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国破城倾(7)

外公的身体,在家人悉心的照顾之下,渐渐有了起色,十月的时候,已经能下地拄拐杖在屋子里慢慢走动。

柳氏一门十分高兴,在最动荡的一个中秋节,找出仅有的一点点面粉数个鸡蛋,和了面粉,找出旧年的桂花蜜糖和一些豆沙,自家做了月饼,也算是苦中作乐。

柳直感慨万千,想他们柳家,从光绪年的落魄书生开始,一路走来,于徽州发迹,兴盛一时,如今家国破碎,便又倾颓。大抵,这便是万物因循,周而复始,兴盛衰落罢。

柳直心中仿佛已接受了国破城倾家颓的事实,直到次子同孙子一同走进来的一刻。

柳青云向来虽未必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镇定自若,也到底在商场历练得久了,很有一些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

可是这一晚,柳青云走进门时,脸色铁青,目光如沉沉燃烧着的火焰,双唇紧抿着,一言不发。承冼在一旁,也是有口难言的模样。

柳直因身体大不如前,已不大管事,惟每日晚饭时候,都要与柳青云承冼闲叙片刻,了解一下外头的形势。

家里人再怎么瞒,工厂店面被炸,也瞒不过一世阅历的柳直,他知道了,最终也只是长喟一声,并不多说什么。国难当头,先保家卫国,才能复谈振兴。

柳直只看儿子脸色,已经知道他们所知,决不是什么好消息,恐怕有心瞒他,便微微一笑,拈起一块自家做的月饼,一掰为二,一半递到儿子手里,一半递给孙子。

“来,吃吃看,这是自家做的,你们母亲祖母也多年不做这些东西了,也不知手艺生疏了没有,卖像倒是好的。”柳直又掰开两只月饼,分做几份,示意妻女媳妇尝一尝,自己也拿了一小块儿放进嘴里。

“唔——味道甚佳。”柳直点了点头。这已算是危难时候,一家人极大的享受了。

吃过月饼,小外婆舒氏给了明珍一个油纸包,交代明珍放在包里。

“明朝去医院的时候,给大家带去,眼下也没有什么好东西拿得出手,不过是应个景儿罢了。”舒氏拿手抿了抿明珍的鬓角,眼睛里有一点点水光。

这孩子,原本都要做新妇,嫁了的。可是如今,明珍自己退了婚,勖家去国,这一耽搁,这孩子就给耽误了啊。

“谢谢小外婆。”明珍接过了油纸包,小心地放进自己的帆布挎包里去。

“傻囡,谢什么谢?”舒氏搂了搂明珍,“走,陪小外婆给外公送茶去。”

“是,小外婆。”

两祖孙烧了滚开的水,沏了三杯茉莉花茶送到书房里。

柳家的房子在日军的轰炸下侥幸留存,只是楼上房间的窗户所有玻璃都震得粉碎,如今一家人都搬到楼下来,住在原本用以储物用的左翼几间房里,彼此离得近,可以相互照应,万一发生什么变故,也好逃生。地窖就成了防空洞,里头储藏一些食物和水,以备不时之需。

右翼的偏厅,便暂时充做了书房,楼上书房里的书,能搬能抢救的,都搬了下来。男人们有大小事务,都在那里讨论。

明珠和小外婆把茶水端过去时,柳直正与儿子女婿孙子看报纸。

日本人再疯狂进攻杀戮,怎堵得了悠悠众口?

大公报申报等报纸,都坚持每日发行,刊载最新消息,战况之激烈惨烈,揪紧所有人的一颗心。更有图片,报道浴血奋战的战士,即使只剩最后一口气,也挣扎着,要回到前线去,使人望之落泪。

“家里即使只吃糠咽菜,也要把能省下来的都省下来,捐出去支援前线。”明珍放下茶盘时,听见外公柳直这样说。

“是,爹爹。”

“是,外公。”

柳直闻言,笑一笑,端起茶杯,揭开杯盖,撇了撇浮叶,吹了一吹,啜了一口,忍不住诧异地抬起头来,“好茶。明前毛峰。想不到家里还有这样的好茶。”

明珍微笑,“外公,这是九月的时候,舒先生结婚,我去参加婚礼,舒先生给来宾的回礼。”

“呵,舒先生。”柳直点了点头,他记得这个曾经做过书塾先生的男子。“也是该结婚的年纪了,有四十好几了罢?”

