经教人舒心安然。

可是,现在的明珍,剪去了长发,又黑又瘦,眼里满是坚毅颜色,那个闻名徽州的柳家女公子,竟早已湮没在时光深处。

明珍伸手摸了摸空荡荡的颈背,笑了笑,“你来这里,肯定有事,我不耽搁你,快去罢。”

淮闵深深看了明珍一眼,“保重。”

说完,转身重新往临时搭建的帐篷而去。

身后,明珍望着淮闵的背影,坚毅的眼里有温润的水光。

一夜之间,他们都被迫长大,每一个曾经毫无重压的肩膀上,都担负起了沉重的责任。而这个已经不能称之为少年的男人,或者很早以前,就已然背负起了使命。

明珍不能阻挡他的步伐,只能在他身后轻轻低喃:“保重,淮闵,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