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清怡深吸口气,镇定一下,拉开帘子问道:“三弟,你有没有在我针线笸箩里拿走一张纸?”

严青旻从书页里找出张对折过的纸,抖开,“长姐是找这个?”

四四方方的暗黄色表纸,左边写着“四海钱庄”,右边写着“通存通兑”,中间赫然是“纹银十五两”几个黑字,上面盖着朱红色印章。

“这是什么,是不是能当银子用?”严青旻好奇地问。

严清怡一下子想起来,家里从来没有过银子,严青旻连银子都没见过,或许也没听说过银票。

稍犹豫,开口道:“不能,就是张纸,没用的东西。”

“没用?”严青旻紧紧盯住她,“既然没用,长姐为啥找那么急…要不我把它撕了?”

第19章 鼓动

正值午后,一天中阳光最强烈最温暖的时候。

虽然身处北屋不见太阳,却并不太冷,可现在严清怡分明察觉到丝丝凉意从心口泛出。

这是个不足八岁孩童说的话?

这是不足八岁孩童的目光?

带着怀疑,带着审视,带着威胁,冷冷的,直直的,仿佛要从她的眼眸窥探到内心似的。

严清怡微阖下眼,无谓地说:“撕了吧。”

严青旻眸中明显露出些惊讶,慢慢撕了个小口子,“真撕?”

“没用的东西,留着干什么?”严清怡笑一笑,从严青旻手中夺过银票,看一眼,“嘶啦”撕成两半,叠起来再撕,终于撕成了碎片。

严青旻目瞪口呆。

严清怡笑道:“这屋里暗,你当心眼睛,我昨儿没睡好,稍微休息下。”

将布帘子拉上了。

躺在床上,却是半点睡意都没有。

严青旻这表现太令人失望了,出人意料之外的冷情,又超乎年纪的老成。

会不会…跟自己一样,身体里面住得其实是另外一个人?

严清怡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不由细细回忆着从严青旻出生到现在的点点滴滴。

好像并没有特别奇怪的地方。

他小时候爱哭爱闹,稍微不见薛氏身影就放声大哭,小解时候也不避讳,不管人多人少,不管是在炕上还是地下,反正想尿就尿。

及至稍大点,虽然比严青昊机灵些,却也表现出特别的聪明。

就是懒而且馋,常常倚小卖小逃避干活不说,还多占多吃。

因为他年纪最幼,不管是薛氏还是严清怡都愿意纵着他。

或许就因此而养成了这种性情。

也不知从现在开始扳正,能不能扳过来?

严清怡思量着,不知不觉睡着了。

醒来时,见薛氏坐在床边,温柔地看着她,“睡这么久,再不起夜里就该走了困。”

严清怡忙坐起身,穿好棉袄,匆匆梳了梳头发。

日影已经西移,将天边云彩晕染得绚烂多姿,晚霞斜斜地铺照在院子里,一半儿亮一半儿暗,有种不真实的美。

严清怡恍然记起下午本该买对联纸找袁秀才的,这个时辰已经晚了。

薛氏笑道:“不急在这一时,明天去也不晚。”

袁秀才上午教七八个弟子读书,下午会有空闲时间。

吃过午饭,严清怡听从薛氏吩咐,买了大红对联纸和二两白糖往府学胡同去。

原以为袁秀才会歇晌觉,严清怡正打算在偏厅等一会儿,没想到书僮很客气地说:“严姑娘来得巧,先生正有事跟姑娘商量。”

严清怡颇为意外,随书僮走进书房。

书房点了炭盆,非常暖和,虽说炭不如她前世用得好,但比起犹如冷窟般的涌泉胡同来说,无疑于天上地下。

严清怡恭敬地朝袁秀才行个礼,“先生找我有事儿?”

袁秀才递给她一只信筒,“你的信,刚送来不久,否则就要青昊带回去了。”

严清怡道谢接过,只见上面写了袁秀才的名讳,再里头另有只略小点儿的信筒,写的是“烦请转交涌泉胡同严家三娘”。

字体柔媚秀丽,显然是出自女子之手。

除了何若薰,严清怡再想不到会有别人,忙抽出信纸。

信果然来自何若薰。

上面写她费尽心思好容易得来一坛秋露白,只是京都大雪不断,难以出门,所以还未曾到丰台去。现在只盼望年前天气能好转些时日,再打照殿红的主意。

严清怡看着落款,自写信那日到现在足足半个月之久,想必真是大雪封路耽搁了驿站。

还好,何若薰不曾忘记她,也不曾忽略应许过的话。

严清怡笑笑,问袁秀才:“我想写封回信,可否借先生笔墨一用?”

