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长姐花费许多时候做成的绢花被自己糟蹋,严青昊目中顿时蕴了泪,脸涨得通红,嚅嚅道:“长姐,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不是你的错,是我没拿稳,”严清怡柔声安慰,“没事儿,这支卖不成还有别的呢,等回家我再多做几朵。”

严青昊自责地说:“可这些天的工夫不就白费了?”

“没关系,权当练手了,”严清怡笑笑,打开木盒,将那两支绢花原样放进去,正要合上盖子,就听有人道:“请问姑娘,可容我看一下你的绢花?”

却是那位穿着粉紫色衣衫的少女。

严清怡将盒子递过去,一个丫鬟接了,呈在少女面前。

少女掂起那支芍药仔细端详番,又拿起石榴花看。

旁边妹妹小声问:“姐姐想买绢花?”

少女同样低声答:“过几天表妹不是要回京过中秋节,我心思没有合适的礼物送行,这绢花做得新巧,她肯定会喜欢。”

妹妹就着少女的手看了几眼,“就是下边的簪太简陋,若是金的就好了。”

“我倒觉得木簪才合适,你看花啊叶啊都长在木头上,几时金子能开花了?表妹又不是爱金银的人。”说着,少女声音压得越发低,俯在妹妹耳边窃窃私语。

妹妹脸上慢慢浮起羞怯的笑容。

片刻,少女含笑看向严清怡,“不知道你这绢花怎么卖法,可还有别的花色?”

严清怡回答:“我并非以此为生,因家中贫寒,弟弟又要读书,所以只做出这几支贴补家用,绢花本钱有限,只是花费工夫,姑娘随便给点就行。”

少女睃一眼严青昊,了然地点点头,想一想道:“这八支我都要了,可芍药花脏了,你能不能另外做来给我,我许你二两银子可好?”

二两银子,那就是两千文!

严青昊惊讶地瞪大双眼。

严清怡笑答:“好,我两三天工夫就能做成,不知怎样交给姑娘?”

少女指着一个圆脸丫鬟,“她叫桂圆,你送到南关大街最西边第二家,姓李的那家,找桂圆就成。”

桂圆含笑点点头,掏出石青色荷包,从里面取出两只银锞子交给严清怡,“敢问姑娘怎样称呼?”

严清怡答道:“我姓严,家里行三,唤我三娘就行。”

济南府称年幼的姑娘为“妞”,京都才称“娘”。

少女与她妹妹愣了下,看向严清怡的目光明显多了些不同。

严清怡只作没注意,笑道:“那就说定了,大后天我将芍药花送过去。”朝两人颔颔首,扯了严青昊衣袖离开。

严青昊木木愣愣的,直到走出老远才恍然回神,“长姐,真的卖了二两银子?我还从来没见过银子。”

严清怡拿出那只铸成如意形状的银锞子,“呶,这是银锞子,有用六分银的,有八分的,也有一两的,这应该就是一两。”

严青昊仔细看了半天,忽地塞进嘴里咬了下,见上面一个小小的齿印,咧嘴笑了,“是真的,我听别人说能要出牙印来就是真的。”

严清怡收起银锞子,嘱咐严青昊,“得了银子的事情,就你知我知,千万不能告诉爹,行吗?”

“为什么?”严青昊有些不解。

严清怡正色道:“娘知道也就罢了,可要是爹知道肯定要打酒吃,喝醉了会发脾气,说不定还会给小寡妇买衣裳买肉。”

严青昊脸上很快显出愠怒,毫不犹豫地说:“我谁也不告诉,阿旻也不说,他口中最没遮拦,要是知道了肯定会说出去。”

严清怡笑着揽一下他肩头,“咱们去文具铺子。”

临近正午,严清怡姐弟俩提着一大堆东西兴高采烈地回了家。

薛氏看见荷叶包,就知道买了卤味回来,叹口气,“又买肉?这么个花费法儿,有多少钱也攒不住…你分一点给你祖母送去,刚才大勇送来半斤五花肉,咱们晚上蒸包子。”

“他怎么想起送肉了?”严清怡吩咐严青昊将纸笔放进屋,打开荷叶包,将其中一只猪耳朵拿了出来。

薛氏笑道:“大勇按着你的吩咐,这一个月卖桃子得了上百文,还送来半匹青布,我寻思他家人口多,让把布带回去了。”

“还算有良心,”严清怡嘀咕声,把手里荷叶包交给严青昊,“在街上多转悠会儿,记得见到婶子大娘嘴巴勤快点,多打招呼,要等门口有人的时候再进大伯家门。”

