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倏不会开车,被安排在组长的车上,与组长秘书一起。

青倏看得出,组长秘书是喜欢组长的。

那种喜欢,已经到了凡眼睛没有瞎就一定能看出来的地步。

青倏其实宁可到别的车上去与同时挤一挤,可是同事说要注意行车安全,不得超载,又没有人愿意去组长车上充当电灯泡,新来乍到的青倏就此被大家牺牲掉。

青倏一边推动玻璃转门,一边低着头幽怨地想,现在说不去,不知道可以不可以?

忽然听见身前同事发出“啤啤”的声音。

青倏不明所以地抬起头来。

然后忍不住微微地张开嘴。

小大卫·罗森伯格站在一辆敞开着车门的别克商务车旁,朝她微笑。

见青倏抬起头,注意到了他,他伸长了手臂,朝青倏的方向摇了摇,“嗨,青倏。”

青倏只觉得所有同事的眼光立刻如电光火炬般,齐刷刷投向了她。

组长秘书压低了声音,不无嫉妒地说,“好啊,苏西,你什么时候搭上了罗森伯格先生?”

罗森伯格先生是他爷爷!青倏在心里哀叫一声,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是不是就是眼前这种情形?

奈何在拒绝达维德,立刻面对公司同事的审问,与接受达维德,暂时逃过三堂会审的两难选择之间,青倏还是选择了后者。

至少先弄清楚了达维德的意图,再面对众人好奇八卦的眼神罢。

总算不会太冤枉,不是么?

上了达维德的商务车,青倏发现罗森伯格氏是极务实的一家人,出差到海外,并不炫耀自家的财力,而是选择了租赁公司最低调的一款商务车,配了一名懂英语又熟悉路况的司机。

相形之下,有些名人动辄警车开路,摩托断后的行为,便显得劳民伤财了。

小大卫本人也不是一个浮华子弟,通身名牌,恨不能将黄金宝石挂满全身的样子。

他十分低调,穿一件米色休闲衬衫,搭一条深蓝色牛仔裤,踩一双帆布运动鞋。走在马路上,与成千上万到中国旅行的洋人殊无不同。

可是,就是这样一个低调得看不出任何特殊的年轻人,接手了市值数十亿美元的家族生意,并打算将其发扬光大。

在青倏神游天外的时候,小大卫·罗森伯格自车内的一个小置物格里取出两只玻璃杯,倒了两杯香槟酒出来。

“青倏。”达维德轻轻将一杯递给青倏。

青倏蓦然扬起睫来,眼神里充满疑问。

“预祝你们的行销策略获得成功。”

青倏接过酒杯,并没有喝,只是问:“达维德,有什么含义吗?”

“呵——英语的大卫,西伯来语发音为达维德,意为‘被爱的’。”达维德轻轻喝一口香槟,“从小,我的家人就用西伯来语,叫我的昵名,每叫一次,都让深深意识到,我是被他们所爱着的孩子。”

青倏忍不住也抿了一口香槟,是,他们都是被家人爱护着的孩子,不可谓不幸福。

“你呢,为什么叫青倏?”达维德一手支着车子的窗框,一手若有似无地晃着酒杯。

青倏回想了一下,“这个很难解释,里头蕴涵了太多的意思,最常用的一种说法是,我母亲怀孕生是的前一晚,她做了一个梦,梦见一大团青色的光芒包裹着她,她觉得在那团光里,很舒服很自在很幸福,忽然那团光就消失不见了,然后她开始阵痛…”

所以妈妈觉得自己就是那团教她自在幸福的光。青倏在心里说。

“这真有趣,是不是?”达维德与青倏碰杯,玻璃杯的杯沿轻轻地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

青倏笑起来,是,每个人的名字都寄托着父母长辈对他们的祝福与期许,应当珍惜。

“青倏你真是个沉得住气的女孩子,到了现在都不问我们去哪里。”终于达维得叹息。

“你不是要送我回家?”青倏仿佛成心要气一气达维德。

你给我突然袭击,教我在同事面前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我就偏偏不对你的来意表示好奇,哼。

“青倏——”达维德大笑起来,“青倏你真可爱!”

