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晚云也没有勉强她,只是趴到了池边,抬头笑眯眯地问:“怎么了?是不是怕水呀?”

蒋一清抱住膝盖,摇了摇头。

其实她早已经不那么怕水了,但是看到陆晚云的笑,她就想到蒋一澈,想到他跟她在海边泡了整整一天的那个生日,想到他被自己的任性改变了的人生。

陆晚云意识到她心情的变化,又靠近了一些,低声问了一句“怎么了”?

“其实……”蒋一清扭捏了一下,决定还是说实话,“我约你来游泳,是想问问你,你男朋友是不是家暴你啊?”

“啊?”陆晚云一脸摸不着头脑,“没有啊。为什么这么以为?”

“上次看你对家暴的事情那么敏感……”

“哦……那是因为我有个闺蜜有这种经验啦。”陆晚云解释道,“我见过她被前夫打得满身是伤,所以看到有人受伤了就容易紧张。”

蒋一清舒了口气,“这下我哥哥可以放心了。”

听见她提蒋一澈,陆晚云的微笑顿时尴尬了一下,接着就沉默了。

蒋一清长吸一口气,忽然问:“晚云,我哥哥有没有跟你说过他为什么听不见的?”

“啊?没有啊……”陆晚云一惊诧,在泳池里滑了一下,整个人往后退了半步,又踩着水回来说,“我以为他是天生……”

“不是的。”蒋一清摇摇头,“是因为我。”

伴着游泳池那头规律稳定的划水声,蒋一清有些费力地讲了二十年前她六岁生日那天的故事。

陆晚云是个很好的听众,她趴在岸边,全神贯注地看着蒋一清,眉头深锁。

蒋一清讲了很久,从她记忆中第一次被爸妈带去听哥哥的表演,讲到当年他练琴练到要把整只左手插进碎冰里降温,再讲到他生病以后一连几个月都没有说过一个字,只是默默撕碎了自己所有的曲谱。

说着说着,蒋一清的眼睛有点湿润起来,她发现自己已经说了太多,被哥哥知道了可能又要怪她无事生非,便硬生生地停住了。

她低头看了眼陆晚云,发现她的眼里居然也泛起了浓重的雾气,一只手不自觉地捂在胸口,紧紧地拧住了泳衣。

看着陆晚云惊讶难过的表情,蒋一清一瞬间就原谅了她不想跟蒋一澈联系这件事。

陆晚云沉默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问:“那……不是有助听器,人工耳蜗什么的吗?”

蒋一清摇摇头,“这些效果都有限。当时哥哥说如果听得不清不楚,他受不了。他不能接受所有的乐器声音都变得不一样……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已经什么都晚了。”

陆晚云又沉默了,她把头架在手臂上趴了很久,忽然转身扑进水里,猛地蹬了一下池壁,像一条敏捷的鱼一样游了出去。

她游得很快,像是要发泄什么情绪一样,连续游了十个来回才停下。游泳池里已经只有她们两个人了,蒋一清能感觉到她的每一个动作都那么用力,似乎要将全部的精力都消耗在这里。

陆晚云气喘吁吁地回到岸边,探出头来,再度趴在了池沿上,仰起脸,调匀了急促的呼吸,以一种十分笃定的口吻看着蒋一清说:“一清,你哥哥已经很完美了。他总不能太完美的。”

她停了停,又补充道:“好多天才都是英年早逝的,你知道的,那种压力太大了。你不要自责,说不定你反而救了他,让他可以安安稳稳地过完一辈子呢。”

蒋一清憋了许久的眼泪顿时滚了下来,“哥哥也是这么安慰我的……”

陆晚云见她哭了,立刻上岸坐在她身边,搂住她的肩膀。

蒋一清靠在陆晚云的肩头,喃喃地说:“我知道不是这样的。没有人可以当过那样的天才,还甘心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他只是不想让我伤心……”

“那你就不要伤心了呀。”陆晚云在她耳边轻声说,“既然别的事情已经这样了,至少你在这件事情上可以顺他的心呀……你越伤心,他不是越不开心嘛。”

陆晚云安慰人的声音那样轻柔,就像拂过心间的一抹清风。

她那让人无比放松的声音却让蒋一清更伤心了,她坐起来看着陆晚云说:“可是……可是……他喜欢的人说话的声音好听极了,他都听不见……都怪我……”

