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珍与来交班的护士道别,看了一眼还在忙着救治包扎的大卫,没有过去打扰他,转身走出临时医院。

走了没多远,明珍看见一位中年人,花白头发,穿一件米色衬衫外套咖啡色西装配同色西服裤,一双白头咖啡皮鞋,十分扎眼。

看见明珍,那中年人有些迟疑。

再三确认,中年人迎了上来。

“明珍。”

“纪伯父。”

来人正是殊良的父亲纪方瞿。

“明珍有时间么?能陪纪伯伯聊一会儿么?”纪方瞿不意外明珍认得出他来,毕竟在徽州城时,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常有往来。只是他很诧异,这个曾经极温润的女孩子,竟成这个样子。

明珍点头,“我时间不多,还要回家去陪外公。”

纪方瞿颌首,明珍是个孝顺孩子,这一点他一直知道。

“我的来意,想必你应该略知一二。”纪方瞿也不拐弯抹角,当即开门见山。

明珍复又点了点头。

她知道。以殊良的性格,既然他应承了外公,自然不会反悔,肯定回家去同父母说了。纪家隔了这许多日才来找她,她倒是有些意外的。

纪方瞿侧脸看着少女如水般清澈却又如钢铁般坚韧的眼神,喟然太息。

这是个好孩子,他一直都知道,也一直都很喜欢。倘使没有勖家提亲在前,柳家毁婚在后,殊良想娶明珍过门,应是没有太大问题的。

可是,偏偏,勖柳两家曾经缔结过婚约,在徽州上海,都是众所周知的事,后来柳家又以明珍染病不能生育为由毁婚,一时传得沸沸扬扬,甚嚣尘上。

加之当年殊良为了明珍,偷偷跑出去跟着明珍去了芜城,将殊良母亲吓得半死,就此对明珍落下了埋怨,心中不喜,难免有些偏见。一听儿子那样坚决地说非明珍不娶,一时气愤,打了儿子一巴掌。打完便后悔了,可是又没有台阶下,对明珍更是着恼。索性咬死了,不肯松口,让儿子娶明珍过门。

殊良也硬气,不肯服软,两母子就此冷战,直到今日,竟不肯在一个饭桌上吃饭。纪母恨极,说他敢娶明珍过门,她就绝食。

纪方瞿眼看再闹下去不可收拾,只能来找事情的源头——柳明珍。

第七十三章 乱世相许(5)

明珍与纪方瞿一同走离临时医院,明珍稍稍落后纪父半步。

纪方瞿在心中一叹,这女孩子始终守礼。外间许多许女子受了西洋礼教的冲击,讲究女士优先,事事处处要男人礼让,便显得咄咄逼人起来。而柳明珍,虽然内心坚强,可是形容举止上,却始终是温润的。

有这样一个女孩子,让儿子真心喜爱,纪方瞿从心里觉得欣慰。

只是——

“明珍,你可知道,殊良的母亲,纪妈妈,比纪伯伯大两岁?”纪方瞿忽然问。

明珍微微动了动眉梢,这倒从未听人说起过。

纪方瞿轻笑,不等明珍答话,继续往下说。

“纪伯伯这话,你今日听过算数,他日千万记得替我保密。”

明珍虽则一头雾水,却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纪方瞿将一手负在背后,形容优雅。

“说起来,我同殊良母亲,倒是世交,可惜,因伊从小娇生惯养,难免脾气骄纵。我们纪家以医药传家,从小家教甚严,我见她形容跳脱,有时并不喜欢。我喜欢的,另有其人。”

纪方瞿说到这里,顿了一顿。

明珍心下微动。纪几夫妇,在徽州时已是远近闻名的恩爱,举案齐眉,传为美谈。

然而,这样一对鹣鲽夫妻,竟不是青梅竹马么?

这同她与殊良,又有什么关系?