严青昊不解其意,却听话地出去了。

“你呀!”薛氏嗔一声,并未开口指责。

严清怡只是笑。

孝敬祖母是应该的,但不能悄没声地孝顺,总得让街坊邻居们都知道,免得被颠倒黑白的时候没人知情。

严清怡净过手,把留下的那只猪耳朵细细切成丝,码在粗瓷碟子里,走到薛氏跟前,压低声音道:“绢花都卖出去了,价钱也不错。我手头已经攒了些银钱,再攒上三五年,等我出阁时,你肯不肯跟我走…不是非住在一起,可以在附近买处小宅子,清清静静地住着。”

薛氏讶然地盯着她,眼圈慢慢红了,好半天才道:“我去哪里都成,可阿昊跟阿旻怎么办?严家肯定不会放人,回头你爹再娶个后娘进门,他们能有好日子过?即便是你,有个被休弃的娘跟着,也会被婆家或者妯娌看不起。”

严清怡早猜到会是这样的回答。

薛氏已被孩子牢牢地拴在了严家,若要她走,无异于壮士断腕。

现在是想等严青昊兄弟长大,可两人都大了,又得亲自替他们选个能持家的媳妇,没两年就开始照顾孙子。

一年一年很快就老了。

严清怡默一会儿,又开口道:“娘,以后要有人上门说亲别随便应允人家,我得亲眼看看那人什么样儿,看着顺眼才能嫁。”

分明还是满脸的稚气,偏偏说出这么一本正经的话,薛氏心底郁气顿时散去,脸上浮起温柔的笑,“你呀,谁家姑娘这么没羞没臊?”却仍是答应了,“你一向有主见,就依你。”

第9章 旧识

严其华回家时,严青旻正手把手教严青昊用笔。

看到那支崭新的毛笔和桌上丰盛的饭菜,严其华心里有了数,问严青昊,“你姐的绢花卖了多少钱?”

严青昊犹豫片刻,回答:“十文。”

“十文一支,也得七八十文了。”严其华盘算着,“好好跟你姐学着点儿。”

严青昊嘀咕着,“我做不来那种东西。”

严其华笑着拍他脑门一下,“臭小子,让你学着脑子灵活些,谁让你拿针了?”

严青昊茫然地摇摇头。

到现在为止,他仍想不通绢花是怎么卖出二两银子的。长姐并没有沿街叫卖,也没有费口舌宣扬绢花如何如何地好,偏偏李家小姐就愿意花大价钱买。

就好像天上掉下个大馅饼,刚巧就砸在他们姐弟俩身上了。

严清怡在屋里听见,轻蹙了眉头。

趁着大家歇晌的时候,将床下的柳木箱子拉出来,在最下面摸出只蓝色布袋,里面零零散散有四五两银子和二百多文钱。

严清怡将铜钱仍放进布袋,银子用帕子包了塞到枕头底下,想想不对劲,索性揣进怀里随身带着。

夏日天长,严清怡忙活一下午赶在太阳落山前另外做了朵芍药,先前那朵脏了的没舍得扔,将脏污处剪掉,再修剪一番也能戴得。

第二天,又做出两支月季花,再从墙角盛开的月季花摘下许多花瓣混在一处放着。过得一夜,绢花上也染上了月季的清香。

第三天,严清怡依约去李家送东西,仍是带着严青昊同往。

南关大街在府衙南面,不言而喻,附近住户多是在府衙当差的官员。

严清怡顺利地找到了李家,没去宽大气派的正门,转而走向角门,及至门前,轻轻叩了铜柄兽环。

有个二十多岁的男子出来,审视般打量姐弟一番,“什么事儿?”

严清怡笑道:“我姓严,麻烦找一下姑娘身边的桂圆姐姐。”说着递过去一个红纸包,“天气热,打点清酒解解乏。”

男子捏了捏,淡淡道:“等着。”

红纸里包了六文钱,严清怡没舍得多给,也觉得没有必要多给。

门房见过的人多了,单从衣裳就能看出个三六九等来,即便自己封上八分银,他也不见得能给个好脸色。

等了约莫盏茶工夫,才见桂圆慢悠悠地出来。

严清怡笑着递过手里木盒,“做好了,姐姐看看行不行?另外两支月季是送给姐姐的,姐姐别嫌弃。”

桂圆眸光一亮,没看芍药,先把月季拿在手里瞧了个仔细,又放在鼻端嗅嗅,“还有股香味?”

