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条路走,他会先路过眼耳鼻喉医院,和它门口许多助听器的广告招牌,再路过音乐学院,和它门口的一排琴行。

她简直不知道他是以什么心情走过来又走回去的。

她需要紧紧握住拳头,才能压抑住冲过去陪他走这段路的冲动。

第二天陆晚云下班以后又去了普希金纪念碑。蒋一澈果然坐在长椅上陪大白。

她这次走了过去,在离他几步的地方停了下来。

蒋一澈抬起头来,看见她并没有惊讶,只是微微一笑。

陆晚云递给他一个纸袋,和一张在办公室写好的纸条。

“寒流还有一个星期才过去。我帮你买了一件厚一点的外套和一条围巾。别冻坏了。”

他放下纸条,从纸袋里捞出陆晚云给他买的那件厚厚的羽绒服看了一眼,就站起身来开始脱自己本来穿在身上的大衣。

他换了衣服,又认真地系好新围巾,才低头极轻地说了一句“Thank you”。

陆晚云摇摇头,又递给他第二张纸条:“不是什么很贵的牌子,不要想着给我钱。觉得不好意思的话,就每天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吗?”

他看着她,神色微微恍惚了一下,就极其认真地点了点头。

从那天起,蒋一澈每天都会跟她汇报自己当天的安排,而她虽然不敢见他,却会每过几个小时就忍不住要跟他聊一会儿微信。

她知道了他在处理一清留下的遗物和家里的家具摆设,知道了他每天下午会一个人出去闲逛,去看一眼所有他知道的和不知道的老建筑,把它们都拍照画下来,知道了他每顿饭吃什么,几点睡觉,几点起床。

陆晚云觉得这样远程的关心和安慰看起来轻飘飘的,可是蒋一澈却不断地感谢她,说他真的,真的,真的已经好多了。

陆晚云尽量克制自己不要去看猫,因为每次去,他都会在那里。

她算好了蒋一清过世的每个七天,每周去陪他坐一会儿——蒋一清的头七和二七她都是陪着他的,她觉得这是自己再怎么纠结都不能逃避掉的责任。

第二十一天,蒋一澈修剪了脸上的胡子,虽然依旧浓密深长,但至少不是乱糟糟的了。

第二十八天,他开始给她看他这次来上海新买的素描本和里面的内容。

第三十五天,他已经可以带着一抹温柔地看她讲大白跟别的猫打架的故事。

第四十二天,他主动跟她讲了本来打算跟蒋一清去冰岛的事情,还微微一笑写道机票和酒店都没来得及退,一清害他浪费了一整个小型美术馆项目赚来的设计费。

蒋一澈的坚强程度远超她的想象,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眉眼间那股浓重的阴郁散去了大半,虽然还没有回到夏天时那么明亮开朗,但是至少也平静淡然了许多。

她和他的每次见面都是在她家楼下,以一个略带客套的拥抱结束,她每次都只敢轻轻地拍一下他的背,就极快地松开,而他则会抱得紧很多,她次次都能感觉到他把鼻子埋在她的发间,深吸一口气才会放开。

