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小姐。”他十分客气地叫她。

“袁……袁警官。”田澄尴尬地笑笑。

“田澄姐,你们认识啊?”辛怡在她身边异常激动地问。

袁野冲辛怡礼貌地笑笑,没有说话。

“哦……那什么,他是交警,我经常违章被他掐住。”田澄红着脸半虚半实地说。

袁野笑了笑,“最近很久没看到你了。”

田澄看着自己的鞋尖,“我大部分时候都坐地铁了。不然十二分都要罚光了。”

辛怡看看她,又看看袁野,掏出手机问:“那袁警官,我能加你一下微信吗?我最近正好要考驾照了,好多东西都不懂,回头能不能问你?”

袁野先是看了看田澄,随即阳光地冲辛怡点点头,报了自己的手机号码,“有什么事随时找我。”

说完,他就推说今天是他们交警支队的运动会,一会儿还有项目,他得去准备,就先告辞了。

他走了没多久,辛怡就激动地把手机捂到胸口说:“太好了!他真的加我了!”

田澄把目光投向远方,哀叹了一下现在的小朋友真是太主动太开放了。

没过几个星期,辛怡的手机屏保就变成了她和袁野的合影。

田澄的内心已经毫无波澜了。

这世界就是这么简单,她发出了拒绝的信号,他就不可能像童话里的士兵一样,在她窗下站足九十九夜。

更何况辛怡年轻,漂亮,活泼,开朗,看着她和袁野搂在一起的照片,田澄想到了二十二岁的自己。

当年她也是这么勇敢无畏地追求自己的爱情的。

直到她被残酷的真相一巴掌甩在脸上。

当年第一次婚姻那一巴掌只是打灭了她跟人长厢厮守的梦想,而秦书这一巴掌,是真真正正地摧毁了一切她爱上别人的能力。他骗了她那么久,连告诉她的名字都是假的,又那么无情地消失了,仿佛在宣告她是一个不值得爱的人。

爱情就是一把会把人打成筛子的□□。

她受够了。

☆、16-田澄-2

田澄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整个公司工作时间最长的人,除了工作狂高总本人以外。

她有天在办公室加班到九点多,写完了最后一个采访提纲,一抬眼才发现所有的同事都走了。

高正铭的办公室还亮着灯。田澄知道他在等陆晚云下班去接她。

她悄没声息地收拾好东西刚要走,高正铭从办公室里出来了。

看见她还在,高正铭也没有惊讶,只是微笑着走过来问:“有没有吃的?”

田澄默默拉开自己矮柜的最下面一层抽屉,那里面是满满一抽屉的零食。

高正铭弯腰下去,翻出来一包牛轧糖,撕开一个塞进嘴里,一边吃一边说:“你上周稿量又是第一。”

田澄笑笑,“是吗?我都没算。”

高正铭转身半靠在她的办公桌上,懒懒地说:“女孩子别这么拼命了。要不要给你介绍一个男朋友?”

“谢谢你啊高总。你认识的男人非富即贵,我伺候不了。”田澄尴尬地一笑。

高正铭剥了第二颗糖吃,“上次你要找的人,后来找到了吗?”

田澄摇摇头,“没有。”

“你是不是说过跟他一起坐过飞机?还记得日子吗?应该可以查到……”

“不用了。”田澄低声说:“早就不想找他了。”

高正铭也不再坚持,只是笑了笑说,“那随你。”

“对了高总。”田澄抬头看着他,“我想做一个专题。”

“什么专题?”高正铭拽了把椅子在她身边坐下,一瞬间就认真起来。

田澄酝酿了一下,有点艰难地说:“想采访一组被家暴的女人。”

高正铭咀嚼的动作停了下来。

她一鼓作气地说下去:“她们是怎么面对家暴自己的男人的?是离开他们了?还是忍气吞声?家暴这件事对她们的人生产生了什么影响?她们对男人,对爱情,对人生还有什么想法?我认识妇联的人,可以直接找到很多有这种经历的受害者。”

直到她说完停下来很久,高正铭都没有说话。

他思考了一会儿才说:“你确定自己可以做这么……沉重的选题吗?”