明珍点点头,“舒先生请了不少有头面的人物,当场就把收到的礼金,统统捐了出去,支援抗战。”

“倒是个人物。”柳直说罢转移了话题,“青云,你与承冼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柳青云犹豫,不知怎样开口,承冼却紧紧咬住了嘴唇。

“说!你们瞒不了我一世。与其教我从外人口里知道,还不如你们亲口告诉我。”柳直放下手里的茶盏,握紧了手杖。

“父亲…”柳青云铮铮男儿,此时双膝一弯,跪在了父亲的跟前。

“你…你做了什么…”柳直声音喑哑,“你做了什么?”

“爷爷——不是父亲…”承冼见父亲跪了下来,眼圈一红,也跪在了祖父面前。

“父亲…儿子不孝…”柳青云重重磕头,“儿子不想让您知道,可是您说得对,与其让您从外人嘴里知道,还不如我亲口告诉您。”

小外婆眼看情形不对,赶紧上前,与明珍一左一右轻轻安抚柳直的肩膀。

“你——说。”柳直闭了闭眼睛。

“父亲,徽州有人来——”柳青云闭上了眼睛,滚滚热泪沿着脸颊无声地滴落,“他们说——”

“说什么?!”柳直仿佛预感到了什么,浑身轻颤。

“他们说,老三投靠了日本人,把老家的房子地产都拿了去孝敬日本人,日本人就把芜城的工厂给了老三…”柳青云语带哽咽,“他们说,老三做了汉奸!”

柳青云脸上羞惭的泪汹涌不绝。

汉奸!

这两字如同惊雷,在房间内炸响,震得所有人都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良久,柳直才以手杖狠狠顿地,“孽障!真真孽障!”

“老爷——”舒氏此时也不知说什么好,毕竟是老爷的亲生儿子,跑去做了汉奸,老爷的心里怎会好受?

“罢了罢了,我们柳家一门几代,忠君爱国,到头来,却出了一个汉奸,是我教子无方啊!”柳直老泪纵横,祖上实业救国梦碎,可到底血脉里有文人的傲骨,山河倾颓,有再多钱财,也是枉然。想不到却了个孽子,为了一点点钱财,投靠了侵略者,做了汉奸,这叫他黄泉之下,如何有颜面去见先人?!

“去去去!去登报,同他脱离关系!我们柳家没有他这个人!他不是我柳直的儿子!”柳直面红如赤,双目圆睁,脖子上青筋根根迸出,大声咆哮,说完,便一头载倒下去。

第六十九章 乱世相许(1)

殊良发现自己仿佛久未见过明珍,已是两天后的事了。

“你见过柳明珍没有?”殊良在临时医院里拉住一个女护士问。

护士摇了摇头,“明珍已经两天没有来过了,想是家里有什么事罢?眼门前事体这么多,少了伊还真忙不过来。”

殊良心下再着急,也还是同医生清点了药品数量,做了交接,又问明了缺少什么药物,这才同医院里的医生告别出来,跨上脚踏车,直往柳家而去。

到了柳家,殊良趴在铁门外向内里张望。

柳家的深深庭院早已没有了数月前的花团锦簇笑语莺声,虽然在空袭当中侥幸逃过一劫,然则被炮弹震动波及,破碎零落的玻璃窗,久疏料理的花圃,让显得凄凉冷清不已。

殊良拍了拍铁门,门上的雕花门环发出“哐啷啷”的声响,刺耳已极。

过了一会儿,殊良远远看见一个瘦削的身影跑了过来,跑近了,发出微讶的低呼,“纪殊良,你来了?!”

