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家以前富裕过,也昌盛过,可从前三四代起,财运就不旺了,连带着子嗣也凋零。到严其华这代,男丁就七人,其中严其华兄弟占了仨。

族长为了兴旺后代,不惜损精伤体,一连纳了四房小妾,总共就生出一个带把的。全家都宠着娇着这个儿子,以致于刚满十五岁,儿子就泄身伤了元气,到现在别说孙子,两个孙女都没有。

族长盘算着,过三年要是再生不出来,就从族里过继一个,挑来挑去相中了严其华家。可眼下严其华就剩了一个儿子,怎可能过继到他家?

所以,听说此事,族长比自己亲孙子跑了都着急。

严其华脸上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来,心思动得却快,见族长说得差不多了,轻咳声,“不是我不要孩子,我是真养不起,木匠活儿不景气,我一人挣了五张嘴吃。孩子跟着我吃不上饭,有上顿没下顿,不如随她娘另外寻个吃饭的路子。”

话说出来,族长头一个不算,这下离得近,带着翡翠戒子的指头直接戳在严其华脑门上,“放屁!放屁!怎么养不起,你把孩子领回来,我每月贴补你六十文。”

严其华又道:“和离是板上钉钉的,老二归她也是板上钉钉,都经过中人画了押,就算闹到衙门去也不占理儿,说不得还得吃官司…可我外头另养了个儿,后街小寡妇家里的二胖子就是我的种儿。”

族长眨着浑浊的老眼,寻思片刻,神情由凝重慢慢变为笃定,又戳他一指头,“畜生,外头有儿子怎么不早接回来?”

胡寡妇就这样过了明路。

尽管有些人觉得刚和离就再娶不妥当,可少数压不过多数,谁也高不过族长。

族长怕夜长梦多,大手一挥商定二月十六接胡寡妇进门,十八让田二胖认祖归宗。

严其华既解决了胡寡妇这事,又每月多了六十文钱,心里颇得意,可看见族长手指上的戒子,面露难色,“是不是太快了,二婚也是婚,这三聘六礼…我手上是一文钱都没有。”

族长耷拉着脸,从荷包里抠唆出一角碎银子扔给他。

严其华大喜过望,第二天往银楼里兑换成五百文,回家往枕头底下塞了一百文,揣着剩下的四百文飞快地跑到瓦沿子。

谁成想不到一个时辰,他又跑回家把留出来的一百文也拿走了。

严清怡早已习惯严其华整天不着家,乐得清静,收拾好碗筷扫了地,见家中没菜,就提着篮子往外走。

严青旻躲在门后,见她出门立刻追出来,“姐,你上哪儿去?”

“去小仓看看买点菜。”

“我想跟你去,”严青旻仰着头,紧张兮兮地盯着她,生怕一错眼她就会偷偷溜走似的。

严清怡颇感无奈,又觉得他可怜,也就由着他跟。

昨天飘了一整天细雨,夜里便上了冻,此时冻已化开,青石板路上浸润了湿意,被阳光照着,星星点点地闪着碎光。

严清怡一下子就想起林栝披着满头雨丝站在杏树下,幽深黑亮的眼睛烁烁地望着她,“你若真想谢,就买些炒栗子…”

不由自主就调转头,没走望湖街,从胡同口的另一头出去。

木匠铺子自然上着锁。

旁边炒货铺子生意也不太好,吴大叔却甚是自得,坐在炉火旁边烤火,手里抓把葵花子悠闲地磕着。

严清怡默默盘算着,炒栗子是十文钱一斤,而她荷包里所余也只十七八文,如果买了,接下来几天就得省着用。

可若是不买…

修缮房子这段时间,林栝明里暗里贴补的钱,何至百文千文?

还有花费的精力和时间。

只不过提出这点小小的要求,怎可能不答应?

严清怡上前买了半斤。

栗子刚炒出来不久,隔着纸包都能感觉到它灼热的温度。

严青旻两眼亮晶晶的,“姐,我拿着吧。”

严清怡摇摇头,“不用,我是要送人的。”

严青旻失望地垂了头。

直到天色暗下来,严清怡也没有出门,炒栗子早就凉透了。

严青旻眼巴巴地盯着纸包,“姐不送人了?”

