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青昊素来听严清怡的,见她说的凝重,更不敢怠慢,连声答应着。

薛氏听着两人谈话,开口道:“南关大街是知府老爷住的地方,租院子得要多少钱啊?我们又没个进项,不如另选个便宜的地方。”

严清怡笑道:“别处不安全,南关大街清静,又没人敢到那边闹事儿,娘带着弟弟住最合适不过。大院子住不起,租一处两间、三间的小院总可以…再说还有我呢。”

“你早晚要成亲,哪能总拖累你,以后还不得被婆婆抱怨。”薛氏哀叹,“倒不如我哪儿也不去,就在家里,你爹再狠也不敢打死我,免得连累你们,我…我要是死了,连个葬身之处都没有。”

严清怡扶额。

她最怕的就是这个,自己万事都安排好了,薛氏却说不愿离开,死活要守在这儿。

和离的妇人是难,可总比一家子陷在泥塘拔不出来好得多。

严清怡耐着性子道:“名声算什么,娘忍了这些年,谁惦记你的好名声?严家人提起来就是你气死了祖父…你受那些委屈谁知道?要我是娘,就欢欢喜喜地搬出去,头一件事就是到外祖父坟前磕个头,把弟弟的名字改了。”

薛氏张张嘴,想起薛家香火之事,气愤不已,“当初说好了有一个要姓薛,严家人就是些翻脸不认账的无赖。”

严青昊跟着道:“娘就听姐的吧,姐说的没错。百年之后,娘入了薛家祖坟就是,我也跟着娘进薛家祖坟。”

薛氏终于平复了。

转天,严清怡与薛氏一道去府学胡同请袁秀才写了和离书。和离书一式三份,严其华与薛氏各执其一,另一份可送往官府,可送往族长处,也可托德高望重之人代为保管。

就是在万一繁盛争执时能够主持公道。

严清怡跟袁秀才讲好请他代管。

和离书拿回家,严其华翻着看了两眼,他认识的字有限,大概看懂了意思,为确保万一,又让严青旻给他读。

和离书所涉及的不过是财产跟子女问题。

家里没什么银钱,那些沉重的家具薛氏也搬不走,只打算带着衣物跟那一箱子书,其余都留给严其华。

至于子女,就按先头所说,严清怡跟着严其华,两个儿子跟着薛氏。

最末写了句,“和离之后,男婚女嫁两不相干,儿女各随其亲,其余人不得干涉。”

严其华很是满意,如此一来,他就能名正言顺地娶胡寡妇上门,而且想把严清怡送到哪家就送到哪家,薛氏完全不相干,就是张氏也管不了。

薛氏也满意,一和离,她就给两个儿子改姓。

两人毫不犹豫地咬破手指摁上手印,各自收好一份。

严青旻却期期艾艾地说:“我不想跟娘走,我想留下来跟爹…”

第23章 送礼

严清怡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几个月,严其华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回到家总是吆五喝六的不说,还经常动手打人。

每次他回来,大家都如临大敌,连高声说话都不敢。

现在有机会能脱离,严青旻却选择留下来。

薛氏也大为不解。

严其华却有点得意,斜睨着薛氏,轻蔑地说:“听见了吧,自以为自个多贤惠,孩子们心里有数,还不是觉得我这个当爹的靠谱?”

薛氏看向严青旻问道:“阿旻,你真想留下来?”

严青旻低着头,“娘要照顾二哥,再加个我,肯定非常辛苦。”

薛氏温柔一笑,“娘不怕苦,只要你们能安安顺顺地长大成人,有什么苦的?”

“可我…”严青旻瞥一眼严清怡,“我想跟着长姐。”

他已经考虑得很清楚。

薛氏虽然性子好,却没什么本事,勉强能挣得糊口就不错了,严清怡却不同,她能卖花卖杏子,这几天卖绢花也赚了不少银钱。

没有严青昊在身边,长姐肯定会供着自己继续读书。

而且,薛氏那头的亲戚多年不相往来,遇到什么事情也没有帮忙的,严家这边人丁兴旺,万一族中有个出头的,没准还拉扯他一把。

严清怡猜出几分严青旻的心思,淡淡道:“你可是想清楚了?真要决定了,也在上面画个押吧。”

指了和离书最左边的空白处,“写上你自愿跟着爹,再无反悔。”

严青旻察觉到严清怡语气中的冷淡,迟疑数息,研了墨,按照严清怡所说添了一行,同样咬破手指摁下手印。

当夜,严青昊兄弟搬到南屋的大炕上,薛氏则睡到先前严青昊的床上。

一夜无话,只严清怡隐约听到薛氏压抑着的哭泣声,却没说破。

第二天依旧早起生了火,让严青昊喝了热气腾腾的油炒面,又陪着他等到林栝前来。

与前两日不同,严青昊早早就回来了,眼底看着有些红,似是哭过的样子。

严清怡担心地问:“是磕着了,摔倒了,还是被林教头骂了?”

