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清怡笑笑,“好端端的,能有什么事儿?”抬眼瞧见旁边的大勇,愣一下,“你也在?”

大勇不自然地挠挠头,“我去问学武的事,经过这里正好看到阿昊。”

严清怡关切地问:“几时开始,去了就能跟着学还是要经过筛选?”

“说是先看看筋骨,不适合的不收,然后每两月筛一次,把娇生惯养吃不得苦的撵回去,三年下来,大概能留二十人。”

严清怡了然地点点头。

正说着话,便听“嘚嘚”马蹄声响,两人策马奔来。头前的是位年轻少爷,约莫十七八岁,穿了件藕色长衫,身后那人则做小厮打扮。

看到路上有人,小厮突然蹿到前面,挥着马鞭吆喝,“让开让开,眼睛不好使,没看到谁来了?”

严清怡忙往旁边让了让,就感觉那年轻少爷的目光在她身上停了片刻才移开。

两人在李府门口下了马,门房小跑着出来,点头哈腰地接过了年轻少爷手里的缰绳。

很显然,是李家的公子。

严清怡没多理会,跟严青昊并大勇一道回了涌泉胡同。

进得家门,严清怡偷偷取出那只荷包,里面竟是两锭五两的小银元宝。

难怪她接过时觉得有些沉手。

可再多的银子也比不过重新见到何若薰时的欢喜。

如果可能的话,她想通过何若薰打听打听罗家的消息,说不定跟前世一样,娘亲苏氏仍然会相中她当儿媳妇。

这样,她就有机会提醒罗家离陆安平远点。

退一万步,即便苏氏没看中何若薰,可两家同在京都为官,在哪家的宴会或者花会上见面的可能性也很大。

她想知道,这一世,苏氏过得好不好…

第11章 父亲

因夏天衣衫薄,将两个银元宝随身带着有些不方便,可要放到柳条箱子里又觉得不放心。

前世她可以一掷千金,花费几十两银子买根钗,眼皮子都不眨一下,现在却不可同日而语,手里的每一文钱都是她辛苦赚的,是她后半辈子的保障。

严清怡思量番,寻个借口往四海钱庄兑了张十五两的银票,与这几天画的花样子放在一处,塞进床头矮几上的针线笸箩里。

家里的男人都不会碰针线笸箩,只除了薛氏。

严清怡特地叮嘱她,“娘,那些花样子都是我费心画的,你可别往外借。”

薛氏笑着应了,“放心吧,你不说,谁知道你有。”

说来也是,以前严清怡都是穿裋褐,这两个月才开始穿裙子,款式很简单,也没有复杂的绣花,就只一两朵野菊或者两三支兰花。

确实不会有人来借。

严清怡暗笑自己思虑太多,放下心来。

没几天,就是中秋节。

吃过月饼赏完月,曹大勇带着严青昊到府衙应选。

曹大勇毫无悬念地选中了,严青昊因年纪小,教头不太想收,架不住严青昊死缠烂打,再有曹大勇帮忙说合,教头答应试两个月,要是能吃得了苦就留下,否则就卷着铺盖走人。

严清怡这才知道,原来学武是要留在府衙,而且先前说的二十文是单独给教头的孝敬,吃饭住宿需得另交费用,倒是不多,连吃带住一个月十五文。每十天可允他回家住一天。

严其华凉凉地说:“十五文,足够咱们一家七八天嚼用,我那铺子好几天没开张了。”

言外之意是嫌花费多,他不可能出钱。

严青昊小脸涨得通红,泪水直在眼眶里打转,强忍着不掉下来,悻悻然进了北屋。

严清怡跟着进去,安慰道:“别担心,有姐呢,你忘了姐手里有银子?你把要穿的衣裳收拾好,我去晒晒被子…你看你的被子踢蹬的,先带上我这床,我另外再做。”

严青昊抽下鼻子,找出块蓝布包袱铺在床上,开始收拾衣裳。

严清怡抱着被子出去,对坐在杏树下的严其华道:“二弟知道长进是好事,既然有这机会就让他试试,我做绢花也卖了几十文钱,以后再多做些,总能把费用凑出来。”

严其华手里正编柳条筐,闻言眯缝了眼打量她,长长叹口气,“我不是拦着不许,早先也应了你。可花费又多出许多,家里这情况…既然你愿意出,我也不多说什么,他想去就去。”

