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炎阳透过杏树枝叶照射下来,严清怡的脸被映得斑斑驳驳,目光却温柔静谧,有一种让人安定的力量。

长姐虽然只比他大两岁,可一向有主见,待他跟阿弟又非常好。

严青昊撅着嘴,“爹没跟吴大叔吃酒,是后街那个小寡妇在铺子里…姐别跟娘说。”

真是狗改不了吃~屎,猫改不了偷腥!

严清怡心火蹭蹭往上蹿,深吸口气强压住,温声问严青昊,“为什么不告诉娘?你是怕挨揍,还是不想让娘伤心?”

“都有,”严青昊急切地回答,又补充,“更担心娘生气,要是娘气坏身子,家里就没人管了。”

严清怡蓦地有些泪湿,却没掩饰,恳切地对严青昊道:“你觉得爹做得对不对?”

严青昊毫不犹豫地摇头。

严清怡郑重道:“阿昊,姐跟你说,男子汉大丈夫,首要的就是身直影正光明磊落,事无不可对人言…尤其对待女子,要是喜欢就先有个名分,不管为妻还是为妾,事先要说在前头,切不可行这种鸡鸣狗盗之事。”

严青昊似懂非懂。

严清怡这才醒悟,自己所言对于一个不满九岁的孩童来说太过深奥,遂放软声音,“阿昊,听不懂没关系,先记在心里,慢慢就会明白。对了,娘说秋收之后让你跟大勇到府衙学武,长长见识,再跟阿旻学着认字,有了出息就能顶起这个家,照顾娘亲了。”

严青昊眸中骤然迸发出闪亮的光彩,“真的吗,爹会不会嫌我花费银钱?”

严清怡弯唇微笑,“有长姐在,姐今天买了碎布料打算做绢花,做成之后咱们一道去文庙街卖,你敢不敢到铺子里跟掌柜谈价钱?”

“敢!”严青昊坚定地挺了挺胸膛。

直到日落西山,严其华才哼着小曲神情餍足地回来,身上隐隐一丝酒气。

可见是真的喝了酒。

严清怡冷眼瞧着他,肌肤白净眉眼周正,脸上不见皱纹,半敞着的短衫露出紧实的胸膛。

三十二三岁,正是男人最好的年纪。

难怪能时不时地招惹女人。

前世,父亲除去娘亲外,另有两房妾室。

可都是过了明路的。

周姨娘是祖母身旁的大丫鬟,祖母临终前将她交托给父亲,虽说是长者赐不可辞,父亲仍是征得母亲应允才收房。

夏姨娘是青楼的清倌,她恋慕父亲才学愿意以身相许,父亲回家禀过娘亲后,将她接回府。

她在议亲时,娘亲曾谈起过,“不要指望男人会从一而终,哪个男人不贪恋新鲜?你父亲这般风光霁月先立文书再行事已经算是好的,更有些连私生子都有了还两边瞒着,简直不是男人。”

严其华就不是男人。

要是真有情有义的,大可以堂堂正正地纳进家里。

天天偷鸡摸狗算怎么回事?

只可惜,严其华既薄情寡义,又没本事养妾,只能这般偷偷摸摸地,提上裤子就可以翻脸不认。

严清怡压下心头厌恶,接过薛氏煮好的艾叶茶,恭恭敬敬地倒满一盅,含笑端到严其华面前,“爹喝茶消消暑气…刚听曹婶子说衙门招人学武,让阿昊也去吧,没准还能被选中当差。”

严其华在外头尝过野趣,回家又被薛氏殷勤伺候,心里颇舒畅,稍思量便答应了,“行是行,可每年二十文,而且铺子里没人帮忙,进项怕要少了。”

严清怡心知肚明,连忙道:“我手里还有些银钱,足够阿昊这两三年花费,顺便也让阿昊跟着学写字,以后有了差事总得会写自个儿名字。”

严其华啜两口茶,瞧着严清怡俏生生的小模样,笑了,“就依你。”

他知道严清怡有钱。

街坊邻居都说严清怡得了财神爷青睐,一串玉兰花,一篮马齿苋都能卖到十几文钱。虽说她时不时给家里添置东西,可一年算下来至少能攒上百文。她摆摊三年多,估摸着有半吊钱了。

他老早就想抠出来用掉,可薛氏非得说留给闺女攒嫁妆。

现在有机会,总得让严清怡往外掏点儿,反正以后要送出去的,攒什么嫁妆?