严青昊只是摇头,待到面前没人,才羞愧地说:“我憋不住,跟林大哥说了家里的事儿。”

还哭了一鼻子。

严清怡能够理解他。

再怎么样,严青昊也只是个九岁的孩子。

她若不是两世为人,又经过生离死别,遇到这种事情肯定也会觉得天要塌了,也会找个人诉苦。

严清怡伸手拍拍他的手,“林教头说什么?”

严青昊道:“他比我更惨,他爹早先因病去世,他娘被人冤枉不得已上吊死了,他伯父把他赶出去,霸占了家产…他去拜师学了一身功夫,三年前才来到济南府投奔他表姨,就是知府的夫人。”

难怪林栝总是一副冷冷清清不太爱搭理人的样子,身世凋零再加寄人篱下,有几人能高兴起来?

严青昊又道:“我跟林大哥说了想在南关大街附近租房子,他答应帮忙打听打听。”

“能有他帮忙最好不过,等事成之后,你好生谢谢他。”

严青昊点头答应了,又问:“阿旻到底怎么想的,竟然愿意跟着爹,跟爹有什么好?林大哥说沾上赌,就不会有好下场。我跟娘早些离了他是对的…可是,你怎么办?”

严清怡安抚地笑笑,“姐心里有数,能照顾好自己。”可严青旻就管不了太多了。

严其华与薛氏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和离了,并不曾惊动旁人。

没过几天,就是大年夜。

跟往年一样,薛氏辛辛苦苦准备了六道菜,包了一盖帘饺子,一家人围坐在一起过最后一个团圆年。

严其华喝了两盅酒,有些借酒发疯,扯住薛氏的袖子嚷嚷,“你后不后悔?要后悔,就好生伺候伺候老子,老子高兴了就留下你。告诉你,老子要发财了,以后要住大院子,买四个丫鬟,天天包饺子吃。早上吃蒸饺,中午吃水饺,晚上下油锅煎了吃。”

嘟哝完了,又拉扯着薛氏往怀里带。

薛氏甩开他,走进北屋。

严其华悻悻地回了南屋,不一会儿就响起了鼾声。

严清怡三人对着油灯在饭厅呆坐会儿,也各自散去了。

翌日清晨,严清怡被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惊醒,发现枕边放了只红纸包,里面包着两枚铜钱。

是薛氏给的压岁钱。

严清怡笑盈盈地给薛氏拜年,又把严青昊兄弟俩喊起来,往西屋给张氏磕头。

张氏分别往严青昊与严青旻两人手里塞了枚铜钱,却对严清怡道:“你一个丫头,不像小子们要买鞭炮买板糖,拿着钱也没用,就算了。”

银钱还能没用?

难道丫头就不能放鞭炮吃板糖?

即便不买这些,还可以买丝线买头绳。

说的好像女孩子就跟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合该不吃不喝无欲无求,一文银钱都不能花。

不过,既然张氏这么说,也只能算了,难不成她还能动手从张氏哪里抢,或者躺在地上打着滚儿要钱?

严清怡笑笑。

出门的时候,听见孙氏在身后嘀咕,“二房倒是得了意,仗着生了两个小子,什么东西都得双份儿的。”

想必严清芬跟严清芳也没能拿到压岁钱。

张氏倒是公允,将孙女儿一概不放在眼里,可孙氏的眼皮子却真低,就只两枚大钱,至于不忿成这样?