她知道他想要更多,但是她不敢给。

在这个冷到史无前例的冬天里,陆晚云的心态也是史无前例的复杂。连一向能够让她平静下来的音乐都失去了作用,每天24小时几乎不停歇的音响也不能让她片刻的分心。

陆晚云的节目在电台里不是那么重要,也不是那么有新闻性,所以在除夕前两天就停了。

往年她都是第一时间回家过年,可是今年,她不放心蒋一澈。

虽然莫名地很庆幸他还没有回美国,但他要一个人留在陌生的城市过年,怎么想都是件太过凄凉的事情。

年二十九那天,她在回苏州前去了他家,把单位里发的各种熟食和零食全都搬了过去。

陆晚云走进门的一瞬间就觉得这房子不一样了。

蒋一清在的时候,这里永远都是热热闹闹的,有鲜花,有音乐,有接连不断的笑声。

而现在,整个客厅和餐厅都被一股浓重的低云笼罩着似的,很多家具都消失了,本来在客厅一角的三角钢琴也不见了,干干净净的,一片白茫茫。

蒋一澈站在空空荡荡的房间里,神色冷静,甚至还笑着感谢她送来的东西。

他的胡子长长了一些,将整个脸都隐藏在浓密的深色后面。

“你过年有什么安排?”陆晚云盯着他的脸色问。

他淡淡地笑了笑,拍拍她的脑袋,意思是让她不要担心。

“过年了,外面很多饭店都会关门,你自己要……”陆晚云说到一半,忽然说不下去了。

蒋一澈的手仍停留在她的头顶,从一个单纯的安慰姿势变成了温柔的流连,而他看着她的眼神充满了眷恋,眼波流转,眉头微微蹙着,似乎十分舍不得她走。

她顿时觉得喉头发干,被他看得整个人都恍惚起来。

再看他一眼,她可能就走不掉了。

“我会尽量早点回来的。”她低声丢下这句话,甚至都没管他有没有看懂,就匆匆往外走了。

他也没有拦她,只是跟在她身后,还替她打开大门,侧身恭送她离去。

陆晚云走得很快,生怕自己忍不住掉头冲回去。

田澄开着车在小区门口等她,见她神色黯然地出来便问:“怎么了?”

陆晚云开门上车,抓住她的一只胳膊稳定心神。

“田澄,我……”她用另一只手按住自己的左胸,“我心跳得好快。”

田澄回头看了看,难得温柔地说:“要不干脆让蒋哥哥跟我们回去算了。我住我爸妈家,把我自己那套小房子给他住。”

陆晚云看看她,思考了一下,终于摇了摇头。

“不要了。我真的……真的没法再理智了。”

“理智个屁嘛。”田澄哼一声,“要理智干什么?喜欢就在一起,不得不分手的时候就分手,多简单。”

陆晚云怔怔地看着前方,半天才说:“分手的日子不会远了。他的家已经空了。”

田澄愣了一下,也不好意思再劝她,只得开车上路了。

过年对于陆晚云来说,一直是一件意义不大的事情。她家里亲戚不多,这放假的一周,基本上也就是宅在家里陪她妈而已。

她们年三十跟舅舅姨妈两家人一起吃了饭,到年初一便没什么大事了,家里只有两个人,连做饭都十分简单。

陆晚云对着她妈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每每看到她妈,陆晚云就想到自己可怜巴巴的银行账户,虽然她妈从那以后对她态度就好了一些,陆晚云连一句重话也说不出口,但心里至少是有点怨的。只是她心里再气,表面上也是撕不破脸的人,跟她妈连架都没吵过,只是互相都冷冷的,相敬如冰。

她大部分时间都在看一部韩剧,想借此分心。偏偏那部剧的配乐简直是神级作品,简单的旋律却格外忧伤凄美,她又一向是容易被音乐打动的人,听得时不时就泪流满面。

年初一晚上吃完晚饭以后,高正铭打电话过来。

他父母都在北京,过年时从来没有跟陆晚云回过家,但是每年都会在年初一打电话过来给她妈拜年。

他今年很有策略,没有打给陆晚云,而是直接打给了陆晚云妈,似乎早已经揣测到陆晚云不会告诉她妈他们俩已经分手了。

陆晚云妈一脸喜色地接起电话来说:“小高你好呀。”

“……你也新年好呀!给你爸爸妈妈拜年哦!”

“……我很好呀,最近蛮好的,还要谢谢你给我寄那么多保健品呀……”

“……嗯嗯,你工作忙,多注意身体……家里的事情让晚云多做一点,你不要管……”

“……你呀,就是太宠她了呀,这样不行的呀……”

陆晚云听着自己妈妈跟高正铭亲热的对话,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如坐针毡。

末了她妈还把电话递给她:“你跟小高讲两句呀。”

“我不要。”陆晚云皱眉躲开。

“搞什么啦。快点。”她妈把手机直塞到她眼皮底下。

陆晚云终于憋不住了,站起来就回了自己房间,半躺在床上塞上耳机听肖邦,企图用钢琴声隔绝外面的纷扰。

没多久她妈就进了她房间,拽掉她的耳机,一脸恨铁不成钢地问她:“你怎么回事啦?小高那么好的男人,你怎么就不能姿态低一点啊?”