“我可以。我也必须做。”田澄转头看着已经黑了的电脑屏幕,“这是改变了我人生的事,没有人比我更合适了。”

“那我能先问问……它对你产生了什么影响吗?”高正铭压低了声音问。

“我不会爱正常人了。”田澄对着屏幕上自己的倒影笑了笑,“我明明遇到过一个无可挑剔的对象,可是我不知道怎么正常地开始一段关系了。能让我惦记着的,反而是根本没有未来,没有希望的人。”

高正铭抱着手臂想了很久,才又问:“你是觉得只有做了这个选题,你才能真的走出来?”

田澄摇摇头,“我不知道。”

他长叹了一口气,“田澄,我担心你反而会越陷越深。”

田澄刚要瞪他,他赶忙又接着说:“但是如果你觉得这样做能让你有一点寄托的话,你就做吧。需要人,需要钱,我都可以批给你。但是,有一点你要先答应我。”

“什么?”

“你先去采三个人,做好的内容不要上线。我需要先评估你的心理状态跟作品质量。这件事暂时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

田澄想了想,点头答应了。

“还有,如果你中途想放弃,千万不要为了面子死撑。”高正铭一边说,一边又剥开一颗糖。

“我才不会死撑呢。”田澄哼地一声抱起手臂,“我说要做,就一定能做好。”

她看着高正铭又塞了一颗糖进嘴里,立刻把剩下的大半包牛轧糖锁进了抽屉:“你可别再吃了。回头烟倒是戒了,得糖尿病了。到时候倒霉的还是晚云。”

高正铭愣了愣,抽了一张餐巾纸把刚吃下去的糖吐了出来,扔进垃圾桶,略带尴尬地笑笑说:“年纪大了,戒烟真的挺难的。”

田澄见他放软话了,反而搞得不好意思起来,“你也真是太听话了吧,抽了四十几年烟了,为了晚云真能说戒就戒啊?”

高正铭没有介意她莫名给自己加了二十多年烟龄,只是有些落寞地笑了笑,“过年的时候我有个发小去世了。当时忽然意识到,我已经到了开始要面对同龄人去世的年纪了。”

“呃……你朋友为什么去世的啊?”田澄想起他年初三晚上说过自己在守夜,不禁有点好奇。

高正铭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心脏病。很早以前医生就说他活不过三十岁。不过他还是挺厉害的。多活了好几年。”

“那……也还是挺年轻的。”田澄不知为什么心情有点黯然,可能是很少见到高正铭说自己的事吧。

他勉强笑了笑,“也就是那时候我才意识到,我耽误了自己四年,也耽误了晚云四年,是一件多可怕的事情。我不能再耽误了。”

田澄看看他,正在搜肠刮肚地想说些什么,他却站起身来,深呼吸着叹了口气说:“很晚了,你赶紧回去吧。以后别弄得这么晚了。”

田澄“哦”了一声,默默地看着他走回自己的办公室。

在他推门进去之前,田澄忽然一激动,喊了一声:“谢谢高总支持我!”

高正铭头也不回地挥了下手,表示“不客气”。

她有那么一秒非常想拽住他说,错了,全错了,你跟陆晚云完全是错了。

可是她不能。

她知道陆晚云需要他,也知道他可能更需要陆晚云。

田澄的第一个采访对象,是一个事业有成的女企业家。她当年曾经被丈夫打掉过三颗牙齿,如今都已经换成了整齐洁白的烤瓷牙,冲田澄微微笑起来的样子,又成熟又美艳。

“还好后来他出车祸死了。不然我也不可能有今天。”女企业家笑着说,“我一直都说,死了老公是我人生最幸运的一件事情。”

田澄陪着笑起来,“那您后来有考虑过感情方面的事情吗?”

“没有了。”女企业家摇摇头,“我嫁给了工作。你看,这样多好。没有男人的拖累,我反而现在一切都有了。婚姻和家庭,根本就是男人用来限制我们女人的腐朽制度。”

“说得对!”田澄击节叫好。

她回去就非常得意地把视频剪好给高正铭看,一边看一边自己说:“我要向她学习。工作最重要。”

高正铭有点哭笑不得地看着她:“你说这话,我作为你的领导想夸你,但是作为你的朋友,又想骂你。”

“谁要当你朋友?”田澄哼一声,“我是晚云的朋友,跟你成朋友了我岂不是站错队了?”