蒋一清十分确定陆晚云知道那个“他喜欢的人”是谁,因为陆晚云的脸刷得一下就红了,连带着耳朵和脖子都变成了淡淡的粉红色。

当天晚上蒋一清听陆晚云的节目,开场的是一首小提琴大师帕尔曼的《爱之忧伤》。略带凄婉的柔美旋律停止以后,就是陆晚云同样柔美的声音:“作为世界范围内商业价值最高的小提琴家,帕尔曼是我们这个时代公认的杰出大师。而他双腿的残疾也一直是媒体炒作的话题。其实纵观古典音乐届,失聪的贝多芬,早逝的莫扎特,罹患多发性硬化症的大提琴家杰奎琳·杜普雷,似乎都向我们证明了一点:天才往往是备受上帝嫉妒的那一群人。上帝给了他们天赋,也给了他们诅咒。”

电波那头的她停了片刻后,声音变得更加温软:“作为一个普通人,我们没有办法体会他们的天纵之才,更没有办法对他们遭遇的痛苦感同身受,除了为他们心痛惋惜以外,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穿过时空,跨越山海,给他们一个全力以赴,奋不顾身的拥抱。”

作者有话要说:蒋哥哥:啊,谁要抱我?谁?

☆、8-高正铭-1

半夜,高正铭是被手臂上传来的一阵阵刺痛惊醒的。也许是白天他坚持自己开车,有点动作幅度太大了吧。

他坐起来,就着床头柜上的一杯凉水吞了颗止疼药,就再也睡不着了,只得靠在床头,静静地点着了一根烟。

还好陆晚云不在,否则他就不能在卧室里抽烟了。

他在心里自我安慰道。

他受伤的前几天陆晚云一直住在他家里,想要照顾他。但无奈他实在太忙,经常是半夜回来,一早出门,两个人的交集少到可怜,所以她就默默地回家了。

她一向是个十分安静妥帖的人,哪怕心里有不满,也很少表现出来,而她这种温柔却略显疏离的性格,正是他觉得最难得的一点。

他脑子里装的事情太多,能分给感情方面的精力太少,换做任何一个稍微有点作的女朋友,恐怕都不能坚持到现在。

他的身份,他要面对的人,他的责任,其实都是他的桎梏。

她从未对他提出过什么要求,只是静静地接受他一切安排。

第一次牵手,是有次他跟她单独在电梯里,他握住了她的手。她没有躲开。

第一次接吻,是他送她回家,在楼下亲了亲她的嘴唇。她没有躲开。

第一次上床,是他们俩偶然一起出差,他半夜去了她的房间。她还是没有躲开。

一切都按照他的节奏顺利地进行着。

高正铭就带着这只受伤的手臂,忍着痛完成了新旧工作的交替。他不想被任何人看出来自己被身体上的病痛影响工作,连在陆晚云面前都没有流露出难受的样子。

他离开电台的欢送宴,正好碰上了陆晚云的生日那天。

他早上把花和礼物快递去了她家,自己则不得已要回电台做最后的交接。虽然是周六,但是他的继任还是一早在台里等他。没办法,两个人平时都忙得不见人影,几乎没有时间同时出现在台里。

大部分手上在做的项目和日常的管理工作高正铭都已经在这几周里陆陆续续地交代过了,今天主要交接的就是一些实体的文件之类,两个人又在办公室里聊了很久。

他其实还有很多关于电台的新想法没有来得及做,也一股脑儿地都告诉了新的副台长乔晟。

天擦黑的时候,两人才终于有空去楼下的吸烟点喘口气,抽根烟。

“高总手怎么样了?”乔晟一边替他点烟一边问。

高正铭将左手臂抬到眼前看了看,“早就拆石膏了,没什么事。”

“以后下雨天会疼吧?”

高正铭笑笑,“忙起来就不觉得了。”

乔晟也是台里年轻有为的少壮派,跟高正铭岁数相当,说起话来也亲近许多,“让女朋友给多炖点骨头汤补一补。”

高正铭笑而不语。

乔晟也立刻笑起来,“你看看,我就知道你肯定有女朋友的。还老有人不信,老说你还是单身,还有小姑娘对你抱有幻想。”

“幻想也是生产力嘛。”高正铭笑笑说。

“你女朋友什么样啊?是不是我们台里的?这下你走了总可以公开了吧?”乔晟接着问。

高正铭没有忍住点了点头,他长长吸了口烟,问道:“跟你太太怎么样了?”

“别提了。大小姐难伺候。”乔晟摇头,“每天除了逛街去美容院,什么都不干。小孩的功课还得我回家辅导。我回家都几点了?”