可爱?青倏伸手摸一摸自己的脸,仿佛除了家人,已经很久没有人说她可爱了。

达维德看见青倏怔忪的表情,烟般地太息,青倏,你不会知道,在我的心里,你已经存在了多久。

第一百一十六章 如果是爱

达维德带青倏走进一家隐藏在弄堂深处的私家菜馆。

菜馆的老板兼大厨是一个年纪同青倏相差无几的女子,一头长发悉数干净利落地绾在脑后,以数枚黑色U型夹固定,光洁的额头,明亮的眼眸,合着弄堂里老房子特有的幽幽古雅气息,让人恍然生出一种陋室明娟的错觉。

别克商务车略显得庞大的车身开不进弄堂里去,达维德便和青倏在弄堂口下了车,两人步行进去。

小小的弄堂,窄窄的,夹在两旁的建筑中间,勉强能容得下两人错身而过,倘使一人稍胖一些,走起来就显得很吃力。

达维德没有对这样狭窄偏僻的小弄堂表示出任何异样颜色,甚至轻轻伸出手去,抚摩身侧粗糙的水泥墙面。

青倏微微堕后半步,看着达维德的一举一动。

青倏心中好奇,这个年轻男子的一抬手一投足之间,都仿佛流露着对这座城市的深厚感情。

直到走进了私房菜馆,青倏也只看见了达维德的无限依依,而不见一星半点的猎奇。

他并不是因为觉得此间神秘有趣,才带她来的。他是真正喜欢此地的幽雅宁和,想同她一起分享。

这样的认知,无端地,叫青倏的心里倏忽一软,什么东西破土而出。

菜馆的女老板引了青倏与达维德走进老房子的客堂间,等两人在八仙桌后落座,又奉上香气淡然的茶水。

青倏望着在釉白如玉的杯子里上下浮动的,小小一朵朵胎菊,连同三两颗红色枸杞子,心神宁静。

青倏说不上来是为了什么,与兄长纪倏云相处不同,同达维德在一起,虽然这只是第一次独处,然则青倏即使不说什么,只是默默与他相对,也不觉尴尬。

老板轻轻走过来,征求青倏与达维德的意见,是否可以开始上菜。

“谢谢,麻烦了。”达维德望向青倏,见青倏没有反对的意思,便对老板说。

老板随后进厨房去了,留下青倏和达维德。

“这家菜馆没有菜谱,菜色全看当天老板的心情和采购的食材。”达维德端起杯子闻了闻茶香,然后轻轻抿了一口,“据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开休息天,每一天的菜色决不重复。”

青倏笑起来,“我看老板娘年纪也不大,能一手撑起这样一间私房菜馆,真的很佩服她。”

达维德微微颌首,“相比之下,令祖母当年的所作所为,不可谓不伟大。”

青倏闻言,先是微微一愣,随即点头。

是,可不是么?

当年外婆不知外公生死,独自带着一家老小,流落港岛,衣食无着,居无定所,全靠自小在家当大小姐的外婆一力支撑,照顾生病了的太外婆与不过一岁的大舅舅。虽然有好心人在一旁帮衬,可是到底不能全权代劳。

就是这样,外婆也没有生出过另嫁他人的念头来,生生守着,直到与外公重逢。

“如果外婆她老人家身体条件许可,你会赞成她和大卫一起去环球旅行么?”