“谁告诉你我跟晚云是两个队的?”

“……”

完了,居然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田澄立刻脚底抹油离开了高正铭的办公室。

因为这个头开得比较好,田澄整个人一下子就充满了干劲。

她觉得自己被工作治愈了。工作不仅仅给了她成就感,还告诉了她人生的方向。

田澄的第二个采访对象,就没有那么好运了。那是一名女囚。她在被家暴九年以后捅死了自己的丈夫。当时判了死缓,后来减到二十年有期徒刑,现在还有十年不到的刑期。

田澄觉得自己已经表现得十分平静了,但在采访的全过程里,这位大姐都比田澄还要冷静。

“我一天也没有后悔过。”她面如古井地说,“刚开始忍气吞声,是怕他会报复我家里人。后来我家里人发现他打我,却都来说是我不对,我应该对他再好一点,再体贴一点。我就知道我没有别的希望了。不是他死,就只能我死了。没有人会帮我。没有人。”

两个小时的采访里,唯独这一小段对话在田澄的脑海里久久不能散去,直到她开车回到了单位楼下,都还嗡嗡作响。

她在上楼之前打了个电话给田柏岩。

田院长的声音十分愉快:“田澄?你怎么想起来上班的时候打电话给爸爸呀?是不是这周末要回家来?”

田澄突然就哽咽了,叫了一声“爸”就说不下去了。

田柏岩马上问:“怎么搞的?出什么事了?”

田澄忍忍眼泪问:“我问你个事儿行吗?”

“你说啊。”

“当年……你是怎么让我……前夫自动消失的?”田澄把一句话拆成了好几次才说完。

田柏岩在那头沉默了片刻,“怎么好端端地想起来问这个?这都过去三年多了吧,他也不可能再影响你了,你放心……”

“嗯,我知道。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好奇。”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叹息,“田澄,你爸爸我原来当了十几年的心外主任,开过的胸不计其数。被我一把刀治好的人,可是遍及黑白两道。”

田柏岩的语气得意和伤感兼而有之,说得又像是黑帮片里的台词,田澄不自觉地有点想笑,但嘴角一勾,眼泪却下来了。

“虽然我是个读书人,一般不倾向使用暴力,但是谁欺负我女儿,我找点人堵他家门,让他父母亲戚都不敢出门,还是做得到的。”

田柏岩语焉不详地说完就沉默了,田澄却定了定神才接话说:“田院长,你太厉害了。”

田柏岩笑笑,“也就还行吧。”

田澄没敢在电话里暴露太多情绪,只是又扯了两句无关紧要的话题,便挂了电话。

没想到她爸当天晚上就杀到上海来了。

☆、16-田澄-3

田柏岩五点半的时候打电话给田澄说到她楼下了,要找她吃晚饭,可是等田澄快六点下楼的时候,发现她爸并没有在大堂里等她。

她打电话问他在哪儿,结果田柏岩指示她到路口去。

等田澄踩着高跟鞋走到路口后,发现田院长正夹着手包,像一个花季少女一样,站在路边看袁野指挥交通,微张着嘴,目不转睛,就差没有流口水了。

“你干什么呢。”田澄走过去拖着他就想走,“走走,吃饭去。”

“别啊。等小袁一起啊。”田柏岩把胳膊拽回去,“我刚才问过小袁了,他也六点下班,一会儿就能走了。”

“你你你……小袁什么小袁啊。”田澄心虚地往路口看了一眼,“人家是警察,忙着呢。”

正说着,袁野就换岗下来了,一路小跑地过来,“田叔叔,让你久等了。不好意思啊。”

“没事没事,这不田澄也刚下班嘛!”田柏岩的脸笑成一朵菊花。

“田澄,你跟你爸先去饭店,我得换个衣服,这一身的汗,没法吃饭。”袁野转向田澄说。

田澄还没来得及找理由拒绝他,田柏岩就抢话说:“好好,小袁你快去,我一会儿让田澄给你发定位。哎不对,你加我微信吧,等下我给你发定位。田澄开车不方便。”

田澄就眼睁睁地看着她爸和袁野友好交换了微信号。

等袁野走了,田柏岩才意识到自己有个闺女,“吃什么呀?”