第7章 不值

夜里,严清怡思及严其华的所作所为便无法安睡,隐约听到南屋似有责骂声,可屏住气息仔细听却又没了。

也不知几时睡着的,及至醒来,天色已经大亮。

薛氏已经做好了早饭,正在灶间地上摘豆角。

灶间是北屋,光线昏暗,可严清怡还是瞧见她眼眶略有些红,似是哭过的样子。

严清怡正要询问,就听脚步声重,严其华担着两桶水走进来,“哗啦啦”将水倒进大瓷缸里,一言不发地又挑着担子出去。

家里没有井,吃水要到胡同口的腾蛟泉去担,夏日用水多,每天需得担两次才够。

眼下,家里确实离不开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人。

严清怡暗叹口气,蹲在薛氏身旁帮忙,“豆角是中午炒着吃的?”

“嗯,”薛氏简短地应着,手下动作丝毫不停。

严清怡犹豫着,低声道:“娘,要是有事别一个人撑着,你还有我,我已经长大了。”

就听薛氏发出短促的泣声,泪水滚滚而下,落在半旧的青碧色衫子上,洇出浅浅淡淡的湿点。

不过数息,薛氏已收了声,“去叫阿昊他们起身,等你爹担水回来就吃饭。”

严清怡去里屋将两个弟弟唤醒。

及至吃饭时,薛氏脸色已恢复了往日的平和,利落地给严其华添饭,又低声告诉严青旻慢点吃。

一家五口其乐融融。

严清怡明白,这个家看起来有多和美,薛氏就有多隐忍。

饭后,送了大小三个男人出门,严清怡洗了碗筷,寻出一根炭笔坐在杏树底下画绢花样子。

薛氏将冬天的厚棉袄都找出来搭在竹竿上晾。

严青昊的还能凑合着穿一年,而严青旻的已经小得不成样子。

薛氏便也坐在树底下,拆着里面棉絮,边拆边道:“阿清,娘没事,一时钻了牛角尖。你呀,小小年纪心思那么重。看你两个堂姐,有件新衣裳穿能高兴好几个月。”

严清怡歪头笑,“昨儿娘刚说我长成大姑娘了,今儿又说我小小年纪,到底是大还是小?”

薛氏忍俊不禁,抬指点下严清怡脑门儿,“你呀…倒是像你大姨母,人精儿似的。”

薛氏极少提起两位姨母,严清怡顿时来了兴趣,连声问道:“大姨母嫁了什么人,现在住在哪儿,家里有没有表哥表姐?”

见她这般急切,薛氏好脾气地笑笑,“…嫁得是你外祖父同窗的儿子,是江西人。成亲不久,你大姨父就考中了秀才,转年又考中了举人,我生阿昊的时候还写过信,那时你大姨父在余杭当县丞,家中有一儿一女,后来也不知有没有再添丁。”

万晋朝官场上江西人非常多,几可与苏杭等地媲美。

严清怡不无遗憾地说:“要是大姨父能在济南府做官就好了。”

那样,严家人肯定不敢这般欺负薛氏。

“在哪里当官是朝廷说了算,咱们可不能乱讲,”薛氏嗔一声。

朝廷不就是那几个手握大权的阁老?

只要打点好了,想上哪里都可以,即便没有空缺,也会临时挪出一个来。

尤其是这种不需要经过圣上的七八品小官吏,阁老稍露口风,底下自有人安排妥当。

严清怡笑笑,接着问:“那二姨母呢?”

“那几年你大姨父活动差事花费不少银钱,家里完全依仗你大姨母的嫁妆度日,过得很贫苦,你二姨母不愿过苦日子,就嫁了个东昌府卖药材的客商。你外祖父过世时,她正怀着身孕走不开,后来被孩子缠累,慢慢也就断了往来…你二姨父家里阔绰出手也大方,我记得聘礼给了两千两,你外祖父说全部置办成嫁妆陪送过去,那会儿铺子天天抬着东西上门让挑选,光是瓷器就买了整整一箱笼…”

说起往事,薛氏脸上流露出与有荣焉的光彩。

严清怡暗自替她不值。

大姨母嫁了个做官的,二姨母嫁了个有钱的,算起来数薛氏嫁得最差。如果严其华是个知情知趣的人也好,却偏偏这点也做不到。

正嗟叹着,忽听门外有人叩着门环问,“二婶子,严家婶子,在家吗?”

“在,是大勇吧?”薛氏放下手里棉袄,起身往外迎。

大勇已提着竹篮走进来,神情略有些不自然,“刚摘的桃子,给婶子尝尝。”

“昨天不是刚吃过,怎么又送来?”薛氏笑问。

“熟透了的桃子搁不住,我娘让分给左右邻舍尝尝。”大勇挠挠头,瞟一眼旁边正写写画画的严清怡,鼓足勇气问:“三妞,你看我这样穿能不能进去净心楼?”