在第一道苦瓜排骨汤端上来之际,达维德隔着汤盅上方飘着的氤氲热气,问青倏。

我会赞成么?青倏自问。

隔了一会儿,青倏摇头,“我想我肯定不放心二老结伴出门,至少要有人陪伴在他们左右。”

“那么,我邀请你,和我一起,陪伴两位老人家一同出行,你愿意么?”达维德替青倏盛了一小碗苦瓜排骨汤,放在青倏面前。

润白的汤碗里有翠绿的苦瓜,几粒枸杞,两小朵滑子菇和几块小排骨,清香四溢。

青倏执起汤匙,喝了一口,摇头。

达维德微笑着,凝视青倏,“等这边一切尘埃落定,外婆的腿伤好了,我们可以一起乘伊莉莎白女王号邮轮,乘风破浪,出发去地中海,享受那里明媚的阳光,清爽宜人的气候,著名的美食…傍晚夕阳缓缓沉入大海,我们可以相拥着,在四人乐队的伴奏下,在甲板上翩翩起舞…”

达维德好听的声音仿佛带着魔力,将青倏引向那地中海上夜风微拂的傍晚,海鸥在船尾鸣叫盘旋,满天星子渐次亮起,一对恋人相拥着在甲板上,微微摇摆舞动——青倏的眼前仿佛出现了如此美丽的画面。

倘使再年轻十岁,不不不,只再年轻五岁,青倏都会得不顾一切,抛下滚滚红尘,就此随达维德而去。

可是,不不不!

青倏再喝一口苦瓜排骨汤,那汤的清甜当中,仔细回味,还是能品出一点点的苦来。

并不浓重,可是到底还是有。

“达维德,我们今天不谈这些,好么?”青倏对达维德说。

“好,我们今天不谈这些。”达维德不再强求。

菜依次送了上来,有典型的本帮菜油爆虾,也有充满了乡土气息的农家三宝坛子肉,更兼有带着泰式风格的凉拌菜。

青倏和达维德几乎要拿白饭来把每个盘子刮一刮才肯放手。

“下次等外婆腿伤好了,带外婆和大卫一起来吃。”达维德笑着放下筷子,喝了一口茶,冲去嘴巴里的味道。

青倏没有应声。外婆和老大卫之间,那些六十多年前,若有似无的情愫,时隔一甲子,未知是早已烟消云散,还是酝酿沉淀得更深沉厚重?

倘使早已烟消云散,如今不过是老友重逢,青倏想大概所有人都是乐见其成的。

可是——

仅仅是可是,这感情并没有经过岁月的流逝而消失,而是沉淀得如同放了六十年的威士忌,只是变得更炽热浓烈,青倏害怕——怕外婆或者老大卫又要再一次面对生死离别。

眼睁睁送走自己所爱的人,是这世界上最痛苦的事,青倏经历过。

当时外公肺功能衰竭,戴着呼吸器,已说不出话来,可是眼神却始终追着外婆。那种深沉的留恋不舍,教青倏永生难忘。

外婆就那样不眠不休地守在外公的病床边,几乎要同外公一起去了。

是她哭着,外婆,侬拓子囡囡去歇一歇,醌拓一觉(外婆,你和囡囡去休息一下,睡一觉),外婆才仿佛机械人般,被她拉着手,走进隔壁的家属室里去,小睡一会儿。

青倏不敢想象,外婆和大卫之间,如果是爱——当有一日必须面对生死别离,另一个将会怎样?

达维德静静地由着青倏出神。

他不想逼青倏作出选择,可是,他同青倏一样知道,两位老人家的时间,是分秒倒计时的时钟,去日无多。

且,他有他的私心。

他是多么希望,青倏能同他一道走呵。

第一百一十七章 爱与不爱

纪柳明珍伤在左腿股骨上端,接近股骨头的位置。

医生说这个位置十分麻烦,稍微处置不当,会引起很严重的后果,其一就是丧失行走能力,造成残疾。加之纪柳明珍年纪大了,虽然脏器功能不可思议地良好,然而骨质疏松却是不可避免的。要想等股骨自动愈合到足够的硬度,将会是极漫长的一个过程。考虑的老人年纪这么大,长期卧床,会造成器官的衰弱,医生在纪柳明珍的伤骨断口处打了钢板,以便于骨折处能尽快愈合。