严清怡叹口气,不买觉得对不住林栝,可买了又不愿送给他,好像送过去就意味着回应了他的感情。

而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所幸她现在尚不到十二岁,离议亲还差两三年。

抛去这恼人的念头,严清怡点燃油灯,把栗子在锅里炒热了,交给严青旻。

“谢谢姐,”严青旻欢欢喜喜地接在手里。

严清怡做饭,听到外面严青昊“喀嚓喀嚓”剥栗子的声音,心中黯然,他吃了这许多时候,竟是没想起来送给她一粒尝尝。

饭做好许久,严其华仍没有回来。

严青旻吃了炒栗子并不觉得饿,严清怡却不想再等了,端出饭菜,两人静默地吃了。

***

离宵禁还有半个时辰,这是瓦沿子在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

房梁上挂了好几盏大红灯笼,把屋子照得亮如白昼。

里面摆着七八张圆桌,每张桌子都围着不少人。最里头那张桌子更是,层层叠叠地挤了十几人,有看热闹的,也有下注拼运气的。

庄家右手拿着骰盅,上下左右不停地晃动着,“最后一把,猜大猜小,买定离手,绝无反悔。”

桌面上零零散散地堆着铜钱及散碎银子。

严其华已经在这里消磨了一天,连饭都没吃,精神依然亢奋,踮着脚尖拼命地喊,“买大,买大,这次肯定是大。”

庄家笑道:“叫唤没用,有注下注,没有请便。”

严其华掏出身上仅剩的八~九个铜钱,看了看。

旁边有个蓄着山羊胡子的男人撇撇嘴,“就这几个铜板?兄弟,我给你指条路,明儿街口有几个小童子也好耍钱,你去那边玩去。”

是把他当孩子打发?

严其华顿时来了气,挤开人群凑上去,“这把我还真就赌定了,我买大。”

过了宵禁瓦沿子就关门。

现在是最后一把,庄家开了一晚上小,这次怎么也该轮到大了。

山羊胡子抓一把面前铜板,又松开手,铜板跟落雨似的噼里啪啦响,“你拿什么买?”

严其华红着眼嚷:“我家有间铺子,我押铺子。”

“就你这寒酸样,能有什么值钱铺子?是不是街上卖花生米的铺子?”

众人哄堂大笑,催着庄家,“赶紧开,开完了要回家,路上遇到查夜的不好脱身。”

庄家笑眯眯地看向严其华,“你那什么铺子,多大,在哪儿,把房契拿来看看?”

木匠铺子的房契根本不是他的,他只是赁下来开铺子而已。

里面就几块板子还有些板凳,根本值不了多少钱。

严其华咬咬牙,喊道:“我还有个闺女,押二十两银子。”

山羊胡子“哈哈”笑,“你那闺女是金子塑的,值得了二十两?不如把你婆娘一并押上?”

严其华红涨着脸大吼,“怎么不值?家里洗衣做饭都是她干,长得也漂亮。”

庄家打量严其华一眼,“看你这模样,你闺女也好看不了,算十两。”扬手叫来一个体格健壮的汉子,“看好了,这位爷把他家闺女押上了,回头跟着去领人。”

汉子粗嘎地应着,“放心,跑不了人。”

庄家笑笑,再问严其华:“想好了没有,你那闺女,押还是不押?”

第29章 后娘

严其华晃晃悠悠地走在静谧的大街上。

虽然已经立春多日,白天比冬日暖和了许多,但夜里仍是凉的,冷风呼呼地刮,寒意刺骨。

严其华却半点不觉得冷,也觉不出饿来,怀里那一袋子银钱灼得他心头暖融融的。

最后一注,他终于押对了,庄家果然开出了“大”。

只可惜,那个狗眼看人低的山羊胡子临阵倒戈,在庄家开盅前,把原本押“小”的五十两银子换成了“大”,引得许多人也改了注。

结果,山羊胡子赢了十好几两,他才分到三两多银子。

可三两也是银子,是白花花亮闪闪的银子,而且说明了他严其华有魄力,有脑子,有财运!

