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澄马上意识到不妙。她很少看到陆晚云哭。

“怎么了?”她赶紧扶住陆晚云问。

陆晚云没有回答,只是把自己的手机给她看。

微信的页面上点开了一个对话框,上面一半是陆晚云发出去的内容,田澄匆匆扫了一眼,知道是她跟蒋一澈说人生有太多俗事缠身,她实在放不下这边的一切,也不愿意让他放弃自己的生活云云。她写得很冷静自持,也没有具体说发生了什么事,但不管是谁都能看出来她有多难过,因为她在那段短短的文字里至少写了十个“对不起”。

而蒋一澈的回复居然也是以“对不起”开头的。

“对不起。是我给不了你你应该有的生活。我们在一起的日子是我人生中最开心的时光。你值得这个世界上一切最美好的事物。如果我们能在另外一个空间相遇,希望我们不用再放开彼此的手。”

然后是一段短短的语音。

“Wish you all the best.”(祝你一切都好。)

短短的五个单词被他说得万般柔情,荡气回肠。

田澄很佩服陆晚云居然没有哭晕过去。换了是她,现在可能已经抹着泪去机场坐飞机了。

“你怎么来了?”陆晚云从她手里拿回手机,紧紧地握在手里。

“嗨,我爸来了,晚上跟袁野吃了个饭,结果两个人都喝多了,一个人躺我床上,一个人躺我沙发上,搞得我都没地方睡了。”田澄苦笑。

陆晚云若有所思地露出一个微笑,“袁野?你爸挺喜欢他的吧?”

“可不是么。”田澄很苦恼地说。

“上次你离婚的时候,可把他打击坏了,一直都想给你找个老实靠谱的。”陆晚云低声说。

“嗯。”田澄点头,“我当然知道他和我妈都是为了我好,也知道我这么飘着,他们其实很担心,又不好意思说出来。哎……”

“你可不要为了让爸妈开心就嫁人啊。”

“这我当然知道。他们也不会逼我嫁给谁……”田澄说到一半,意识到自己不应该在陆晚云面前讲这样的话,立刻收声了。

为了转移话题,田澄问:“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我第一次被打,逃到你这里来,你把我锁在家里,一个人去找我爸妈告状?”

陆晚云笑了笑,“记得啊。我又要陪着你妈哭,又要拦着你爸不让他去砍人,好辛苦的。”

“后来我前夫跑来下跪认错接我,还被你用那么厚一本书砸到满头包。那好像是我第一次看你揍人哎。”

陆晚云想了想,“是吗?我当时那么凶吗?”她又笑笑说:“你是我的宝玉,只有我能打你嘛。”

田澄哈哈笑起来,眼圈却莫名地一红。

她多么幸运,有这么多人帮她。

陆晚云抬眼看看她,换了个话题柔声说:“你别那么拼命工作了,每□□九晚九,怎么可能找到男人了啦?”

田澄无所谓地一笑说:“我不要男人。工作就是我的老公。”

陆晚云跟着笑笑,“那你们高总可得给你涨工资了。”

田澄脸一红,随即正色说:“晚云,其实我现在才觉得,我的人生里,只有工作是有意义的。我写的每一条稿子,做的每一条视频,都是证明我存在的证据。它们……不会忽然失踪。”

陆晚云没说什么,只是走过来抱了她一下,“你开心就好。感情的事情,不要给自己压力。勉强没有好结果的。”

田澄抱住陆晚云,重重地点头。

那晚田澄躺在陆晚云床上又失眠了。

她知道陆晚云也没睡着,轻声地问:“你还记得秦书吗?”

“记得啊。”陆晚云也轻声地回答,“那样一张脸,看到了就很难忘记吧。他太……”

陆晚云似乎斟酌了一下词汇,一时没有继续下去,田澄便问:“太什么?”

“很难形容。但是……一看就是你的菜。有点颓废,非常帅气,又有点不羁……”

田澄想了想,觉得她好像说得挺对的。

“可是我已经忘了他长什么样了。”田澄觉得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特别哑,“我居然忘了……”

陆晚云转过身抱住她,“忘了好。早该忘了。”

田澄忽然觉得有两行眼泪滚落脸颊。

她真的忘了秦书长什么样了。

那双让她着魔的眼睛,已经消失在时间的尽头里了。

第二天一早,田澄买了早饭准备给家里两个宿醉的男人送去。

她起了个大早,拎着早饭上电梯时才不过七点。

电梯门一开,她却意外地碰到了袁野。

他眼睛有点肿,明显是还没睡醒的样子,见到她也是愣愣的,呆滞了两秒才说:“那什么……我今天要值班……我……回家换衣服。”

说着他就想从她身边溜过去。

田澄拽住他,把他带到电梯旁的窗口那儿,才低声说:“对不起啊。昨天……我爸太胡来了。他肯定是过年的时候看到你,以为你是……以为我们俩在一起了。”