“你觉得好而已。”她冷冷地低头说。

“他哪里不好啦?工作又成功,长得又不错,家里条件那么好,我跟你讲,你这样的能攀到他,我真是睡着也要笑醒了!”

“什么叫我这样的?我就这么配不上他吗?”陆晚云有点恼,低声地说。

“你以为你多了不起啊?你也不看看你自己的条件,也不看看我们家的条件啊?”陆晚云妈的声音越来越大,“我跟你讲,你这就是烧了高香了!”

陆晚云紧紧抿起嘴唇,不想接话。

她妈还在继续说:“你就是没本事呀!这么多年还不能转正,就一点办法都没有吗?想办法怀孕呀!你怀上了,高正铭就跑不掉了呀!”

“妈!”陆晚云终于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妈,“你女儿我就这么不堪,这么需要这个男人吗?非要通过未婚先孕这种手段傍上他?”

“管它什么手段。”陆晚云妈挥挥手,“能绑住他就算是你本事了呀……”

她话没有说完,陆晚云却再也不想听下去了。

她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蹭地从床上弹起来,恨恨地把手机钱包钥匙摔进自己包里,低着头穿上外套就要走。

“你去哪里呀?”陆晚云妈拽住她。

她不屑地一笑,“我去北京找高正铭,行了吧?”

说着,她就甩开她妈的手,径直去门口换鞋。

她妈不知道有没有相信她的说辞,只是并没有要拦她的意思,好像真的希望她杀去找高正铭一样。

陆晚云当然没有去找他。

她打了个车去高铁站,很快买到了一张十点钟回上海的车票。

在半个小时的车程里,陆晚云一直把头抵在车窗上,一半愤恨一半心酸地想,难道高正铭真的就是她最好的选择了吗?难道她的人生,真的就只能这样陷进现实的泥潭里了吗?

快下车时,她收到一条蒋一澈发来的微信:“今天过年,我的罐头很受欢迎。大白特别喜欢。”

附图是一张他在普希金纪念碑那里拍的流浪猫们,它们排成一行,每人面前一个罐头,都在欢快地闷头吃着。

陆晚云看着照片里半个蒋一澈投在地面上的影子,忽然心念一动跟他说:“在那里等我。”

他立刻就回:“好。”

没有问为什么,没有惊讶她这个时候怎么会让他等,没有问要等多久。

☆、12-陆晚云-3

陆晚云下了高铁就狂奔进地铁站,赶上了最后一班地铁,只觉得心砰砰直跳,那是她二十六年来从未体会过的冲动。血液全部灌进大脑,她觉得手脚都要飘起来。

下了地铁的她在寒风里一路小跑,一直到了雕像的马路对面才猛地停下了脚步。

蒋一澈站在高大的石碑前面,修长的身形在地上投下一个更长的暗影,一身黑色的厚重冬衣与夜色融为一体,只有那双眼睛格外明亮,看着她的方向,目光安静却执着。

陆晚云直到这时才站定了,思考了片刻。

想要他吗?

想。前所未有地想。无法自拔地想。孤注一掷地想。

回答了自己这个问题以后,她过了马路,来到他面前,仰脸迎上了他的眼神。

她不知道自己的眼里说了什么,让他毫不犹豫地低头吻上了她的唇。

一枚半年前就开始,直到现在才完成了的吻。

他的唇隐藏在深深的胡须里,触感陌生极了,她却觉得她这一生都在等这个陌生的吻。

他一手揽过她的腰,将她整个人紧紧地刻进自己的身体里,一手捧上她的脸,似乎要确认她的存在。

他的双唇滚烫而柔软,让她体内所有的血液都炽热地沸腾了起来。

新年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他们站在这里,仿佛整个世界都不存在了,那样投入忘我地吻着,连一丝一毫的寒冷都感觉不到。

这个略带疯狂的吻让她如释重负,却无法抑制地想要更多。

她松开一直紧紧抱住他的双手,呼吸不稳地轻声说:“我们走。”