之前不过是一直没有本钱而已。

总有一天,他会置办大宅院,养一批仆从,让那个眼皮子浅的薛氏后悔。

怀着对未来美好的憧憬和雄伟的志向,严其华热血沸腾地回了家。

饭厅里燃着一盏小油灯,严清怡身上披件大棉袄正靠着椅子打盹。

灯火昏黄如豆,映照着她巴掌大的小脸,眼清秀神情温婉,带着不谙世事的纯真与稚气。

严其华怔一下,心头忽地柔软了几分。

这是他的女儿,身上流着他一半血液,会在冬夜里等他回家。

想到先前在瓦沿子,脑袋发热,把她抵押了十两银子,严其华隐隐生出几分悔意,又因为自己好运而侥幸。

那种地方,领了女孩子回去只会送到一个去处。

自己闺女年纪还小不说,他半点好处捞不着,走到街上更是会被人指指点点。

还是送到官府老爷那里靠谱,闺女吃香喝辣穿金戴银,他也能跟着抖威风。

以后切不可这般冲动了。

严其华暗暗提醒自己,轻咳声,唤道:“阿清,阿清。”

严清怡恍然惊醒,眨了眨眼辩认出眼前人,忙起身,“爹回来了?”

严其华“嗯”一声,掏出怀里沉甸甸的布袋,将三两银子另外放了,那半袋子铜钱扔在桌上,“明儿买肉吃,跟爹过总归亏不了你,以后有你的好处。”

严清怡已全然清醒,看着严其华满脸得色,情知他是赢了钱,便默不作声地收了,拢紧棉袄出去把院门落了闩。

若非院门开着不敢睡,她还真不愿意在这大冷天苦等。

严清怡把门窗都关严实,又去厨房往灶坑里塞了两根木柴,回北屋很快睡下了。

严其华却翻来覆去睡不着,满脑子都是庄家开盅时候别人看他时敬佩的眼神。

这种感觉真是好啊!

可惜没人分享他成功的喜悦,如果胡寡妇在就好了,胡寡妇最是善解人意,每每能说到他心坎上。

而且她那里有五两银,加上他手头这三两,也该让瓦沿子那帮人开开眼了。

严其华越想越亢奋,身下那处也随之昂扬起来,涨得他疼。

第二天,严其华早早起来就去了后街,“梆梆”砸门。

田二胖不在家,胡寡妇还没起床,听到砸门本不想理,可那声音无休无止的,恐邻居们听了议论,无奈之下只好披件棉袄骂骂咧咧地开了门。

严其华见她鬓发散乱睡眼惺忪的模样,憋了一夜的欲望顿时发作出来,急急地闩上门,扬手将她扔回了被窝。

日上三竿,胡寡妇汗津津地从被窝探出头,吐掉嘴里一根毛,骂道:“这死鬼,又不是没开荤的毛头小子,往死里戳。”

严其华半眯了眼,餍足地道:“昨儿刚得了族里宗老同意,今儿就来告诉你这个好消息,你还不用心伺候点儿?对了族长那老儿应着每月另给咱六十文。”

“有这等好事儿?”胡寡妇伸手够着床边茶盅,骨碌碌喝口水,皱皱鼻子,“一股子腥气。”

严其华简单说下那天夜里商讨的情况,“…族长有得是银子,可惜没人替他花,家里儿子是个不中用的,三十好几了连个种儿没留下,也不知家产最后能便宜谁。”

胡寡妇“咯咯”笑,“没人花就咱们替他花,我心思着他那么上心孩子,一准打着过继的主意。咱把二胖过给他,到时候老头两腿一蹬,他儿子病怏怏的不中用,就让二胖把钱财孝敬给咱们,岂不是好?”

严其华细细琢磨片刻,抬臂捏一把胡寡妇胸口,“还是你脑子转得快,等你过了门,咱们好好合算这事儿。”

接着几天,严其华没往瓦沿子跑,倒是尽心尽力操办起跟胡寡妇的婚事来。

张氏年轻时吃累,到老了腿脚不灵便,尤其冬天更是难受,她使不得力,便将两个儿媳妇指使得团团转。

严其华少不得又哭穷,从张氏手里往外抠唆前。

孙氏气得心口疼,明里暗里嘲讽严其华,“好好的千金小姐你说休就休,一个千人骑万人骑的寡妇倒当成香饽饽,也不怕你头上长草?那孩子是谁的种儿也说不定呢?”