明珍不语,静静往下听。

“我喜欢的,是我家药房里,帐房先生的女儿。”纪方瞿笑了一笑,笑声中有缅怀故人的一点点怅惘。“那女孩儿同我一般年纪,相貌上并不出色,可是气质十分沉静。帐房先生有时算帐留得晚了,伊会得挽一个竹篮子,里头盛着伊家里做的家常小菜,几个烧饼,然后蒙上一块厚巾,给先生送来。先生不放心女儿独自一人行夜路,总是叫她等他一起回家去。她有时就在店里等,有时先生实在是忙,就会得让她到后头晒药的空地上玩儿。我记得第一见她,她就在那空地上踢毽子。她那天穿了一件蓝底儿紫花的襦衣,黑色滚天青边儿的筒裤,一双绣着小荷才露尖尖角花纹的布鞋,将一只鸡毛毽子题得上下翻飞,好看极了。”

纪方瞿神色悠然,仿佛那一幕就在眼前。

“我被祖父差遣,从二进跨院的月洞门里出来,要去前头叫父亲。跨过月洞门的小槛,一抬头,就看见了她。她正从晒药场上一跃而起,拧身把毽子踢到半空中,随后轻巧地落在地上,等毽子从天上落下来,一个弯腰,做了个‘倒踢紫金冠’,那毽子直直朝我的脸面飞了过来…”

明珍想象那时场景,富家清癯少年与帐房先生的女儿,那样电光火石间的一眼。

纪伯伯一定是真正喜欢那女孩子罢?如许多年过去了,还对那初见的一幕,记忆犹新。

“我也不知是吓傻了,还是看呆了,竟不晓得躲,那两枚光绪通宝铜钱做的毽子就直直飞过来,打在了我的鼻梁上。”说着,纪方瞿用手轻触了一下自己的鼻梁骨,“当心疼得我眼泪都流了下来。她吓得半死,赶紧过来捧着我的脸上下检视。好在那铜钱外头包了毡布,否则皮破血流都是免不了的。她忙不迭地跟我道歉,说对不起。我就傻忽忽地任她捧着脸。她的手心微微有些汗,温热,带点女孩子的味道…”

就这样,喜欢了罢?

一喜欢,就是一生一世。

明珍与纪方瞿一时沉默。

“可是,我家大门大户,怎么会容得我娶一个帐房先生的女儿?祖父祖母大约是察觉了我的心思,便教父母给我说了亲事,就是殊良的母亲,你纪妈妈。当时结婚,无不是父母只命,媒妁之言,我到底还是没有勇气反抗,就此娶了自己不爱的女子。我结婚不久,帐房先生就辞了我家的活计,从那之后,我便再没有见过她。”纪方瞿停下脚步,微微转向明珍,“我对自己说,既然我娶了殊良的母亲,就要对她好。我已经不能教我喜欢的女孩子幸福,总不能再毁了她的幸福。所以娶了她过门,便一心一意地对她好,这个婚姻里,总要有一个人,是开心快活的,是不是?”

明珍心间微微一酸。

原来那举案齐眉的美谈,背里竟然是这样的故事么?

“好在,殊良的母亲虽然娇纵,心地却是好的。”纪方瞿无声太息,“我自己没有娶喜欢的人,到底希望儿子能娶自己所爱。”

明珍扬起睫毛,望向纪方瞿的一双睿眼。

难道他不是来劝她,远离殊良的么?

纪父笑了起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样简单的道理,纪伯伯还是懂的。只是——殊良的母亲已经结缡二十载,早年一直未能生养,承受了家中颇大压力,年过二十,才只得殊良这么一个儿子,难免宝贝宠溺。我希望你同殊良成亲以后,看在她是殊良的母亲,养育了殊良十四年的份儿上,莫与她计较。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纪伯伯在这里先向你道歉,她未必心有恶意,只是惟恐不能将最好的给殊良罢了。”

“您不反对我们?”明珍问。

“你会好好对待殊良,爱护他关心他么?”纪方瞿不答反问。

明珍点头,她既然答应了外公,她便一定会做的。正如纪伯伯刚才所说,同一个人结了婚,便要一心一意地他好,要他开心快活。

纪方瞿轻轻拍了拍明珍的肩膀,“明珍,你是个好孩子,纪伯伯希望有一日能听见你叫我一声父亲。我乐见你同殊良结成夫妻。你纪妈妈那里,请你多担待。”

“我会的,纪伯伯。”明珍轻声说。

纪方瞿嘉许地点了点头,又同明珍闲谈了数句,才告辞离去。

回去之后,也不知同纪母说了些什么,三日之后,时任上海徽帮商会主席的舒先生,与纪父殊良一起,至柳家提亲。念及明珍外公柳直的身体状况,两家将婚期定在了十月二十八日。

第七十四章 乱世相许(6)