严清怡答道:“是跟月季花一起放了两夜,家里只养了这种草花,要不别的也可以染上花香。”

桂圆眼珠子骨碌碌转两转,将月季花塞进袖袋中,笑嘻嘻地看严清怡一眼,“你随我进去,给姑娘请个安。”

严清怡应着,低声嘱咐严青昊两句,随在桂圆身后进了门。

进门是雕着喜鹊登梅的青砖影壁,绕过影壁往西是外院,往北则是垂花门。穿过垂花门沿着抄手游廊往东,走进一处月亮门,是座三间正房的小跨院。

桂圆停住步子,“先等着,我进去禀报一声。”

严清怡含笑点头,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四周。

院子靠东墙种了棵桂花树,树下摆着石桌石椅,另有口硕大的瓷缸,数支粉荷亭亭玉立。

看起来很齐整,只是地面铺着的青砖磨损得厉害,瓷缸沿儿似是被磕掉了一块,而窗户的朱漆也有些斑驳。

显见许久没有修缮了。

正思量着,桂圆出来招呼,“三娘子,姑娘有请”,亲自撩起门帘。

严清怡含笑道谢,步履轻盈地进去。

屋内坐着三人,正凑在一处兴致勃勃地讨论着她适才做好的芍药花,其中两人是前天见过的那对姐妹,另一个穿湖绿色杭绸比甲的却只露出小半个侧脸,瞧不清相貌。

见严清怡进来,其中的姐姐笑着开口,“三娘子手艺真正是好,连我们平常最不喜欢打扮的薰表妹也爱不释手。”

薰是种香草,可极少人会用来做名字。

她所知也只那一人而已。

严清怡莫名地有些紧张,屏住气息,等待绿衣少女抬头。

不过数息,那人放下绢花,笑道:“我是怕麻烦,每天从妆盒里挑合适的簪子麻烦,戴出去碰不得摔不得,不当心丢了更是大麻烦。”转过身子,露出了她的面容。

十二三岁的年纪,容长脸儿,柳叶眉,带着几分婴儿肥,唇角一颗米粒般大的朱砂痣,一双凤眼斜飞入鬓,说不上特别漂亮却有种独特的韵味。

果然是何若薰!

宣城总兵何至的嫡长女何若薰,前世与二哥罗雁回定亲的何若薰。

何家世代从军,何至的三个儿子在年满十二岁之后都要拎到军营历练,何夫人身体弱管不了家事,故而中馈就交给何若薰主持。

罗雁回浪荡成性,凡事儿不着调,娘亲苏氏便想找个能干的儿媳妇管束他,挑来选去看中了何若薰。罗雁回守在何家门口偷看过两回,嫌何若薰长相丑,以后生得孩子也不好看,便想要退亲。

只是还没来得及闹腾,罗家就出了事。

原本依附于罗阁老的朝臣门生多以百计,一朝入狱便是树倒猢狲散,连个奔走说情的人都没有。

何若薰有天却装扮成个小丫鬟到监牢里探视她们,厚厚地打点了狱卒。

正因如此,罗家女眷过得虽苦,却不曾受到欺侮。

苏氏斥责罗雁回,“真是有眼无珠,把珍珠当成鱼眼,却把畜生当成座上宾…要是能脱罪出去,趁早退了亲事,你高攀不上人家。”

亲事自然没退成。

而她被卖为奴,自然也无从打听何若薰是否出嫁,又是嫁给了谁。

转世重生已十年,严清怡怎么也料想不到会在这种情形下见到何若薰。

可是能够再次见到她,而且是略带天真稚气的她,感觉真好。

严清怡不由弯起唇角。

就听何若薰问:“这些绢花都是你做的?”

严清怡轻声回答:“是,不知姑娘可否喜欢?”

“你的手真巧,”何若薰赞叹不已,伸手掂起一直大红色绢花,“这可是照殿红,你家里养茶花?”

严清怡骤然心惊。

照殿红是很珍贵的茶花品种,前世罗家就养着两株,她看得多了,所以才能轻易地做出来。

茶花不耐寒,冬天需要搬到专门的暖房里过冬。

因苏氏爱养花,家里特地安了暖房。

如今她连件潞绸衣裳都穿不起,怎可能养得了名贵山茶?

严清怡只惦记着拿出手艺,把绢花做得精细逼真,多换点银钱,却没想到会在这个关节露了馅。

她怎就忘了,苏氏相中何若薰固然是因为她善管家,也因为两人都爱赏花养花。

当初就是因为花会上能谈到一处,苏氏才真正动了心。

严清怡犹豫着,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第10章 结交

何若薰满眼都是期待。

严清怡怎可能拒绝她,脱口而出,“丰台养花的人家多,有户姓韩的花农养得一屋好茶花,你可以去买他扦插的苗子,要是买到花枝,当年就能开花,要是别的枝子,可能得养三四年。韩家不但有照殿红,还有醉芙蓉和紫重楼,都是难得的品种。”

何若薰越听眼睛越亮,急切地问:“他肯往外卖?”