“没……没事。”袁野尴尬地挠挠头,“我也是这么猜的,没关系,哄老人家开心嘛。如果你以后还需要我……”

“不需要。”田澄松开抓着他的手,坚定地说:“辛怡是个好姑娘。她爸还是我们高总的好朋友。我要是敢动她的人,高总就第一个不答应。”

她舔了舔有点干的嘴唇,“我会跟我爸说清楚的。以后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

袁野大概是被她的直接和坚决搞得有点六神无主,一边想走,一边又忍不住叮嘱了一句:“行……那你……你自己也……也抓紧找一个,好让叔叔阿姨放心。”

说着,他像是攒足了勇气一般,抬头给了田澄一个鼓励的微笑。

早晨初升的阳光下,他明亮的微笑似乎可以点亮一切。

她迎上他的笑脸摇了摇头,“我不找了。”

袁野愣了愣,“嗨,瞎说什么呢?总有人……”

她笑笑打断他,“没有人。世界上没有人在等我。”

这句话说得袁野沉默了许久,他盯着她的脸色,眼里似乎有什么情绪正在聚拢成一场风暴。

“你上次问我……到底喜欢你什么。”他深呼吸一下,转了个身,面对着阳光,给了她一个侧脸才缓缓地说:“我喜欢你穿高跟鞋还跑那么快,喜欢你叫我去很贵的地方吃饭,吃完又要自己买单,喜欢你急冲冲地要去找一个人,又那么快就退缩了。我喜欢的,就是你这么自相矛盾的样子。你一个人,就又是阳光,又是乌云。”

田澄花了一点时间才完全听懂他的意思,接着便张口结舌了。

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偷偷观察到了这么多的?他怎么会比她想象中要了解她千倍百倍?

她知道自己永远会像他说的那样,一边冲动勇敢,一边心软胆怯。

因为阳光是她先天注定的命,乌云是她后天遇到的运。

他转过头来,冲她苍然一笑,“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对不起,这些话我不应该说的……”

田澄下意识地摇摇头。

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

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她拿出心底所有的阳光对他笑了笑,冲他摆了摆手说:“袁警官,承蒙你不弃,喜欢过我一场。值了。”

然后她转了个身往家走去,“拜拜了袁警官,祝你幸福。”

她知道他会幸福的。

因为现在跟他在一起的,是一个只有阳光灿烂,蓝天白云的女孩子。

是她回不去的青春少艾,天真烂漫。

那样的日子她分明有过,但命运毫不留情地把它拿走了,再也不打算还给她。

☆、尾声

早晨五点。

田澄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发现陆晚云在床边的沙发上蜷成一团,怀里抱着什么东西。

天还没亮,所以她只是一个模糊不清的剪影。

“还早呢,你这么早起来干嘛?”田澄欠起身问,“今天可没有其他时间给你休息了。还不赶紧多睡一会儿。”

陆晚云没有说话,只是紧了紧手臂。

田澄坐起来揉眼睛,“你抱着什么呢?”她一边说,一边开了灯。

小提琴。

陆晚云抱着的是一把小提琴。

田澄莫名其妙地挠头,“哪里来的小提琴啊?你抱着它干嘛?”

陆晚云坐直了一些,把小提琴拿到眼前看了看,又抱回去,把脸埋在手臂里。

“他的。”

她的声音暗哑极了,这两个字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飘来的。

“谁的?蒋一澈的?”田澄反应了一会儿才想明白,“他把小提琴给你寄来干什么?”

陆晚云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说:“他什么都没说。但是我知道,他是想说……他会忘了我。就像他忘了小提琴,忘了音乐一样。”

田澄又缓慢地思考了一会儿,下意识地喃喃说:“我靠,你俩真是一个焚稿,一个葬花啊。”

陆晚云似乎被她这句无心之言打动了,转头看看她,愣了许久,忽然动了动嘴角,牵出一个苦笑说:“嗯,我这里,就是他的坟啊。”

她刚一说完,两行眼泪就滚滚而下。

田澄吓得从床上翻下来,跪在沙发上抱住她。

她哭起来依旧平静极了,人没有怎么动,只是眼泪如江河决堤一般,仿佛没有尽头。

田澄有点手足无措了。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过陆晚云再提蒋一澈了,她好像已经完全忘记了他,跟高正铭在一起的时候,也早就恢复了原先的状态,好像时间是从去年直接跳到了今年,中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别哭了别哭了。”田澄只好胡乱安慰她,“这都过去多久了……今天你是新娘子,眼睛哭肿了还怎么见人。”

她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死死地抱住那把小提琴。

窗外渐渐有了一抹天光,陆晚云才渐渐收住了眼泪。

“化妆师几点来?”她擦了擦脸问。

“七点。”田澄说。

陆晚云站起身,抱着小提琴上床躺下,盖上被子,“那你六点五十叫醒我。”