如果孙氏知道薛氏要带着严青昊离开,肯定会乐得合不拢嘴。

只不知严其华会不会娶胡寡妇过门,如果再带上那个田二胖,嗯,估计会有好戏看。

严清怡幸灾乐祸地笑,又带着弟弟们往府学胡同去给袁秀才拜年。

经过小仓时,忽觉严青昊扯了扯她的袖子。

侧头去看,严青昊朝旁边努努嘴,“胡同口那个穿灰蓝棉袄的就是田二胖。”

严清怡望过去,果然名副其实,长得胖乎乎的,个头也高,看着比自己还要高一些。模样也不差,鼻子和嘴很有几分神似严其华。

是严其华的种,没错的。

他身边站了个三十岁出头的妇人,应该就是后街上的胡寡妇。

胡寡妇生得细皮嫩肉,嘴有些阔,眼距也宽,算不上貌美,却勾人。身体很丰满,跟孙氏差不多,却有一把细腰。

这会让正歪着头跟个男人说话,说话时,双唇不自觉地嘟起,红艳艳的,让人恨不能扑上去亲一口。

严清怡暗叹,难怪能勾引到人,确实有这个本钱。

胡寡妇察觉到严清怡的目光,回视过来,立刻认出了他们,脸上挂着笑,袅袅婷婷地走近,“是三妞吧,生得可真俊俏。”

严清怡笑盈盈的,步履轻快地从她身边经过,就好像眼前没有这个人,也没人说过话。

胡寡妇神情僵了僵,撇撇嘴骂道:“神气个屁,以后有你的好看,”旋即又绽出笑,自言自语道:“他说的真没错,调~教好了是能卖出个好价钱。”

田二胖目睹这一切,气冲冲地蹿过来,“娘,看我过去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胡寡妇脸一沉,拦住他,“急什么,以后有得是机会。再说,那个大的千万不能碰,要是磕着碰着,到手的银子就飞了。”

田二胖听到似懂非懂,撸着袖子道:“今儿先放他一马,等回了府衙,我也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没爹养。”

***

因是过年,人们图个好意头都收敛了脾气,严家也过得无风无浪。

等过完上元节,年味就渐渐淡了。

严清怡把先前剩下的六枝绢花找出来。

说起来,这六枝并不差,只颜色素净了些,一对鹅黄色的忍冬花,一对浅紫色的丁香花,再加一对浅粉色的木芙蓉。

都是不起眼的小朵,严清怡为了出彩,做的时候便格外经心。

但因过年,大家都爱喜庆的,毫无疑问地把这些剩下了。

严清怡挑个只精巧的木盒,底下先铺层黑色姑绒,再把绢花顺次摆进去,叫来严青昊,“跟姐去趟南关大街,我把这几支花送人。”

严青旻在旁边竖着耳朵听,立刻道:“我陪姐去。”

严清怡笑笑,“外头冷,让阿昊去,你在家里看书。虽说不去先生那边,可每天还是要读书写字,不许偷懒。”

声音轻柔,却明显带着不容拒绝的强硬。

严青旻只得坐下,眼睁睁地看着严青昊欢天喜地地跟了出去。

严清怡去得是上次的李家。

她本打算到水井胡同或者文庙街跟李家人来个偶遇,没想到先后几次都扑了空,干脆径直上门了。

跟上次一样,仍是用六文钱请门房叫桂圆。

桂圆还记着她的情,没多大会儿就出来了,见到严清怡眸光一亮,“你这样打扮挺好看的。”

严清怡穿的是先前用薛氏的衣裳改的,料子好,式样好,自然增色不少。

“姑娘就会打趣人,”严清怡赧然地笑笑,取出盒子,“这是我最近做的,两支木芙蓉给二姑娘,两支紫丁香给三姑娘,那两支忍冬花请姑娘上京的时候带给何姑娘。”

“你的手艺又精进了,”桂圆接过赞一句,“我替你送进去可以,但我们姑娘没打算去京都,一年半载的恐怕见不到表姑娘。”

“这样啊,”严清怡略有些失望,随即笑笑,“我前阵子做了个梦,梦见你们阖家搬到京都去,我记着何姑娘上次赏我那些银两,没什么好还礼的,就赶出来这些绢花。要不姑娘先收着,如果上京的话就代我送给何姑娘,若是不去,姑娘就留着戴。”

桂圆笑道:“这是给表姑娘的,我怎能昧下,总之我先替你收着。你要是得闲,就再帮我做几支鲜亮点的,像上次的月季花就很好…我不让你白做,会照价给你钱。”

“姑娘说笑了,这又没什么本钱,就是费点工夫的事儿,说什么钱不钱?我一定经着心做,尽快送来。”严清怡爽快地答应,挥挥手要离开,忽然又想起一事,“对了,我是梦见李家老爷高升了…”

第24章 怀疑

桂圆捧着盒子回到后院。

李家两位姑娘在正房陪李夫人说话,年长的二姑娘便问:“严家三娘找你做什么?”