纪柳两家的婚礼,于秋意渐浓的十月下旬,选在租界内的一间西餐馆举行。出席婚礼的,只得纪柳两家至亲与证婚人舒先生。婚礼仪式极之简短,双方父母致辞,向儿女送上祝福,证婚人舒先生最后宣布礼成。

许望俨将女儿交到殊良的手中去。

“殊良,这话已说过无数次,可是,作为一个父亲,我再一次请你,珍爱我的女儿,无论何时,你们之间有了什么不愉快,都请你想一想,你今日所做的许诺。”许望俨眼中有泪。

倘使不是战乱,倘使不是岳父沉疴,他怎会只给女儿这样一个几乎是寒酸的婚礼?他多么想将世间所有美好的事物都捧到女儿跟前,可是如今,他所能给女儿的,仅仅是一个父亲无尽的祝福。

“我会的,父亲。”殊良紧紧牵着明珍的手,仿佛怕明珍会倏忽化成一缕轻风,自他指缝间散逸般。

明珍穿着一件珍珠白地子绣正红色龙凤呈祥缠金丝卷云图案的旗袍,静静地任由殊良紧握着她的手,全程微笑。

明珍没有穿她花了年多时间准备的大红嫁衣,也没有穿白色轻纱礼服。

嫁衣与礼服,都是当日为了与世钊结婚备下的,可是今日她嫁的人,却是殊良。穿着为世钊准备的嫁衣嫁予殊良,明珍觉得对殊良殊不公平。思来想去,明珍选了当日母亲结婚时,穿着宴客时所用的旗袍,只约略改了改腰头。这两个多月近三个月下来,明珍瘦得厉害,一管纤腰,隐隐地似不盈一握。

礼成之后,明珍随着殊良,执着酒杯,四下敬酒。

敬到公婆跟前,明珍毕恭毕敬地躬身,双手执着酒杯,高举过眉,奉到公婆跟前。

“爹爹妈妈,儿媳敬二老,感谢二老养育殊良,辛苦操劳。媳妇今后一定会好好伺候公婆,照顾丈夫,操持家务…”

纪母动了动嘴皮,仿佛想说什么,可是纪父却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臂,纪母终是伸出一只手,接过了明珍始终端举过头的酒杯,象征性地抿了一口,便放在了手边桌子上,自袖笼里摸出一只红包来,塞在明珍手中,一言未发。

纪方瞿微笑,以手虚扶,“你们以后要相敬相爱,白头到老。”

殊良拉着明珍站直了身体,望着二老,“谢谢父亲母亲。”

来客当中,多是知道坊间的传闻的,亦约略晓得殊良母亲不喜这个新妇,恭祝新禧的同时,难免有存了看热闹之心的,眼见着竟然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便觉得嗒然无味,自顾喝喜酒,轧闹猛的气氛顿时便少了。

明珍一一敬过了夫家的至亲好友,终于来的娘家桌前。

柳直坐在轮椅里,老眼望着外孙女,泪光浮动。

当年明珍才方出生,他就抱在了怀里,那样小小一团,五官都还未长开的样子,依稀仿佛还在眼前,转瞬之间,伊便已经长大,一双瘦弱肩膀,却那样坚强无畏。

柳直心中感慨万千,千言万语,哽在喉间,终是颤颤巍巍地接过明珍殊良敬的酒,抿了一口,又抿了一口,直到被女儿柳茜云轻轻按住了手臂。

柳直透过昏花双眼,细细望着一身珍珠白色旗袍,同殊良并肩立在一处的明珍,老怀大慰。“殊良明珍,外公别无他求,只盼你们生活和美,夫妻敬爱,早添子孙,那外公哪怕去了地下…”

“老爷!”

“爹!”

“外公…”

听见柳直说出这等不吉利的话来,柳家众人异口同声地阻止。

柳直却笑着挥了挥手,表示无妨,“殊良,明珍初嫁过去,有什么做得不妥的,请你一定要包含于她。”

殊良点头,“外公,我一定好好爱护明珍。”