“怎么可能?他爱花成痴,对茶花比对自己的孩子都要好,”严清怡沉浸在回忆中,仿佛又回到了那年秋天,她穿缂丝袄子,披着大红锦缎斗篷,跟苏氏一道去丰台挑花。

都已经深秋了,花圃里仍然是姹紫嫣红百花齐放。

韩钊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人,母鸡护鸡崽一般护着那几盆花就是不肯卖。后来,张管事就拿出了事先准备好的酒坛子。

严清怡顿一顿,续道:“韩大叔有个毛病,见了秋露白就管不住嘴,尤其是府前胡同醉仙楼酿制的秋露白,他应允过的事情,再不会反悔的。”

何若薰连连点头,“太好了,秋露白虽然难得,可也不是不能…如果我真能求来一株照殿红,定当重金相谢。”

说到此处,瞧见严清怡俭朴的衣衫,毫不迟疑地褪下腕间镯子,“…听说你做绢花是供弟弟读书,这个给你,多少能换点银两。”

她不爱金银,头上只戴朵碧玺石的发簪,耳垂缀着小小的碧玺石耳钉,此外就是腕间这串沉香木的手串。

好的沉香极难得。

严清怡怎可能收,笑着推辞,“姑娘可折煞我了,沉香有灵气,是认主的,我也留不住,只能卖掉或者当出去,糟蹋东西是小事儿,更难为姑娘这一番好意。”

何若薰这会儿年纪尚小,不曾管家,闻言便有几分犹豫。

旁边有识趣的丫鬟笑着奉上一只绣了粉色桃花的宝蓝色荷包。

严清怡态度不卑不亢,笑盈盈地接了,“谢姑娘赏。”

何若薰很认真地打量着她几眼,忽而道:“听你说话,应该是京都人吧?我也是京都人,家里在京都多少有点门路,你要有为难之事,不妨说一声。”

前生今世,她竟然一点没变,还是这副仗义豪爽的性子。

不得不说,苏氏的眼光真好,何若薰跟二哥绝对能合到一起。

严清怡想笑,却莫名地红了眼圈。

不过数息,已调整好情绪,笑道:“我是土生土长的济南人,因认识个京都回来的长辈,耳濡目染对京都稍有了解…家里的事情,也不是太了解,没法跟姑娘细说。不过,姑娘要是得了照殿红,能不能给我捎个信儿,让我也跟着欢喜欢喜。”

别人家中的隐秘事儿,不对外人说也是正常。

何若薰并不在意,毫不犹豫地答应道:“行”,吩咐丫鬟准备笔墨,写了自己的住址,“…我家里有三位哥哥,但我是长女,你要差人送信,就说给大姑娘就成。”写罢,将笔递给严清怡。

前世严清怡入门时临颜真卿的帖子,因为颜体结字端正沉稳大气,而且颜氏一门忠烈,练字也要学其风骨,临过三四年又临《灵飞经》。

这一世,只除了用炭笔画过简单的花样子,还不曾正经动笔写过字。

上好的羊毫在手,竟觉得有点不敢落笔。

深吸口气,留下府学胡同老秀才的名讳与住址,“家里不方便,我弟弟在那边读书,可以带回来。”

何若薰看她的字,问道:“你竟然临过小钟的帖子,是不是许久不动笔写了?”

小钟是钟绍京,大书法家钟繇的世孙,字体飘逸灵动,《灵飞经》就是出自他手笔。

严清怡笑着应是,,因牵挂在外面的严青昊,不欲久待,分别跟李家两位姑娘告辞,仍由桂圆送出门。

桂圆略带羡慕地说:“三娘真是有福气,竟然得了表姑娘青眼…你的情我记着了,我家姑娘每隔十天八个月就往去瑞祥转转,或者到水井胡同那边的竹韵文具铺子。”

严清怡稚气地笑笑。

她的情可不止两朵月季花,还有那个染花香的法子。

桂圆在李姑娘跟前提一句,肯定少不了赏赐。

耽搁这会儿工夫,已临近正午。

炎阳高照,在地面掀起层层热浪。

严青昊躲在墙边阴凉地儿,焦急地朝门口张望,见到严清怡,小跑着迎上来,“姐,你没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