他笑眯眯地问。

田澄顿时垂头丧气,“什么不能喝酒吃什么。你一喝多就乱说话,回头再把我卖了。”

“那吃日本料理吧!清酒淡,跟水没区别。”田柏岩激动地摩拳擦掌。

袁野来的时候是着意打扮过的。天气虽然已经入夏,但早晚还有些凉意,他却已经穿起了短袖,露出煞是醒目的肌肉线条,头发打理得很精神,似乎还喷了点儿香水。

田柏岩露出了大妈般八卦的微笑,“哟,比穿制服更帅了。”

袁野配合地憨笑,又别有用意地看了眼田澄。

田澄全身都别扭得不知如何安放。她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明明跟辛怡在一起了,还能被她爸一叫就来。更确切地说,她是知道为什么的,但是她决定假装不知道。

“小袁,你多大了啊?”田柏岩没待袁野坐下就问。

“二十四。”

“比田澄小嘛!”田柏岩似乎对这个事实很满意,没轻没重地拍了两下田澄。

田澄尴尬地笑笑,生怕田柏岩真像大妈一样开始调查人家的户口,还好他接着又问:“最近我看上海的交通整顿很严肃嘛!好多地方都画了黄线不给停车啊!”

袁野给他倒上清酒:“是的是的。乱停乱靠现象太严重了,一是阻碍交通,二是制造安全隐患。”

“整顿得好!”田柏岩一饮而尽,“我们那里也需要整顿。别的不说,我们家门口那个大十字路口哦,这么多年,就没哪年不发生交通事故的。田澄你说是吧?”

“是是。”她决定在小袁面前还是给田院长一点面子。

田柏岩大受鼓舞,从交通治理聊到南海局势,从国企改革聊到敦刻尔克大撤退,原本他一喝酒就变成超级话痨,这下简直是多年的酒瘾一次性大爆发了,而袁野完全成了他的专业捧哏,还不断给他倒酒,陪他一杯一杯地喝,哄得老头神魂颠倒。

田澄作为唯一一个清醒的人,几乎独力吃掉了他们点的所有生鱼片。

她后来撑得只能扶头靠在墙上,看着田柏岩跟袁野把酒言欢。

袁野喝完酒以后整个人从脸到脖子都红扑扑的,泛着一股青春洋溢的活力。

她看着他一脸笑地给田柏岩倒酒,不停地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她对着他就是心如止水呢?

其实中间她是有过一阵冲动的,她看袁野把自己爸爸哄得这么开心,当场就想把他从辛怡那儿抢过来,收他做男朋友。但是她知道自己不能。她知道这样对袁野不公平,对辛怡不公平,对她自己不公平,甚至对田柏岩都不公平。

一顿饭吃到了快半夜,田老先生肯定是走不了路了,田澄很庆幸袁野还保持着几分清醒,帮她把田柏岩一起扶上了楼,扔在田澄的床上。

田澄刚喘了口气,没想到袁野自己也一头栽倒在她的沙发上。

“哎?袁野?你醒醒啊。”田澄着急地蹲下去晃他,“我打算睡沙发的呢,你睡这儿我怎么办?”

袁野哼哼唧唧地翻了个身,整个人蜷在她的沙发里,呼噜打得比她爸还响。

原来这是个酒量不行,全靠死撑的人。

田澄没辙,只好到洗手间拧了一把热毛巾,蹲下来给袁野擦了把脸。

他在沉睡中把脸往她肩上蹭了蹭,万分舒服的样子。

“哎呀一身酒味臭死了。”田澄拍开他的头,把毛巾换了一面,给她爸胡乱擦了下脸,洗完毛巾回来,十分无奈地看着两个鸠占鹊巢的人。

她这个酒店式公寓只有这么一张床和一张沙发,哪里还有她睡觉的地方。

琢磨了一下,田澄只好去陆晚云那里了。

“还好你还没有搬到翠湖天地,不然我岂不是要跟高总同在一个屋檐下。”田澄进了门就无比庆幸地说。

陆晚云笑了笑,眼眶却忽然一红,滚落了一颗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