老人微微颌首,随后表示自己累了,让年轻人继续应酬宾客去。

喜宴到晚上八时许,客人便已散得差不多了。

纪母借口身体不适,已早早地由纪父陪同,先行一步。

留下明珍与殊良,送走最后几位客人,与餐厅结算了筵席的款项,走出餐厅,外头夜色已浓。

夜幕下笼罩着浓浓的战争的阴霾,可是空气中却照样传来靡丽婉转的歌声,时隐时现。

十月底的天气,晚间已是夜凉如水,明珍身上的一件旗袍同小小毛线披肩抵不住夜风,微微打了个冷战。

殊良发觉,立刻脱下身上的白色西服,披在了明珍肩上。

明珍仰起头,籍着不远处街头昏黄的光线,看着身旁的已高大过她的少年。

少年浓眉朗目,睫毛在下眼睑投下淡淡的阴影,饱满的嘴唇微微抿着,透露了他的紧张。

“谢谢你,殊良。”明珍低声说,为了所有的一切。

少年凝视明珍的双眼,仿佛受了迷惑,一点一点的,低下头来,凑近了明珍的面孔。

“明珍…”忽然不远处传来男人温朗的声音,蓦然打破了迷障。

明珍与殊良齐齐朝那处望去,只见暗夜里,走来一个年轻男子,戴一顶鸭舌帽子,穿黑色夹克灰条纹裤子,走得近了,那年轻男子微微抬一抬鸭舌帽的帽檐,露出一张英俊却满是疲惫的脸来。

“淮…”明珍不是不意外的。

年轻男子轻轻将食指竖在了嘴唇上,随后递上一个盒子,“我的时间不多,不能久留,刚好在报纸上看见你们今天结婚的启事,所以赶过来,碰一碰运气。”

殊良伸手,揽紧了明珍披着他的西装的肩膀,“谢谢。”

明珍接过了那小小的盒子,“谢谢你。”

男子微笑,压低了帽檐,“明珍殊良,我祝你们幸福安康,早生贵子。”

说完,他转身,重新走入暗夜之中,那背影挺拔傲岸,步履竟似生风。

明珍一霎不霎地望着他远去的,渐渐与夜色融为一体的背影,心知再回首已是百年身。

淮闵,保重。明珍闭了闭眼睛,抑下那莫明的泪意。

倏忽,肩膀上的力道一重,明珍不解地抬眸看向已经成为自己丈夫的殊良。

少年眼睛黝黑明亮。

“明珍,以后,你的眼睛,只望着我,你的心里,只想着我,好么?”

第七十五章 初为人妇(1)

清早,天蒙蒙亮的时候,明珍睁了双眼,才动了动身体,已有一双少年结实的长臂圈住了她。

明珍转过头去,迎上一双清亮的笑眼。

那双眼深处,丝丝缕缕地,沁出笑意来,并不遮掩。

“明珍,早。”少年微笑的时候,脸颊上有浅浅的酒窝,仿佛飞鸟掠过水面,留下的涟漪。

明珍有刹那的恍惚。

以前,竟似不曾注意过,他颊上的酒窝。

少年将下巴抵在明珍的额角上,搂着明珍,不肯放手。“天还早,再睡一会儿。”

少年夫妻,初尝禁果,殊良只想留在新房之中,陪自己几乎喜欢了一生一世的女孩儿,耳鬓厮磨,抵死缠绵。

明珍在房间里环视一圈,才看见放在外间五斗橱上的西洋钟,轻轻动了动肩膀,示意殊良放开她。

“不早了,殊良。我们还要起身去给父亲母亲请安。”

殊良复又抱了明珍片刻,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放开了手,做状叹息。

明珍笑起来,“日子还长,可是却不能教父亲母亲等我们。”

明珍起身,下地穿上软羊皮拖鞋,才迈出一步去,两腿一软,几乎要软在地上,幸好殊良在身后,伸出手来,一把揽住了明珍的纤腰。

明珍有些羞赧地朝殊良报以一笑。

直到这一刻,明珍才真确地意识到自己已为人妻人妇的事实。腿间那隐隐的痛,双膝那酸酸的软…殊良已经极尽温柔,并不卤莽,做足了工夫,只是到底是少年,真正兴起,并不是想控制便控制得住的。到得后半夜,几番云雨风流,引得明珍连连讨饶,才肯放明珍睡去。

殊良在明珍的发顶吻一吻,仿佛偷了腥般在明珍看不见的角度微笑。

明珍自然是看不见的,被殊良引着,一起走进洗手间。

洗手间里有一个西洋水池,接着水龙头,只消轻轻一拧,便有干净的自来水从水喉当中哗哗流出。

水池上方有一面大镜子,照出少年少女清晨,乱着发也一如朝露般新鲜的面孔来。

明珍从镜子里,望着殊良和自己,一样明澈的眼,一样鲜活的容颜,心中百转千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