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我下去做事。您和母亲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叫我。”

等明珍走出房间,纪母才将视线落回到芝麻糊上。

纪方瞿暗暗一笑,也不去戳穿老妻,免得伊恼羞成怒。

喂老妻一口一口地,竟也吃掉了一小碗芝麻糊。

纪母喝了口水,漱了漱口,重又躺回床上。

“是一个好孩子,是不是?”过了一会儿,纪父微笑着问纪母。

纪母“哼”地一声,别过头去。

“你看你一句话,那孩子就出去替你买东西去了。”纪父替妻子整一整枕头,“如今外头这么乱,你不放心我出去给你买东西,难道就放心媳妇儿出去?”

纪母不语,头仍别着,只是心却已经有些软了。

“你不看在明珍的份儿上,也看在儿子的面儿上,对明珍好一些。”纪方瞿吻一吻妻子的额角。“当初你进门时,公婆为难过你没有?”

“怎么没有?!”纪母几乎跳起来,“因为我几年没有生养,他们甚至张罗要替你纳妾!”

纪母想起那时的辛酸,当场便落下泪来。

纪父叹息,展臂拥抱妻子,“是,你当日受过些委屈,可是我毕竟没有听他们的,不是么?我希望你过得开心快活。已所不欲,勿施于人。你想想明珍,你若不喜,她心中怎么能开心?她不开心,儿子又怎么能开心?”

纪母沉默良久,终于也叹息一声,“我试一试看。”

这一日,殊良自药房里回来,蓦然便发觉家中气氛似有所好转。

母亲虽然仍没有给明珍好脸色看,可是,到底冷言冷语已少了很多。

殊良疑惑地望向明珍,明珍只是一径微笑。

第八十章 孤岛岁月(3)

再艰难,日子也始终要过下去。

被日占区包围着的法租界与部分公共租界,畸形地繁荣着,夜夜笙歌,灯红酒绿。

明珍安心做纪太太,料理家中事务。

纪母这两三年,虽然仍对明珍颇有微词,但到底不似明珍刚进门时那样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明珍的日脚较之初进门时,好过了许多。

家中最大的变化,不过是明珍收留了那个脏得看不出原来面目的孩子。

两年前,明珍天天出门为公婆丈夫买点心,没过多久,殊良发现妻子买的点心,留给她自己的那一份,总是比之往日少了许多。

殊良担心明珍为了节省家用,刻薄了她自己,明珍却笑着说,只是胃口不开,并不是刻薄自己。

殊良到底不放心,一日早晨,寻了借口,出门跟在明珍身后。

殊良不料自己会看见这样一幕:明珍买了点心,分了一些,于那个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的孩子,看着那孩子狼吞虎咽地吃完了,才继续往回走。

如是几日,殊良再看不下去,在明珍准备将手里的麻球递给那孩子时,轻轻攫住了明珍的手腕。

明珍一惊,抬头看见殊良朝她淡淡地,坚定地摇了摇头,再看那孩子,虽然一脸惊惶,可是却没有跑开,只是有些慎戒地握紧了一双小手。

殊良拉着明珍往回走,那孩子犹豫了一下,仍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

“太危险了,明珍。”殊良接过明珍手里的篮子,挽住了妻子的手臂,“你接济这孩子吃食多久了?”

明珍微赧,“大半个月了已经。”

大半个月?!生平第一次,殊良瞪了爱妻一眼。

“你知道这孩子的底细么?就怎么贸然阶级他,万一他不怀好意如何是好?”见明珍略略扬眉的表情,殊良太息,“这是没有出什么事来。可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万一他动了什么歹念,我怕你吃亏受伤。”

明珍以眼角余光看了一眼身后保持着几步距离跟着他们的孩子,心下恻然。

就是每个人都带着防人之心,那孩子才落到无处可去,流浪街头的窘境。

“我只是给他点吃的。那孩子并不贪心,给完了他,也从没有开口再要过。”明珍总觉得那孩子尾随她,并不是要伤害她,而是——保护她。

也或者只是她想得太多罢了。

殊良无力叹息,只是将头轻轻抵在妻子肩膀上片刻,“别教我担心,明珍。”

少年已经长高长大成为男人,喉结突出,胡髭茂盛,高大挺拔,英俊无匹。每日早晨在镜子前头,取出圆刷,沾满了肥皂泡沫,均匀涂在两腮下颚,然后以剃刀将新生的胡茬剃去,那时的背影,已完全是一个有担当的男子汉。

可是此时靠在爱人肩上的,却仍是那个担心不被明珍接受,害怕失去明珍的男孩子。

明珍愣了一愣,缓缓伸手,摸了摸殊良的头顶。

“好的,殊良。”