说着,她便紧紧拉住他的一只手,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过年的路上没有出租车,他们一路无言,走得很快,走到陆晚云家楼下时,她的手心已经微微出汗了。

站在楼梯口时,他们两个人同时停下了脚步,对望了一眼。

蒋一澈忽然弯下腰,将她整个人公主抱了起来。

她脚下一空,下意识地搂住他的脖子,看着他星亮微浅的双眸和高挺的鼻子。

他的双臂那样有力,上了三楼也没见丝毫疲态。

陆晚云被他抱在怀里伸手拿钥匙开了门,又开了灯,再关上门,一切都像进行过无数次那样行云流水。

蒋一澈半蹲下来,把她放在床上,顺势便趴了下来,一只手臂支在她身侧,另一只手则轻柔地挽了挽她散在脸上的长发。

她抬手搂住他的脖子,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他也看着她,良久,才极绅士地轻声问了一句:“Are you sure?”(你确定吗?)

她点点头,伸手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摸出一样东西递给他。那是一盒很久没有打开过的保险~套。

确定。只是看着他刚才小心翼翼的眼神,她便确定了。

他接过她手里的东西,也认真地点了点头,直起身脱掉外套,再度俯身下来。

这一次他吻得无比温柔,她觉得自己在吃一个带着细微茸毛的蜜桃,香甜可口,芬芳四溢,像是存了一整个夏天的暖意。

他的身体是她不熟悉的紧致修长,在寒凉无比的夜里带着一股暖意。

她十分快速而自然地配合着他脱掉了两个人的衣服,用双腿牢牢攀上了他的腰际。

他动作舒缓,仿佛每一个步骤都酝酿了很久似的,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或迷茫。

那一刻她浑身都颤抖起来,抓住他的肩膀,将他整个人都抱住,贴在自己身上。

跟他触在一起的每一寸皮肤都猛烈地燃烧起来,每一个细胞绽放出一朵烟花。

啊……

她没有忍住,低低地叫出了声,将忍耐憋屈了那么久的能量都释放了出来。

她从没有经历过情绪如此复杂饱满的欢爱,又那么绵长持久,到最后已经无法抑制自己混乱而狂喜的心情,落下一滴泪来。

他们用对方的体温取暖,用这种激烈的方式安慰彼此破碎的心。

结束以后蒋一澈把她搂在怀里,从头到脚地完全圈住她,低头吻去她的眼泪。

已经是年初二的凌晨了,他们一言不发地拥在一起,互相抚摸着沉沉睡去。

第二天天刚亮的时候,两个人就忽然同时醒了,又无法克制地纠缠在一起。

明媚鲜艳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

大概他们都抱着这样的心态,知道好花不常开,所以就无比珍惜每一分钟吧。

陆晚云起床洗了个澡,换了衣服,在蒋一澈洗澡时去楼下的便利店买了早饭。

外面的阳光已经浓烈起来,这是个晴朗的好天气。

她却无心看蓝天白云,飞快地奔回家。

蒋一澈站在她的书柜前,一手拿着毛巾擦头发,一手抽出了一本书,转身对着她,难以置信地挑起了眉毛。

那是一套名字很长的《中华榫卯:古典家具榫卯构造之八十一法》,是当时蒋一清来找陆晚云,说蒋一澈想要的。

她去了图书馆,发现那儿并没有这本书,便当场在上网下单买了一套。这套书要400多块,她也没有问他一个建筑设计师为什么要研究家具构造,就这么毫不犹豫地买来了。

那时她还躲着他,连给他发消息的勇气都没有,生怕自己打开了一个闸门,情绪的洪水就会汹涌而至。

陆晚云什么也没说,只是从他手里拿回那本书,踮起脚尖吻了吻他,把书塞回了书柜。

她是坐在蒋一澈腿上吃的早饭,如同连体婴儿一样舍不得分开。

他一边咬着她递到嘴里的紫米糕,一边用环着她腰的两只手打字问:“我们出去玩好不好?”

“去哪里?”陆晚云问。

他想了想,“你有没有护照?”

陆晚云点点头。

他在手机上查了什么,打开一个网页给她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