三妞是祖母张氏叫出来的。

因为上头已经有了严清芬和严清芳两位堂姐,张氏又不待见严清怡,所以也不愿意称名字,就“三妞三妞”地叫。

严清怡打眼一看,险些笑出声。

这次他穿得倒是齐整,可身上明显是件秋衣,从头到脚包裹得严严实实。

正是三伏的天,也不怕捂出痱子?

不由开口道:“穿这么厚,你不嫌热,别人看着也热。”

大勇红着脸解释,“别的衣裳都缝补了好几层,就这件是新的。”

严清怡哭笑不得,想到以后要麻烦他带严青昊学武,便认真地说:“破旧点儿不怕,洗干净就成,回家后你还是换了短衫,这样穿出去被人笑话。头发得好生梳,梳不整齐就沾点水,毛毛糙糙得不像话,还有你衣裳知道换,扎头发的布条怎么不换根好的,这根成什么样子?你这竹篮也是…我爹前两天做了好几只柳条的,你拿一只去吧,底上铺张荷叶,桃子挑颜色好看的摘,记着带两三片叶子,摆的时候…算了,你待会儿再来一趟,我告诉你怎么摆。”

她说一句,大勇应一声,等严清怡话音刚落,他撒丫子就跑了。

不到半刻钟,换过衣裳再回来。

严清怡教他如何把桃子摆放得好看,遇见客人如何答话,细细叮嘱一番才打发他出去。

薛氏抿着嘴儿笑,将先前大勇拿来的桃子洗了洗,咬一口赞道:“挺甜,你吃一个吧。”

严清怡摇头。

再世为人,她还没吃过桃子,不是不爱吃,而是看见桃子皮就觉得嗓子眼发痒,即便洗得再干净也没用。

前世都是丫鬟们将皮削掉,切成小块码在碟子里,用银质的签子叉了吃。

可现在,周遭人都是大口咬着吃,甚至有些人连桃毛都不洗,只用手蹭两下就啃,谁有那个闲心思给她削皮?

所以,她宁肯忍着嘴馋也不吃。

薛氏并不勉强,吃罢,拿帕子擦擦嘴,“近些天你曹婶子正张罗着给大智说亲,差不多快定下来了,大智完了就轮到大勇,说实话曹家的孩子都不差,你曹婶子性子也好,知根知底的…你平常不怎么跟别的孩子玩,跟大勇倒能合得来。”

言语间,颇有些试探的意味。

说实话,曹家真挺不错,虽然也穷,但曹元壮两口子性情开朗爽直,很容易相处,其余兄弟几个也都不是刁钻的人。

但严清怡两世加起来共活了二十六岁,虽然不曾历过男女之事,心思却比同龄孩子深沉得多,连大智她都当孩子看,更何况大勇。

“哪里合得来了?”严清怡急忙分辩,“在街上摆摊,他没少挤兑我…我是因为阿昊才指点他两句。以后要真是学武,少不得让他照应着。”

“我明白,就随口提这么一句,”薛氏笑道,“你是长女,不会随便许出去,总得跟你爹好生商议商议。”

这话题实在尴尬。

严清怡不愿再继续,忙把自己画的样子指给薛氏看,“先做两支芍药两支石榴试试行情,要是卖得好再做丁香、梅花还有牡丹。”

芍药是大花,石榴是小朵,都非常艳丽。

薛氏端详番,赞道:“好看,就怕你做不出来,而且不逢年不过节,谁戴这么花哨?”

严清怡应道,“那再加两朵玉兰花,用鹅黄色绉纱…这东西简单,我能做出来。”

薛氏笑着不吭声。

严清怡大话说出去了,岂料连续两天都没做成一朵,第三天总算做成朵玉兰花,却像被人踩过一脚似的,蔫不拉几的垂在木簪上,根本挺不起来。

偏生严青昊还兴奋地问:“长姐,咱们几时往文庙街去卖?”

严清怡不好打击他,强笑道:“才刚一支不够麻烦的,等做出五六支再去。”话说完,已经觉得心累。

前世明明她真的做过,没觉得特别难,而且还给玩得好的姑娘小姐都送了。

思量半天,终于记起来,前世所用的纱或者绢都是丫鬟们事先浆好的,她只负责攒成各色花型,而最后怎么固定到金簪或者银簪上,也是丫鬟们动手。

想通此节,严清怡豁然开朗,一步一步地尝试,等到七月半,已经做出八支式样精巧的绢花了。

薛氏将鹅黄色的玉兰花插在她发间,对着镜子打量片刻,笑道:“真是好看,就算卖不上七八文,也能卖到四五文。”

玉兰花小,严清怡便将两朵并起来,做成一支簪。

她肤色白,一头秀发浓密乌黑,配上鹅黄色的玉兰,看上去俏生生水灵灵的。可一双沉静明澈的黑眸,又使得她娇俏之余格外多了些坚毅。

“少于十五文,我就不卖,”严清怡起身,将八支绢花整整齐齐地放进特意央及严其华做的木头匣子里,对严青昊道:“走吧,等卖出银钱就去买纸笔,然后买大骨炖肉汤喝。”

严青昊挺直腰杆,高兴地喊一声,“好,走咯!”

