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倏才不怕,哈哈笑。

回到家里,青倏又和沈阿婆一道去了附近的菜场,买了各色生鲜蔬菜以及鱼、肉回来,为晚饭做准备工作。

纪倏云公司有事,先过去处理事务去了,只留下纪柳明珍沈阿婆与青倏祖孙三人,围在饭厅的桌子旁边,摘鸡毛菜,拣绿豆芽。

青倏小时候最喜欢做的事之一就是帮外婆和沈阿婆拣绿豆芽,将细细的尾巴与带着豆壳的头掐掉,很清脆细微的声音。

“外婆…大卫邀请你一起去环游世界,你去么?”

纪柳明珍抬眸看了一眼外孙女细洁的面孔,微微一笑,“囡囡想外婆去不啦?”

青倏很认真地想了想,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不知道。如果外婆年轻十岁,又没有受伤,我一定双手双脚赞成外婆多出去走动走动,看看世界。可是现在——”

纪柳明珍拍了拍外孙女的手背,青倏的考虑,她明白。

“我知道,我只是——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机会,对他说不。”

青倏反手握住外婆布满老人斑的手。

是,有时候我们只是不想太过直接地拒绝一个人,而伤了他的心。

可是,我们永远不知道,我们的拒绝,无论是干脆直接的,亦或是婉转间接的,对别人的伤害程度,是否有所不同。

晚饭前,来了不速之客,老大卫和小大卫。

“明珍,你的复诊结果怎么样?”老先生轻轻将明珍的双手合在自己的掌心里。

“一切都很好,我恢复得超乎想象。”纪柳明珍轻轻将手从老人的掌心里抽回来。“大卫,你来了这么久,我身体不好,也没能为你接风洗尘,择期不如撞日,就天你们祖孙就在我这里用晚饭罢。”

老大卫的碧眼欣喜地一亮。

青倏看在眼里,心里竟是一酸。

开饭前,大舅舅纪孝带着一位中年女士进了门。

那位女士比大舅舅年轻十五岁,为人一看就是很会发嗲的那种类型,会得夹大舅舅喜欢吃的菜色到大舅舅碗里。而已经六十多岁快七十岁的大舅舅,竟然毫不避讳地,夹了一筷子鱼肉,替伊剔除了鱼刺,轻轻放到伊的碗里。

青倏胸口微微酸楚,替已经下堂的大舅妈。

这么多年,每次家族聚餐,大舅舅从没有这样温柔地对待过大舅妈。

这,是不是,就是爱与不爱的区别?

爱一个人,所以才温柔呵护。

不爱一个人,哪管你的死活。

纪柳明珍客气地与那位管女士打过招呼,并不怎么攀谈。

倒是大舅舅,看见老大卫,只一晃神,便脱口而出:“Papa!”

“孝儿已经长这么大了。”老大卫神色中充满缅怀。“当年还那么小,坐在我肩膀上。”

“Papa…”纪孝湿了眼眶。那是他这一生,惟一一次,坐在一个高大宽厚的肩膀上的记忆。父亲殊良,因为战争中受过伤,身体大不如前,加之他已经长大,竟然从未有机会坐在父亲的肩膀上。“…你好吗?”

“我很好。”大卫微笑,“正全力游说明珍同我一起去环球旅行。”

“呵呵,如果姆妈身体吃得消,我也是全力支持的。”纪孝第一时间站到了老大卫那一方去。

青倏骇笑,就这样把外婆卖掉了啊?!

连达维德都极意外地望向大舅舅,随即向青倏眨眼,看,已经争取到一票。

青倏的反应是闷头喝一口羊山芋鸡毛菜汤。不,你不知道,外婆已做了决定。

整顿饭的气氛十分融洽,惟一的遗憾是,纪倏云由始至终,没有现身。

第一百一十八章 十月烟花

纪柳明珍正式拄着拐杖自主行走,是在国庆节前一天。

伊已经偷偷在家里,趁孙子孙女上班去了,由沈阿婆陪着,练习了好一段时间了。

事后青倏听沈阿婆讲起,仍不由得头皮发麻。

“阿婆,侬拓子外婆胆子阿忒大了(阿婆,你和外婆胆子也太大了)。”青倏半真半假地埋怨,“万一又掼忒一跤哪恁办(万一又摔一跤怎么办)?”

沈阿婆左右看了看,没有看见纪柳明珍,才低低声音说,“囡囡,侬晓得外婆的的脾气的,伊想做的事体,啥宁拦得牢伊(囡囡,你知道外婆的脾气的,她想做的事情,谁拦得住她)?”