严清怡进屋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严青昊。

严青昊噘着嘴小声道:“爹不是没钱,头几天黄仁贵买走两张条凳和六把椅子,得了半吊钱…他一准儿给了小寡妇,我看到她到铺子买过肉。”

严清怡忙止住他,“这事咱们心里明白就行,千万别往外说,传出去娘被人指指点点,咱们也跟着受连累。”边说边翻着他整理出来的衣裳,将两件破烂得不像样的挑出来,又把她春天时候穿过的两件添了进去。

这时,薛氏买菜回来,掏出一把铜钱数出十八文对严青昊道:“听你曹婶子说,每月的食宿要另给,你拿着,当心丢了,另外三文留着嘴馋时候买块糖吃。”

严青昊看向严清怡,见她点头,方接在手里。

再待两天,严其华背着铺盖卷把严青昊送到了府衙。

自打过完中秋节,天气仿佛一下子变冷了,又下过两场秋雨,风骤然肆虐起来,吹得树叶哗啦啦往下落。

幸得薛氏有打算,趁着天暖和时把夹袄棉袄都备上了,只是冬天的厚被还没有做成。

娘俩见家中严青昊兄弟的被子都破得不行,干脆买了新棉花和细棉布,厚厚实实的絮了两床新被。

以前的被子盖久了,棉花发沉,又送到弹花匠那里弹了弹,重新絮过。

忙完这一切,严青昊灰头土脸地回来了。

先前白净的小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不说,唇角还破了皮,沾着深褐色的血渍。

薛氏吓了一跳,将他拉到面前,心疼地问:“怎么弄成这样?”

严青昊想笑,可扯动了嘴角,顿时“嘶”一声,苦着脸道:“都皮肉伤,教头让两人对打,别人都是打肩膀打胸膛,我个子小,脸上就捱了好几下。”

“哎呀呀,”薛氏从暖窠里倒出点温水,用棉布帕子沾着轻轻给他擦拭灰尘,“要不今年就算了,明年咱们再去。”

严青昊抿着嘴不说话,头却是摇得像拨浪鼓似的。

过得一刻钟,严清怡从回春堂买了药酒跟伤药回来,对薛氏道:“娘去买两根大骨炖个汤吧,我给阿昊上药,擦过药好得能快些。”

薛氏道声好,提着菜篮子出了门。

待她离开,严清怡将瓷瓶打开,用指尖轻轻挑出一点药膏,匀在严青昊脸上,“听大勇说,你跟人打架了,先前是我考虑不周,要不还是等你长两岁再去?”

严青昊倔强地道:“不,田二胖不走,我也不走,我得比他强。”

“田二胖是谁?”

严青昊目中蕴着泪,“就是那个小寡妇的儿子,他也去学武,是爹给他出得钱。”

严清怡大惊,心头火蹭蹭地往上蹿,手中瓷瓶险些跌落在地。

有这么当爹的吗?

自己亲生的儿子不管,却上赶着供给别人家的儿子。

思及此,忽地生出个念头,稳稳心神,低声问道:“田二胖长得什么样儿,跟你有没有点像?”

严青昊犹豫着摇摇头,“看不出来。姐的意思是…”

严清怡叹口气。

有大房家的严青贵在,她怎可能不多想一层?

如果田二胖真是严其华的儿子,倒真是要好生谋算谋算了。

严清怡上完药,嘱咐道:“回去后好生看看田二胖的模样,对了,他今年多大?”

“十岁,比我还大一岁。”

严清怡拍拍他肩头,“你好生跟着教头学,再对打时候躲闪得快些,别总吃亏,伤药你带着,需要的时候就擦点儿,要是别人需要也别小气,学着结交些人,也免得被欺负。”

严青昊一一记在心里。

等下次回家,严青昊支支吾吾地说:“大勇哥说,田二胖嘴唇薄得像刀片,一看就是个小心眼爱记仇的人。”

严其华就长了双薄唇。

严青昊更像薛氏,是忠厚老实的长相,而严青旻…也是一副薄唇。

严清怡辗转反侧大半夜,第二天送严青昊出门前,低声吩咐他一席话…

第12章 教训

府衙位于南关大街北面,占地百余亩,分为东、西、中三路,中路是正房,分大堂、二堂与三堂,大堂是知府开读诏书接见官吏审理公务之处,二堂是知府处理日常事务所在,三堂供知府日常起居。堂后有花园,是知府家眷居住的地方。

西路与东路皆比肩中路,西路为军厅、粮厅,东路则是迎宾游宴之所。

在西路公廨以北有处规模颇大的演武场,后面数排简陋的青砖号房,严青昊等近百名前来学武的少年就住在此处。

此时刚吃过午饭,还不到训练时间,少年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处闲话。

也不知怎么回事,有两人就产生了口角,先是互相指着对方鼻子吆喝,接着就动起手来。

旁边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半大小子,很快将两人围成一圈,这边喊着,“二胖,弄他”,那边叫着,“以大欺小要不要脸?”