严其华反口回道:“你把阿贵叫来看看就知道。”

一提严青贵,孙氏心里发虚便噤了声。

没几天,严家就换了新模样。

窗上贴着双喜字,树上挂着红绸子,大门上过年才贴的春联正鲜艳,也被揭下来换了喜庆字样的。

严青旻默默地看着屋子里的变化,趁人不注意偷偷往双喜字上吐了好几口唾沫。

严家这般紧锣密鼓地张罗着,胡寡妇那边却闹翻了天。

胡寡妇公婆都不在世,相公也死了多年,但两个小叔子正年强力壮。听说胡寡妇再嫁,首当其冲要把田二胖留下。

胡寡妇万不肯的,严家人要她就是为了孙子,要是没有孙子,她哪里能直起腰来?

也不知谁传出去的风声,田二胖是严其华的私生子这事儿就传到了田家。

田家人怒不可遏,原来胡寡妇没丧夫之前就与严其华有了首尾,按例早就该把这对狗男女游街示众,连那个孽种都不得善终。

严家族长只得出面安抚。

最后调解的结果是,胡寡妇把后街的宅子归还给田家,另外掏出这几年租赁宅子的费用,算来算去刚好五两银子。

田家人仍不解气,冲进胡寡妇家里把东西砸了七零八碎。

胡寡妇基本算是两手空空地进了严家。

严其华如意算盘落了个空,顿生不满之意,好在胡寡妇擅长察言观色,又能伏低做小,将严其华伺候得舒舒服服,顺顺利利地度过了头一夜。

只是严清怡姐弟在北屋听着南屋的大呼小叫,恨不能用棉花塞住耳朵。

第二天,田二胖休沐,胡寡妇将他从府衙接回严家,严清怡真正犯了难。

以往,他们姐弟三人住北屋,中间拉个帘子。

可严青昊跟严青旻都是一母同胞的弟弟,而且是严清怡从小照看过来的,没觉得什么。

这田二胖已经十岁,个头比严清怡都高,怎可能再跟他一屋睡觉,何况夜里南屋那种折腾法,恨不得能把炕压塌…

严青旻也意识到这点,扯了严清怡的袖子问:“夜里怎么个睡法?二胖太大了,两人挤不下。”

严其华听见,不耐烦地说:“就一晚上两晚上的事儿,凑合凑合吧。”

严清怡咬着唇,温声道:“爹,我们年纪也不小了,没法凑合。”

胡寡妇“咯咯”笑着,“哟,年纪不小了,”一双媚眼往严清怡身上扫了扫,“姑娘大了心思多了,好事儿好事儿。”胳膊肘拐一下严其华,“你说怎么办?”

严其华瞧瞧田二胖,不养在身边没什么感情,可族里宗老们看重,明天就要上族谱;再回头瞧瞧严清怡,虽说也没多大感情,但看着柔柔弱弱的,眉间又带着倔强,开口道:“没法睡就睡厨房,铺子里有条凳,拼到一块就是张床。”

胡寡妇觑着严其华眼色,对田二胖道:“你睡厨房吧,反正就一晚上。”

田二胖满心不愿意,等严其华出门,便挥着拳头道:“你们等着,以后我有得是机会教训你们。”

严清怡不屑地撇撇嘴,“就凭你?”

声音不高,气势却足,乌漆漆的双眸闪着寒光,不但田二胖心生怯意,就连胡寡妇看见也是一愣。

第二天,严其华带田二胖去宗祠拜了祖宗先人,正式改名严青富。

家里多了胡寡妇,严清怡一反常态,不再像往日那般大清早就干活,反而听着南屋声音,那边起床了,她才悉悉索索地穿衣裳。

男人经不住饿,严其华一早起来肚子发空,却见厨房冷锅冷灶的,连火星都没有,拍着北屋喊严清怡起床做饭。

严清怡笑道:“这会儿做饭怕是晚了,爹实在饿,我就出去买几只包子。”伸手跟严其华要钱。

严其华现在手头算宽裕,皱着眉头数出五文钱给她。

严清怡喊严青旻一道出门。

她嘴头甜,见人就招呼,“婶子早,后娘睡觉没起,爹打发我买包子” ,“大娘真早,我家没做饭,后娘还睡觉呢”,“大爷遛弯回来了,我去买包子,后娘没起床。”

一路招呼着一路走到包子铺,自己先跟严青旻吃饱,再带三只给严其华。

严其华狼吞虎咽地吃个精光,撒腿就出去了,根本不惦记给胡寡妇留。

严清怡也不在家里待,打发严青旻往东屋找张氏说话,自己趁机去了东四胡同。

胡寡妇起床后,见家里没人,少不得亲自往街上去买饭食,一路走尽见街坊邻居冲她笑。