他大大叹气说:“高总我跟你说,找老婆可一定要找个贤妻良母型的。不然太累了。没法弄。”

高正铭又没有忍住点了点头。

其实他最近感觉到陆晚云有哪里不一样了。

陆晚云住回了自己家以后,他们仍旧没有什么时间见面,她只是每天例行地早晚问一下他的情况。

她下班的时间都接近午夜了,他也不方便总在台里等到那么晚,所以这几个星期来,他们竟然只有周末会一起吃个饭,聊聊天,其余的时间都动如参商。

他还是维持着每天晚上听她直播的习惯。

她最近忽然爱上了以前并没有特别偏爱的贝多芬,而曾经一贯的心头好莫扎特则很久没有在她的节目里出现过了。

前天在采访一个小有名气的Accapella四人组时,她还问人家:“你们现在都是利用业余时间来进行排练跟演出的,如果以后你们的本职工作与爱好发生了冲突,应该会怎么选呢?会为了自己真正喜欢的东西而放弃稳定的工作吗?”

这个问题本身没有什么,奇怪的是她的语气,特别强调了“真正喜欢”这个点。

好像她开始介意“喜欢”对一件事情的影响了,以前似乎并不是这样的……

下周一开始,高正铭就要全情投入新的工作中去了。好在跟陆晚云不在一个单位了,他终于可以做自己一直想做的事情了。

“晚上吃饭你也一起去吧?”高正铭掐灭手里的烟问乔晟。

乔晟摇摇头,“我可不去,是他们自掏腰包给你办的欢送宴,我去了都没人敢拍你马屁,太尴尬了。”

高正铭笑了笑,也没勉强他。

“对了,有几个人,我走了麻烦你替我照顾一下。”高正铭说。

“哟,高总这是要托孤啊。”乔晟笑起来,“受宠若惊,受宠若惊。”

高正铭把陆晚云的名字夹在其他几个人名的中间报给了乔晟,他默念了一下,表示记住了。“你要托的这几个可都不是孤啊,这都是炙手可热的名字啊。比如这个陆晚云,虽然是个晚间的古典音乐节目主持人,但是你不知道在我们的APP上,她常年都是受欢迎程度第一吗?”

高正铭点点头,“但是古典音乐节目总归不怎么赚钱的,虽然有死忠的听众,但是在台里变现的能力比较差。除非APP上开始收费订阅……不过这就是你的工作了,我已经让贤了。”

乔晟说:“回头还是有很多事要咨询高总的。你可不要拉黑我啊。”

高正铭又点起了一支烟,“怎么会呢。”

出发去欢送宴之前,他给陆晚云发了消息问:“晚上吃完饭在楼下等我,单独给你过生日去好不好?”

陆晚云很快回他说:“好的。”

晚饭定在一家单位附近的居酒屋,他们包下了整个二楼。高正铭到的时候,台里各个频道都有人已经来了,他走进去跟大家打招呼,看见陆晚云坐在角落里正在跟刘宏窃窃私语地聊着什么,见他来了,只是抬眼朝他看了一下。

高正铭被安排在屋子中间的榻榻米上坐下,早有人准备好了热毛巾递给他。

他看看周围每张桌子上都排了一排的清酒壶,笑着问:“你们准备把我灌到什么程度?”

“今天可是我们最后一次机会了高总。”有人接他话说,“晚上会有人抬你回去的。”

他含笑往陆晚云的方向又看了一眼,她正把手机递给刘宏,似乎要给他看什么东西。

这个晚上他吃的少,喝的多,到后来已经完全尝不出来自己送进嘴里的是什么,只是为了填一填胃而机械性地吃着东西。

他中途去洗手间吐了三次,最后一次出来时正好碰到了陆晚云。

洗手间的门口暂时只有他们两个人,陆晚云走过来低声问:“你还好吧?”

他勉强笑了笑,已经说不出话来。

陆晚云往周围看了看,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他把她的手攥在手心里,刚捏了一秒,就有人匆匆走了过来:“高总,你没事吧?”

高正铭赶紧松开陆晚云的手,转身摇了摇头。

回到席间已经是快打烊的时间了,高正铭看着手表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十二点还没到,应该还来得及给陆晚云过生日。

没想到一群人已经要买单的时候,忽然有人上了二楼,拉开纸门探头进来笑着问:“高总,我也来敬你一杯吧?”

全场人面面相觑,都不认识来的人是谁。

高正铭本来还有点头晕,这下立刻扶着桌子站了起来,对所有人大声说:“这是李总,我的新老板,以后我就靠她发工资了。”

底下人笑成一团,纷纷叫“李总好。”

高正铭问:“我们只是私下聚聚,怎么这么巧您也来了?”