中间翻滚在一处的正是田二胖跟严青昊。

田二胖仗着身高死死压住严青昊,严青昊却不服输,一把揪住田二胖的头发往下拽。

两人僵持不下。

吵闹声传进旁边公廨,一位穿着靛蓝色裋褐的少年面沉如水地走出来,抓住一人问了下情况,冷声喝道:“闲着没事儿是不是?都去蹲一个时辰马步,有不服的去找教头分辩。”

围观之人见是他,“哗啦”四散离开,只剩场中犹在纠缠的两人。

少年揪住田二胖肩头,稍用力将他拽起来,“田二胖你一天不找事难受,欺负年纪小的显你本事?”

田二胖被他禁锢着,严青昊趁机一脚踹在田二胖肚子上。

田二胖吃痛,猛地挥开少年的手,“林栝,你他娘的少拉偏架,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一伙的…你搞清楚没有,是这小子先挑的事儿。”

林栝目光冷厉,“是你先动的手!”

“是他满嘴喷粪先骂我,”田二胖伸手怒指着严青昊。

严青昊梗着脖子道:“我说的是事实,你就是个没娘养没爹教的,你娘做的丑事,前后街谁不知道?”

田二胖又急了,双眼瞪得血红,“严青昊你这个王八羔子,看我不打得你满地找牙…林栝,放手,信不信我连你一块揍。”

林栝手一松,田二胖倒在地上。

严青昊撒腿跑进号房,拿帕子沾了冷水往脸上擦,边擦边龇牙咧嘴地喊疼。

“我来吧,”曹大勇接过他手中帕子,摇摇头,“你明明打不过二胖,还每天挑衅,这不是自讨苦吃?”

严青昊木着脸,“我就是看他不顺眼。”

“我看你是头被门挤了,”曹大勇哭笑不得,“挨揍挨上瘾了?要不是林栝出面制止,我看你这张脸都要肿成猪头了。”

两人正说着话,林栝推门而入,瞧一眼严青昊,淡淡道:“有劲儿没处使就去蹲马步,堂堂男子汉整天跟妇人似的满嘴都是市井流言,嫌不嫌丢人?”

严青昊红涨了脸,仍是道:“我说的是事实。”

林栝“切”一声,“嘴还挺硬,骨头也挺硬,有本事沿着演武场跑上一百圈,我看你还硬不硬的起来?”

一百圈,岂不把人活活累死?

曹大勇倒吸口凉气,赔着笑脸道:“副教头,阿昊还差一个月才九岁,人小腿短…能不能通融通融?”

林栝瞥他一眼,“可以,你们各跑一半,每人五十圈。”

演武场四周约一百五十丈,平常他们跑二十圈都累得呼哧呼哧喘,现在却要跑五十圈。

曹大勇觑着林栝脸色,不敢再讨价还价,咬牙道:“行!”脱了外头衫子,只穿件短褂,当先跑了出去。

严青昊紧随其后。

演武场南北长东西短,其余少年排着队双手叉腰在北面蹲马步,一边幸灾乐祸地看着两人跑圈,更有好事者一圈一圈替两人计数。

林栝负手而立,北风扬起他的发梢,束发的蓝布带呼啦啦飘舞,鸦青色的裋褐被风吹着紧贴在身上,腰细腿长,单薄而瘦削。

分明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却给人一种沉寂悲凉的感觉。

跑完十圈,场中两人的步伐明显放慢了,尤其是严青昊,两条腿沉重得仿似绑着沙袋,就是凭着胸口那股气一步一步往前挪。

“娘的,还跟我叫嚣,活该!累不死他奶奶的,”田二胖咧嘴叫好,冷不防瞧见林栝锐利的眸光,顿时闭上嘴,挺直了腰杆。

林栝将目光移向演武场尽头。

已经二十圈了,按照他们往常的表现,二十圈就是极限。

今天早上他们刚跑过,现在能坚持着跑完算是不错了。

正思量着,就见后头那个矮小的身影晃晃悠悠地倒在地上。

曹大勇大惊,忙回身去扶,怎奈他力气也已耗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无济于事,自己反倒也站不起来了。

林栝已然走近,仍是背着手,居高临下地开口,“是男人就自己起来,别跟个娘们似的唧唧歪歪的。”

严青昊本已力竭,听到这话,憋住一口气猛然站起身,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我不是娘们,我不是!”