殊良看仔细了,竟然是明珍的大妹,明珠。

殊良与明珍一家早前并不算很熟悉,兼之又比明珍小两岁,柳家一门总当他孩子看待,明珠更是直呼其名。

在殊良的记忆里,明珠一直是个胖冬冬软绵绵的福娃子,如今却瘦了,大眼伶仃,竟与明珍有七八分相像了。

明珠三两步跑过来,打开铁门上的铜锁,拉开一点门缝儿,放殊良进来,复又锁上铁门。

殊良看明珠熟稔的手势,想是已经如此做过无数次了。

“你姐姐呢?”殊良问。“我两天没见着她了,她没什么事儿罢?”

明珠眼神一暗,“姐姐在家,她没有什么事儿,只是外公不大好…”

明珠的声音低微了下去。

外公在柳家,一直是顶梁柱一般的,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只要有外公在,大家就仿佛都觉得不怕,一切会好起来的。外公是所有人的主心骨。

前次外公在地窖躲避空袭时突然得了脑卒中,已经叫家人大为紧张了,如今这情形——明珠不敢往下想象。

“外公怎么了?”殊良心下一惊,他知道外公柳直在明珍心中的分量,赶紧道:“快带我去看看。”

明珠点了点头,上一次多亏有了殊良送来的安宫牛黄解毒丸,才救了外公一命,也许今次殊良还有办法。

明珠领着殊良进了客厅,绕过一组沙发,转往左翼。

殊良留意到,家中只得老少妇孺,男人都不在家中。

“明珠,柳伯伯许伯伯和承冼哥人呢?”殊良问。

“二舅舅和承冼表哥又寻了一处店面,打算把生意继续下去。我们不能这样坐吃山空。爹爹出去了,说是看看有没有旧友,能帮得上忙,可以将我们送走的。”

明珠把殊良领到一间房间门前,压低了声音,“姐姐已经衣不解带不眠不休照顾外公两天了,我担心姐姐身体吃不消。你进去劝劝姐姐罢。”

“好。”殊良轻轻敲了敲房门,然后推门进去。

门内,光线微暗,床上躺着一个孱弱老者,老者的床前,有一道同样瘦弱的剪影,握着老人的一只手,一动不动。

“姐姐,纪殊良来了。”柳明珠小声说。

那道瘦弱的剪影仿佛已化为一块长石,静静地,恍若未闻。

“明珍…”殊良柔声叫明珍。

明珍置若罔闻。

“姐姐这个样子,已经两天了。”明珠心急如焚,“谁劝她都不听。”

殊良点了点头,示意明珠将此间事交给他,“你去给你姐姐冲一碗糖水来。”

“嗯。”明珠跑开了。

殊良轻手轻脚走到柳直的床边,怕惊扰了明珍似的,站在窗头观察老人。

柳直面如金纸,气息轻浅,双目紧闭,两手成握。

殊良凑在老人耳边轻唤:“外公,外公,你听得见么?我是纪家的殊良。”

殊良仔细留意柳直,只见他眼皮下的眼球似有转动迹象,显然是听得见说话的。

“明珍!明珍!!”殊良绕到床的另一边,握住明珍的肩膀,摇了摇,“你这样,伤了身体,等外公醒来,会心疼的。去,去洗一洗脸,刷了牙,我有办法让外公醒来。”

这句话仿佛惊蛰一声春雷,唤醒了始终不肯动一动的明珍。

明珍倏忽扬起睫毛,望向昏暗中的殊良,那两道眸光,直似蒙昧中的两道明光,闪电般射进了殊良的心坎里去。

殊良有一瞬间,不能言语,随后,微笑起来,“去罢,明珍。”

“拜托你了,殊良。”明珍声音沙哑,少女清澈如水的声音此时低沉得如同被砂海淹没般苍茫。

明珍站起身来,有刹那眩晕,忙扶住了床柱,随后强自忍下了,走出房间。

等明珍走出了房间,殊良轻轻掰开柳直的手,在掌心里按摩揉搓,终于让老人放手了手掌。

“外公,我知道你听得见我说的话,这会有些疼,您且忍一忍。”