袁秀才指了书案,“你自便即可。”

书案上摆着文房四宝。

砚是易水砚,墨是松烟墨,有大小两种毛笔架在湘妃竹的笔山上,旁边摆着竹根雕的笔洗。

严清怡吸口气,往砚台里注上半砚水,执起墨锭研磨片刻,待墨成,铺平一张宣纸,两边用竹根镇纸压好,选了那支细毫笔,稍加思索,便落笔如飞。

一系列动作娴熟而优雅,像是做过千遍万遍般。

袁秀才颇觉诧异,慢慢踱到案前,瞧见纸上工整的小楷,问道:“你师从何人?”

严清怡思量片刻,诚恳地道:“先生问询本不该瞒,只是我另有隐情不便相告,请先生恕罪。”

袁秀才点点头,因见她带来的对联纸,便笑道:“如此,便由你伺候笔墨吧?”

严清怡欣然答应,再研了些墨,铺开对联纸。

袁秀才约莫着纸的长短,问道:“要五言联还是七言联?”

严清怡笑答:“难得求先生写一次,还是字数多点合算”,扫一眼架上悬着的毛笔,学着袁秀才的语调问,“先生用京提还是大楷笔?”

袁秀才笑眯了眼,指着紫狼毫的京提,“这个顺手些。”

严清怡取下来,双手呈给他。

袁秀才蘸了墨,屏住气息,忽然运笔飞舞,一鼓作气写下上联,稍停,待严清怡换过另一联纸,重新蘸墨写出下联。

趁着等墨干的空隙,严清怡问道:“阿昊跟先生就读已一年有余,不知学业如何?”

袁秀才面色变得肃然,“我找你正是因为此事。青昊算是机敏,书读两三遍便能记住,释意也讲得通,在八个弟子中算是佼佼者,只是他过于急功近利,心术有些…”

似是在斟酌用语。

“最近我也有所察觉,”严清怡低声打断他的话,“所以想先停两年,养养心性,否则读书读得多反而更坏。”

袁秀才捋捋胡子,长叹一声,“也好,学可以不来上,书仍是要读,年前我把论语中的学而篇和里仁篇给他讲讲。”

学而是《论语》开篇,主要讲务本,《里仁》是第四篇,说得是仁德。

严清怡连忙道谢,“有劳先生。”

出得门来,严清怡没回家,转而去了当铺。

当铺都黑,两支银簪只给了一两银。

严清怡并不嫌少,反正当得是活当,半年之内可以赎还。

途中经过四海钱庄,严清怡停了数息,终是没有进去。

过得三日,便是腊月初七,刚过辰正,严青昊就背着铺盖卷回来了。

原本说好的每十日回家一天,因过年要歇大半个月,加上年底差役公事忙,便没让他们休息。

这次足足在外头待了大半个月。

薛氏见到他就没移开眼珠,上下左右仔细看了个遍,好在严青昊脸儿虽变黑了,却是没带伤,连处青紫都没有。

薛氏这才放下心,乐呵呵地去买大骨准备给严青昊炖汤喝。

等她离开,严青昊跑到严清怡跟前,请功般道:“姐交代的事情我都做了,他气得眼红,三番两次挑衅我,我没搭理他。”

看着他老实憨厚的样子,又想起严青旻怀疑审视的目光,严清怡摇摇头,亲昵地揽过他,低声道:“这事儿你知我知,谁都别告诉,阿旻也不告诉…我又做了些绢花,明儿咱们先去文庙街,然后到水井胡同。”

严青昊连声应好。

第二天,两人吃过腊八粥,帮薛氏收拾碗筷清扫了院子,才不紧不慢地出了门。

严清怡没有像上次似的进绸缎铺,而是在杂货铺门口摆了个地摊。

严青昊疑惑不解,指着不远处的瑞祥问道:“怎么不进去?要是再能赚到银子就好了。”

严清怡笑着解释,“大户人家里冬月就开始选布料做过年衣裳,今天已经腊八,再做衣裳早就来不及了。上次李家姑娘出手大方,也是因为你说要读书的话。不管哪朝哪代,读书人总是被人尊敬,咱们家中清贫,却要省吃俭用地读书,所以她们才愿意接济一二。现在天冷,千金小姐们哪里会亲自出门?倒不如这里好,大家添置器皿用具,少不了从这边经过。”

严青昊敬佩不已,“姐真聪明,姐想得真周到。”

严清怡轻笑,见他耳朵冻得通红,忙把他的耳捂戴好,嘱咐道:“让你穿了厚衣裳你偏不,快往太阳底下站着去,别把耳朵冻掉了。”