桂圆笑着呈上盒子,“孝敬给姑娘的绢花,还有一对是给表姑娘的…这严三娘有意思,说梦见老爷高升,阖府要搬到京都,所以巴巴做了这些。”

二姑娘给李夫人解释,“表妹就喜欢这些花花草草的,上次见她手艺好,还供着弟弟读书,赏给她两锭银子,许是还记挂着这份恩情。这人也是,做个梦还当真了。”

“那可未必,”李夫人神情一凛,问桂圆,“她人呢?”

桂圆忙跪下,回道:“已经走了,不过奴婢还记得,她家住在…住在那个那个涌泉胡同,要不奴婢跑一趟把她叫来?”

李夫人沉吟片刻,“不用了。”挥手将下人们打发出去。

二姑娘狐疑地问:“就只做个梦,还能当真?”

李夫人道:“没准儿就是真的,你想,她一个市井人家的闺女,平常跟咱家也没往来,怎么就突然梦到你爹升迁,还是去京都…不瞒你们,为了你们的亲事,你爹去年春天就开始活动着进京,不说升迁,平调也行。可京官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没人让出来,想塞也塞不进去。眼看着今年又不成…如果严三娘这梦真成了,我得备份大礼谢谢她。”

二姑娘摆弄着手里绢花,似是想到什么,羞怯一笑,“我也好好谢谢她。”

李夫人了然地笑,“你表舅家中三个儿子,个个相貌周正一表人才,说给哪一个都不错…全家就阿薰一个姑娘,人人把她往手心里捧,能交好阿薰,亲事就说定了一半。”

“娘——”二姑娘被说中心事,扭着身子道,“就说这些…我回去做针线了。”

李夫人抿着嘴儿笑。

事情办得顺利,严清怡颇为高兴,沿着南关大街,一边打量着周围屋舍,一边往前走。

严青昊满脸不置信地问:“姐,你真做梦梦到李老爷?”

“你傻呀,”严清怡笑着戳他脑门一下,“我连李老爷长什么样儿都不知道,你说是真是假?”

严青昊挠着后脑勺,“可姐说得…就像是真的。”

严清怡娇俏一笑,指着前头东二胡同,“这些小院子不错,不知多少钱?”

严青昊看着那排整齐的房屋,一溜的青砖屋顶,青石院墙还有高大的黑漆木门,老成地叹口气,“别看了,肯定买不起。”

“现在买不起,以后却未必,”严清怡笑盈盈地又指了另一处,“那边也可以,不知道房子怎么样,过去看一眼。”

正迈步,就见胡同口走出一人。

高高瘦瘦的身影,靛蓝色的裋褐,墨发用蓝色绸带束起,垂下来的两端在他耳边飞扬。

凭空多了些桀骜与不羁。

严青昊高声喊道:“林大哥,林大哥…”

林栝侧头,目光掠过欢呼着的严青昊,径直落在严清怡身上。

她梳着双环髻,鬓边结了条麻花辫,头上干干净净,一丝饰物也没有。身上却穿了件水红色绣绿梅花的褙子,繁复的绿梅不但没有让她黯然失色,反而衬得她眉目如画肤白如玉。

尤其是唇边那抹笑意,温温柔柔的,沐浴在阳光下,像枝头缱绻的白玉兰。

真是漂亮!

林栝心口一滞,不由自主地迎着严清怡走过去。

走得近了,就瞧见她黑白分明,澄清如涧水的双眸。

眸底里,清清楚楚是他的身影。

林栝慌乱地移开视线,问严青昊,“你到这里干什么,明儿辰正准时到府衙集合,你的铺盖收拾好了?”

“上元节之前就准备好了,”严青昊自豪地回答,“这两天林大哥没带我早训,我自己也没闲着,今儿早上沿着大明湖跑了半圈,又蹲半个时辰马步。”

林栝唇角微翘,抬手拍在严青昊肩头,严青昊晃一下,险些摔倒,立时涨红了脸。

“不错,”林栝点点头,“有长进。”

严青昊“嘿嘿”傻乐声,“我陪我姐来找人,顺便看看房子。林大哥怎么也在这里?”

“啊,我也来看房子,”林栝脸对着严青昊,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扫向严清怡,“昨天见到房屋经纪,跟他说了说你们的情况,他手头上倒是有三处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