李总笑眯眯地站在高正铭的身后说:“跟两个朋友在楼下吃饭,刚才上来用洗手间的时候正好看到你,就想着上来蹭杯酒喝,不知道高总欢不欢迎啊?”

她说着,一只手自然地搭上了高正铭的肩膀。

这位李总就是新媒体平台的投资人,原先是做地产发的家,近年来开始往文化娱乐领域投资。她虽然年过四十,但胜在保养得好,又天生的肌肤胜雪,笑起来也还带着点娇滴滴的少女味。

高正铭还没来得及答话,就有人倒了两杯酒过来,给他和李总一人一杯。

“那么就请高总以后多多关照了,合作愉快。”李总一手撩了下头发,一手与高正铭碰杯。

高正铭哑着嗓子低声道:“还要多谢您信任。”

说着,他仰头把酒灌下喉咙。

李总喝完这杯,笑嘻嘻地对全场人说:“我们有很多岗位要招贤纳士,大家如果看得起的话,就投个简历给你们高总,他可以全权负责。”

大家纷纷笑着附和。

说完她也没有纠缠,拍了拍高正铭的肩膀,就自己下楼了。

高正铭松了口气,挥挥手对大家说:“不早了,都早点回家吧。”

临走时,高正铭把要送他回家的前下属都劝走了,自己去洗手间里洗了把脸,在马桶上呆坐了一会儿,盘算着外面的人应该散的差不多了,才一个人下了楼。

陆晚云并没有在楼下,他也不着急,先点了支烟想醒醒神。

刚抽了一口,他看见陆晚云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花坛边。

刚要走过去,忽然有人叫他:“高总!小高!”

他眯起眼睛一看,李总从路边停着的一辆车的后窗那儿探出头来,友好地冲他招招手。

她让司机又往前开了几步,正好跟高正铭面对面。

“我送你回去吧?我记得你家离我家挺近的。”李总抬头看着他。

高正铭慌忙拒绝道:“不用了,我已经叫了车……”

“取消就是了嘛。”

“真不用麻烦您……”

他还想要说什么,李总已经打开车门走了出来。

她挽住他一只胳膊就把他往车里带:“跟我还客气什么,这大半夜的,叫了车也得等半天呢。”

高正铭不敢反抗,他被李总塞进车,透过车窗玻璃看见陆晚云还站在花坛那儿,远远地盯着他。

他假装要取消自己叫的车,飞快地给她发了条消息:“你先回家,我应付一下李总就去找你。”

李总在他旁边坐好,笑着让司机出发。

高正铭何尝不知道这位投资人的心思,但是她是他的大金主,是决定他这次事业走向的人,又如何得罪得起,眼前唯一的办法,就只有装醉了。

他上了车,回答完李总他家在哪儿的问题以后,就倒向自己这边的车门,闭着眼睛,头昏脑涨,痛苦万分。

李总还起初试图跟他聊天:“高总啊,有个事情想请教你一下,我儿子下个月就过十五岁生日了,你说,我给他买什么礼物好呀?你知道的,我跟他爸爸分开很久了,工作又忙,顾不上他,想趁他生日好好补偿他一下。”

高正铭不想装作不省人事的样子,怕被人占便宜,只是含含糊糊地回答道:“运动鞋,游戏机什么的都可以吧。”

“哦,有什么牌子好推荐吗?”

他强忍住头痛,“挺多的,我也分不清。”

李总笑着拍了下他的腿:“你也是整天光知道工作。”

高正铭决定不再说话。他也确实说不出话来,车子似乎已经上了高架,他靠在车边动都不敢动,生怕自己一晃就要吐出来。

好在他家离饭店不远,夜里的路又极为好开,十几分钟就到了他家楼下。

高正铭自己推开车门,拒绝了要过来扶他的司机,努力让自己表现出“喝了很多但还有最后一丝清醒”的状态。

李总跟在他后面上了楼,他摁指纹开了门锁,一进门就把自己摔在沙发上,面朝下趴着装睡。

他闭着眼睛,感觉到李总拍了拍他背叫:“正铭?正铭?”

高正铭没有出声,只暗自希望她千万不要留下来。

李总似乎笑了笑,又叹了叹气,接着,她的脚步声渐渐往门口远去。

防盗门打开又关上的瞬间,高正铭终于放松下来,长舒了一口气。

他保持趴着的姿势缓了一会儿,意识到自己已经汗重衣衫,头痛欲裂,潜意识里就想这样睡过去算了。

但是他不能。

他坚持了一下,硬是咬着牙从沙发上爬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