青倏点点头,是,外婆是意志极坚定的女子,即使放诸今日,也是可以独当一面的女强人。兼之沈阿婆从来唯外婆马首是瞻,笃定要让外婆得逞。

“以后伊要是硬性要做啥事体,侬偷偷较打电话告诉我,我来拓外婆讲(以后她要是执意要做什么事,你偷偷打电话告诉我,我来和外婆说)。”青倏交代沈阿婆。

沈阿婆大力点头。

不过青倏很怀疑沈阿婆做不做得到。

幸好没出什么事。

罗森伯格氏回国的事,已经提上议事日程。

老大卫风雨无阻,每天下午等纪柳明珍睡醒了的时候,到纪家的宅子来,仿佛成为了一种习惯。

真来了,两老也不过是在客厅里,坐在茶几的两头,下棋。

下最最简单的玻璃弹珠跳棋。

由最初允许无限制连跳,一点点加大难度到只许隔一个玻璃弹珠跳一步。

两老厮杀得不亦乐乎。

青倏有时下班回来,看见两老对着棋盘凝神细思,心中百感杂陈。

两老谁都不提一起去环球旅行的事,各自拖着时间,由得时间一点点流逝。

一个怕听到令人伤心的答复。

一个怕自己的拒绝伤了对方。

国庆节的下午,达维德与老大卫同车而来。

纪家上下,这一天并没有聚在一处。

大舅舅纪孝事先打来电话,要陪管女士出门旅行,带着管女士的女儿。

大姨妈大姨夫和倏河表哥一家要同亲家里吃饭,也不过来。

青倏的父亲外头有饭局,母亲则是单位里退管会组织国庆观看演出,也不过来。

纪倏云公司里组织了国庆上海周遍三日游,同一大班年轻人出行去了。

顾问公司里的同事也邀请了青倏一起参加派对,青倏思及外婆,便婉言拒绝了同事的邀请。

同事觉得没趣,也不来强求。

青倏走出办公室,所以没有听见背后有人议论。

“哎呀,侬哪恁嘎不识相的啦?伊哪恁会得参加阿拉的Party?伊的男朋友是啥宁啊(哎呀你怎么那么不识相啊?她怎么会参加我们的派对?她的男朋友是什么人啊)?”夹枪带棍。

“就是,她命好,一个新人,一件Case,就让她觅到金龟婿。”酸溜溜。

“所以伊哪恁会得看得中阿拉平头小百姓的Party(所以她怎么会看得中我们平头小百姓的派对)?”更加的酸溜溜。

“早晓得就不去叫伊了(早知道就不叫她了)。”恍然又有些不屑。

不过这些都已同青倏无关。

青倏只想早早赶回家去,陪外婆吃饭。

回到家里,看见老大卫和达维德,青倏也不觉得意外,朝两人点了点头,上楼去换了家常便服下来,就钻进厨房里去了。

沈阿婆一个转身,看见青倏进来,连忙摆手,赶青倏出去。

“去去去,到外头陪外婆去!格达不要侬帮忙。”

燃气灶上的油锅已经青烟缭绕,吓得青倏赶紧逃出厨房。

“被阿婆赶出来了罢。”纪柳明珍笑起来。自从家妹接管了厨房重地,一向是不要人在她烧饭做菜的时候进去的。伊总怕热锅热油,一不小心伤到人。

青倏做抹冷汗状,“沈阿婆是厨房里的女王,屋里厢的半边天。”

老大卫见青倏活泼,忽而转向纪柳明珍。

“我一见这孩子就喜欢。那时候还不知道是你的外孙女。可是总觉得熟悉,她身上有一种遗传自你的沉静稳重,以及坚强大胆。”

“你夸她,她尾巴要翘起来了。”纪柳明珍笑眯眯笑眯眯地看着青倏的耳根一点点红了起来,“她以前也不算稳重,只是独自在外闯荡几年,到底不比在家里,什么都要靠自己,慢慢也就磨练出来了。”

“可是,看得出来,你以她为傲。”老大卫转过头来,望向自己的孙子,“不晓得我的达维德能不能打动囡囡的芳心。”

青倏闻言心头一跳,下意识望向达维德,却发现他也正似笑非笑地凝视着她。

青倏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喂喂,你们回避一下当事人再讨论这些啊。心里呐喊着,嘴巴上却只蹦出几个字来,“我去厨房端菜。”

“她害羞了。”老大卫轻笑出声。

“她中学高中读的是女校,上了大学,读的专业又是女多男少,兼之囡囡是个老实孩子,家长说不许早恋,她就一点都不往那方面动心思,所以,于感情一事,她是一张白纸。”纪柳明珍想起当年的自己,仿佛于感情也较之其他人开窍得晚。