姐弟俩有说有笑,欢乐不断。

此时,后街的胡寡妇家里,田二胖正吸着鼻子哭诉,“…他得了炒栗子,一个屋子里住的十个人都给了,唯独略过我。他家里还送去新鞋子和新棉袄,他说他爹最近生意好,给家里人都添置了衣裳,等回家还能天天吃肉…你不是说严家小子的爹就是我的爹,凭什么他能有新衣裳我就非得穿破烂,他能吃肉我连汤都喝不上?他还骂我没爹养没爹教,娘,你可得替我做主。”

胡寡妇咬咬银牙,“好你个严其华,竟然说一套做一套,敢骗老娘?二胖,你等着,娘也让你穿上新衣裳啃上肉骨头…那个小兔崽子不是说你没爹吗,娘让他也尝尝没爹养的滋味…”

第20章 狼狈

胡寡妇说到做到,第二天起个大早,收拾好屋子开始拾掇自己。

因要俏,便没穿厚棉袄,只穿了件夹棉的,外面套上银红色收腰袄子。袄子做得紧,束得腰身堪堪一拃细,显得胸脯鼓胀胀的。

头发倒简单,梳成紧实的圆髻,鬓边碎发用桂花油抿在而后。

出门径直往严其华那木匠铺子去,见门虚掩着,胡寡妇轻轻推门,探进个脑袋,娇娇唤一声,“冤家。”

严其华正没精打采地锯木头,闻得此声,抬眼一瞧,立刻丢下锯子,一把掐住那把细腰,伸手就要往衣襟里钻。

“急什么?”胡寡妇斜睨他两眼,往屋中条凳上做了,“这屋子真是冷,难为你竟耐得住。不是说你那婆娘贤惠吗,怎不见送只火盆来,就由得你受冻?”

严其华“嘿嘿”笑,仍是凑上来,隔着衣裳在她胸前揉。

胡寡妇打落他的手,瞧地上矮凳不错,伸手拿了,“我去打壶酒置办两样菜,二胖往他表姨家了,你早点收工,回去喝两盅酒暖和暖和。”

严其华再没有不应的,还没到晌午,急巴巴地关了铺子往后街走。胡寡妇住处甚是偏僻,拐得几拐才到,刚进门就闻酒菜香。

胡寡妇半喜半嗔地将他迎进门,“要是我不去,你是不是就不登这个门了?”

严其华讪笑着,“这不最近忙?”

“你忙——”胡寡妇拉长声音,“我知道,你现在有了财路,只想着家里能读书写字的婆娘,哪里还记得起苦苦惦记着你的外室?”声音一颤,眼圈就开始发红。

“哪里的话,你要不叫我,我也是要来的。”严其华揽住她肩头,因觉察屋子烧的热,又缩回手解衣裳扣子。

胡寡妇拦住他,“炕上暖和,上炕再脱,别受了风。”

严其华进得次间,见炕桌上已经摆出来四样精致小菜和一壶酒,心中喜悦,忙脱鞋,迈腿上了炕。

他这几天在家里吃得素,正觉嘴里寡淡,见到酒菜已是食指大动,更兼胡寡妇殷勤相劝,两人一杯接一杯,把酒喝了个干净。

腹中已饱,酒正酣处,两人就着热乎乎的大炕,宽衣解带,纠缠在一处。

出过一回,余兴未尽,又换了姿势再出一回。

胡寡妇赤条着身子俯在严其华胸前,泪水无声无息地往下滚。

严其华刚酣畅过,心里正柔软着,便扳起她的脸问:“怎的了?”

“没事儿,”胡寡妇摇头,身子越发贴得他紧,“只是想到今儿过了,又得好几日才能在一处,心里难过,要是能天天跟你一个被窝儿睡觉,我这辈子就没别的要求。”

严其华感动不已,亲着她略带薄汗的额头,手自发自动地捏上她胸前雪白的面团儿,“不用难过,我隔个三五日就过来看你,保准不让你旱着。”

“切,”胡寡妇心中鄙视,面上却不露,仍是一副情深状,“眼看着就要过年了,你哪里有许多工夫,还不是守着正经的婆娘孩子过?只可怜二胖,昨儿回来还说惦记着亲爹,要给亲爹磕头。”

提起二胖,胡寡妇不免委屈,泪水滴滴答答地落得急了,“按说,二胖这身份,是没法跟阿昊相比,可两人在府衙住一个号房,阿昊脚上是十层袼褙的新鞋子,穿着两斤棉花的新棉袄,那边还隔三差五往里送栗子,送板糖。一个号子十几人,阿昊每人都让了,独独略过二胖,还领头骂他没爹养…二胖长得个子比我都高,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趴在我膝头上哭。”

严其华面色沉了沉,“你待怎样?”