“好。”田澄抚抚胸也躺下。

“待会高正铭来的时候不要堵门。速战速决。”她又说了一句。

田澄大气也不敢喘地说了一声“哦”。

身边的陆晚云不知道睡着没有,侧身蜷成一团,一动不动,气息平稳。

田澄睁开眼睛看着窗外朦胧的晨光,觉得自己真的是太幸运了。

她是一个心里空空荡荡的人。

她心里没有住着一个抛不开放不下,生生世世永不能忘的人。

上午八点。

高正铭在出发去迎亲之前,一个人站在新房的阳台上抽了人生最后一支烟。

高正铭妈在他刚点着烟的时候就开门走出来催:“快点儿,别耽误了吉时。”

“来得及的。”他看了看手表,“室外仪式下午四点开始,时间足够了。”

高正铭妈叹了口气,“哎,你终于要结婚了。谢天谢地。”

他微微一笑,若有所思地说:“还是晚了点。不然小乐还能赶上给我做伴郎。”

“是啊……”老太太的声音飘散在风里,“要不是眼看着小乐走了,你爸也不能这么爽气地答应你娶陆晚云进门了。他啊,终于知道什么门当户对都不要紧,你活得开心就行了。”

“要是小乐知道他还能改变我爸的想法,肯定睡着都要笑醒了。”高正铭想到了那双笑起来弯弯的桃花眼。

老太太也跟着笑,“不过晚云这孩子,真是让人喜欢。对你多好啊。一点都不作,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大气。你可是没挑错人,有福气啊!”

高正铭低下头,想到了这大半年来的生活。

他开心吗?

不知道。

不开心吗?

也算不上。

他抓住了天赐良机,求仁得仁,把陆晚云追回来了。

可是回来的她已经不是她了。

她表面上还是原来那个样子,一点都没有变。安静温柔,与世无争。

但是她的心变了,不再谨小慎微,不再曲意逢迎,不再患得患失。她目标明确,头脑清醒,像一个精明的商人那样,恰到好处地经营着他们的关系。

但是可怕的是,他却更喜欢这样的陆晚云。这样稍微有些失控,却让他觉得棋逢对手的陆晚云。他觉得她举手投足都是发着光的。

他对她一遍遍说的“我爱你”,已经完全不是想要追回她的台词了,而是彻彻底底的心声。

他为她做的一切,也完全不是想要拿物质条件绑住她,而是心甘情愿,甚至是老着一张脸贴上去的。只要看到她难得一见的微笑,他就觉得花多少钱,费多少力都值得。

“结了婚就好好过日子,早点让我跟你爸抱上孙子啊。你都三十七了。”高正铭妈说着进了屋,留他一个人在阳台上抽完剩下的半根烟。

是,好好过日子。他知道自己至少还有这个优点,这个让陆晚云不得不依仗的优点。

未来还有几十年的日子,他不相信自己赢不回她的心。

他没有输过,从来没有。

下午四点,洛杉矶时间零点。

蒋一澈到家时,墙上的电子钟刚好从23:59跳到了0:00。

他的生日到了。

他只是扫了眼时间,就匆匆进了洗手间。

胡乱洗了个澡以后,他对着镜子开始打量自己身体上大大小小的淤青和伤疤。那些青青紫紫的伤布满了他的前胸和后背,连腰上那个纹身都已经看不清了。

一清去世以后,他们妈妈的病情就急转直下。之前她只是有轻微的抑郁症,药物加心理治疗是完全可以控制住的,她还可以上台演出,但是一清不在以后她就彻底不行了。

病情发展到现在,蒋一澈每隔两三天就会收到疗养院的消息,让他赶快过去,他妈妈要找他。

她看到他以后,会先跟他说话,给他唱歌,然后就问他一清在哪里,接着就会开始变得暴力起来。医生们说他不在的时候,她都需要镇定剂才能平静下来,只有他来了,才能把她慢慢劝住。

其实蒋一澈也没有什么劝住她的办法,他只是比较不顾惜自己的身体而已。

妈妈的房间里没有任何可以伤人的东西,她可以用的只有自己的双手双脚,他抱住她,随便她拳打脚踢就是了,她发泄完了自然会平静下来。反正伤总会好,他一个人受点儿伤,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居然庆幸没有人会发现他这满身的伤痕,他也不会给任何人带来心痛。

但是今天有点儿不妙。

他在跟她挣扎的过程中扭到了右手手腕。

他去冰箱里拿了一只冰袋,回到洗手间里敷在手腕上,那里已经泛起了大片的乌青。

他需要用手工作,用手开车,用手跟人交流。

所以手腕越来越痛,他的心也越来越沉下去。

原本他每天都要在洗手间对着镜子做半个小时的发声练习,但是今天他只是看着自己说了一声“Happy Birthday”就没办法继续了。

他一直都是跟一清一起过生日的,从来没有过过自己的生日,连这个日子都是大半年前刚知道的。

当时他还曾经幻想过今年的生日要怎么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