次日便换成殊良出门去买早点,为此纪母大是埋怨了明珍一顿。

反是纪父不以为然,只叫儿子快去快回。

殊良也碰见了那个孩子。

那孩子见不是明珍,而是殊良,眼里流露出失望的颜色里。

殊良一笑,买了点心往回走。

回到家里,明珍迎上来,接过殊良手里的点心,转进厨房去,分盛进碗碟之中。看见点心的数量,明珍已经知道,殊良并没有分给那孩子一口。

如此几日,明珍虽然脸上微笑,可是眼中的郁色却渐渐深了起来。

外头十二月的天气,夜里已经十分寒冷,那孩子不知道睡在何处?有没有吃过东西?如果捱不得饿,去偷去抢,被人抓住了,可怎么啊?晚上睡下了,也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终于还是殊良向明珍投降,按住了妻子,“你好好睡,不然明天我还不给那孩子东西吃。”

总算换来明珍的一笑,安心睡去。

到了第二天,殊良陪了明珍一起去买早点,却没有看见那个孩子。

明珍向点心摊老板打听,老板朝不远处街角瞥了一眼。

明珍及目望去,只看见一个小小身影,蜷做一团,躲在一处台阶的转角下。

明珍要了一碗小馄饨端过去,摇醒了那孩子。

孩子见了眼前的馄饨,先是一愣,继而眼里绽放出了光彩,看了看明珍,直到明珍点头,才接过碗去,唏哩胡噜,将一碗小馄饨统统吃下肚去。

这时殊良走了过来,同明珍一起,看着孩子。

那孩子眼里又升起慎戒的光来。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殊良淡声说。

那孩子盯着殊良,不动不语。

“内人心底善良,看你年纪小,不忍见你饥一顿饱一顿,总给你吃一点儿。”殊良按住了明珍的肩膀,示意明珍先让他说完。“这世上没有不劳而获的道理。我看你这孩子也算本分,并没有对内人起过什么歹意,不然是决不会再让内人来给你吃食的。”

那孩子看向明珍时,眼里升起些许暖意。

“不如这样罢,我管你一日三餐,给你一个睡觉的地方,听我说完——”殊良扬手,示意他后头还有条件,“你必须做力所能及的家务,不能给内人添麻烦,对家里的老爷和老夫人要有礼貌,要听话,手脚要干净。”

那孩子不是不犹豫的,可是明珍却微笑着,起身,轻轻依偎进殊良的怀里,“谢谢你,殊良。”

就这样,明珍收留了这个孩子,带回家去,在公公婆婆诧异的注视中,把这孩子送进浴室去,洗个干净,穿上衣服带出来。

这才将这孩子的面目看清楚了,竟是个极清秀的女孩子,自称“沈家妹”。

谁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伊的真名,也没有人打算去证实。

纪母是反应最激烈的。

“谁晓得伊是什么来路啊?万一趁我们睡觉,卷了东西跑掉怎么办啊?”

“身上有没有虱子啊?会不会传给我们啊?”

“伊醌了阿里啊?(她睡在哪里啊)”

“伊能做什么啊?”

明珍一一答复了婆婆的疑问,安抚了老人,才带着沈家妹回到楼上,两人合力将隔临的一个小杂务间整理出来。

“阿妹你以后就睡在这里,我会教你做家务,如果碰见爷爷奶奶,嘴巴要甜,万一他们觉得你做错了什么,一定不要顶嘴,知道么?”

沈家妹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明珍就此将沈家妹带在了身边,教她洗碗扫地晾衣服。小女孩儿极聪明,一教就会。

此时此刻,明珍还不知道,沈家妹在纪家,一留就是六十多年,即使在战火蔓延,举家逃难的时候,沈家妹也始终不离明珍的左右。

第八十一章 孤岛岁月(4)

一九四一年,春衫已老,夏衣微薄的时候,明珍接到母亲柳茜云的电话。

接到电话的时候,明珍正在厨房里准备下午点心。

身量已经拔高了不少的沈家妹穿着白衫黑裤圆口布鞋走进厨房。

“少奶奶,亲家太太打电话来了。”

是母亲,明珍心下一喜。

虽然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可是明珍同母亲却格外亲近,总有讲不完的话,难得母亲主动打电话过来,想是有什么事的了。

明珍将手在干净毛巾上拭了一拭,解下围裙,走到客厅里去。

象牙白描花电话静静搁在茶几上,明珍走过去,坐在沙发一角,拿起电话来。

“喂?”

彼端传来柳茜云清晰的声音。

“明珍,你礼拜五可有时间?”