“没想怎么样,就是替二胖委屈。都是一个爹养的孩子,凭啥他被人这么作践…是我的肚子不如那薛氏金贵,还是我伺候得不如她好?”说着,抹把泪,抬了头倔强地望着严其华。

胡寡妇之所以能勾搭人,长相自然不难看,更重要的是打骨子里带着股骚劲儿。

这般泪眼婆娑的盯着严其华,腿弯却正压住严其华的命根子。身子动一动,腿弯便揉搓一次。

严其华正当壮年,怎耐得住,心头开始发痒,面上自然便绷不住,软了神情道:“她哪里比得你,跟块木头也没什么差别。”

胡寡妇打蛇随棍上,“那你愿不愿意休她娶了我?”

严其华犹豫了,他还真没生过休妻的念头。

胡寡妇却容不得他犹豫,索性整个人趴在严其华身上,绵软的胸口抵着严其华的胸,“娶了我,咱们便可以夜夜歇在一处,你不是总嫌涌泉胡同窄吧,往后就住到这里,夜里随你怎么闹腾,我总会依了你。”

这话结结实实地砸中了严其华的心坎。

胡寡妇这宅院小归小,地角也不好,可总算是独门独户,又是三间正房。二胖住西屋,东屋就是胡寡妇一个人。

不像涌泉胡同,南屋跟北屋就隔着一堵墙。

每次他兴致上来,薛氏总是推三阻四,要么怕吵醒孩子,要么怕孩子听见,败兴之极。

如果真能住到这里,就可以把涌泉胡同那两间卖出去或者赁出去,又是一笔进项。

想到此,不由抬眼打量下四周。

胡寡妇时不时要往家里招徕客人的,加上她一人住,东西也少,屋子收拾得很是齐整。桌上摆着成套的细瓷茶具,案上供着含苞待放的水仙,更有只看上去颇为值钱的青花瓷梅瓶。

比起涌泉胡同摆满了箱笼的家强多了。

胡寡妇见他心动,又添一把火,“先前那个死鬼虽说短命,待我却不差,除了这处院子,还有五两多银子,这些年我都没敢动,等咱们成亲后,把你那木匠铺子关了,赁处好门面正经做笔大生意。”

听到胡寡妇手里有银子,严其华立刻想到薛氏已经空了的箱笼,和让人热血沸腾的瓦沿子。

有天,他凭着一百文的本钱硬是赚回了八两银,只可惜一时大意又输了。

黄仁贵只替他叫屈,如果他再有二两,不,哪怕只有一两银子,凭着他的聪明劲儿,不出两个时辰肯定回翻好几倍。

等赚到十两或者二十两,他就收手,回家把东边扩上一间,再起两间厢房,舒舒服服地过日子。

而现在,胡寡妇就有他梦寐以求的本钱。

且,在男女这档子事上,胡寡妇完全能放得开,别的不说,单是那媚叫,就让他骨头发酥。

严其华思量片刻,“薛氏平素并无大错,而且大过年的不好休妻,等出了正月再说。”

胡寡妇飞个媚眼,嗔道:“是你不舍得吧?别忘了,她还替你生了两个儿子。听说你那儿子金贵得很,每年要花费一两银,也得亏你能挣,换别人家里,还真养不起。”

严其华顿时拉下脸,“那个败家娘们,自己爹败光了家产狗屁也不是,又挑唆着儿子败家。。要是真能成器,祖坟上早冒青烟了。”

“可不是,”胡寡妇伸手捋着严其华心口,“消消气,不值当的,二胖就不是好高骛远的人,本本分分地当个差役就行了,养活自己还能给家里撑腰…依我之见,那边三个孩子都不能留着,太多了光吃饭都供不起。”

“谁说不是?”严其华赞同地点点头,转而又道,“两个小子不要了,让薛氏带走,老大得留着挣钱,再说,过不了几年就及笄,花不了多少银钱反而能赚一笔。”

胡寡妇“咯咯”笑,低头咬住了严其华胸前的黄豆粒儿…

严清怡全然不知自己的亲爹跟那个整天勾三搭四的胡寡妇生出了这种无耻的念头。

她与严青昊又到了文庙街继续卖绢花。

昨儿天太冷,街上人少,他们站了大半天只卖出三支,实在撑不住就回家了,连水井胡同就没顾得上去。

今天见天儿暖了些,又带着绢花来卖。

好在生意还不错,半晌午的工夫就卖出了半数,还剩下十朵。

临近晌午,行人大都回去吃饭了,严清怡看严青昊鼻尖通红,便道:“咱们也回家吧,吃过饭再出来。”

姐弟俩正蹲着收拾盒子,忽听头上有道冷冷清清的声音,“这绢花怎么卖?”

第21章 决定

严清怡尚未回答,就听身边严青昊惊喜的喊声,“林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