纪柳明珍十分配合,按时服药,每日牵引,家里请了专门的护理人员,定期上门来为她按摩,防止肌肉萎缩,每天青倏都和沈阿婆一起,帮外婆把洗头擦身,将外婆打理得干净清爽。

在纪柳明珍的全力配合与家人的精心照顾下,到了三个月的时候,前去医院复诊,医生已经恭喜纪柳明珍,伤口处已经愈合良好,可以尝试无负重行走了。

“老人家精神不错,身体各方面指标都出人意料地健康,甚至比许多中年人都要好。”医生微笑,“条件允许的话,可以教家人陪您去游泳,游泳可以最有效地锻炼腿部肌肉和骨骼,又不会给腿部施加任何压力。”

“谢谢医生。”纪倏云与青倏推着坐在轮椅上的纪柳明珍自骨科专家门诊出来,两人齐齐吁出一口气来,悬着的心,总算落回原处。

纪倏云与青倏分别打电话向长辈报告外婆复诊的情况。

“爸爸说晚上过来吃饭。”挂了电话,纪倏云对青倏说。

“大舅舅要来?”青倏颇高兴地问。

“是。”纪倏云却有些落落寡欢的样子。

“倏云哥哥你不高兴?”青倏一边撑开伞,替外婆遮去九月末炽热灼烤的阳光,一边问推着轮椅的兄长。

纪倏云沉默片刻,随后勉强地笑了笑,“他说要带一个人给我们认识。”

青倏不由得“啊”了一声。

大舅舅纪孝因为工作性质关系,结婚结得晚,过了三十五岁,才在人介绍下,认识了身为煤气公司职工的大舅妈。

大舅妈是三代工人出身,根正苗红,当年追求大舅妈的人据说可以编成一个排。

可是选来选去,大舅妈却选了资产阶级出身的大舅舅。等青倏大一点了,同母亲闲聊时,母亲说,正因为大舅妈平素接触的都是赤膊挥汗的老粗工人,所以才分外觉得大舅舅的与众不同,觉得大舅舅斯文儒雅体贴,因此力排众议,嫁给了大舅舅。

听说当时大舅妈娘家兄姐都极力反对,说纪家是资产阶级家庭,配不上大舅妈根正苗红的无产阶级革命家庭。

所以后来大舅妈虽然嫁给了大舅舅,可是却导致两家长期互不往来。

大舅妈为人泼辣爽直,有什么都大声地说出来,家里的小矛小盾,也常常被她的大嗓门嚷得整条弄堂都听得见。

大舅舅为此不是不头疼的。

好在外婆为人宽厚,从未说过大舅妈一个“不”字。

大舅妈那么爆的脾气,做了纪家三十年的媳妇儿,也没有与外婆红过一次脸。

这青倏是知道的。

奈何大舅妈的爆脾气与大舅舅沉稳的性格碰在一起,却总是争吵。

大舅舅彼时还没有进海事局工作,仍是常年在外跑船,偶尔回到家里,总希望能有个温柔体贴的女人抚慰他常年漂泊在外的身体与心灵。可是偏偏大舅妈不但不晓得安慰一个男人,还因着这样那样的缘由,向大舅舅发火,动辄以离婚做威胁。

不料,终于有一天,大舅舅听了,淡淡地点了点头,说,那好,我们离婚。

大舅妈当场就傻掉了,然后跑到外婆这里哭诉。

可是再怎么哭,也挽回不了大舅舅离婚的决心。

就这样,三十年的婚姻,分崩离析。

这是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

青倏知道兄长一直都不能接受父母离婚的事实,毕竟大舅舅常年在外,是大舅妈辛苦将倏云哥哥抚养长大的,倏云哥哥在心里总是偏向母亲多一些。

现在大舅舅说要带一个人来给他们认识,再笨的人也听得明白,大舅舅是找到了自己的第二春了。

那么,大舅妈心里存着的那一点点复婚的希望,便是真的要破灭了罢?

“倏云哥哥快点结婚,生个宝宝,到时候大舅妈就有寄托了。”青倏只能这样劝解表兄。

“是啊,好给阿娘抱重孙了。”纪柳明珍听见两个孙子的谈话,也只做没有听到,反而附和青倏。

“八字还没有一撇的事。”纪倏云瞪了青云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