礼拜五——明珍想了一想,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安排,日脚不过是一日过一日。

“应是有的。”

“我同你爹爹已经找好了房子,在法租界里,打算礼拜五前搬进去。”柳茜云的声音里有些许暖意,“乔迁之喜,就自家人小聚,你也来罢。”

明珍听了,十分替父母高兴。

当年外公去世,父亲母亲已经打算从宅子里搬出来,只是彼时正是最最混乱时候,一时间也拿不出那么多现款,又兼之二舅舅一家极力挽留,赁屋而居的计划便暂时搁置了。可是到了现在,承冼表哥都要同未婚妻完婚了,柳家的生意又早已渐渐恢复了旧日里的光景,二舅舅家时时要宴请名流富绅,便显得拥挤了。

如今听母亲说已经找到了房子,明珍自然很是为家人欢喜。

“嗯,我同殊良说一声。”

挂了电话,明珍坐在沙发里略发了会儿呆。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自己都已经近二十岁的人了。

这中间竟发生了那么多的事。

旧年过年的时候,有人打海外来,捎了信到柳家。信里夹了照片,竟然是小弟明耀与勖家一门的合照。照片里的柳明耀明显长高许多,也健壮不少,站在英俊的世钊身旁,不知恁地,竟仿佛是两兄弟般。

明耀在信中说,在美利坚国一切均好,很得勖家照顾。白天上学,放学回来就在勖家开的古董店中帮忙。有高大洋童起先因他是华人,动辄欺负,他最初不敢叫勖家二老与世钊哥哥知道,后来倒是世钊发现他身上总是带着淤青,便叫他还手。

“世钊哥说了,你尽管同他们动手,出了事情,哥哥在你身后。我同那几个洋童扭打了几次,竟不打不相识,成了好友。班级里再没有人敢欺负我。”

明珍想象弟弟说这话的样子,心酸又好笑。

信末有世钊的只言片语,只说一切皆安,请众人放心。

一家人看了信,唏嘘不已。

明珍知道,小外婆同母亲有时候会偷偷落泪,又思量着,假使当初她不那么倔强,而是同世钊一起去了海外,如今的光景是否会有所不同。

只有明珍自己知道,错过了,便是错过了。

期间又发生了另一件大事,三太太没了。

三太太拎了一箱二十根金条同数目颇巨的现款,离开了柳家,原本已经同柳家没有干系。柳家也分不出多余的精力来关照三太太。

只是偶尔能从旁人的嘴里听说三太太迷上了唱戏,做了一个男旦的过房娘(干妈),每逢那戏子上台演出,都要送花篮、送匾、送银盾,替那男旦捧场送行头,制造声势。

小外婆为此忧心忡忡。到底是一个养在深闺及十年的女子,如今只身在外,又有那么多钱财傍身,不知是福是祸。

小外婆舒氏的忧心终是成了现实。

三太太一日看了戏回家途中,被蒙面歹徒连刺数刀,被发现时早已气绝多时。坊间传闻,是三太太做为那男旦的过房娘,因另有富商太太看上了那男旦,同三太太别着苗头地捧那戏子的场,三太太一时胜出,风光无两,说了几句得意忘形的话出来,传到那富商太太的耳朵里去了。那富商太太原就是大亨的女儿,母亲娘家是本地流氓,身后颇有势力,哪里肯吃这样的亏?便暗地里叫人去修理三太太。不知是下了令,叫三太太没有活路,还是一时失手,总之断送了三太太一条性命。

三太太因已出了柳家,又没有儿女在身边,巡捕房便已遭歹人抢劫袭击伤重而死草草结案。

最后还是小外婆出面,领回了三太太的尸体,火化了,葬在柳直墓地所在的墓园里。

明珍知道,小外婆有物伤其类的凄凉与悲哀。

而那个三太太为之争风呷醋,断送一条性命的男旦,由始至终,没有露过面。三太太带出去的金条同巨款也下落不明,不知道是早已经被三太太挥霍一空,已或是被那男旦席卷而去。

这成了无解之谜。

明珍常常想,这大抵便是命罢。

礼拜五,明珍早早与殊良说好了,下午将公公婆婆的晚饭都烧好了,备在焐扣当中,然后带着沈家妹一起回娘家。

“路上当心。”殊良这样叮嘱妻子。

明珍叫了出租车,带着沈家妹,出了门,报了地址。

车子在路上缓缓行过,明珍望着车外一派纸醉金迷、灯红酒绿,三步一茶楼五步一戏院的繁荣景象,心中却是荒凉的。

在这繁荣以外,战火已烧遍了全中国,屠杀奸淫掳掠,即使不看不听,屏住呼吸,明珍也无法告诉自己,这一切没有发生。

沈家妹同自己熟悉亲近了之后,才一点一点吐露她在逃进公共租界前的遭遇。当时日军占领上海后,便在城乡各处抢夺中国年轻女子,光天化日之下,剥掉她们的衣裳,在肩膀刺上号码作为标志,在她们身上发泄兽欲。那些女子多数都深以为耻,不敢逃跑。而她当时年纪还小,一路带她逃难的一个哥哥,拼命保护了她,甚至不惜剪去她一头长发,将她浑身涂抹得肮脏恶臭,让人见之则避,这才避免了那样耻辱的遭遇。

沈家妹说起来的时候,浑身瑟瑟发抖。

那样的记忆,明珍知道,恐怕永生难以磨灭。

第八十二章 孤岛岁月(5)

出租车在两旁种满了悬铃木的霞飞路上驶过,明珍托着腮望着树上那巴掌形状大而碧绿的叶子,在春末夏初的风里微微摇曳。阳光透过树叶,洒落在地上,光影斑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