大户人家的孩子都早熟,十四五岁结婚生子的大有人在,可是她要等到十六岁才为了教外公安心,方嫁给了殊良。

初时并没有爱情。

可是殊良却一心一意地对她好。

那样的好,缠绕了她一生一世。

如今,她多么希望,青倏也能遇见这样一个,一心只为她好的良人呵。

这时青倏端了菜出来,招呼大家:“开饭了。”

吃过饭,青倏提议大家一起到外滩去看礼花。

每年国庆节前一天,外滩都会试放烟花,为十月一日正式燃放做准备与测试。这时候去看,比国庆当日人山人海的“壮观”景象要好许多。

小时候青倏总是一手牵着外公,一手牵着外婆,由沈阿婆抱着零食点心,四个人一起散步到外滩,仰头观看那漫天美丽焰火,直到她大学三年级的时候,外公去世,这传统便终止了。

然则今日,青倏忽然想让外婆重拾那些美丽的回忆。

纪柳明珍听了青倏的提议,先是微微一愣,随即微笑点头同意。

“妠去妠去!我等了屋里厢,万一有电话进来么没宁接伊拉要瞎想八想的。”沈阿婆笑着挥手。

最后变成两老两小,乘商务车去外滩,在陈毅像前下来车,约了司机八点半来接。

青倏估计外婆拄着手杖,走走停停,大约也就能走一个小时,久了要吃不消的。

老大卫走在纪柳明珍没有拄手杖的一侧,轻轻托着她的手肘,一派自然而然的绅士风度。

青倏与达维德便落在了二老身后一步远的地方,不紧不慢地跟着。

走出一小段路出,隔江可以看见对面的东方明珠塔,变换着七彩光影,倒映在江面上,疑幻似真。

惟一煞风景的是江面上有大行电子屏幕广告船开过来开过去,不断播放广告,令风景的连贯性大打折扣。

“火树银花不夜天。”达维德轻吟,令青倏侧目。现在很多土生土长的国人,也未必能吟出这样应景的诗句来。

“大卫从小教我学习中文,后来长大又请了老师来指导我。”达维德望着走在前头的二老,“虽然口音始终没有纠正,然而中文于我,直如第二母语。”

说完,他转头看向青倏。

青倏不由自主地望进他的眼里去。

那双碧绿眼眸在夜晚,映着七彩流光,仿佛是一处神秘而未知世界的入头,要竟她吸进去一般。

“大卫有一张照片,照片里是一个年轻的少女,美丽得仿佛不是真人一般。第一次看见你,我以为那张照片里的人活了过来,走出了平面,活生生地站在了我的面前。”达维德笑一笑,“后来我才知道,遗传的力量原来可以这样强大。”

青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自己有这么像外婆年轻的时候么?

“你自己一定没有仔细看过你外婆年轻时候的照片,某些角度,你们简直似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我,从来不觉得自己美丽。”青倏喃喃低语。

达维德深深凝视这个从不觉得自己美丽的女郎,惟其她并不以自己的美丽为武器,所以才格外的清透纯净,一如天使。

两人前头,大卫和明珍,并不知道两个孩子心里百转千回的思绪,只是相偕着慢慢前行。

外滩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有观光客,四处搜罗美景,也有本地人,傍晚出来散步。

蓦然,天空便炸开一朵金红色花朵,绚烂美丽,如一蓬金红色的花雨,开到盛,又纷纷坠落如雨。

那点点金红,还未在夜空里完全散去,便又是“嘭”地一声响起,另一朵孔雀蓝色间着极妍丽的紫色花朵,升到了空中,闪烁着教人目眩神迷的流光。

二老静静并肩,仰头观看。

时间仿佛回到了一九四五年的那个冬天,欢庆的人群和两个彼此间有着好感,却不能在一起的年轻男女。

大卫轻轻伸手,抱住了明珍。

这是六十年前,他没有鼓起勇气做的事。

“明珍,跟我走…”在烟花滋滋作响的燃放声和嘈杂的人声里,他郑重对明珍说。

六十年前,他已经错过了她,六十年后,他希望有生之年,可以一直这样拥抱着她。

“对不起,大卫…”明珍顿了顿,久到大卫以为她又一次没有听清楚他的话时,她抬起头来,直直望进了大卫的眼里去,轻声道歉。

六十年前,她是等待丈夫音信的已婚女子,不能对他的感情做出回应,而六十年后,所有的感情已经沉淀成为一种岁月静好的回忆。就像那漫天的烟花,留下了永难磨灭的印象,然后消失在视线里。

徒留一地残骸。

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你,我已经知足。她直视着他的眼睛,在心里说。

我尊重你的选择,虽然我是那么的遗憾。他也凝望着她的眼睛,在心里说。

“我走不动了,大卫,我们回去罢。”纪柳明珍说完,转身迎向外孙女。

“好,我送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