说完,自随身的包里取出一包针灸针来。

这针灸的用具,是殊良因为好奇,跟自家药房里的中医要来学习的。那老先生见殊良有心要学,又天资颇聪,因此也不拘深浅,教了殊良一些。

而殊良此时要用的,正是所学不多的,救命之术。

殊良当日学时,那老先生已经对殊良郑而重之地再三强调,“此实乃万不得以而为之术,只能活人一时。”

殊良好奇追问,那老先生便叹息,说人体经络血脉,自有运行之法,循环往复,若气滞血淤,便百病丛生。若疏通经络血脉,自然病消体愈。可是若果身体虚弱,未得循序渐进,而强行打通淤滞的经脉,如同耗损油尽灯枯者最后一点气血,虽然当时或可清醒,可是维持不久。

而今,殊良要用的,正是此法。

强行疏通老人滞于经脉内的淤血,实无异于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之举。

老人紧闭的眼皮下的眼睛,竟然动了动,一只手也轻轻握了一握。

“外公——开始了。”

第七十章 乱世相许(2)

明珠在厨房里,冲了一碗糖水,另剥了一只白煮蛋,放进糖水里。

柳家如今虽说还不至于捉襟见肘,可是到底伤了根骨,已大不如前。连鸡蛋都须得配给着给一家人吃了。

明珠端着糖水碗,走出厨房,重新往外公房间去,不意竟看见姐姐明珍从两姐妹的房间里出来。

“姐姐。”明珠鼻尖一酸。

明珍已经略事梳洗,用凉水漱过了口,换了一件烟灰底子绣栀子花的薄秋衣出来。听见妹妹明珠一声鼻音浓重的轻唤,明珍停下脚步,等妹妹赶上来,伸手摸了摸妹妹瘦削的脸庞。“辛苦你了,明珠。”

明珠只听了这一句,眼泪再也忍不住,扑簌簌落了下来,滴在碗里,化成一个个无言的涟漪。

明珠打小上有大姐明珍,下有幼弟明耀,家中对伊殊无要求,只愿伊健康快活一生,是以几曾受过这样的苦?眼下听见姐姐明珍一句“辛苦你了”,再也忍不住胸中一腔悲苦。

到底,也还只得十四岁罢了。

明珍心疼妹妹,抽出袖笼里的细布手绢,仔细替明珠擦干眼泪,“这是给我吃的吗?”

明珠大力点头,忙不迭将手里的碗递给姐姐。

明珍口中干苦,却一点也不觉得饿,只是不想再叫妹妹家人为她着急,接过景德镇的细白瓷青花碗,小口小口地将一碗糖水悉数喝净,又囫囵将白煮蛋吃了。“谢谢你,明珠。”

“姐姐。”

两姐妹都瘦得仿佛见骨,大眼伶仃,颧骨都凸了出来,惊人的相像,可是相对微笑时,却又惊人的美丽。

明珠跑回厨房去,搁了碗,又跑回来,同明珍一起回到外公房间。

两姐妹一进门,便看见外公柳直,竟已醒了。

“外公!”两姐妹齐齐扑在了柳直床前,床头另一侧,殊良心酸地望着这一幕。

“…乖…囡…”柳直讲话十分吃力,且听来含混不清,可是看见两个外孙女,老人的眼里还是露出了高兴的光芒。

“外公!”明珍拉住外祖父的一只手,那手上皮肉松弛,布满了老人斑,松松地搭在床沿上。

“…去…把家里人…都叫来…”柳直望着床前两个少女分明应该如花般丰润的年纪,却依稀瘦得吓人,眼窝深陷的脸容,断断续续地说。

“我去。”明珠抹了一把眼泪,站起身转身走出去。

明珍只死死拉住外公的手,一刻也不肯松开。

没一会儿,走廊里便响起杂沓声音,舒氏搀着季氏,二舅妈扶着三太太,奶妈手里抱着半睡半醒的明辉与柳茜云一起,都走了进来。

众人看见柳直醒了,俱是惊喜万分,季氏嘴里叠声地念“阿弥陀佛,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音大世显灵了”,舒氏则是微微转过身去,不停地抹眼泪。

三太太不管不顾地扑到了床前,号哭起来,“老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