第8章 约定

路上,严青昊心急火燎恨不得两步并成一步走,严清怡则慢悠悠地踱着步子看风景。

严家人起床早,现在才刚辰正,太阳已经高高挂在天上,却并不像正午那般炽热。

沿路要经过大明湖,有风略过湖面吹来,温润清凉。

荷花开得正盛,粉的白的,矜持地立在密密匝匝的荷叶中间。

严清怡探身够下一片荷叶顶在严青昊头上,顺势将他额头沁出的汗珠拭去。

严青昊扶着荷叶催促,“长姐,咱们快点去,别迟了。”

严清怡笑道:“不忙,来得及。”

大户人家的夫人姑娘通常是卯初起床辰初用饭,辰正能走出大门已经不错了。

严清怡花费一个多月的工夫往精细里做,就是想卖给她们得个好价钱。

贵人们多戴金银,可金银显老气,年岁轻的姑娘更喜欢鲜艳明媚的绢花。

上次她来文庙街买布料就注意到了,只是济南府不比京都,绢花式样少不说,也不够精致。

及至文庙街,严清怡来回转了转,停在一家绸缎铺门口。

铺子是座二层小楼,廊檐下挂了块长方形的匾额,上面龙飞凤舞两个大字——瑞祥。字是蘸着金箔写的,在阳光的照耀下折射出闪亮的光辉,气派非凡。

严青昊看着门旁高大的马车心里有些胆怯,悄悄捅严清怡胳膊,“长姐,你要卖给这家铺子?”

严清怡思量下,拍拍他肩头,“进去试试,不用怕,咱们既不偷又不抢,没什么怯的?”

昂首迈进门槛。

旁边侍立的伙计殷勤地招呼,“姑娘,少爷请里面走,咱店里是整个济南府货色最齐全的,什么布料都有。”

屋里站了七八个穿红着绿的女子,另外一个年纪更小的伙计正抻开几匹布展示给她们看。

严清怡打眼一扫,已经看出中间穿粉紫衫子的少女是主事的,旁边穿杏红比甲的,容貌跟中间那人有些相似,许是她的姐妹。

至于其他,都是跟随姐妹俩的下人。

严清怡微微一笑,扬声道:“请问店家,我要给幼弟做身直缀,不知哪种布料合适?”

声音清脆软糯,屋里人顿时都朝她看过来。

她仍是穿着生辰那天做的月白色罗裙,衫子却是换了件天水碧的,浑身上下并无饰物,唯独鬓间插朵鹅黄色的玉兰花,亭亭玉立地站在屋中间,如同静水照花娴静淡然。

粉紫少女对小伙计道:“你尽管去招呼客人,我们再多看看。”

小伙计躬身对那两位姑娘揖了揖,走到严清怡面前,打量几眼严青昊,指着一匹宝蓝色的府绸,“小公子肤色白,穿宝蓝色最相衬,那边象牙白的细棉布也使得,不过料子稍厚实,等入秋穿最好。”

这厢说着已经将两匹布的布头扯过来,摊在案台上。

严清怡暗暗点头。

寻常绸缎铺子或者首饰铺子都是女眷光顾得多,为避嫌,所用伙计要么是年过四十的长者,要么是十二三岁的童子。

而这家店的伙计更年轻,才只十一二岁,说话办事便如此老道。

难怪能把店面做这么大?

小伙计见严清怡在思量,猜想应是嫌贵,又指了另外一匹,“鸦青色的潞绸穿起来也很斯文,二两半银子一匹,小公子的身量用半匹足够了。”

差不多质地的潞绸在京都要四两银子一匹,府绸更贵些,五两或者六两。

这小伙计倒实诚,并没有因她衣着寒酸而简慢,也不曾漫天要价。

严青昊闻言立刻急了,忙扯一下严清怡衣袖道:“长姐,我有衣裳穿,花了钱还怎么买纸笔?”

严清怡温声道:“纸笔要买,可你也该有件见人的衣裳,不能这样穿着读书。”

“不用,我不要,”严青昊坚辞,不留神将严清怡手中木盒打翻在地,掉出两支绢花。

“哎呀,”严青昊惊呼,弯腰捡起来,因见芍药花上沾了土便伸手去抹,岂知粉色的纻纱最是娇嫩,不抹还好,这样一抹那脏处愈加显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