“不是就好,”林栝面无表情地说,“今天只跑了二十圈,还差三十圈,往后早训你们多跑两圈,连跑一个月。”

“一个月,那不就六十圈了?”曹大勇疑惑地问。

“利钱,”林栝吐出两个字,顿一下又道:“能走就跟上。”说罢大步离开。

曹大勇跟严青昊面面相觑,忍着双腿酸痛紧跟上去。

却是到了公廨。

林栝让两人坐下,俯身抬起严青昊小腿,用力朝着腿肚子捏下去。

严青昊发出一声惨叫。

“叫什么?不是能惹事吗,连挨揍都不怕还怕这点疼?”林栝讥刺道,手下丝毫不放松,回头吩咐曹大勇,“照这个样子把两条腿都捏捏,否则明天还有苦头吃…捏完了,列队巡街。”

“巡街,巡哪条街?”曹大勇顿时来了精神,“能不能到涌泉胡同,让我爹看看我的威风?”

严青昊也忘记了疼痛,两眼亮晶晶地盯着林栝。

林栝淡淡道:“就你们这副缩头勾背的熊样,还威风?眼界小的跟妇人似的,天天就寻思那些市井流言,多大出息?”

“妇人又怎样?”严青昊不忿地说,“我娘每天洗衣做饭,我姐辛辛苦苦地赚钱养家…我弟弟读书所用纸笔,我来这里的花费,都是我姐供的。”

林栝眸中露出几分怀疑。

曹大勇赶紧证实,“是真的,我跟三妞一同摆过摊,只要她在,别人都愿意买她的东西,每次她不收摊我们就卖不出去…街坊说三妞命中带财,一把芹菜也能卖到钱。”

***

严清怡浑然不知曹大勇与严青昊正把她吹得天上有地下无的,她正拿了剪刀绞鞋面,薛氏则在旁边纳鞋底。

前几天拆洗被子拆下许多棉布,洗净晾干后,用糨糊一层层粘在一起,硬挺挺的叫做袼褙。再比着鞋样子一片片剪出来,用白布包上边,再用糨糊粘好,最后纳上麻绳,这就成了一只鞋底。

夏天热,鞋底可以薄一些,冬天则不然,每每要用八层或者十层袼褙。

鞋底太厚,普通针线根本扎不透,需要用锥子先扎好眼,然后穿上特制的大针,每缝一针都要用上十足的力气。

严清怡是个年轻姑娘,没这般力气,只能仰仗薛氏。

两人辛辛苦苦三天,终于做成两双鞋,就到了严青昊归家的日子。

跟前几次一样,严青昊身上少不了青紫红肿,好在他身子板儿壮实了,精神头也不错,兴致勃勃地说:“这个月我们开始巡街了,在城东巡过两次,还抓到个偷儿。”

“就你们这些半大小子也能巡街?”薛氏惊讶地问。

“当然,”严青昊自豪地回答,“我们分成十二队,每队十人再加两个衙役,每天派出去两队,大家轮班巡视。”

严清怡暗笑,难怪交的束脩不多,一年才二十文,原来还得替衙役巡街?

这下衙役们能逮着机会偷懒了。

原先天天巡视,现在可好,半个月才能轮上一回。这些白干活的傻小子还乐得屁颠屁颠的。

也不知谁出的鬼主意,算盘子打得真精明。

正思量着,听严青昊续道:“下个月不知道能不能巡到咱家门口,我们一般申初出去,酉初回衙,娘要是得空就到胡同口溜达溜达,兴许能看到我。”

薛氏嗔道:“大冷的天,我闲着没事干了去外头溜达,不嫌冻得慌…你算算哪天轮到你,让你爹在外头看看,回家说给我听。”

听到严其华的名字,严青昊眸光明显闪烁了下。

严清怡心知有异,趁薛氏到厨房准备晚饭,悄悄问道:“没出什么事吧?”

严青昊抿下唇,“我那天在瓦沿子看到爹了。”

瓦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